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霈平日是个不问时事的纨绔藩王,但这次的猜测却无误。
章洛做了监军,打仗毫无水平,挥霍并州的精兵,竟至于一次胜仗都没打出来;郭承恩唯图利益,胜利了就自己捞一把,输了就推卸责任,幽州一役,他的人抢掠完了,他上京领赏了,那么,之后反胜为败的后果自然是章洛背锅。
很快,章洛灰头土脸地回京了,在朝堂上痛哭流涕:“官家,北卢百足之虫,断而不蹶;靺鞨更是锐气极盛,所向披靡。这些蛮夷之人打仗远胜于我方,力不足,实在难以抗衡。为今之计,只有联合靺鞨,他与北卢世仇,必然愿意打这一仗,我们何必辛辛苦苦,倒花费了多少军饷和抚恤?”
尚未被批准致仕回乡的宋纲终于又忍不住,当面质问道:“那么,章监军的意思是:我们只消讨好了靺鞨,跟着他捡胜利的果子吃就好?”
章洛直着脖子反问:“枢密的意思是:您亲自去战一战,给靺鞨瞧瞧?”
宋纲大怒,拿着笏板在章洛脸上批了一记:“只要官家肯,我去就我去!我一把年纪了,若能献出这把老骨头给我大梁,我心甘情愿!”
章洛捂着脸颊,低声嘟囔:“事非经过不知难!要是亲见靺鞨那快马、那骑射、那万众一心的气势,只怕你就不那么抢着去送命了。”
官家一拍御座扶手:“朝堂之上是你俩吵嘴打架的地方?!”
章谊斜眸望了儿子红了一道的脸颊,慢悠悠说:“陛下英明。如今,臣等都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与靺鞨合作时,若我们自己的军伍强悍,能百战不殆当然是好事。但枢密院这些年训兵之功,只怕了了。那么,花朝廷最少的代价,而得最大的实惠,难道不是更好?”
“官家!各府兵力衰弱,臣要先问一问平章事那里究竟发了多少军饷、吃了多少空额、给了多少抚恤!”宋纲大怒。
但他说了一半,官家皱着眉,怒不可遏般说:“好了!典守者不得辞其责,宋卿年岁已高,枢密院的事纷杂,还是先搁一搁吧!”
官家转脸看着章洛:“靺鞨提了什么要求?还是许嫁公主,并以寰州、应州和云州为公主的嫁妆么?”
章洛说:“还要将以前给北卢的一百万岁币,转给靺鞨。”
紧跟着又补充:“这岁币,本来就是年年拨付北卢的,现在只不过换个人给而已;寰州、应州和云州本来就在北卢的统辖,现在我们已然有了幽州等地,不也是赚了?臣这次监军,深感军伍一动,军费无算,朝廷打了两个月的仗,花费就在二十万缗,这样打下去,才是真亏本呢!”
官家想了想,终于说:“给吧。”
宋纲喊道:“狮子开口只会越来越大,官家知道靺鞨下一步又想要什么?!”
官家不耐烦地说:“靺鞨说得很清楚,要的就是我国和亲的诚意!太子协同户部,处置燕国公主出降的事。尽快遣嫁公主,交割岁币,划清边界,把事情办好不就得了!退朝!”
一直默默听着的凤杞一愣,等皇帝不耐烦地“唔?”了一声才不得不低头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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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蓼喜滋滋地把又一块朱红色的锦缎展示在凤栖面前:“这件做裙,边缘用金片镶缝,缀上小珍珠。之前那匹盘金的做袍,正配圣人赏赐的金冠。”
她抖开锦缎料,在凤栖面前比划了比划:“一辈子就大婚一次,再贵的料子也值。那么,环佩用白玉双凤镶金如何?……”
她说了半天,见凤栖面无表情,双手交握在膝上坐着,连手指都没有动一动。
周蓼正色道:“你愿意不愿意,结果都是一样,何必拗着劲儿叫自己不痛快?那冀王你也见过,说实话长得不错;他那里与我中原风俗不同,但慢慢自然会习惯。”
她顺了顺凤栖的长发:“我自问一向待你也不错,心里只盼着你嫁给好人家,也了了我的心事,也对何娘子有个交代。女儿家这辈子无非是嫁人生子,像三娘一样,在书香门第、普通官宦人家相夫教子诚然也不错,但我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自小与别的姊妹不同,碌碌一生必然不愿意。既然如此,做这样今生富贵已极的亲事,身后也能在史书中记一笔‘为国和亲,折冲樽俎’,流芳百世,难道不好?”
凤栖别过头,冷冰冰说:“这么好的事,怎么不叫别人去?”
周蓼不由嗤笑着问她:“你嘴巴再厉害,还能不去?”
凤栖垂下眼睑看自己的双手。
周蓼道:“亭娘,你可别左了心思!朝廷在打仗要紧的时候,能不能收复故土就在这一念之间。你若只顾自己痛快,到头来祸害万民,你可就成了大梁的罪人!”
凤栖仰起脖子:“怎么,历代亡国之君都是没错的,都是怪红颜祸水害的;如今国家兵力疲弱,只能卖宗室女来换土地,如其不然就怪我一个女子是国家的罪人?!不想被卖了还有罪了?这是什么道理?”
周蓼说:“是没什么道理,但你能建这样的功业而不建,责备你就没有冤枉!”
凤栖冷笑:“果然绑架别人去祭坛上做牺牲都是容易的!”
周蓼看了她一会儿,说:“亭娘,你逞口舌之快,又有什么意义呢?女儿家的幸福,本就寄望男人的宠爱,你如今怨天尤人,谁会喜欢?你姐姐不也是自己把自己给熬死了?我倒觉得,你与其埋怨这个埋怨那个,不如好好为未来打算,学一些叫夫主爱重不能自拔的法子。”
她咬着嘴唇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最后说:“我知道,你和我心里有隔,古人说:‘其言一也,言者异则人心变’,诚不我欺。这些话还是叫你爹爹和你说吧。”
甩手而去。
凤栖出嫁,朝廷里紧锣密鼓地在准备,当做一件热闹的喜事,谁还管当事者的喜怒哀乐。
凤霈当然不舍得女儿远嫁和亲,可惜他没有说话的份儿。下午,约莫是周蓼和他谈过了,凤霈一步迟似一步地到女儿的闺房,看着庭院里萧萧的竹,心里就无比悲伤,在门口踟蹰许久,几乎要落下老泪。
凤栖听丫鬟回报,迎到门口,见状反而道:“爹爹,女儿在点茶呢。”
凤霈点点头,蹒跚着进门,屋子里满是茶香,凤栖捧来一杯,碧绿的茶汤上雪白乳沫形成一团云朵。
“这是什么?”凤霈问。
凤栖说:“随便冲成的。”
而入口一品,那馥郁的茶香叫人心理脆弱起来。凤霈胡须哆嗦着:“亭卿,等你出嫁了,爹爹不知何时能再喝到这样醇的茶汤。”
凤栖垂头:“这还是姐姐教我的。”
凤霈凝视着搅散的乳花,半晌说:“她点茶亦是一绝。我当年第一次识得她,非关她的嗓子,也非关她的琴声,而是路过大相国寺边瓦肆时,闻到的茶香。她不愿意理睬我,那一盏茶泼了也不肯给我喝一口……”
他眼含雾光,又半晌说:“果然是琉璃易碎,彩云易散。”
凤栖说:“姐姐点茶的技艺,当年那家瓦肆里就没有第二个人会了?姐姐总也是和谁学的吧?”
凤霈失笑:“这是她何家的家传。”
“能点这样的小团龙,岂是一般人家?”凤栖说,“一茶饼子要二三十贯钱呢!”
凤霈今日节奏极慢,仿佛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好半天才说:“应该还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好茶艺。”
“是谁呢?”
凤霈不答,过了一会儿说:“你跟我去个地方。”
看了看穿着梅子色褙子的女儿,又说:“换身儿郎的衣裳,我带来了你哥哥以前做了还没穿的一身。”
凤栖的美很特别,就如她性格中那些“拗”的部分,偏偏被她孤僻中流露出来的遗世独立“救”得奇而峭。
【律诗中有“拗救”之说,这里突发奇想就用上了,比喻的表意或不够准确。】
她换上襕衫,戴上巾帻,那张偏瘦而骨相清隽的面庞配着总有点孤傲任性的凤目,一时雌雄难辨,比女孩子俊朗,又比男孩子柔和。所幸年岁小,加之这身装扮,大概会叫人觉得是个在家不晒太阳的富家小郎君的模样。
她扯了扯襕衫的领口,踢了踢襟摆,说:“爹爹,我们去哪儿?换这一身做什么?”神色还是挺好奇的。
凤霈说:“跟我走罢。那地方,这身方便。”
凤栖坐着父亲的马车,从帘子里往外望:最热闹的地方是大相国寺,车马行得很慢。凤霈也揭开了车窗帘看外面,目光茫茫。
而后,他敲了敲板壁,对车夫说:“还去那里,你晓得的。”
看来是常去的地方。
马车“得得”的,从热闹的大街一直顺着汴河行驶,但一会儿拐过热闹的街肆,沿着一条清清的小河行驶在闹市中一片清净的坊间路,脂粉香气流淌在河流中。一面临河的建筑很多,乌瓦白墙,檐下雕花雀替,冰裂窗棂,茜纱帘子若隐若现着梳妆的倩影,吊嗓子唱曲儿的,拨弦弹奏的,管箫呜咽的……种种声音时有时无。
凤栖已然明白了,睁着眼有些惊异。
“爹爹……”
凤霈说:“汴京的夜最热闹,而这时候两院六部还在辛勤当值,富裕商贾还在奔忙,勾栏人家正在做晚上应局的准备。”
“我是说……”
“我知道。”凤霈说,“你姐姐是教坊司官伎,曾经住在这里,我来过很多次。她有一个亲姊姊,因为脸上好大一个伤疤未能有人肯纳回家做妾,但与客人生了个女儿却很漂亮。当年你姐姐是琵琶一绝,而她姊姊的点茶技艺整个汴京都无人能及。”
“爹爹是带我来见……她,还是她女儿?”
男人家说起“勾栏”宛若平常,但这却是凤栖心中隐痛,所以称呼上也别扭。
凤霈说:“都见一见吧。”
凤栖见马车停了。车夫下车拴了马,摆好板凳,等晋王父女下车。
凤霈下车,她没动。
她问:“母亲说,叫我‘学一些叫夫主爱重不能自拔的法子’,爹爹是带我来见识见识,学习学习么?”
凤霈胡子抖了抖,最后道:“你听她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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