大家一愣。官家皱眉笑道:“爱卿这误会可大了!这是太子之妹,要和靺鞨皇子联姻的燕国公主!”
郭承恩又看了凤栖一眼,憨憨地挠头道:“下臣可真是闹笑话了!公主可是臣这样的粗人敢觊觎的?”
“不知者不罪,不过,还是给公主赔个罪吧。”
郭承恩对凤栖的身影做个深深的揖:“冒犯公主了!请公主恕罪!”
凤栖胸口微微起伏,终于说:“官家,妾有些不舒服,想先告退了。”
“欸,郭将军不是故意的。”
凤栖不能当面驳皇帝的面子,只能说:“妾知道,是真的不舒服。”
她退出去,听见里面依然谈笑晏晏,她心想:好极了,郭承恩大概已经试探出官家此刻倚重他得很,只怕日后他可以更加肆无忌惮、首鼠两端了。
可是,她看懂了别人又如何?她自己的命运全部掌握在别人的手中,毫无反抗之力,越聪明,越痛苦,因为必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到黑暗里去。
凤杞从殿上又追了出来,撑着好大一把伞,嚷嚷着:“哎,傻丫头,怎么又没有打伞?”
那大伞撑在她头顶,挡着铅灰色的暮光。
凤栖说:“真是,没有宫人了么?怎么还要哥哥亲自出来送伞?”
凤杞说:“可不,没有宫人了么?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做什么?”声音渐渐低下来,叹息着说:“别难过,说不定还能有转圜的机会。”
也就是安慰而已。
没有权柄的太子,和没有权柄的藩王差不多,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凤栖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但把气撒在别人头上总是不妥,何况这还是疼爱她的哥哥。她勉强笑了笑:“我还好。若是朝廷真的能和靺鞨分庭抗礼,我日子也不会太过难过。只是看郭承恩这模样,我觉得玄。至于……”
至于嫁的人她不喜欢……凤栖心想,大概这个世界上,能够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的姑娘也是不多的吧?冀王长得英俊,可是她脑海中不可遏制地出现的是高云桐的影子——她也从来没觉得自己喜欢高云桐,深闺女儿,见到的外男屈指可数,只是非此即彼,一比较就高下立现。
凤杞则顺着郭承恩的那个话茬儿说:“我听章相公说:郭承恩憨傻不足惧,先利用就是,毕竟他熟悉北方的事务,而我们两眼一抹黑。他派人到汴京探听我们的消息,无非是想知己知彼,确定我们想收复燕云。而他又那么快就带着章洛打下幽州,肯定还是想立功后得个封赏的,小恩小惠能得一个投诚的将领,怎么算都是划算的。”
凤栖刚想说:哪有那么如意的算盘!就突然听见殿那边传来急吼吼的声音。
“臣有急事,务必见到官家!”
“怎么在这儿嚷嚷?”凤杞说,“声音像是……宋纲那老家伙。我瞧瞧去。”
他把伞递给了凤栖,说:“哥哥一会儿就回来,回来就送你到宫门口,你回去后点些安神的香,早些安睡。”
凤栖看着哥哥走在密密的小雪里,大殿玉墀下能看见凤杞和另一个着朱袍的人影子,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
“这不是太子能管的事!”那老家伙对凤杞厉声呼喊,毫无尊重之意。
凤杞便显得讪讪的,劝得近乎弓起了腰。
那颤巍巍的影子在喊:“官家!耽误不得!臣已经递交了辞呈,根本无心恋栈,若不是事情太要紧了,臣今日何必做这样的恶人,耽误官家的雅兴?!”
凤杞小声在劝,过了一会儿,里头匆匆下来一个内侍,把那老臣带了进去。
凤杞重新来到凤栖身边:“不能送你了,我叫个内侍来。”
凤栖问:“宋纲说什么事?”
凤杞说:“他不肯对我说朝政的,刚刚只说了一句:‘幽州事急,不要忙着先庆贺罢!’”
凤栖愣了愣,说:“哥哥进去伺候官家吧。若能听到关于北卢或靺鞨的只言片语的,递个话儿……只当是为了妹妹日后的生死存亡吧。”
她说得隐晦,凤杞听明白了,也顿时觉得肩头压下了好沉的担子。那个不关心朝政的纨绔子弟,那个忧谗畏讥不想参与到朝堂中的过继太子,也必须得关心起来,参与进去了。
很快,凤栖就从父亲那里听到,章洛在幽州大败的消息。
道阻且长,又均是战乱的敌国,可靠的斥候要把重要的消息传递回来颇不容易。
加之——
“章洛大概知道自己把胜局打成了败仗,丢人现眼,封锁了失败的消息不肯传回来。你看吧,”凤霈抚膝冷笑,“等战报和奏折到京,必然是吹嘘自己又斩了多少敌人的首级——攻城不下,则谈杀敌不少;杀敌不足,则吹又得了一方土地;若是这些也没有,也能自命守住了该守的国土……反正都是他厉害,该赏。”
凤霈气哼哼地又说:“好在宋相公是枢密使,有自己的渠道和消息,才知道章洛无能至此!死了多少人,好容易打进了幽州城,北卢大皇子就在城中的皇宫里,援兵还在两天行程之外,本来是探囊取物一般胜利在望了。结果呢,章洛那个废物点心放任郭承恩的士兵在幽州城哄抢,本来还在观望的契丹和汉人百姓顿时齐心抵抗大梁的军队——再南望王师,你来的‘王师’和强盗似的要他们的家财,要他们的妻女,要他们的性命,谁还买账!
“最后呢,好容易进城的军队,居然打不赢幽州的巷战,皇宫就更别提了,根本攻破不了。拖了三天,援军到了,城内百姓主动开门迎接,章洛他也不打了,卷着财物从另一边门逃出去了,现在驻扎在离幽州城不远的涿州,打又打不下来,围又围不住了。作孽!作孽!”
他气得拍腿,过一会儿又冷笑:“行啊,他废物一点也好,打不下燕云十六州,就算靺鞨没给得了聘礼,我女儿就不用嫁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凤栖笑起来:“爹爹倒像郭承恩那个粗鲁的汉子了。”
凤霈于是又骂:“郭承恩是什么东西?这会儿赶回去帮忙收拾烂摊子了。听阿杞说,他居然敢拍着太子的肩膀说:‘太子的妹妹真是绝色,可惜温凌却不是良配。’什么意思?他区区一个节度使,就是良配了?粗鲁得那样子,我呸!”
凤栖几乎可以想象兄长在跟亲爹说这些事时,气得跳脚的样子,她拿帕子掩着嘴,笑了好一会儿:“哥哥也出息了。原就该这样,这些消息,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天差地别。”
半个月后,章洛的奏折递到京师。据说官家不吱一声,把这份将战功吹得前无古人的军报折子扔在章谊面前。
章谊那张老脸涨得通红,磕头说:“小子太避重就轻了!”
官家冷笑:“可比避重就轻厉害多了哈,败的还能说成胜的。”
章谊说:“其实,也确实挫了北卢的锐气,毕竟,城还是攻进去了。”
“够了!”官家说,“不愧是父子,讲话都是一个调调。”
和父亲说这话时,凤杞还笑得前仰后合,把章谊的丑态学得惟妙惟肖的。
但再半个月后,他就笑不出来了,竟然不避嫌疑,把父亲约到了一家酒肆,一个勾栏姐儿都不请,在阁子里拉紧窗帘,低声说:“糟了!”
“怎么了?”
凤杞说:“官家之前不是要面子,没肯在大朝上问章家父子的罪吗?也是期待着虽然攻克幽州不成,其他几处檀州、顺州、蓟州给靺鞨拿下后,幽州孤城独守还是不成气候的。可是靺鞨出幺蛾子了,说打了那么久,国内也民怨迭起,幽州不能下,是因为做主帅的冀王暂时不准备打了。这停下来万一有变,官家计划岂不是落空了?他和章相公商议过,决定索性两国把婚礼办了,表表诚心。”
凤霈顿时色变:“扯呢!咱们家亭卿给他表诚心,然后陪他在沙场上结婚?!”
“这还是次要。”
“主要呢?想来更过分吧!”
“就是更过分。”凤杞说,“官家的国书过去,那边使节很快回过来递了话了,意思很明白:娶妻次要,主要是想要‘嫁妆’。”
凤霈皱眉问:“我只是藩王,又不是富可敌国。他要嫁妆,金银要太多我出不起,我就不嫁女儿了呗。”
凤杞摇摇头:“他要的嫁妆可不是金银细软,他要代郡往北,寰州、应州和云州的土地,连同土地上数十万的臣民,都要!”
“那叫什么‘归还燕云十六州’?”凤霈瞠目结舌,“十六州要了三州——还带还一点留一点自用的么?”
“人家说,那是和老丈人的封邑接壤的,便于将来亭娘归宁回娘家。”
这下凤霈就该哭笑不得了:“这也能打我的旗号?!”
凤杞说:“官家气坏了,一个字都没有答应来使。暗里已经命并州秣马厉兵,打算自己出兵,先发制人。”
凤霈起身,绕室彷徨,许久才说:“这下,可是把人彻底得罪了!”
“万一能成呢?”
“万一不能成呢?”凤霈扭头反问儿子,“不能成,回头和谈时人家更敢狮子大开口了。而且那时候你妹妹的婚礼就真正成了城下盟、‘师婚’,不仅不吉利,而且人家对你妹妹这样不得不嫁过来为自己国家抵罪的女儿家还能有半分尊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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