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压境
灵符铺天盖地,穿过人群,飞向宁夺。
宁夺一举剑尖,点向空中张张黄符,剑招轻灵,力道恰到好处,转眼间将所有灵符收在面前。
他手掌一抬,取下剑尖层层符篆,向着元清杭这边微微一笑,并不客套推辞:“那就却之不恭。”
围观的众人看得舌挢不下,尤其是术宗的年轻弟子们,更是一个个看得眼睛发直,心里全都又惊又羡。
这种储存灵力的符篆制作本就不易,一来需要消耗制作者的自身精血,二来术法修为不达到一定层次,制作起来往往很容易失败。
最后,普通灵石的灵力附上,流失和损耗都极大,非得极品灵石不可。
如此千辛万苦做出来的东西却是一次性的,每扔一张,不啻于往外狂扔灵石,故此除了少数富裕门派给重要的晚辈配一些保命,平时任凭谁家,也是耗用不起。
现在元清杭随手就做出了几十张送出去,不仅显出术法修为惊人,更显出了对宁小仙君的坚决相护之心,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旁边有人酸溜溜地小声道:“哎呀,魔宗的人对宁小仙君可真好,宁小仙君虽然真的成了废人一个,以后也算有了靠山啦。”
话音未落,元清杭已经从座位上腾空而起,欺身闪到说话的那人面前,重重一个耳光打了下去。
他素来是个敬人三分的性子,除了面对商渊和澹台明浩会破口大骂,就算是对着宇文离这种外表温和内里狡诈的,也同样口不出恶言,更别提动手打人。
这样忽然发难,直惊得四周一片惊呼,被打的那个仙宗弟子更是又羞又怒,可看着元清杭脸若寒霜,却又发憷,捂着脸大叫:“你……你干什么恃强凌弱?”
元清杭冷笑:“废人长废人短的,我听着刺耳。下次再听谁这么不会说话,干脆舌头就别要了,我帮你割下来喂狗。”
他身后,霜降也脸若冰霜,傲然冷哼一声:“小少主都说啦,宁小仙君对我们魔宗有大恩,谁再口口声声对他出言不逊,就是不把我们魔宗放在眼里。”
诸家仙门的长辈和宗师们全都一言不发,场上一时尴尬不已。
明明是仙宗内部事务,现在苍穹派也请了魔宗的人待若上宾,现在被这个小魔头一搅合,果然处处受阻。
可偏偏前一阵和魔宗的人刚刚联手御敌,这位魔宗小少主更是屡建奇功,甚至对不少人都有恩,就算是陈封和宇文瀚这种辈分最高的长辈,对他都礼让三分,别人又哪敢和他翻脸?
宁夺站在不远处,静静向元清杭看了一眼,眼中神色难辨。
元清杭心中怒气早已蓬勃,索性也不再忍,站在长席前,声音清晰有力:“刚刚宇文公子问我,魔宗到底要不要索赔。我想了想,既然诸家仙门都毫不客气,我们自然也不该大度。”
他脸色冰冷,眼神锐利:“我们魔宗在此事中,不仅毫无过错,从始至终更是被泼脏水,诸位被人蒙蔽,对魔宗大开杀戒,主动挑起围剿追杀,我们魔宗的人,枉死的人又何止百千?”
一群仙门宗师脸色凝重,一时无人反驳。
元清杭又道:“仙宗人士的命是命,值得数千灵石,难道魔宗的老弱病残,他们的命就不是命?既然都是受害者,那么今日我就也要替魔宗的亡者要点赔偿,也讨一个公道!”
陈封默默不语,他身边几位宗主也都眉头紧锁,终于,百草堂新堂主硬着头皮开口:“元小少主,此事现在已知是宁程设计诬陷,才令得仙魔两边误会,要索赔,魔宗也该向苍穹派……”
元清杭高声道:“我不算那么多。不辨是非、听信谗言、妄开杀戒的是谁,我就找谁。现在在诸家仙门手中都有无辜魔宗的鲜血,要不就偿命,要不就赔钱安抚家眷,不是很公平?”
他也不看宁夺,又重重冷笑一声:“宁小仙君仁义傲气,不愿自己邀功,可我们魔宗没有那么白眼狼,今天我也一并把他的事拿到台面上说清楚!”
霜降立刻接上话,声音甜美婉转,却同样清晰大声:“诸家仙门要把苍穹派拆骨分肉,也算合理。可自古以来,就算是战后瓜分战果,也有论功行赏一说。”
她俏脸一板:“诛杀商渊,大家固然都有功劳,可最后自爆金丹,舍身取义的,可是宁小仙君,若不是他舍了金丹修为,只怕今天诸位的席位,还要再空出一半来。哪里轮得你们教唆门下弟子羞辱功臣?”
元清杭冷冷环视对面众人:“所以怎么,诸位打算只赞一句少年英雄、顾念苍生,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么?”
好半天,才有人皱眉道:“宁小仙君的功劳,大家自然都看在眼里,可他自己就是苍穹派门下,又算是为自家叔叔宁晚枫雪冤……这笔账怎么好算得清?”
元清杭道:“哦,说到宁晚枫,这笔账的确算不清。他在当年仙魔大战中,可是救过不少仙宗中人的,可多年来却无一人帮他说话伸冤。他们宁家叔侄二人,一个沉冤多年,一个又为天下苍生舍弃了一身修为。”
他手中白玉黑金扇“啪”地赫然打开,斩虹刀魂的残余气息隐隐散开,衬着他白皙手腕:“依我说,宁小仙君才是最该被赔偿的人,无论苍穹派拿出多少来,起码都要分他一半,才算是账目清楚,问心无愧。”
大殿内一片安静,诸位仙门长辈个个脸色各异,想要反对,却又不好开口。
可若是真的将宁夺也列入补偿名单,再加上虎视眈眈的魔宗,苍穹派这点赔偿,诸家还能分到多少?……
良久后,人群边,宇文离微笑开口:“看来魔宗和苍穹派之间的确情谊甚笃,利益绑定。”
他不说元清杭和宁夺情谊深厚,却说是魔宗和苍穹派有牵连,叫人一听之下,便隐约觉得疑心暗生。
元清杭心里本就怒火滔天,此刻又听他语意模糊,更是不愿再忍。
他点了点头,转身纵到宁夺身边,和他并肩而立,朗声道:“我敬宁小仙君君子之风,侠义无双,对他向来倾慕敬重。”
不理众人惊愕目光,他看着宇文离,淡淡道:“宇文公子,你不就是想暗指我和宁小仙君暗通款曲、私下勾结么?今天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你说得对。”
他转头看向身边俊美安静的青年,眼眸晶亮,傲气逼人:“在我心里,他本就胜过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他的生死福祸,更是重逾千斤。”
他和宁夺之间的情谊深厚,众人早都看在眼里,可元清杭这样宣之于口,却似乎又不仅仅是朋友之情,甚至不止知己至交。
一时之间,众人心里全都隐约想到了什么,有人暗暗惊愕,有人不停摇头,可面前两人一个英俊沉静,一个神采飞扬,就似一对无暇璧人,远远望去,竟让不少人心里暗暗生出一丝自惭形秽。
宇文离望着他和宁夺,扬了扬眉:“元少主,自古仙魔殊途,你这般行事恣意,却将宁小仙君置于何地?”
元清杭正要抢白,身边宁夺却淡淡开口,声如清泉漱玉,清冷悦耳:“宇文公子。”
他一向话少,这样清冷冷几个字,殿内竟然同时一静,无数人都不由自主心里一动,想要听他想说什么。
宁夺静静站立,脊背挺直,目光清澄:“对一个人心有爱慕,本就没有什么好羞耻。若两个人互相爱慕,那就更是世间最美好的事。”
大殿中,忽然安静地落针可闻。
厉红绫默默端起一杯酒,昂头灌了下去,
宇文瀚呆呆望着场中,手中茶盏“仓啷”一声,跌落在地,碎成片片。
宁夺看向宇文离:“宇文公子,只可惜真正的两情相悦,想必你此生从未知晓,以后也再没机会体会。”
他的目光平静又温和,似乎不带任何攻击,可其中那微微的怜悯,却像是一道鞭子,狠狠抽中了宇文离。
宇文离脸上的温雅淡定再也维持不住,眼角余光扫到不远处的澹台芸,瞥见她苍白清冷的脸色,心里更是痛苦焦灼。
他唇角的微笑僵硬,一双凤目淡淡垂下,眼中闪过一丝充满嫉恨的杀机。
大殿上,年轻一辈们缩在后面,又是激动,又是好奇,可又不敢多说什么,只觉得满心憋得难受,而那些仙宗的掌门和宗师们,却比他们更加坐立不安。
现在是怎么回事?好好地正在商讨对苍穹派的清算,怎么就能歪到了儿女情长、一片旖旎上去了?……
终于,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语声极不自然:“元小少主的意思是,要和宁小仙君一起,反过来找各家仙宗索赔?方才澹台家的赔偿你们已经拿走了大半,若是再这样贪得无厌,只怕诸仙门平摊下来,所剩无几。”
立刻有人附和道:“诸家仙门死伤惨重,和苍穹派的恩怨乃是仙门内部纠纷,理应先关起门来解决完毕,魔宗再来纠缠不迟。”
元清杭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这种事,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的。我得问问我的两位师父同不同意。”
厉红绫坐在桌边,举手理了理鬓边发丝,嫣然一笑,冷艳逼人:“我们小少主和宁小仙君再惺惺相惜,魔宗和苍穹派之间的血海深仇,也不能不算。要我说,自然是先等我们魔宗把苍穹派搬空了,你们仙宗再来瓜分。”
没等那些仙宗的宗师掌门变脸,她已经赫然起身,向着殿外叫道:“姬半夏,你还要藏到什么时候?!”
远远的,四处山中传来一阵轻轻冷笑,姬半夏阴沉沉的声音在山谷中荡起阵阵回响:“来了。”
随着他话音,一个独臂的魔宗青年跃进大殿,向着厉红绫和元清杭翻身拜倒:“小少主,左护法,姬半护法带着数千死难者家眷亲人,正守在千重山下,说要找仙宗和苍穹派要一个公道。”
正是赵庭安。他又抬头看向宁夺,神色恭敬无比:“姬护法还说,宁小仙君此去万刃冢,帮魔修兵刃寻得无数兵魂,那些魔修战力大增,个个感激不已。”
宁夺温声道:“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赵庭安语声傲然,大声道:“那怎么行?我们魔宗的人恩怨分明,众位兄弟也已经聚齐在山下,叫我带话上来,说宁小仙君但有任何困难,大伙儿拼了性命,也要帮宁小仙君解决了。若是有什么请求,那大家更是万死不辞。”
大殿上的所有仙门宗主们,全都脸色一沉,心里又惊又怒。
果然非我族类,必有异心。
不久前还在一起联手抗敌,现在竟然就忽然囤兵压境,这样公然威胁,谋求重利!……
第192章 弑师
百草堂新堂主脸色惊怒,终于脱口而出:“原来魔宗早就布好了埋伏,想要现在趁乱打劫?”
元清杭修眉一挑,诧异万分:“袁堂主在说笑吗?同样是被伤害屠戮,怎么仙宗要赔偿就是要公道,我们魔宗就是打劫?”
他悠悠看向对面众人,俊脸上又恢复了笑吟吟的神情:“总之我们魔宗向来讲理,跟着诸家仙门一起进退就是了。你们索要赔偿,我们自然也不甘心落后;你们若是宽宏大量,那我们魔宗也不好意思贪得无厌。”
这话便是明目张胆地威胁众仙宗,直接言明了他们若是逼迫苍穹派,那魔宗就也要向原先围剿他们的仙门索赔,更要在苍穹派的补偿中大大分一杯羹。
这样一来,众仙门在苍穹派这里分到的东西本就不多,再被魔宗同样索赔,那可真的是忙来忙去一场空。
可若是真的翻脸,一来不占道理,二来各家现在留在这里的多是刚刚痊愈的伤员,对上山脚下虎视眈眈的魔修众人,又有几分胜算?
更别提好几家大仙门和魔宗都牵扯不清,真的打起来,站在哪边还说不清!
一时之间,大殿上众人心思各异,竟是没人肯站出来拿个主意。
就在僵持之际,宇文离却又开了口,神情诚恳:“诸位前辈,晚辈这边,有个小小建议,不知道诸位愿否一听?”
众人正愁无人解围,一见他说话,纷纷道:“宇文公子素来考虑周密,不妨说来听听。”
宇文离沉吟道:“如今诸家仙门和魔宗齐齐索赔,可苍穹派实在拿不出什么现钱,若是慢慢挖掘灵脉,尚且不知道何时能凑齐部分钱款。”
他温和道:“我们宇文家虽然已经略施援手,帮苍穹派解了一点燃眉之急,可自家也损失惨重,无法再多帮一些。”
商朗慌忙向宇文瀚和宇文离施了一礼,真心实意道:“多谢宇文一族仗义出手,苍穹派上下,感激不尽。”
宇文瀚脸色和缓,摆了摆手。
这些天宇文离前来商量,说是看苍穹派窘迫,想出手帮一帮商朗和宁夺,他自然欣然应允,对孙子的这一举动还暗中欣慰。
前些日子的事虽然让他如鲠在喉,可不少仙门长辈事后议论时,都对宇文离的作为大加赞赏。
表面上投靠了商渊,可是在对待仙门时却从没有过血腥之举,更在多次行动中出手暗中相助。
无论是偷偷派门人去解救被抓的仙宗晚辈,还是帮助仙宗的人破阵逃走,又或者是最后墓园一战中,利用巧妙术法指挥惊尸围攻商渊,可以说都是立下了大功。
就连整个宇文家的门下族人,也一个个对他感激涕零——别家或多或少都有人被商渊杀了立威,只有宇文家靠着宇文离的忍辱负重,得以保全了所有人的性命,除了老仆桂平战死,竟无别人伤亡。
泱泱祸事,宇文一族竟然全身而退!
宇文离神情温文尔雅,向着众人侃侃而谈:“恰好我这边有位长辈和我说过,他们宗门愿意这时候出手,买下苍穹派后山灵脉归属,款项可以立刻结清。”
他顿了顿,等商朗和所有人都反应了一下,才又继续道:“那位长辈说,他是做生意的,总得有利可图,若是开价过高,那也就算了。”
这话说得彬彬有礼,又不显得贪婪急迫,在场的人不由得全都精神一振。
诸家仙门想要的不外是资源补偿,谁也不想真的年年来逼迫苍穹派这些小辈,若是能一次付清,就算少一点,也都愿意。仟韆仦哾
商朗和宁夺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有点意动。
原本就是要挖掘灵脉,取其灵髓来还债的,谁也没指望千重山还能恢复生机,现在一次性卖给别人还清索赔,倒也从此后落个清净。
就连元清杭心里,也都隐约觉得可行。与其这样无休止地胡搅蛮缠下去,倒也不如快刀斩乱麻,彻底叫苍穹派这些晚辈弟子轻身上路。
商朗咬了咬牙:“多谢宇文公子牵线,却不知道那位宗门长辈可愿意出来商议一下?”
宇文离微微一笑,向身边的瘸腿侍卫点点头。
那侍卫赶紧一瘸一拐地走出大殿,半晌后,又独自回来,掌上托了一只乌黑发亮的傀儡鸟:“少爷,那位长辈叫这只传舌隼带了话来。”
元清杭的眸子猛然一缩,忽然心里明白了要出价的是谁。
百舌堂堂主!
他和这人打过的交道虽多,但却抓不到任何对方作恶的真凭实据。
就算迷雾阵是他从中牵线,促成了宁程设计、澹台明浩做帮凶,可就算对所有人揭穿这一点,对方也能推脱一句,他只是从中收佣,双方要做什么,他一概不知。
墓园大战里,他也可以断定,这人就是催生阴槐阵、引出所有惊尸的幕后黑手,可惊尸是无差别攻击,即便锁定了他,他也同样可以辩解说,这是为了对付商渊。
总之一来没有证据,二来他全程藏在幕后,行为亦正亦邪,也不会引起真正的仇恨。
到了今天,又阴魂不散地跑了出来,却不知道又想做什么。
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在元清杭心里悄悄升起,可一时却又找不出问题。
百舌堂的确素来贪财,贩卖消息、充当掮客,从来都是无利不起早,可挣钱却也挣在明处,这样公然出价,看上去倒像是要趁乱压价,赚上一笔?
果然,那传舌隼目光冰冷,扑闪着翅膀,嘴里吐出一句惟妙惟肖的人言,却音色含糊,辨别不清男女:“百舌堂愿意出百万上品灵石,买断千重山灵脉归属。”
说完之后,又重复了一遍,这才闭上了嘴。
百舌堂的名声一向神秘,这时忽然自报家门,众人都是微微一惊。
可这个组织的确一向和各家都有秘密生意往来,此刻循利而动,倒也不稀奇。
大殿上,不少人心里都在飞速计算,算了之后,却都脸色犹豫。
现在魔宗和诸仙门一起索赔的话,最少也有近千条人命,平均下来,每位亡者怕是只能分到千颗灵石,甚至比澹台家的数额还少了许多,简直是如同鸡肋。
商朗脸色涨红,想了半天,硬着头皮开口:“不知道诸位觉得如何?”
立刻有人冷哼一声:“这位买家出价如此低,各家的死者就只值得这点抚恤?我觉得不可。”
有人也纷纷点头,附和声大了起来,商朗涨红了脸,看向了宇文离:“宇文公子,百舌堂能不能再多出一点,毕竟千重山下的灵脉曾经也算丰饶……”
那名瘸腿侍卫立刻转身出门,过了一会儿,又返身回来,那传舌隼再次口吐人言:“一百二十万上品灵石,买断千重山一切草木溪水,附近人间属地归属,一并转移。”
元清杭冷冷望向殿外,向赵庭安使了个眼色。赵庭安会意,立刻悄无声息退后,向殿外走去。
传舌隼回来的如此之快,显然没有飞过千山万水,那个神出鬼没的百舌堂堂主,一定就在附近!
殿中的诸家仙门宗师依旧神色犹豫,这番讨价还价也算正常,可加价有限,看样子,对方也不过是想赌一下产出会大于出价,想叫对方再多出,怕是不太容易。
果然,那传舌隼停了一会,又开口加了一句:“底限在此,若是不成,苍穹派也可另寻买主。”
众仙门觉得少,百舌堂不愿再加,商朗他们更是毫无谈判能力,殿中纷纷嚷嚷,乱成一片。
元清杭冷眼看着,忽然开口:“假如魔宗不要这钱,各位仙门每条人命大约就能分到两三千灵石,诸位觉得能接受的话,那这事就此定夺,别再废话啰嗦。”
他这话一出口,殿上顿时一阵安静。
魔宗本来就是来护着苍穹派的,而非真的想要索赔,现在忽然表态退出,那么百舌堂的一百二十万灵石全数分给仙门苦主,的确就宽裕许多。
终于,陈封环顾了一下众人,缓缓道:“多谢元小少主高义。我觉得这个法子可以,却不知道大家觉得如何?”
他身边众多宗师掌门互相看了看,心里也都松了口气。
难得魔宗愿意不搅合,更难得有人愿意拿出这样的惊人现款出来,总比大家再吵上三天三夜好得多。
立刻有人高声附和:“苍穹派若是接受,我们也都愿意退让一步。”
“对,一味纠缠,也没有意思。诸家早早回去休养生息,才是正理。”
商朗向宁夺望了望,宁夺微微一点头,低声道:“定下吧。天下仙山众多,大不了,我们带着师弟们另寻修炼之地。”
商朗终于下定了决心,朗声道:“好!宇文公子,麻烦你请百舌堂的人出来,我们这就拟定契约。”
那瘸腿侍卫又返身出去,这一次,时间便耽误地久了一些,再进来时,手中果然拿了一张墨迹淋漓的文书,恭敬地递到了商朗面前。
宇文离微笑道:“商公子也可以请人把把关,看看条款可有不妥。”
赵庭安悄然从外面溜进来,凑到元清杭耳边,低声禀告:“没看到人。那瘸腿侍卫出去后,就忽然诡异消失,一会儿又凭空出现了。”
元清杭皱了皱眉:“用了瞬移符?”
赵庭安有点犹豫:“没有看清他的身法,不知道是瞬移术,还是瞬移符。”
元清杭点了点头,看向那边的商朗和宁夺。
只见两人神色凝重,看了半晌那文书,应该是没有找到什么陷阱,商朗终于抬头道:“好。诸位长辈作证,百舌堂自此买下千重山,附带周边方圆数百里产出,包括周围人间凡人属地,也都一并接收。对价一百二十万颗上品灵石。”
他向着众人拱了拱手:“只要拿到百万灵石,苍穹派立刻分配给仙门诸家。”
陈封微微颔首:“从今后,苍穹派所欠诸仙门的血债,也都一笔勾销。”
他转身拔剑出鞘,剑光凛然:“若是谁家还想找他们报仇,我们外人也不阻拦。但今日拿了赔偿,日后再暗中为难苍穹派无辜弟子,我凌霄殿头一个不答应。诸位可有异议?”
殿中一众宗师纷纷点头:“陈殿主说得极是。一了百了,恩怨已清。”
商朗见一切已定,从怀中储物袋中掏出门派玉玺,灵识一闪,解开了封印,眼看就要向那文书上盖下。
就在这时,大殿里面的侧门中,却忽然响起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喝声。
“等等……”
一个苍穹派的小弟子推着一个轮椅,上面坐着一个脸色蜡黄、形容憔悴的人,从外面缓缓滑入。
殿中忽然一静,所有人的人脸色都是难看至极。
宁程!
跟在商渊身边,作恶无数,手中人命累累,可一切疯狂的举动,却为了帮多年前的师兄宁晚枫报仇伸冤。
最后关头自爆了金丹,为宁夺最后战胜商渊奠定了基础,自己也落得重伤不治,死期将近。
据说他现在全靠灵丹吊着命,所受苦楚也是厉害,现在一看之下,果然已经是脸颊深陷、眼中光彩散尽。
木青晖远远坐在神农谷席上,凝视着宁程,眼中似乎有泪光微微一闪。
无论是幼年时和他一起对抗凶兽的懵懂少年,还是苍穹派那个曾经俊雅清冷、周旋在诸家仙门中的年轻掌门,终究是不在了。
现在坐在轮椅上的这个人,似乎在短短的时日内,已经被什么侵蚀了整个身体。
宁夺转过头,快步上前,扶住了宁程的轮椅:“师父?”
宁程轻轻喘了几口气,示意他推动轮椅,来到商朗面前。
他颤抖着手,接过那张文书,淡淡扫了一眼:“不能签。”
商朗愕然一愣:“师父?”
宁程慢慢抬起头,似乎费了极大的力气:“百舌堂堂主,出来一叙吧,现在我既然没死,苍穹派就还是我做主。”
殿外一片安静,无人应答。
忽然,一名苍穹派的小弟子从外面急跑进来,神色惊慌:“大师兄!墓园那边忽然有异动,守园的师兄说,镇压恶灵的符篆有点松动……”
这一声宛如惊雷,直惊得殿内众人猛地一个激灵,可稍微一想,又都安定下来。
最多就是苍穹派的历代尸骸作祟,苍穹派既然有元清杭和姬半夏帮忙,应该出不了大问题。
再说了,就算真的出事,现在大家也能一走了之,没有再陪着这些惊尸打架的道理。
商朗却比他们都担忧,赶紧纵身,跟着那小弟子向外急匆匆跑去,一边跑,一边急叫:“我去看一下怎么回事,去去就来!”
宁夺微微一皱眉,可身边宁程气息微弱,他终究不敢稍离,低声道:“师父,百舌堂好像不愿意露面。”
宁程唇边露出一丝虚弱的冷意:“堂主真的不出来,那就别怪我不守承诺,将一些往事公之于众了。”
元清杭心里猛地一动,紧紧盯住了宁程。
这世上,只有宁程和百舌堂堂主牵扯最深,能抓住百舌堂堂主把柄的,怕也只有宁程!
大殿上的诸家仙门宗主中,终于有人开口:“宁掌门什么意思?贵门派在你手中犯下累累罪孽,现在你却要阻止变卖仙山,用以赔偿?”
宁程淡淡道:“卖给谁都行,独独不能卖给百舌堂。它和我们苍穹派一样,同样都是凶手,凭什么能隐身?”
……殿上一片哗然,陈封猛然拔出宝剑,厉声道:“你说什么?”
宁程目光望向殿外,似乎在盯着某个看不见的人,缓缓道:“迷雾阵是我设计,目的就是要挑起仙魔对立,互相杀戮。商渊出关在即,若是能挑动魔宗和他不死不休,我自然是最高兴。”
数位站立靠前的仙门宗主全都脸色铁青,嘴里逼出几个字:“丧心病狂!”
木青晖远远站着,低声开口:“所以……你找我索要毒药配方,说是为了抓捕蛊雕,其实却是用在了迷雾阵。”
宁程避开了他目光,垂目道:“是。包括找你帮忙,事先将市面上的折酸枝采购一空,叫人没办法配出解药来。”
木青晖身子轻轻晃了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所以你甚至对嘉荣和商朗出手?”
宁程淡淡道:“只可惜,我在迷雾中中……可没杀那么多人。”
一位术宗宗师猛然拔刀在手,厉啸一声:“我从小视若亲子的小徒弟就是死在阵中的,除了你,还有谁?!”
宁程轻笑一声:“我都是一剑穿胸,并没下死手。至于他们为什么死,或许你们可以问一问……”
话音未落,旁边的偏殿门中,一道身影疾冲而出,却是去而复回的商朗。
大殿上交锋谈判已经持续了大半日,此刻暮色早已降临,殿中各处也新燃上了巨大的照明蜡烛。
烛光下,侧门边的商朗神色悲怆震惊,手中宝剑颤抖不停:“师父……所以小周师弟也是你杀的?他……他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你怎么忍心!”
宁程慢慢抬起头,望着他熟悉的少年面孔,半晌却摇了摇头:“朗儿,为师……”
商朗神色似癫如狂,手中宝剑忽然急刺而出,直奔他胸膛:“我杀了你,为小周师弟报仇!”
没人想得到他会这样当众杀师,宁夺虽然就在身边,可身上灵力尽失,反应大不如前,等到反应过来,一切已晚。
血光四溅,宝剑径直刺入宁程心口,将他整个钉在了轮椅后背。
烛光闪烁,血色模糊。商朗怔怔看着面前宁程低垂的头,忽然大叫了一声,转身向外狂奔而去。
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一片死一般的窒息中,忽然,一道清亮的声音急呼出声,语气急促冷厉:“拦下他,别叫他走!”
第193章 显形
震惊过后,殿内大乱。
一道人影倏忽一闪,抢上前去,堵住了偏殿门,正截住了狂奔的商朗。
却是厉轻鸿脸色阴沉,手执“屠灵”径直刺向商朗:“站住!你是谁?”
商朗也不搭理他,手中宝剑的光芒毒蛇般吞吐,迎面架住了他的匕首,火光四溅。
终于,旁边的几个苍穹派弟子也骤然惊呼出声:“不对……他不是大师兄!”
殿内大多数人还未反应过来,满心以为苍穹派内讧,商朗愤而弑师,却听见元清杭的声音急促补了一句:“他拿的不是炽阳剑!”
众人一愣,再仔细一看,全够悚然而惊——没错,虽然看上去也是光华闪烁的利剑,可是真的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得出和炽阳剑的不同!
宁夺顾不上那边,急急俯身去看宁程,身边影子一闪,元清杭已经疾冲过来,飞快地扒开宁程眼皮,心里倏忽一沉。
瞳孔扩散,脉搏已停。原本就接近油尽灯枯,还哪里熬得住这致命一击?
“节哀吧。”他低低道,扭头高喊一声,“鸿弟,拦住凶手!”
厉轻鸿几乎和他同时发现了不对,所以才能第一时间围追过来,此刻更是势如疯虎,“屠灵”匕首阴风阵阵,疯狂戳刺:“刚刚有人说墓园异动,原来是你的同伙调虎离山?”
他对面的商朗终于不再伪装,声音从少年音色变得阴沉,一边和他激斗,一边道:“那你猜猜看,他一个人孤身去墓园查看,中了埋伏,会不会死?”
厉轻鸿猛地一愣,手中匕首攻势就是一停。
元清杭一眼看去,心里就暗暗叫了一声不好。
糟了,抓刺杀宁程的凶手,厉轻鸿哪里会真放在心上,商朗有危险,才会叫他乱了方寸。
果然,厉轻鸿匕首一收,再也不管面前的人,转身向墓园方向疾冲。
那人面前再没人阻挡,身子一晃,就要逃窜。刚刚一动,背后一道银索已经无声袭到,正是元清杭出手。
银索华光闪烁,转眼毒蛇般缠上他手臂,向后急扯。
他这次出手毫不留情,银索上带了几根倒钩,上涂毒药,那人臂膀上鲜血淋漓,只觉得麻痒顿生,整个人不由自由往后摔倒。
就在这时,殿边的无数火烛却倏忽一闪,齐齐熄灭。
方才还一片明亮,忽然四周漆黑一片,顿时惊叫声四起。
元清杭身形不停,手中银索死死缠住目标,看准方向,向那人倒下之处掠去。
一片吵嚷中,只听一道低磁的声音沉声道:“诸位不要乱,照亮第一。”
正是宁夺的声音。
随着他话音,一团莹莹珠光在他手中亮起,顿时照亮了四周一片。不少人醒悟过来,赶紧纷纷从储物袋里摸出火石和明珠,大殿中四处亮光依次亮起。
火光中,只见元清杭身影摇动,站在殿门边,身边倒着一个人。
脸是商朗的脸,可现在那张脸上却铁青一片,嘴角鲜血源源不断渗出,人却一动不动。
元清杭俯下身,伸手探了探那人脉搏,摇了摇头。
再伸手一揭,果然,那张商朗的脸皮应声而落,露出了下面一张陌生的脸孔。
元清杭轻轻揉搓了一下那张陌生的脸,抬头看向众人:“这是真脸,谁认识?”
四周各家仙宗的人都纷纷摇头,却没人认识。
“这人是怎么死的?”有人愕然问。
元清杭从那人心口取出一枚极小的毒针,细如毛发,道:“和宁掌门一样,被人灭了口。”
只不过杀宁程是为了堵嘴,杀这个人,应该就是避免他暴露背后的主使。
宇文离走上前来,扫了一眼死尸,目光落在元清杭身上,淡淡道:“这人死前,是被元少主用银索擒住。”
他盯着尸体臂膀上的发黑伤口:“元少主这武器上有带毒的倒钩?”
元清杭盯着他:“我那点毒药不致命。要是我想杀他,就不会出声,叫大家拦住他。”
宇文离微微一笑:“在下并没指证元少主是凶手,只是有点惋惜,若不是你出手束缚住他,这枚杀他的毒针,或许他就能躲得过去。”
这话说得温和,好像在真心遗憾,可听的人却都心里隐约一动。
灯火亮起时,这人身边就只有元清杭在附近,假如这枚毒针真的是他出手,也不是没有一丝可能。
元清杭收起银索,漫不经心道:“躲过去有什么用?他既然已经败露,背后主使的人不会容他活下去。”
他抬起头,忽然好奇道:“倒是宇文公子,我有一句话想要问你。”
宇文离温和道:“请问。”
元清杭眸光锐利:“宁掌门临死前,只表达了一个意思,就是阻止买卖苍穹派的灵脉契约签订。”
他声音清晰又缓慢:“然后他就死了,死在刺杀之下,杀手用了商朗的面具。”
宇文离和声道:“恰好,这面具是你制作的,还曾在墓园大战里拿来给多人使用。”
元清杭点头:“正因为多人都用过,所以难免有的丢失在外。谁想拿到,都不是难事。”
他笑了笑:“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百舌堂绝脱不了嫌疑。那么宇文公子,这里只有你和他们有联系,是不是应该请他们出来,当面对对质?”
宇文离目光微闪:“抱歉,在下也只是负责传个话,都是那位前辈主动联系我,离开传舌隼,我这边并没有办法联系他们。”
人群后,宁夺轻声吩咐几个小弟子将宁程的遗体抬了下去,分开众人,来到宇文离面前。
“宇文公子,我想你一定有办法通知百舌堂的人。”他淡淡道,“请告知他们,按照掌门遗愿,契约就此作废。”
元清杭冷冷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忽然朗声高喝:“殿外魔宗听令,围住大殿,一个都不准走!”
一阵脆生生的轻笑在殿外飘忽响起,朱朱应道:“是!”
一阵衣袂声响,脚步凌乱,不知道多少人在外面布阵,片刻后,朱朱笑道:“少主放心,蚊虫也飞不出去一个啦!”
殿内的仙宗众人全都心里猛地一惊,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魔宗竟然在外面悄悄布置下这么多人手,这是什么意思?
元清杭立在人群中央,目光依旧盯着宇文离:“宇文公子推说联系不上百舌堂,也没关系。不如由我来试试。”
终于有人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元少主好大威风,魔宗重重人手包围赤霞殿,却是要包围谁?”
宁夺立在他身边,默默不做声,手中应悔剑一挑,几张储灵符轻飘飘附了上去。
应悔剑轻鸣一声,顿时金色光华闪动,恢复了往日凤鸣龙啸之威。
元清杭含笑看了他一眼,这才又道:“自然不是要包围诸位仙门中人。”
他的目光落到宇文离身边的瘸腿侍卫身上,眉峰微挑:“小兄弟,你方才出去来回一趟,只用了极短的时间。请问你是怎么和百舌堂传递信息的?”
那名瘸腿侍卫一愣,讷讷道:“事先说好了,我将苍穹派的意思说给传舌隼听,它学舌后带走,对方听了传话后,再将回话传来。”
元清杭笑着看向宇文离:“宇文公子,你术法精湛,一定也知道,传舌隼只是傀儡鸟,自己也不会使用传送符,是不是?”
宇文离点点头:“是。”
元清杭神色好奇:“你的属下来回不过小半支香时间,传舌隼又要现场学舌,又要飞行过去传话,这点时间可略显不够。”
宁夺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激赏之色微微闪动。
元清杭又接着道:“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百舌堂那位堂主大人,其实就在这大殿里,随时能看到、听到最新进展,所以才能立刻给出反馈?……”
大殿内,顿时一阵嘈杂声起,不少人都是蓦然一惊,疑神疑鬼地到处看去。
宇文离想了想,欣然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那又如何呢,似乎没有任何证据指向是他们杀人。”
元清杭笑了笑:“不管怎样,还是要请他们出来现现身的。”
他看向众位仙门宗师,一字字道:“还请诸位仙尊仔细验看一下,自己身边弟子和熟人是否有问题。例如多出来一个陌生人,又或者谁的举止有异,像是戴了熟人的面具?”
他这一句话颇是惊悚,顿时不少人慌忙和身边的人拉开了点距离。
宇文瀚站在对面,沉声道:“元小少主说得对,百舌堂畏首畏尾,形迹可疑。不管他们有没有杀人,先逼出来再问!”
陈封点了点头:“好!”
赤霞殿内,顿时一片鸡飞狗跳,不时有人痛呼出声:“哎呀,你掐我脸作甚!”
“你让我验验。元小少主都说了,没准有人用了面具,你看商公子都被人冒充……”
好半天,众家仙门纷纷回话:“我们百草堂都是自己人。”
“凌霄殿总共只来了四人,并没问题。”
常媛儿和李济的声音也依次响起来:“元小少主,我们灵武堂和海青门的人都是对的。”
诸家的人都自动站在了一起,彼此分开,一眼便看得清,不一会儿,已经清点完毕,并没有任何门派中有可疑的人。
宇文离轻轻叹了口气:“元小少主,百舌堂不过是想做点生意,宁掌门不舍得千重山被卖,也不愿承担责任,大不了生意告吹,百家仙门一无所获,又何必乱按罪名给一个生意人?”
元清杭目光在大殿内冷冷扫视,掠过无数双眼睛,心中各种念头急转。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百舌堂堂主这种掌控欲极强的人,又怎么忍得住不在现场,百万灵石的生意,又怎么会真的只通过一只传舌隼来谈判?
他低垂下眸子,心里飞速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忽然之间,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疑问。
他猛然抬头,看向那个瘸腿侍卫:“你最后一次出去,我属下说看到你瞬间消失,你是用了宇文公子给你的瞬移符?”
那瘸腿侍卫瑟缩地看了看宇文离:“是……”
元清杭慢慢上前一步,站得离他近了点:“可否将瞬移符拿来看看?”
瘸腿侍卫吓得向后退了退:“用、用完了。”
元清杭和气地看着他:“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你用的是瞬移术,而不是瞬移符?……”
话音刚落,他的手闪电般伸出,向那瘸腿侍卫的脸上忽然抓去!
那瘸腿侍卫身影急退,忽然完全没有了一瘸一拐的模样,灵动无比。
他的身影骤然变淡,一团黑色烟雾腾起,罩住了他身边一大片,顿时遮蔽得什么都看不清。
元清杭轻叱一声,手中银索闪电般挥出,直刺黑雾中心:“堂主你好啊,藏头缩尾的,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
他身边,宁夺的宝剑竟也几乎同时挥出,挽出朵朵剑花,储灵符爆开,灵力肆虐,封住了那瘸腿侍卫的身边周遭退路!
第194章 黑手
应悔剑上灵力流转,隐约带出一条金龙般的弧光。刺入黑雾,不知迎面遇上了什么,发出了一声脆响。
元清杭手中的银索箭般射出,探入了黑雾中,和宁夺的剑光一金一银,绞住了黑雾中的某件事物。
“砰”地一声闷响,黑雾散去,中间立着一个惟妙惟肖的稻草人偶,真正的活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宁夺的宝剑,正刺入了稻草玩偶的头颅,而元清杭的银索也缠上了那玩偶的腰身。
那稻草人垂着手不动,随着烟雾散尽,干枯的眼窝忽然一眨,两道诡异的红光微微闪动。
元清杭心里警铃大作,大喝一声:“都退后!”
随着他的叫声,那稻草人眼窝红光大盛,脑袋忽然“砰”地爆开,一团血浆般的黏液激射开来。
毒液四溅,眼看就要射上四周的年轻弟子,元清杭一咬牙,身形急纵,扑向毒液最浓的方向,手中白玉扇猛地张开。
“滋啦啦”一阵叫人牙酸的声音,坚硬不催的扇面竟也被这毒液腐蚀出了几道灼痕。
可扇面再大,也遮不住所有毒液,几点漏网的残液眼看着就要射上他的身体。
身边白衣身影一闪,挡在了他身前,却是宁夺。
“滋”地一点微响,毒液沾身,在他手腕上烙上了几簇血点。
元清杭一眼瞥见,心里怒火升腾,扬手抛出一和药瓶,咬牙道:“快涂。”
话音刚落,他已经疾冲而出,向左侧殿门闪去。
再精妙的瞬移术,也会有迹可循,空气中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灵力波动,就是最好的指引!
刚冲到门前,前方却忽然传来几声激烈的兵器相交声,抬眼看去,商朗和厉轻鸿不知何时已经赶了回来,正迎面截住了那个黑衣瘸腿侍卫。
元清杭大喜:“你俩没事吗?”
商朗大声回答:“没事,是调虎离山!”
元清杭高叫:“好,挡住这个人!”
对面两个人不明就里,可却同时立刻出手,炽阳剑热浪滚滚,屠灵匕阴寒阵阵,交织在一起,绞住了那黑衣人左闪右突的身影。
后方宁夺不声不响,也挺剑追到,前面是商朗和厉轻鸿,后面是宁夺和元清杭,几个少年精神大振,四件神兵光华烁烁,袭向中心被围的黑衣人。
那人神色却不惊慌,诡异身法在几个人攻势下游走,飘忽的身影宛如一片飘飞的树叶,晃得人眼前发花。
每一招攻势似乎都击中了他,却又在最后一刻失去了准头。
元清杭手中黑金扇攻势不停,心里却越来越吃惊,这人如此诡异飘忽,靠得可不是身形灵动,而是最高级的瞬移术。
天下术法万千,却万变不离其宗,这种层次的瞬移术不仅仅是术法高妙,更要使用者自身修为厉害,看这个人举重若轻的瞬移,没有金丹圆满的修为绝不可能。
不……也不一定是金丹。
这人很少亲自出手,很难判断出他的真正传承,这种诡异罕见的气息吞吐,说是魔宗的心法也不违和。
正在心中急切思索,身边宁夺忽然清啸一声,手中长剑上骤然附上了一叠储灵符,应悔剑像是久旱的田地遇上了甘霖,剑身骤然金光四射,雷霆般刺出!
这一剑,终于不再中正平和,靠着多张灵符加持,一瞬间,又恢复了大半巅峰风采。
那黑衣人修为高超,又怎么会感觉不到这忽然的危机,他眸子猛地一缩,身形暴退,手掌一扬,一道轰响雷霆符闪过,正对上宁夺这惊天一击。
四周的空间似乎忽然被冻结住,一股窒息般的压抑笼罩在四周,那人游刃有余的身影,也终于出现了第一次的凝滞。
应悔剑如电随形,径直刺入他手臂。
血花四溅,黑衣人忍着痛一声不吭,手指急挥,在空中画出一个圆形血符,裹住了他臂上喷出的血迹,在空中骤然铺开。
漫天血雾腾起,带着湿漉漉的腥气,众人来不及避让,只觉得一股黏腻沾上了脸和头,眼前不仅模糊一片,更是一阵刺痛。
元清杭大叫一声:“闭眼屏气!”
可是不少人的惊呼声已经依次响起,带着恐惧:“我的眼睛!我怎么看不见了?”
“我也是!啊啊……”
红色血雾中,那人的身影忽然消失,比方才任何一次都迅捷奇诡。
慌乱中,一道冷厉的女声冷笑一声,正是厉红绫:“雕虫小技,也敢现眼丢人。”
一道红绸从空中当头甩来,洒下一片黄色粉末,辛辣中带着浓浓的清凉之意。
血雾一碰到黄色粉末,顿时被消融一空,仿佛遇上了克星。殿中血气消散,重现光明。
元清杭目光紧盯着场内,忽然眼睛猛然睁大。
宇文瀚和宇文离的身边,赫然多了一个人,正是那个瘸腿侍卫!
只见他脸色茫然,浑身带着血,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出现在了这里。
宇文瀚正担心地盯着元清杭他们这边战况,忽然身边多了这么一个人,震惊之余手掌猛然抬起,就想迎头击去,那瘸腿侍卫却眼露惊恐,颤声叫:“是我……我不是那个人!”
宇文瀚一怔,手掌骤然一停,心里模糊闪过念头:这是孙儿身边那个真的瘸腿侍卫,是被抛出来混淆视线的。
那瘸腿侍卫身子一软,像是重伤不支,忽然向地上倒去。
他距离宇文瀚最近,宇文瀚不假思索,手臂一伸拉住了他。
远处的元清杭忽然大吼一声:“小心!”
晚了。
那侍卫眼中精光一闪,身子一转,闪在了宇文瀚背后,手中黑芒一闪,一条黑色的傀儡蛇攀上了宇文瀚的脖颈。
宇文离脸色大变,手中宝剑就想刺出,急喝:“放开我祖父!”
那人手指微微一动,按在蛇尾,那傀儡蛇毒信吞吐,对准了宇文瀚的侧边咽喉,似乎就要一口咬下。
宇文离宝剑骤然顿住,又气又急:“你!……”
那人声音飘忽,听不出是讥讽还是冷淡:“也就是你这种蠢的,才会当他是亲人。却不知道他心里,哪里还有你一点位置。”
宇文离脸色青白,一张俊脸上寒气升起,紧紧咬住了雪白牙齿。
黑衣人抬头看着四周围过来的人,目光落在了缓缓靠近的元清杭身上:“你想要老爷子安全,该知道怎么做。”
元清杭冷冷看着他,朗声开口:“诸位仙友,麻烦一下,都暂且退后。”
原本还有几位宗师正要上去解救,听了他这话,终于还是收了兵器,四散退后。
宇文瀚一张老脸通红,气得差点昏厥过去。
若不是好心,又毫无戒备,以他的修为,怎么也不能这样轻易制住。
最可恨的是,这已经是第二次!上次在墓园中,他带伤去查看防守,结果就被这个小人暗算偷袭,拿来威胁住了元清杭,这一次竟然又栽在同一个人手里,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手掌一握,正要不管不顾暴起拼命,元清杭看出他意思,吓得慌忙叫了一声:“老爷子!说好了的,我还没帮您操办七十大寿呢!……”
他和宇文家的血缘关系一直没有公之于众,宇文瀚生怕魔宗两位护法不快,也不敢提叫他认祖归宗,此刻忽然听他这样软声哀求,心里一软,差点流下泪来,再也不敢乱动。
宇文离站在旁边,脸色骤然一变,惊疑不定地看向元清杭。
什么意思?他一个外人,纵然和宇文瀚的忘年之交再深厚,哪里轮得到他给老爷子办什么生辰宴?
宁夺立在元清杭身边,轻声耳语:“他中了我应悔剑,胳膊上有伤。”
元清杭微微一点头,压住心中怒火,脸上恢复了平静:“是百舌堂堂主没错吧?”
黑衣人终于也不再否认,道:“是。”
四周一阵议论声响起,陈封忍不住怒道:“贵门派一向神秘,不现身人前,和仙门魔宗只有生意往来,并无其他纠葛。现在堂主出手伤了仙门这么多人,到底意欲何为!”
黑衣人语声诚恳:“不过为了脱身,解药随后奉上,还请不要担心。”
元清杭冷眼看着他:“堂主来,就只是为了亲自谈下这笔生意?”
黑衣人道:“百舌堂从来都是重利轻义,有赚头的事,便会上点心。”
元清杭点点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贵门要买下苍穹派灵山,本来没有问题,可为了这件事不惜杀了宁掌门,却又是为什么?”
黑衣人微微一笑,他顶着那瘸腿侍卫的脸,这一笑便显得更加诡异:“我和你们一样,身边有好友之子死在迷雾阵中,想杀他已经很久。”
他道:“这人满手鲜血,早就该死。不过是宁小仙君护着他,才能苟且偷生这点时日。现在我想他早点死,又有什么不对?”
元清杭冷笑:“是吗?阁下好友是哪位?”
黑衣人悠悠道:“这倒不便多谈。”
元清杭紧紧盯着他:“那刚刚被你灭口的刺客呢?”
黑衣人更加从容:“那是我门下死士,早已发誓效忠,生死更无需向外人交代。”
周围的仙门众人眉头紧皱,竟也觉得这人的话无可厚非。
宁程本来就为大家痛恨,要不是看在宁夺和商朗的面子上,有人寻仇也不稀奇,这人暗杀宁程,哪里有人真的为他惋惜。
至于他下手杀了下属,更是人家门内私事,旁人最多说一声门规森严,可没有帮着报仇的道理。
元清杭望着他,缓缓道:“你杀宁掌门,不是为了□□,而是为了阻止他开口。”
黑衣人不疾不徐道:“元小少主说笑了。”
元清杭道:“宁掌门临死前,说你再不出来,他就要道出你的秘密。木青晖仙长问他是否伤了商朗和木嘉荣,他最后的回答是‘并没’。可惜只说了这两个字,你布置的杀手就果断出了手。”
他看着黑衣人的眼睛:“你就在现场,那个杀手是听了你的命令,才在那一刻动手。所以你想阻止的,其实是他想说的那一句——他在迷雾阵中虽然出手伤了多人,可并没有下死手。”
殿内一片低低的惊呼,木青晖立在远处,涩声道:“我以前也旁敲侧击问过他此事,他一直说……他从没对嘉荣和商朗出过手。”
宁夺立在元清杭身边,沉声道:“就在几天前,我曾私下问过师父,他对我说,他只是一剑伤人,并没有冲着致命去,更没有杀过小周师弟。”
元清杭看着黑衣人:“整个迷雾阵事件中,死了数十位仙门子弟。宁掌门死期将近,他没必要再撒谎不认,他说他没杀那些人,我就信。”
黑衣人柔声道:“只怕别人不信。”
元清杭不接他的话,继续冷冷道:“所以迷雾阵中,一定还有别的凶手。那个人清楚知道整个计划,所以藏身在其中,暗中跟着出手。”
黑衣人“哦”了一声,语气惊奇:“在场的尸体上,除了澹台超,别人也都被补刀了?”
元清杭淡淡扫了一眼宇文离:“要杀人,不一定需要像某人一样,蠢到非要补上一刀,留下伤痕。”
宇文离脸色冰冷,一言不发。
元清杭望向木青晖:“木仙长,你们后来验看迷雾阵现场,所有的尸体除了刀伤,也都身中剧毒,对不对?”
木青晖愕然道:“是。”
“可你交给宁程的迷药配方是为了抓捕蛊雕,只是叫人丧失战力,并不致命。”元清杭道,“所以,是谁另外投放了别的毒药,才令一个迷雾阵变成了真正的毒雾阵?”
黑衣人若无其事:“宁掌门或许又找别人买了双份的药。”
元清杭看着他,淡淡道:“他不会。整个事件中,只有一方势力能做到这些,还能完美隐身。”
黑衣人不语。
元清杭看着他:“那自然就是你……”
大殿上更加安静,终于有人忍不住,高声叫出声:“元小少主,为什么?”
元清杭环顾四周,轻轻叹了口气:“因为宁掌门是通过百舌堂联系了澹台明浩,花重金请他出手,转移了阵眼出口。这位堂主大人不仅知道一切时间地点,更能把毒药混在宁掌门投放的迷药里,很多人只中了一剑,可是血液流出,遇上毒雾,才导致真的致命。”
他的目光落在了宇文瀚脖颈上的傀儡蛇上:“迷雾阵中,还曾出现过大批的机关傀儡异虫,我本来疑心是宇文离私下出售,可现在看,更像本来就出自堂主之手。”
他似乎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澹台明浩只收了一份转移阵眼出口的钱,可迷雾阵里阵法高绝巧妙,当时有不少术宗优秀弟子在场,却都束手无策,不知道是不是有堂主这样的高手亲自布阵?”
黑衣人笑得更加温和:“元小少主真是巧舌如簧,毫无证据,只靠臆想,便安得一手好罪名。”
元清杭也不理他,又夸张地“啊呀”一声:“对了还有!堂主还擅长瞬移术,在那种迷雾阵中,可是再方便不过,简直没有任何人能抓到你的踪迹。”
……大殿内的众人神色各异,面面相觑下,都是惊疑不定。
元清杭说得环环相扣,似乎极有道理,可说到底,也的确全无凭证,只是推测而已。
陈封沉声道:“元小少主,百舌堂做出这样的事,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黑衣人欣然点头:“自然毫无好处,所以这些栽赃的罪名,缺了一个最重要的动因。”
元清杭凝视着他,一双明眸中,神色奇异:“是啊,我也一直想不通。直到刚刚,我才忽然有了个猜测,却不知道对不对。”
黑衣人笑道:“我要是说不想听,你一定也不会理。”
元清杭笑得比他还温柔:“那是当然,谁也堵不住我的嘴。”
他眸光亮如晨星,悠悠道:“堂主处心积虑,谋划已久,绝不会只贪图一座枯竭的仙山。那么如此费力,不惜杀人堵嘴,是不是真正想要的,却不是千重山呢?”
第195章 画皮
黑衣人神色如常,手指紧按傀儡蛇的细尾,对准宇文瀚的侧颈:“千重山是历届苍穹派属地,下有灵脉,是众所周知的事。还有什么特殊之处,我却不知道。”
元清杭点头:“我也不知道。我只不过忽然想起了一个小故事。”
他忽然提到这莫名其妙的故事,众人都知道必有深意,李济立刻会心地捧场:“元小少主的故事一定好听!”
元清杭冲他笑了笑,徐徐道:“话说以前有个农夫,家里养了一只狸猫,肥美威风,有过客路过农舍,便要出钱购买。一番讨价还价后,客人加价甚高,农夫忍不住意动,便答应出售。”
他语速缓慢,讲得又认真,众人全都安静下来,细细聆听。
元清杭接着道:“过客付了钱,捉了猫走,正好看见猫舍边有个破旧的水盆,便伸手去拿,说;猫儿恋旧,常用的水盆一块送我吧,以免它到了我家茶饭不思。农夫大惊失色,却坚决不允。”
他看向四周:“你们猜猜看,却是为什么?”
旁边的年轻弟子们哪里听过这个世俗故事,都纷纷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呀?”
元清杭笑着拍了拍手:“农夫说,靠着这只古董水盆,我可卖出去几十只猫啦!……”
四周的人一呆,心里都是倏忽一动。
元清杭慢悠悠道:“堂主大人,你先前说百万灵石买千重山灵脉归属,后来遇到还价,便又加了点儿,只是又多要了一点东西。”
他收起了脸上笑意,紧盯着对面的黑衣人:“这点儿东西,就像是那个水盆,看似添头,可实际上呢,你和那些农舍的过客一样,要的本来就是它,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
边上,木嘉荣喃喃道:“添头……他刚刚说,一百二十万,再添上附近人间属地的管辖权。”
所有人心中一震,忽然都明白了什么。
仙门灵山和人界都有相接之地,通常都默认拥有管辖权,这管辖权倒也没有什么大好处,反倒是要负责人间安全,万一其间有什么灵兽作乱、邪祟出没,倒要仙门出手相救。
当然,若是有什么丰饶的产出,乡民也会主动供奉,求得仙门庇佑。
元清杭和声道:“是啊,所以千重山附近数百里人间凡人之地,到底有什么东西,是堂主处心积虑要谋取,却需要遮遮掩掩呢?……”
黑衣人静立了片刻,无奈道:“元小少主,你这猜度未免可笑至极。”
他轻轻叹了口气,毫不留恋道:“既然如此,交易作废就是。苍穹派自己想办法去筹措赔偿的钱物,我们百舌堂再不插手。”
这话一出,不少宗主脸色就是一变。
元清杭的推测看似有理,可也同样没道理——苍穹派在这里盘踞多年,有什么东西他们不知道,却被百舌堂这种外人探听到,进而觊觎?
现在百舌堂萌生退意,苍穹派剩下这些年轻弟子,又哪里拿得出赔偿来?
元清杭看着四周那各异的脸色,忽然高叫一声:“红姨!”
厉红绫立在不远处,冷冷应了一声:“怎么?”
元清杭笑道:“我们魔宗的钱够不够多?我想用一点儿。”
他从来不问这些具体钱财事务,平时也完全没有一个魔宗少主指挥号令的自觉,这样忽然开口,厉红绫就是一怔。
她沉默了片刻,嫣然一笑:“多少另说,但是小少主你想用钱,魔宗上下倒也不至于供不起的。”
元清杭一笑,神情睥睨,傲气尽显:“好。那今天我就赌一赌!”
他盯住了黑衣人:“魔宗愿意出两百万上品灵石,买下方才契约上所有权益,苍穹派拿到钱财后,便可以立刻补给诸家仙门。”
场上一片惊呼,仙宗的人固然愕然无比,商朗瞪大了眼睛,宁夺也是猛地一怔。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魔宗财富也是辛苦积攒而来,你……无需如此。”
元清杭微笑看着他,同样低声道:“你信我。”
场上哗然不断,大多数仙门都是惊喜不已,魔宗这一豪阔出手,诸家仙门所得便会更多,谁不高兴?
元清杭笑吟吟看着黑衣人:“堂主大人,我下注了,你跟不跟?”
黑衣人的脸色,终于微微变了。
他目光闪烁,看着元清杭,一时竟然无计可施。
此刻要是再竞价,就等于暴露这契约上的确有值得他奋力争抢的东西,引起所有人的警惕。
他心思急转,立刻当机立断,微笑道:“这么高的价,早已无利可图。恭喜魔宗买下,我们百舌堂自然是退出了。”
他慢慢往后,将宇文瀚也逼得向后退了一步:“既然事情已了,我借老爷子护送我一程,离开之后,便会立刻放他回来。”
宇文离立在旁边,恨恨道:“我们怎么知道你会守诺?”
黑衣人瞥了他一眼,眼中神色又带了那丝古怪的怜悯,嗤笑一声:“我要想杀人,又何必在众目睽睽下?”
他身形猛地向后急退,瞬移了几步,再现身时,已经带着宇文瀚移动到了殿门口,向着元清杭和声道:“叫你们守在外面的人让开。”
元清杭望着他,忽然道:“的确,你不会杀宇文老前辈的。”
宇文瀚一愣,抬起头来,狐疑地看着他。
黑衣人的身影却忽然一顿,有刹那的微微僵硬。
元清杭紧紧盯着他,目光奇异:“堂主大人和宇文家渊源这么深,对宇文公子都充满爱护关切,又怎么可能对族中长辈真的起杀心?”
……这话一出,宇文离固然神色一变,宇文瀚更是猛地愣住。
黑衣人眼中厉光微闪,那张瘸腿侍卫的假面具下,一直云淡风轻的表情也似乎有了裂缝。
静立了一小会,他才恢复了平静,淡淡道:“我不懂你说什么。”
不等元清杭再说话,他手掌骤然抬起,十指尖尖,抓向宇文瀚:“走吧!”
元清杭猛地大叫一声:“等等!”
他语速骤然加快,一句句追问:“迷雾阵中,宇文家的人毫发无伤;墓园大战中,宇文离在你的授意事先准备好气机母符;堂主大人,你们百舌堂对宇文家的人,可真好得很啊!”
黑衣人一声不吭,身前黑雾赫然腾起,眼看着,他和宇文瀚的身影就要消失。
就在这一刻,变故却忽然发生。
宇文瀚猛地大喝一声,不顾脖颈上傀儡蛇压制,转头举手,猛地攻向那黑衣人左肋。
黑衣人猛然一惊,竟然真的没有驱使毒蛇攻击,左手却快速抬起,在空中画了一笔。
这一笔迅捷诡异,一道薄墙般的灵力顿时竖起,挡住了宇文瀚一击。
他的右臂被宁夺所伤,可这一刻,他的左手,竟似比右手还要快一点!
宇文瀚被这灵力砸在身上,踉跄一步,向后摔倒,后面两道身影几乎同时赶到。
元清杭、宇文离!
宇文离距离稍近,率先扶住了祖父。元清杭一眼看见,不便再去争抢,身子急俯,手掌在地上一按。
黑衣人身边一大片范围,忽然荡起了一片涟漪,如浪如波。
他的身形陷在其中,瞬移术顿时无法施展,就在这短短阻碍下,一道灿然光华终于挺到。
宁夺的应悔剑上,数张灵符不断爆开,存储的灵力灌入剑身,带着铺天盖地的金色剑威,当头向黑衣人斩下!
黑衣人身体被元清杭术法困住,宁夺这一剑又是雷霆万钧,他身子疯狂闪动,瞬移术却比平时慢了许多,宁夺的剑光漫天,浩然威严,终于又一剑刺中了他左肩。
血花飙飞,黑衣人脸色冰冷,受伤左臂骤然抬起,蘸着自己的鲜血,在空中急速一圈。
血气爆开,四周重现模糊血雾,众人记得刚刚这血雾的毒性厉害,纷纷四散躲闪。
眼看着黑衣人的身影就要消失,可忽然地,宇文瀚竟然一把推开了宇文离,身子闪电般急扑过去,手掌一按,一串精血撒出,在空中的血雾中一点。
血雾猛然变浓,血腥气味刺鼻,竟像是被人又施加了浩大的助力一样!
随着这变化,宇文瀚的身子,却忽然一僵,像是看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
元清杭就在他附近,一眼看去,就是一惊。
——宇文瀚的脸色,就像是在暗夜中见到了厉鬼,又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中了心脏。
他怔怔看着模糊一片的血雾中央,声音嘶哑,颤抖异常:“青峰……是你吗?”
短短两个字,却像是在油锅里滴下了几滴凉水,但凡对宇文家的旧事稍有耳闻的,一个个都怔在当场,人人都怀疑听错了什么。
……宇文家早年两个儿子,长子宇文牧云品行高洁,次子宇文青峰恣意机变,可惜都同时夭亡,早已不在世间。
刚刚宇文老爷子嘴里喊出来的,是青峰这两个字吗?
元清杭愣愣地扭过头,看向宇文瀚,而旁边的宇文离,脸上更是忽然没了血色。
血雾流转氤氲,里面的人一动不动,只有一串串血迹慢慢滴落在了地上。
宇文瀚身子晃了晃,死死盯住了血雾中央的黑影:“我不孝子青峰,擅瞬移,精术法,左手比右手更加灵巧。你……你到底是谁?”
大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宇文瀚悲怆又凄厉的声音:“这血雾阵用施法者的鲜血为引,遇到同血脉者的精血加持,才会威力增加……我的血撒入,为什么它会变化?!”
血雾忽然猛地流动起来,像是里面施法的人心境不稳,难以控制。
宇文瀚惨笑几声,慢慢走上前,站在血雾前:“桂平死的时候,嘴里还在叫着少爷。我一直以为他死前见到了离儿,甚至怀疑是他杀了桂平。所以其实……是你吗?”
殿中只有他苍老的声音在回响,无人敢出声打断,可那团浩大的血雾却一直不散,里面的人既不想办法逃走,却也始终不露面。
又或者,没办法露面。
终于,一片死寂中,宇文离低低开口,声音竟也已经嘶哑:“你是谁?”
他忽然拔剑,疯狂地一剑向那血雾中央刺出:“出来!到底是什么妖邪鬼魅,为什么要冒充我爹!……”
血雾终于散开,黑衣人身影晃动,闪出数丈,远远站在了大殿边上,距离殿门只有几步之遥。
可他终究没有再动,静静站了一会儿,终于抬起手,在脸上揭开了一层面皮。
瘸腿侍卫的脸卸下,下面还是一张普通平庸的脸。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却又缓缓伸手,再揭开了下面一张、
面目俊雅,凤目斜长,微带邪气,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四岁模样,只是眼睛里微带了点风尘颜色。
宇文瀚身子猛然一晃,几乎站立不稳,旁边一些仙门长辈更是骤然惊呼出声。
宇文家当年两位公子一门双璧,二公子更是长袖善舞,善于交际,仙门中很多人都和他有过交往。
现在这张脸,虽然已经消失人间多年,可所有记得他的人,依旧能一眼认得出来。
——宇文家当年对外宣称已经意外殒亡的二公子,宇文青峰。
就连没见过他的人,看着那张和宇文离有七分相似的脸和眼睛,还有什么猜不出来?
宇文青峰一撩衣袍,向着宇文瀚远远跪下,声音淡然:“……父亲,多年不见。”
宇文瀚怔怔看着他,眼中泪水慢慢落下:“……为什么?”
却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到底是在问这个儿子为什么多年隐姓埋名不回家,还是在问他为什么变成了百舌堂堂主,又或者,在问他为什么杀了兄长。
宇文青峰站起身来,想了想,道:“儿子不孝,无意中误害大哥,心中悔恨无限,再也没脸去见父亲,只有舍弃一切,再世为人。”
元清杭在边上冷冷看着他,忽然插话:“又或许是怕我舅舅知道你没死,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宇文青峰目光移向他,怅然道:“当日我走火入魔,看见眼前全是要杀我的敌人,只能竭力厮杀。等到醒来后发现大错酿成,一切已经晚了。我又是难过,又是害怕,只有找了一具身材和我相似的尸体,毁去面容,放在现场,让你舅舅以为是我。”
元清杭淡淡道:“这尸体的主人,死的好冤枉。”
旁边的诸家仙门众人心里都是一凉。
宇文家当年两个儿子几乎同时殒命,对外却绝口不谈死因,没想到,多年后真揭开,却是这般残酷惊悚。
其中一个儿子害死了自己的兄长,出于害怕,只有流亡在外,一生隐姓埋名,再也不敢去见父亲族人。
无数道窥探的目光扫向宇文离,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脸色,全都充满怜悯——看上去,这个宇文青峰为了彻底隐藏行踪,多年来,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舍得不见!
第196章 恩怨
宇文离怔怔望着前面的男人,踉跄退了一步,缓缓摇头:“你骗人。”
他喃喃道:“我爹早死了……不然这么多年,他怎么会连一面都不来见我?”
宇文青峰望着他,和声道:“我不见你,是担心你的安全。我死了,恩怨才会就此了结,魔宗的人也就不会迁怒于你。”
众人中没几个知道宇文牧云和魔宗的姻亲关系,听了这话,全都莫名其妙,宇文离更是茫然:“……你说什么?”
元清杭大声怒道:“呸!我舅舅只会追杀你,才不会追杀无辜幼童。你自己贪生怕死,可别污蔑我舅舅。”
宇文离望着他俩,终于忍无可忍,叫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元佐意到底为什么要杀他?!”
旁边的众人更是听得满心不解,就算宇文青峰误杀了兄长,又关元佐意那个魔头什么事?
元清杭咬住了牙,宇文瀚张了张嘴,也犹豫万分。
大殿中,一片安静和茫然,只听见宇文青峰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他幽幽看着宇文离:“既然迟早瞒不住,也就告诉你吧。因为这位元小少主,是你嫡亲的堂弟。”
宇文离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双优雅凤目中全是茫然,半晌才轻声道:“他的爹爹是?……”
宇文青峰叹了口气:“就是我那位痴情的好哥哥呀。”
……大殿里忽然一片沸反盈天,像是炸开了锅。
多年前,人人都知道那位人称“霹雳手段、菩萨心肠”的宇文家长公子忽然不知所踪,却完全没人知道他因何离家、又死在何处,今天不仅他的死因忽然大白天下,更有这种惊天的秘闻传了出来。
——魔宗那位难产而死的元大小姐,她的神秘夫君,竟然就是那位和宁晚枫齐名的仙门君子,眼前这位狡黠机敏的魔宗小少主,他的亲生父亲,就是宇文牧云吗?
议论声此起彼伏,再也压不下去。
“我是见过很多次牧云兄的,仔细看的话,这位元小少主的眼睛,的确和牧云兄颇为相似啊。”
“这样一来,那他岂不是宇文家的嫡孙吗?原来他竟然应该叫宇文清杭?”
“啊……这、这位元小少主的母亲是魔宗元佐意的亲妹妹,父亲是宇文家的长子,这身份可有点尊贵显赫了呀!”
宇文离的脸色煞白一片,缓缓扭头,望了身边的宇文瀚:“祖父?……”
宇文瀚长长叹息一声,转头看着元清杭:“我按照你的意愿,并没主动宣告天下……这可是阴差阳错。”
这话一出,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宇文离更是身子微微一晃。
他茫然地望着宇文瀚,嘴唇颤抖:“您一直……都知道,是吗?所以这么久以来,您才这么对他亲切和蔼,青眼有加。”
他喃喃道,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脸色惨然:“我真傻。我只以为是我做得不好,您才对我诸多不满。现在才知道,无论我做什么,您怕是都会觉得……他做得更好些。”
宇文瀚脸色一变,不悦道:“胡说!你堂弟的身世,我也是刚刚知道。我对你要求良多,是因为把你当家族栋梁来培养。至于我对清杭的亲近赞赏,是因为他心地至善,品行无暇,就算他是一个外人,我也一样喜欢。”
宇文离望着他,眼中血丝慢慢浮起:“祖父……您好虚伪啊。只是刚刚知道,就能叫您将私产全部偷偷转赠给他,就能叫您对他屡屡拼死回护?”
他惨笑一声:“嘴里说着不偏不倚,实际上,难道不是因为他的父亲更得您钟爱,不是因为他母亲身份更加尊贵,不是因为……您一直不喜欢我吗?”
他平日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言语更是温和从容,现在这样忽然失态,将心里的话倾泻而出,却显得格外惨淡。
远处,澹台芸神色震惊,怔然望着宇文离,一双清冷美目中隐隐有了泪光。
宇文青峰幽幽叹了口气:“傻孩子,你想得太多了。长辈给你多少,你就只能要多少。”
宇文离忽然转过头,厉声喝道:“别这样叫我!我没有爹。”
他看向宇文青峰的目光中丝毫没有仰慕欣喜,只有痛苦和愤怒:“我和我娘流落人间的时候,你身上还没有血债,你不是一样从不来看望我们?哈哈……每年叫私仆送点钱物过来,你心里,从来都恨不得我没有出生过,对不对!”
众人皆知他娘亲只是人间青楼女子,也都知道他最恨别人背后乱说这个,此刻宇文离却亲口宣之于口,显然是心里已经恨到了极点。
他眼睛赤红:“你假死后,为怕暴露行踪,竟然还断了给我娘的供给,我娘就连你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她病死前,只是一直说,说我爹是个俊雅厉害的仙君,一定是有事耽搁了,迟早会带着族人,风风光光地来接我……”
他手中长剑一指,颤巍巍指向宇文青峰:“你对我娘始乱终弃,对我生而不养,明明活着,这二十多年,你可曾偷偷来看过我一眼?!”
宇文青峰淡淡道:“那还是看过的。小时候忽然出现在你床头的傀儡蛇,你不是很喜欢?”
宇文离怔然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原来你真的来过。所以,我小小年纪,被人叫做野种杂碎,你也都知道?”
他笑声越来越大,眼角似乎都要笑出了泪来:“哈哈……哈哈!你这个好父亲,可真会送孩子礼物啊!你可知道,我一个人睡在房里,被每晚上忽然出现的傀儡蛇吓得哇哇痛哭,却又怕祖父嫌弃我懦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宇文青峰和声道:“习惯了就好了。瞧,后来不就能抓住它,拆解开来,再琢磨着也学着制作出一条?”
元清杭和宁夺站在一处,悄悄一握宁夺手掌心,忍不住低低骂道:“真是个大变态,所以才能教出一个小变态来。”
宇文瀚终于也忍无可忍,咬牙怒道:“幼子无辜,却被你弃若敝履,你自小就是这样,只顾着自己快活,自私自利,生性凉薄!”
宇文青峰目光一窒,淡淡的脸上竟似有那么一刹那的狰狞之色。
“父亲,我从小到大,就没感觉到什么父慈子孝,自然也没学会怎么教养儿子。”他牙缝中挤出一丝怨恨,“您的父爱,从来都只给我大哥,一丝丝儿也没分给我。就好像多年后,您对他的遗腹子,也会好过对离儿千百倍!”
宇文瀚身子晃了晃,眼中几乎渗出血来,绝望地看着这失踪多年的小儿子:“所以……这就是你杀害牧云的理由吗?”
宇文青峰脸色青白,厉声叫道:“对,我恨您思念亡妻,对我娘毫不宠爱;我恨您对大哥珍爱赞扬,对我动辄叱责痛骂,可我也从没想过杀害兄长!”
他眼中痛苦闪过,嘶声道:“走火入魔时,我是看见了大哥要来杀我,才奋起自保……是,是我心中长久嫉恨,才会导致有这样的幻像,可若是我清醒,纵然我再心中阴暗,也绝不会真的要杀他!”
元清杭冷不防道:“你杀了我爹后,那么容易就找到替代的尸体了么?不是早有计谋,哪有那么多巧合?”
宇文青峰看着他,缓缓道:“你疑心我,我不怪你。我那时为了冲关,找百舌堂的人订购了一颗珍贵灵药,那人是百舌堂信使,当时正好赶到。”
他冷冷道:“我看见他和我身材极为相似,便临时起了杀心。我既然敢做,就敢认。至于信还是不信,都由得你们。”
元清杭“哦”了一声:“然后你就冒充成了他?”
宇文青峰道:“百舌堂要的是能做事的人,我想进去,也无需冒充谁。”
元清杭笑了笑:“听闻当年宇文二公子长袖善舞,又极善经营,于是靠着惊人修为,在百舌堂就如鱼得水,短短十来年,就当上了总堂主吗?”
宇文青峰淡淡道:“以我本事,除了在自己家族中备受打压,在哪里出人头地,又有何难?更何况我还救过老堂主一命,他死后传位给我,自然没有什么稀奇。”
元清杭点点头:“那么问题来了,你好好地做你的百舌堂堂主,闷声发财就好了,忽然又这么疯狂搞事,又是为什么呢?”
他眼神如针:“任凭你怎么说毫无目的,我只知道,迷雾阵就是你暗中杀人,却把锅都扣给宁掌门,墓园大战就是你背后操纵,你再一口咬定没有证据,我也知道是你。”
他慢悠悠道:“既然我们魔宗一向凶名在外,那么不讲理就不讲理了。再说我爹爹死于你手,我身为人子,为父报仇也是天经地义。所以……”
随着他话音,他扇中银索疾飞而出,白玉扇十多根漆黑扇骨飞出,带着斩虹刀残魂,寒意凌冽,向宇文青峰飞去:“今天你就别走了吧!”
宇文青峰身影急晃,身边血雾升腾,瞬间闪在几尺外:“我们宇文家真是家学渊源,儿子不认亲父,亲侄也要来杀叔叔吗?”
元清杭嗤笑一声,手中银索急转,再次击到:“都没有亲弟杀兄来得惊悚吧!”
随着他动作,他身边金光闪动,应悔剑如影随形,宁夺面色如冰,挺身直上。
“你退下。”他沉声道,“我早就发过誓,要为迷雾阵中死去的师弟们讨个公道,小周师弟尸骸就在不远处,我来杀他。”
他手指一并,抹上剑锋,应悔剑虽然感应不到主人灵力,却立刻感受到了主人的血气,剑身骤然蜂鸣,剑意纵横恣意。
随着剑刃上储灵符爆开,他白衣身影荡在空中,宛如一只翩然灵鹤,携着金色剑芒,当空刺下。
宇文青峰身上已经中了他两剑,见他再次杀到,终于不再躲闪。
他脸色似水,手掌向上一翻,一道道细细的血珠连成一片,笔直飞向头顶。
血珠晶莹,却煞气凶悍,在空中形成八道血柱,飞向四面八方,正洒在了赤霞殿最粗大的八根立柱上。
圆柱咯吱作响,忽然开始剧烈摇晃,头顶上,无数琉璃瓦也开始崩碎飞散,整个大殿在他这一击之下,竟似要立刻坍塌。
这一下,看热闹的众人再也不能置身事外,惊叫声中,有人施展术法保护身边同伴,有人举剑去击飞落下的砖瓦,到处人影晃动,烛光也依次熄灭。
光明淡去,鬼影重重,宇文青峰身边爆开一团黑雾,掩住了应悔剑的金光。
那团黑雾在空中翻涌,所过之处,不停有人惨呼出声,像是被这黑气沾到,就是皮焦肉烂。
只听得宇文青峰的声音飘忽迷离,柔声道:“离儿,跟我走吧。”
一片鬼火般的光影中,宇文离遥遥望着那团诡异的黑雾,脸色惨淡。
宇文青峰的身影变淡了些,瞬间躲过宁夺急追一剑,又道了一句:“宇文家当年没有我的位置,如今就也没有你的。痴儿……你为这个家所做的事,没人看得上,也没人在意的。”
宇文离依旧一动不动,像是已经完全听不见他的话,又或者是拒绝去想。
宇文青峰终于轻叹了一声。
一道黑色寒芒飞上空中,正是一条黑鳞闪闪的傀儡蛇。
蛇头笔直向上。径直窜入房梁间隙,在一个早已藏好的阵眼上用力一咬。
房梁轰然倒下,无数彩色琉璃瓦散着光芒,纷纷炸开落下,大殿的立柱依次倒下。
众人早已有了准备,惊叫连连,全都四散狂奔开来。
元清杭身子一拧,连忙开了一个遮蔽阵,竭力挡住了四周一片碎瓦,不少仙门的年轻弟子纷纷从这边冲了出来,嘴里吱哩哇啦乱叫:“我就知道跟着元小少主安全!”
“是啊是啊,每次到了最后,还是元小少主靠谱呀!”
元清杭目光微微一掠,看到在意的人基本都无大碍,略微松了一口气。
可忽然之间,他眸光就是一凝。
摇摇欲坠的大殿之中,竟然还有一个人静静站在那儿。
脸色苍白得宛如厉鬼,眼中没有任何神采,更像是已经完全对着身边的事毫不留恋。
几片碎瓦击落在他肩上,他却不躲不闪,却是宇文离……
就在这时,远处已经逃出去的人群中,却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哭泣声。
澹台芸站在大殿外,发髻散乱,脸色同样惨白。
怔怔望着就要砸向宇文离头顶的一根巨梁,她踉跄向前冲了几步,眼中泪水滚滚而落:“宇文离,你也要孩子……从小就没有爹爹看他一眼吗?”
第197章 亲近
宇文离身子轻轻一颤,抬起了头。
大殿内烟尘四起,到处都是飞瓦断木,所有人都在拼命往外奔逃,只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踉跄靠近。
那根大梁带着呼啸,就要落在他肩头。宇文离怔怔望着前方的女子,忽然嘶吼了一声,双掌上翻,用力挡住了那根巨梁。
事出突然,没人想得到他这样机灵的人会陷在里面,竟是无人出手救助。
宇文瀚的视线一直紧盯着宇文青峰,等到惊觉宇文离这边受困,也已经晚了一步。
宇文离原本浑浑噩噩,手臂上并没积攒灵力,这一下骤然抬臂,无异于一个普通人力抗巨木,顿时“咔嚓”一声,手臂断了半边。
澹台芸眼中含泪,千钧一发间靠近,伸手拉住了他,奋力向外冲去。
她身子虽然沉重,但是毕竟修为不浅,比寻常凡人女子要灵巧许多,左躲右闪,终于拉着宇文离脱离了险境。
宇文离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目光怔忪,似乎感觉不到自己断臂疼痛。
另一边,宇文瀚狂吼出声:“离儿!……”
宇文离似乎终于被震醒,抬起头,远远看了祖父一眼。
残破的赤霞殿另一边,宇文瀚和元清杭站在一起,距离甚近,不知道是也孙俩心后灵犀往一边跑,还是谁护着谁一起逃离。
宇文离静静立了一会儿,没有回应祖父的呼喊,却转过头,深深看了一眼澹台芸。
“芸妹……”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原来从始至终,只有你管我。”
澹台芸对他一直不假辞色,这些天任凭他怎么殷勤讨好,也是闭门不见。今天在殿上,她势单力孤被众仙门逼迫,宇文离坐视不理,她心里更是失望之极。
可刚刚听着他对宇文青峰那番痛苦质问,一时之间,以前和这个人花前月下时,他小心翼翼谈及幼时往事的模样,又都忽然涌上了心。
眼看着他就要命丧当场,却再也狠不下心。
这一出手相救,看着宇文离那痴怔的目光,她心里却又隐约一惊。
大殿摇晃不停,终于彻底塌下,扬起一片铺天的尘土,殿内酒席上的杯碗酒水更是被砸得粉碎,一片狼藉。
幸好宇文青峰只是想脱身,却不想真的和各大仙宗结仇,这攻击虽然浩大,却不算狠毒凶戾,除了宇文离受伤,别人却大多没事。
一番检点人数后,众家仙门都报了平安,可是宇文青峰终于逃走,消失了踪迹。
时至深夜,众人都已经感到疲累不堪,元清杭朗声道:“诸位仙长不如都回去休憩,这几天魔宗就筹齐两百万上品灵石,到时候交给商公子分配。”
众仙门再无异议,纷纷告辞。
……宇文瀚奔到宇文离身边,急道:“快随我来,我叫清杭给你看看断臂!”
宇文离眉眼低垂,却不接话,只道:“多谢祖父关心。今夜幸亏有澹台小姐相救,离儿想赶去道谢。”
宇文瀚一怔:“总得先处理伤势。”
宇文离淡淡将宝剑一竖,和断臂并在一处,随意一缠,固定完毕:“小伤,无妨的。”
他抬起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元清杭,温声道:“堂弟身上也一直带着伤,刚刚又奋力抗敌。祖父不去关心一下堂弟?”
不等答话,他向宇文瀚轻轻一拜,转过身,向着澹台芸急追而去。
宁夺站在元清杭身边,望着宇文瀚怔然呆立的身影,忽然低声道:“你要小心宇文离。”
元清杭苦笑着点点头:“我明白。他会更加恨我的。”
……回到魔宗居住的雅舍,厉红绫已经早早在院中等着。
见他俩回来,她道:“姬半夏说,他不过来了,还是带人守在山下,以防有什么意外。”
元清杭挠了挠头,讨好地给她倒了一杯茶,亲手奉上:“姬叔叔知不知道我花了那么多钱?”
厉红绫瞪了他一眼:“他说了,就当还宁小仙君的人情。”
元清杭腆着脸道:“是啊,宁小仙君救过魔宗好多条人命,还带回来那么附了兵魂的神兵呢。”
宁夺静静看了他一眼。
厉红绫嗤笑一声:“不用帮他邀功,魔宗向来恩怨分明。姬半夏那条命都是宁小仙君救的,他有什么脸说不行?”
元清杭笑嘻嘻扮了个鬼脸:“红姨,你信我,我一定想办法把这二百万给您赚回来。”
厉红绫一双美目几乎要翻上天去:“就你?”
元清杭一挺胸脯:“你可别瞧不起我,过去是我不上心。但凡我想要赚钱,那整个仙宗可就得小心点了,别被我扒下来一层皮。”
他又胡说八道了一会儿,厉红绫终于被他逗得脸色好看了些,淬道:“再混一阵儿就到天明了,还不快点回去休息。”
元清杭也不避讳,拉起宁夺的手,飞快地往自己房里跑去:“好!”
身后,厉红绫脸色骤然一僵,脱口而出:“我叫你放宁小仙君回去休息!”
元清杭抓着宁夺,闪身进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我看着他打坐调息,这就是休息!……”
房门一关,外面好像也忽然没了声音。
元清杭耳朵趴在门上,小心地听了听:“红姨回房啦……哦,霜降也去了朱朱的屋。”
话音未落,宁夺的身体已经轻轻覆上,将他压在了门板上。
他微微低头,将额头抵在元清杭的额前,一动不动。
元清杭猝不及防被他按住,只觉得额前一片细腻柔软,宁夺的气息就在鼻翼之间,不由得一慌,脸色骤然通红。
“你……你做什么?”
宁夺低声道:“我在休息。”
元清杭:“……”
半晌,宁夺闷闷道:“你累不累?”
元清杭听出了他语声中那一丝隐忍,心里蓦然一软。
他笨拙地向上一迎,嘴唇轻轻一啄宁夺的双唇:“我这些天吃了好多大补的丹药,血气旺盛得不行。”
宁夺微微一僵,元清杭又赶紧小声道:“我不骗你。易白衣老前辈以前送我的那十对鹿角,我一口气熬了五对来补血呢。”
宁夺轻声道:“以后别再给我做储灵符了。”
元清杭大急:“那怎么行!”
离开他的储灵符灌注灵力,宁夺的剑招就徒有招式和速度,毫无攻击力,按照他的想法,就得时刻给他身上揣几百张傍身!
宁夺摇了摇头:“没人能一辈子依靠外力来战斗。”
元清杭的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能的能的,你就可以。你真的不用担心我用精血制符,我跟你说了,我用了一大堆灵丹妙药,现在身上简直血气沸腾,无处纾解,不随时放一点出来,那简直是要爆体而亡的。”
他服用了不少补血气的药是不假,可也远远不到什么要外放纾解的程度,这么满口胡说,宁夺默默听着,忽然道:“你骗人。”
元清杭瞪了他一眼:“什么意思,宁小仙君?这是非要我证明?”
宁夺伸手擒住他手腕,举在他头顶,用力一按:“脉相正常得很。”
他神态认真,声音低磁,一双漆黑眸子宛如墨色琉璃,元清杭抬头迎着他眸光,心里忽然一阵狂跳。
他闭了闭眼睛,忽然伸手搂住了宁夺脖颈,不管不顾地胡乱亲了上去。
不敢长久停留,更不敢专心找寻唇瓣,他脸颊通红,在宁夺额头、鼻梁、脸颊上到处盖章,一边吻,一边叫:“谁骗你啦?我就是血气旺盛,你看你看,虚火上来完全忍不住……呜呜!”
到处乱跑的双唇被捉住,浅尝辄止变成了温存旖旎,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腰肢一片酸软,要不是被宁夺轻轻抵在门上,似乎随时就会顺着门滑溜下去。
好半天,两个人才面红耳赤分开。
宁夺点头看着元清杭,一双眼睛中波光潋滟,却皱了皱眉:“虚得很。”
元清杭双腿发软,咬着牙佯怒道:“血气很旺的,阳气被吸干了而已!”
……房间里一片安静,可空气中却似乎带着微微的甜意,两个人悄悄跑到床上,掀开被子睡了上去。
两人虽然早已经情动心许,可是却都脸皮极薄,并肩同卧多少次,大多也都是偷偷热吻,偶然有身体接触,也都吓得赶紧缩回去,完全没人敢真的越过最后的雷池一步。
元清杭靠在枕头上,眼往头顶纱帐,忽然有点儿走神。
宁夺握着他的手,半晌开口:“在想什么?”
元清杭皱着眉:“你说,宇文青峰到底想要什么?”
别人不知道宇文青峰的劣迹,他却是亲眼看见他在墓园里布下阴槐阵,更能断定他在迷雾阵里出手杀人。
这样一个长久布局、同样要挑起仙魔争斗的人,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宁夺道:“目前看,他唯一暴露出来的目标,就是千重山,按照你的推断,又或许他想要的是千重山附近的人间属地。”
元清杭喃喃道:“千重山附近,有什么……啊!”
几乎和他惊叫的同一时刻,宁夺也猛地翻身坐起,沉声叫道:“我知道了!”
元清杭脸色震惊,看向宁夺:“对,那里有问题!”
外面天色尚暗,还未到黎明,可是两个人心里却都猛地一惊。
元清杭喃喃道:“我们都知道那里特殊,可是他又是怎么发现的?”
宁夺缓缓道:“毕竟百舌堂专司打探消息,专门做这种生意,天下诸多秘辛,他们都知晓一二,凑在一起,就会拼出常人不知道的内情。”
元清杭一骨碌坐起来:“我知道了,宇文青峰这样拼命挑起仙魔纷争,其实目的是想要你们苍穹派覆灭,他好在满目疮痍中捡个漏,就像今天这样!”
宁夺脸色冰冷,慢慢道:“商渊倒行逆施,宇文青峰最为高兴,因为若是他正常统领苍穹派,百舌堂就没有任何机会。”
元清杭怔怔出神,忽然急切道:“假如是你,处心积虑谋划多年、想要占有的东西最后旁落他家,你会不会甘心?”
宁夺点点头:“绝大多数的人,都可能不甘心。”
元清杭狠狠抓了抓头发:“可是那儿到底有什么呀!我们也经过那儿,你还经过两次!”
宁夺翻身下床,沉声道:“我们匆匆路过,并未多查看。他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蛛丝马迹,才想要买下来,慢慢掩人耳目地探寻。”
元清杭跟着他一跃而起:“走!”
两个人心意相通,根本不需商量,已经开了房门,向外面冲去。
白天里一番争斗恶战,魔宗的人都已经睡下,两人不愿惊扰大家,悄然绕过守夜的下属,奔进了浓黑夜色里。
千重山绵延百里,主峰已经被毁了大半,宁夺手中应悔剑荡在空中,一张灵符爆开,灌满剑身,两人一起跃上,向着山下御剑飞行。
元清杭遥遥望着深黛色的山峦,忽然道:“千重山的山尾,就是绵延伸展到那里。”
宁夺点头:“现在想起来,商渊一个人吸收灵力,按说不该将整座千重山的灵脉都吸干。”
不一会儿,应悔剑已经飞离了千重山,前面的漆黑夜色中,一面明净安详的湖泊遥遥在望。
距离千重山不远,大约几百里之外的人间属地、那个美丽绝伦的湖泊。
是当初宁晚枫和元佐意初次相遇的地方,更是元清杭和宁夺从万刃冢小天地中脱困而出之处!
应悔剑低鸣一声,缓缓降落在湖边,两个人一跃而下,望着那片平静湖面,却同时握住了彼此的手。
一握之下,只觉得两人掌心都一片湿冷,竟是同时有细微冷汗渗出。
夜色中的湖泊,不仅颜色从清澈碧绿变成了漆黑一片,更安静得不正常,就像整个被什么冰冻了起来,封住了其中的一切。
没有水波流动,没有微风拂过,映照在水面的那轮明月,更是一动不动,像是被画在水上的一个假月亮,毫无生气。
元清杭手中亮出役邪止煞盘,伸手探入水中。
一股刺骨的冰寒直逼心底,片刻后,他的手从湖中缩回,看向宁夺,脸色发白:“没有东西活着了。”
偌大镜湖,里面本该有万千鱼虾,无数水草植物。
可现在,罗盘上的探阴指针疯狂转动,一点生灵存在的迹象也探寻不到,剩下的,都是刚刚死去动植物的死气。
宁夺看了看他:“怎么办?”
元清杭咬牙:“我发信号,叫姬叔叔带人来帮忙!”
刚刚摸出怀中的一枚烟花箭,还没点燃,面前的湖水却忽然一片沸腾。
刚刚还平静如镜的湖面,忽然升起了滔天巨浪,漆黑的湖水排山倒海,像是忽然决堤的洪水,向着岸边呼啸砸来!
第198章 竖瞳
苍穹派的迎宾雅舍中,一名身着宝蓝色罗裙的侍女立在床边,绞好热气腾腾的帕子,递给澹台芸。
殿中打斗纷乱,澹台芸脸上手上都粘了灰尘和血迹,用帕子擦了擦脸,她才低声道:“你下去吧。”
侍女接过帕子,服侍她躺下,小声道:“小姐,外面的人……”
澹台芸疲惫地闭上眼睛:“不用理。他不愿意走的话,就随他去。”
侍女犹豫一下:“宇文公子手臂断了,若是不管的话,万一落下残疾……”
澹台芸淡淡道:“他身上什么药没有?故意不治,就是逼我心软。”
侍女张了张嘴:“事出突然,万一他真的没带药呢?”
澹台芸半侧着身,眼睫低垂,道:“真没带药,痛得熬不住,他自然会走。”
侍女抬头看了看紧闭的窗户,低声道:“小姐,我们澹台家已经散了。我瞧宇文公子也不被祖父所喜,又摊上那么个名声狼藉的父亲。你和他正是同病相怜,他又是真心对小姐好,就算是为了孩子,何不……”
澹台芸睁开眼睛,平静地看着她:“你若是担心留在澹台家受苦,我这就放你离去,你好歹也有筑基修为,随便去哪家仙门重新拜师,也能过得不错。”
侍女眼中泛起泪光,“扑通”一下跪倒在床边:“小姐,是您小时候将我从异兽口中救下来,冰儿一辈子也不会离开小姐的!”
澹台芸转身向里,再不吭声。
侍女含着泪,在床边跪了一会儿,才起身悄悄离开。
窗外方才还明月当空,这会儿忽然刮起了风,山中本就气候多变,片刻后,狂风越来越大,竟然落起了雨。
宇文离独自靠着院中树干,正在昏昏沉睡,忽然头顶噼里啪啦雨水砸下,片刻后就已经衣衫湿透。
他骤然惊醒,只觉得断臂疼痛,身上又冷又湿,正要迷迷糊糊起身躲雨,可抬眼看见对面紧闭的窗户,却又顿了顿,重新坐了下去。
他闭着眼睛,听着耳边滂沱雨声,一动不动。
许久后,耳中终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他心里狂喜,慌忙更加闭紧了眼睛。
果然,头顶忽然空了一片,再没雨水落下,他屏息装了一会,却听不到声音,只得睁开眼睛,望着身前撑着伞站立的女子,脸色惊喜:“芸妹!”
他狼狈地挣扎站起来,双唇冷得发抖:“你身子不便,快点进去。我……我没事的。”
澹台芸默不作声,身边撑了一个小小的遮蔽阵,将雨水隔绝在外。
她掏出伤药和固定骨折的用具,将宇文离断臂上缠着的剑鞘拆下,默默帮他固定包扎完毕。
她退后一步,淡淡道:“你得偿所愿啦,知道这样用苦肉计,定然能逼我出来。”
宇文离低低道:“芸妹,我知道……只有你不会真的不理我。”
澹台芸摇了摇头:“不是的。这世上的确有人对你有恶意,可也有很多人对你真心好。你却总是看不见,又要得太多。”
宇文离望着她,眼中慢慢浮起血丝:“很多人对我好?……是我那位便宜的爹,还是看到另一个孙子就眼里再没有我的好祖父?”
他嘶声道:“我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为这个家做了无数事,没人看得见,也没有人在意。我那位横空出世的堂弟一出来,就忽然成了最叫祖父骄傲的孙辈。”
他眉骨间的雨水慢慢落下,滑落在脸上,彷如泪水,神色却隐约狰狞:“我算什么……就连我要死了,我爹也只顾着自己逃走,我祖父也只看着他那个新认的好孙儿,看都不看我一眼。”
澹台芸急速道:“根本不是这样的,你总是这样钻牛角尖,就自然会满心怨怼。你祖父亲手将你养大,又怎么会真的不疼惜你?……”
宇文离慢慢舒了口气,眼中的狰狞之色渐渐淡去:“芸妹,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怜惜我,不忍心看我死。”
澹台芸望着他,半晌摇了摇头:“……就算是一只小鸟,我也同样不忍心它死。”
宇文离垂下眼睛,自嘲地笑了笑,再抬眸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没关系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已经配不上你。”他和声道,“以后我也不来缠着你,只要你允我偶尔在远处看看你,再看看我们的孩儿,我就已经别无所求。”
澹台芸怔怔站着,半晌道:“你修为高超,天资更是聪慧,以后只要克己慎行,诚心悔改就算不依靠家族之力,又怎么不能堂堂正正做人;大好男儿,天下之大,又何愁没有立足之地?”
宇文离温柔地看着她,和声道:“你说的都对。”
澹台芸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去,滂沱的大雨中,忽然一道黑色闪电飞过,穿透雨幕,向着宇文离径直飞来。
一头撞上澹台芸布下的遮蔽阵,那东西骤然受阻,一头栽倒在地上。
澹台芸一眼看去,脸色就是一变。
一只熟悉的传舌隼!
宇文离也同样脸色发青,死死盯着地上挣扎的传舌隼,弯下身去。
澹台芸猛地叫了一声:“不要理!”
宇文离手臂一僵,终究还是捡起了那传舌隼,冷冷道:“总得听听他还想说什么。”
传舌隼落在他手中,嘴巴一张,细细吐出人言:“跟我走,不然你会后悔……跟我走,不然你会后悔!”
澹台芸浑身发冷,抬头看向宇文离。
宇文离双目赤红,盯着那传舌隼,忽然伸出手,狠狠一捏。
传舌隼凄厉惨叫一声,浑身散架,再没了声音。
澹台芸心里骤然一松,只觉得差点虚脱,喃喃道:“……那人心术不正,你千万别再和他有什么牵扯,他的话,你也千万别听。”
宇文离和声道:“你放心,我知道好歹。外面冷,你快回去休息,身子要紧。”
望着澹台芸的身影终于离去,他慢慢转身,出了小院。
不远处,那个侍卫从暗影里瘸着腿跑过来,小声道:“少爷,我被放回来的时候,那个人……”
他犹豫一下,不知道该叫那人什么:“他说叫你一定去见他一面。他还说,这世上越是对你们不公,你们才越应该父子同心,拿回本就该属于你们的东西。”
宇文离脸色铁青,冷笑一声:“宇文家那点东西,随便我祖父给谁。芸妹说得对,我宇文离难道就非要靠祖辈余荫,才能活得好?”
瘸腿侍卫摇摇头:“那个人说,他手里有珍贵千百倍的东西,得到它,就能真的看到通天仙途,坐拥无上富贵。”
……
镜湖,远处的千重山方向飘来重重乌云,飞快卷到这边的天空。
雷电忽然闪过,瓢泼的大雨砸上了湖面。
元清杭和宁夺脚下御着应悔剑,迎着风浪,飞在空中,极目四望。
刚刚还死气沉沉的湖面上,已经涌起了惊涛,和头顶落下的雨水混在一起,内陆平湖上,竟似有种骇人的海洋暴虐气息。
风雨声和浪涛声巨大,元清杭在宁夺耳边高声叫:“人力捣鬼!”
宁夺玉石般的脸上雨水纷纷滑落,他沉声道:“可是他要做什么?”
元清杭奋力御剑,向高空中又飞升了数十米。
向下看去,湖水形成的巨浪正中,有一个巨大漩涡,此刻正源源不断从里面喷发出来。
元清杭和宁夺互望一眼,同时一惊——那漩涡的所在,正距离湖心小岛不远,也就是他们从万刃冢出来的阵眼所在!
湖心岛上的花草树木被狂风吹得枝叶乱飞,秀美的湖心亭上,四周栏杆被滔天巨浪砸得支离破碎。
宁夺一指湖心亭:“在下沉!”
元清杭一怔,细细一看,果然,就在这片刻工夫,湖心亭露在水面上的部分竟然小了点儿。
元清杭盯着湖心亭,忽然猛地一皱眉:“不对,不是亭子在下沉,是湖面在上升!”
没有潮汐,没有洪水,这忽然多出来的水量来自哪里?
元清杭低喝一声:“你别动,我马上回来。”
他身子一跃,向着下方水面急跳。
不敢真的向漩涡中心去,他的落水处选在了旁边不远处。
身子一入水,彻骨的冰凉就直透心底,竟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觉得无法忍耐。
元清杭他娘生他时略有早产,这具身体幼时就偏寒,幸亏有元佐意那对“遏祸”上古宝镯中的一个暖着经脉,才一直没什么大碍。
可自从前阵将对镯全给了宁夺,他身上就一直觉得凉寒,眼前这镜湖里不知被宇文青峰布下了什么阴寒阵法,偌大湖底死气沉沉,睁眼看去,无数鱼虾飘在身边,肚皮向上,诡异阴森。
他狠狠踹了一下水波,捏了一个避水诀,向漩涡中心小心翼翼游去。
没过多久,肉眼可见湖底一处雪白浪涛翻涌喷射,就像是火山爆发一般,细细看去,那漩涡的形状不是圆形,竟然再熟悉不过。
竖瞳!
无论万刃冢外十二年开启一次的阵眼,还是他们在小天地里撕开时空裂缝穿越过来的那个,都是一样的形状。
元清杭身子下坠,沉在湖底地面,又靠近了些。
想了想,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水囊,拴在银索上,向着漩涡水流扔去。
水囊飞入漩涡边缘,瞬间就差点被吸了进去,元清杭用力一拉,才险险把水囊拉回。
他带着水囊,飞快游向水面。
迎着暴雨,他飞上空中盘旋的应悔剑,在身边撑了遮蔽阵。
阵法挡住了风雨,两人身边顿时安静了许多。元清杭正要说话,身边宁夺却忽然伸出胳臂,狠狠抱住了他。
元清杭一怔,隔着湿透的衣裳,只感到宁夺胸口的心跳急促又激烈,身子似乎也在微微发抖。
他小心翼翼道:“我没事,就是下去探探路……我错啦,下次不会去那么久。”
宁夺默默不语,声音嘶哑:“我忽然有点后悔。假如我……”
他再也说不下去,元清杭忽然明白了他的感受,心里蓦然一酸,伸手同样抱住了他,轻轻在他耳边一吻。
他低低道:“假如你金丹没有碎,固然不用这么提心吊胆,不能陪我左右,可说不定现在商渊就已经把我杀啦,你可再也没机会这样抱着我。”
宁夺静静不懂,半晌才慢慢松开手,脸色恢复了冷静。
元清杭佯装没看到他眼角一丝微红,心里又软又痛,举起水囊,往里面看了看,脸色忽然变了。
宁夺接过去,看了一眼,眼神也同样震惊。
一条小小的金色异鱼,正翻着肚皮,飘在水囊中。
在小天地的地下暗河里,碧水潭中,他们见过无数次,拿来果腹的那种金色小鱼!
元清杭看向宁夺,喃喃道:“下面有处漩涡,形似竖瞳,正在喷水……所以,那水来自万刃冢。”
宁夺转过头,目光移向远处的湖边,忽然道:“已经淹到了一里外。”
元清杭脱口而出:“不能再淹了,下面是农庄,住着人!”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是悚然无比。
万刃冢乃是远古神迹,那硕大的瀑布下面连着巨大河道,水量无穷无尽,这通道假如这样开着,泛滥下去,对下游的村庄来说,就势一场忽如其来的洪水,足够淹没千里良田,带走无数人命。
元清杭心急如焚,从怀里掏出一支传讯火箭,急扔向天空。
磷火燃烧,带着尖锐呼啸,在漫天大雨中,依旧亮丽耀目。
宁夺几乎和他同时,也从身边储物袋里掏出苍穹派专用的火云箭,点燃升空。
两道传讯的焰火,一白一红,并肩扶摇直上。
元清杭抬头看着夜空,喃喃道:“我跟你说,待会儿你别拦着,我想亲手撕了宇文青峰。”
宁夺看了他一眼:“我来杀人。”
元清杭心里微微一甜,笑吟吟看着他:“你放心,杀这种杂碎,倒不至于夜里做噩梦。”
宁夺摇了摇头:“总归不是什么好的体会。”
元清杭欣然点头:“好,那我闭眼给他一扇子,打得他头破血流,你来补刀。”
嘴里胡乱开着玩笑,他手里不停,依法炮制,又开始制作储灵符。
他一边逼出精血,一边画符,又偷偷抬眼看向宁夺:“真的不疼。”
宁夺一言不发,手指关节已经攥得发白,却没有说出阻拦的话语。
下面的阵眼凶险无比,和远古大阵纠缠不休,接下来的硬仗并不会比斗商渊更轻松,更何况宇文青峰还藏在暗处,不知道他的目的,更不知道他何时会像毒蛇一样出来咬上一口。
宁夺只要有储灵符加持,就能发挥出不输于往昔的战力,这时心疼元清杭的精血,推推搡搡,才是最大的矫情。
元清杭一口气做了数十张储灵符,统统塞到宁夺怀中,正在这时,远处空中,终于出现了重重人影。
姬半夏身后跟着黑压压的一众魔修,声音遥遥荡在雨中:“你俩又惹了什么事?”
更远的山路上,商朗带着一众苍穹派的年轻弟子,举着长明的火把,也匆匆飞奔而来:“师弟?出了什么事?!”
第199章 螺珠
元清杭立在湖面上空,运足真气,高声传了出去:“姬叔叔,湖底有别处异境引来的洪水在喷发,得想办法挡住!”
转眼间,商朗带着门下的师兄弟也赶到了湖边,望着滔滔洪水,倒吸一口冷气。
他自幼在这附近长大,比别人更熟悉周遭的环境,顿时急了:“能挡住吗?湖水连着河流,一旦决堤,附近的百姓都跑不掉!”
元清杭咬牙:“不保证,异境通往这里的通道被人打通,威力巨大,暂时想不到怎么关闭。”
宁夺御着剑,疾驰到商朗身边,沉声道:“先做最坏打算,你带师弟们去救百姓,叫下游的往山上跑。”
商朗心急如焚:“我们这点人怎么够?附近方圆千百里,住的凡间百姓何止数万人!”
宁夺道:“派人回去,叫百家仙门的人支援。”
这里虽然是苍穹派属地,可真的面对滔天祸事,扶弱济贫、守护苍生,众仙门这点起码的胸襟和担当还是有的。
商朗身后,厉轻鸿的脸露了出来,冷冷道:“不出力的,苍穹派将来的赔偿就拖着不给,赖他个十年八年。”
元清杭一竖大拇指:“说得对!总不要钱来得勤,做事躲得快。”
商朗一咬牙,向身后几位师弟急切吩咐几句,又对着剩下的师兄弟们大吼:“跟我走!”
厉轻鸿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跟着他去,忽然却又脚下一顿。
元清杭正要转身,身后,厉轻鸿忽然轻声叫了一声:“少主哥哥。”
元清杭回过头,却看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
一颗散发着幽幽虹彩的粉色海螺珠。
万刃冢的止杀湖边,常媛儿拿来送给元清杭,元清杭担心厉轻鸿水性不好,特意又送给他的那一颗。
厉轻鸿攥着那颗海螺珠,似乎有点怔忪,又似乎有点舍不得放手。
好半晌,他才将那海螺珠递到了元清杭手中:“你要去湖底,这个你留着,防身用。”
元清杭一怔,微微一笑:“不用啦,你和商朗要去救人,也会遇水。”
厉轻鸿低声道:“……这珠子,我本以为一辈子都会好好藏着的。”
元清杭凝视着他,忽然伸出胳膊,抱住了他:“……鸿弟。”
轻轻一抱,又慢慢松开手。
他目光温柔,和声道:“人要向前看的,不能总困在原地。往前走的时候,就算有时候很艰难,可也会看到不一样的景物,结识新的朋友。”
厉轻鸿眼中慢慢浮起了一层隐约的泪光:“少主哥哥……你要好好保重。”
转过身,他犹豫了半晌,终于拔足急奔,向着商朗的方向急追而去,再不回顾。
元清杭静立在湖边,望着远方渐渐远去的身影。
身边,宁夺的声音淡淡响起来:“那么远,看不见啦。”
元清杭转过头,微笑看着他,似乎意有所指:“是啊,不跟着我,去追你师兄去啦。”
宁夺神色稍微柔和了点。
元清杭悄悄拉过他的手,浑圆的海螺珠温暖柔滑,抵在宁夺掌心:“送你,好不好?”
宁夺低头看了看,神色浅淡:“常姑娘送你的,你又乱送人。”
元清杭笑吟吟道:“是啊,不仅到处送,还被退啦。那你到底要是不要?”
宁夺手掌一握,默默地抓紧了海螺珠,不吭声了。
元清杭心里笑得打跌,正要凑过去再撩拨几句,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冷哼:“你俩要腻歪到什么时候?”
姬半夏站在不远处,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元清杭猛地跳了起来,这才想起来正事,慌忙叫:“姬叔叔,湖底有邪阵,弄死了所有生灵,可我现在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
姬半夏手掌一拍,笔直插入身边波涛,闭目片刻,睁开眼道:“原先湖中连着一条隐形的时空裂隙,不遇到巨大外力,平时很稳定。偶然被人从另一头撕开,才会有短暂的地动。”
当年元佐意孤身一人撕裂时空,最近又有宁夺和元清杭一起经过,都会造成湖水蜂拥,但是那竖瞳张开时间极短,闭合后,湖水就会恢复原状,并不会带来灾害。
现在,却被人设法打开了竖瞳,通道竟然一直不闭,万刃冢小天地的瀑布潭水被席卷而来,这样持续下去,这人间湖泊哪里承受得住。
就这一会儿工夫,湖面又已经升高了数米,巨浪也更加铺天盖地,向着流进来的支流倒灌回去。
元清杭咬了咬牙:“姬叔叔,怎么办?”
姬半夏脸色凝重:“我到湖水四周勘探地形,埋下水形阵旗,布一个封水大阵。”
元清杭皱起眉:“这是堵。万一堵不住呢?”
姬半夏道:“那就只有疏。找条主河道叫洪水过去,商朗他们负责疏散沿途的乡民。”
宁夺摇了摇头,俊美脸上有丝凝重:“谁也不知道万刃冢的水能多少,不仅仅是瀑布和那处潭水,万一还连着止杀湖,那就无穷无尽。”
元清杭也道:“是,万一竖瞳越开越大,洪水决堤,商朗他们救人都来不及。”
姬半夏不耐道:“瞻前顾后,有什么用?我先下湖,布阵试试。”
元清杭忽然道:“重点还是得想办法关闭那道竖瞳,把时空裂隙堵上。”
姬半夏猛地抬头,眸子一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这种时空裂隙一旦打开,又形成了稳定输出的单向通道,想要反向封闭住,需要多大的修为?”
他冷笑:“就算是商渊来,万一不小心被卷入进去,怕也会被碾成齑粉。”
远古飞升大能留下的时空遗迹,又哪里是他们这些金丹修士能抵御!
元清杭犹豫一下:“好,那姬叔叔您带人布阵,我去探探情况。”
湖面方圆数十里,沿岸已经被泛滥的浪涛盖住,看不出原先的湖岸线。姬半夏带着一群懂术法的魔修,一头扎进了涛涛白浪。
宁夺看了看元清杭,两人默不作声,心里都知道对方所想,手掌轻握,双双跃进了水中。
元清杭捏了个避水咒,身边宁夺手握海螺珠,四周的死水在他身边自动分开了尺许。
两个人潜入水底,元清杭一边往前急奔,一边道:“若是能搞清楚宇文青峰这个王八蛋要做什么,那就可以有的放矢。”
宁夺一身白衣在水波中轻轻飘摇,静静道:“修仙人士,所图不外乎那几样。”
元清杭点头:“大量的资源财富,比如灵脉灵石、仙丹奇药;或者是无上的秘诀心法,比如当初的破金诀;总之不会是为了金银珠宝,江山美人。”
可是现在打开时空裂隙,引来异境洪水,不惜害死沿途凡间农人,又有什么隐藏的好处?
这其中的秘密,不靠近事发地,就没有探查出来的可能。
片刻后,两人已经重新到了湖底漩涡的附近。
元清杭一眼看去,心里就是一沉。
比起刚刚他看到的,竖瞳果然又扩大了几分,汹涌的白色浪涛疯狂地喷涌出来,湖底的淤泥被席卷翻起,四周的水域已经是昏暗一片,几乎不能视物。
元清杭盯着那片浑浊的水域,扭头对宁夺道:“我得再靠近一点,我总觉得,这竖瞳不会平白无故打开,它附近一定有宇文青峰留下的东西。”
宁夺问:“我要做什么?”
竟是丝毫不加劝阻,也不提自己身上灵力匮乏。
元清杭明白他绝不会听话离去,也不劝他,想了想道:“我用银索缠住你应悔剑,你感到锁链一紧,就爆开灵符,用力拉我回来。”
宁夺点点头:“好。”
他拔出应悔剑,金光流转,用力插入湖底。
元清手中银索飞出,“噌”地绕上剑柄,另一头缠上自己腰间,向宁夺笑着挥了挥手:“银索吃力,就拉我。”
宁夺静静凝视着他:“一定。”
元清杭看着他冷肃的脸色,忽然飞快地扑上来。
混沌的湖水中,漩涡激荡,他俩紧挨在一处,元清杭在宁夺脸颊上印了一个温存的轻吻,低低道:“你这个紧张的样子,叫人好想欺负。”
不再看宁夺那骤然僵硬起来的脸色,他身子一纵,向着飞沙走石的漩涡中心移去。
……
镜湖下游的河道边,已经一片洪水泛滥,洪峰连着天上的雨水,漫卷向周边的农田。
空中闪电划过,已经开始能听见隐约的哭喊和求救声,靠近河道的农舍也已经迅速被水淹没。
商朗脚下御着“炽阳”剑,顶着暴雨,飞近了一间小院,劈手从院子里齐腰深的积水中抓住了两个孩童,带上空中,向远处的山丘顶上疾驰。
山顶上已经有了一批逃难的灾民,一眼看见他带来的两个孩子,就有一对农人夫妇狂扑过来,放声大哭:“多谢仙君救命之恩!”
商朗也没空应付,放下两个惊魂未定的村民,一刻不停,又转身向洪水中飞去。
暴雨中,他冲着四周嘶吼:“苍穹派弟子听命,仔细搜寻,将人放置到高处,妇孺老人优先救助!”
狂风暴雨中,一群白衣年轻弟子杂乱地大声应和:“知道了,大师兄!”
“放心吧,绝不落下一个!”
商朗在空中竭力辨认片刻,目光忽然落到远处一棵大树上,那儿似乎有个一动不动的黑影。
不像活人,可是形状却又像是人形。他略一犹豫,还是放心不下,踏着宝剑疾飞过去。
还没飞到近前,浩瀚水面上,已经荡来一道清瘦的黑衣人影。
身形灵巧,足尖蜻蜓般点着水,三两下攀上树顶,从上面拖下来一团黑影。
商朗驾着剑光飞近,一眼看去,就是一愣。
却是一身黑色劲装,脸色苍白的厉轻鸿。手上正托举着一个昏迷的老人!
商朗吓了一跳,慌忙跃上树,一把接过了老人:“你怎么在这儿?你那匕首又不适合御器飞行,耗用灵力在水上踏波,多累人!”
厉轻鸿漠然道:“死不了。我又不是傻子,真的累了,自然知道休息。”
商朗又气又急:“你胸口被刺了一剑,那么严重,好透了么?还不快去山顶休息!”
厉轻鸿歪着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被你爷爷打了一掌,又痊愈了么,还不是一样逞能?”
商朗一窒,脱口而出:“扶弱救人,是仙门中人应尽之义,你又来掺和什么?”
厉轻鸿足尖钉在树梢,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原来在你心里,我始终不算仙门中人。不配救人助人,只该杀人害人。”
商朗猛地一怔,急地一跺脚:“谁有这个意思,谁被天打雷劈!”
话未说完,天空忽然恰好闪过一道银色闪电,正落在不远处,“咔嚓”一声,击断了一棵大树。
……两人目瞪口呆看着焦黑半边的树干,半晌厉轻鸿喃喃道:“你看,老天都瞧不过,来揭穿你。”
商朗忽然在树梢上疯狂跳起脚来:“胡说!要是真的,有种再劈我一次!……”
雨势本就大,空中电闪雷鸣不断,眼看着高空中又是隐约有电光闪耀,不知道要劈向哪里,厉轻鸿忽然打了个冷战,猛地伸出手,狠狠捂住了商朗的嘴。
“说谎就说谎,不准发誓。”
商朗呆呆被他捂着嘴,一道闪电亮起,照亮了他绯红的脸色。
两个人站在树梢上摇摇欲坠,商朗一低头,面红耳赤地看着怀里不知何时苏醒的老头,猛地大叫了一声。
扭过头,他抱着老人飞快向远处飞去,嘴里高声叫:“我去去就来,你等着我,别乱跑,我俩一起救人!”
………
第200章 陷阱
姬半夏带着一群魔修术士,身形隐约,出没在浪涛之中。
赵庭安跟着他,从一个大浪中跳出来,焦急道:“这水又寒又邪,不是普通的洪水。”
水流中带着死气,又夹杂着隐约的异境之力,就算是有修为在身的修士,身在其中都会感到极为吃力,更别提想要收服水势。
姬半夏冷冷向下一拍,水下一片翻腾,无数硕大的死鱼笔直冲过来,聚在他身边,泛白的鱼眼直直望着他,鱼鳞已经开始泛黑。
姬半夏挥出一道阵旗,阴气沉沉,钉在了脚下的淤泥中。
阵旗上带着他的精血,那些湖中大鱼刚死不久,一嗅到生人血气,不由自主围了过去,聚在阵旗边,疯狂游曳,无形中相当于守卫住了这处阵旗。
姬半夏冲着赵庭安吩咐:“你守在这,一旦血气淡了。用自身精血补上,务必守住。”
赵庭安急应一声,身子一沉,落下水去。
姬半夏转身离去,沿着浩瀚湖面不停插下阵旗,不久后,原先的镜湖四周,已经撒下了六六三十六枚阵旗,每一处都留下了魔修看守。
他身子跃上半空。俯瞰着脚下怒涛翻卷的湖面,又望了望远处正在肆虐倒灌农舍的支流,神色沉沉。
正在踌躇,远处水面上红色飘飞,一道曼妙身影踏着水波疾驰过来。
姬半夏抬头:“你一个医修来干什么?”
厉红绫手中红绸一卷,收在手中,冷笑道:“我怕你们死伤了,没人及时救治。”
看着姬半夏笔直不动,她皱了皱眉:“小少主呢?”
姬半夏沉声道:“他下水去了,我现在要布阵封浪,可是怕万一不成,下游会更加受冲击。”
厉红绫咬牙切齿:“一天到晚到处灭火救人,还败家花钱,现在好了,还拖上魔宗的人陪他救护苍生。苍穹派的属地,死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姬半夏淡淡道:“苍穹派的事,就是宁夺的事。宁夺的事,就是他的事,他的事呢,也就是整个魔宗的事。”
厉红绫哑口无言,半晌气恼道:“那还等什么?就算决堤了,大不了一起去救人。”
姬半夏神色有点奇异,看着她,缓缓道:“你先赶去下游吧,商朗他们已经去了。”
厉红绫道:“商朗又不是小孩子,要我赶去干什么?……”
忽然地,她住了口,一张美艳的脸上神色变幻。
姬半夏淡淡道:“商朗在,他就在。他不善水性,身上又带伤。”
厉红绫身子一动不动,半晌道:“姬半夏,你什么意思?”
姬半夏长啸一声,身子忽然笔直落入水中,宛如一具枯尸。
他模糊的语声透过水面,遥遥传了出来:“没什么意思,我以为你想知道而已。”
……湖心岛下方,元清杭竭力睁大眼睛,在一片浑浊的泥沙中慢慢靠近竖瞳。
他和宁夺从小天地出来时,几乎是瞬间完成,其中虽然有片刻的巨力撕扯,但是拼尽全力尚能抵御。
现在这道裂隙就在眼前,前方电闪雷鸣,一道道杂乱无章的时空乱流正在溢出。
越是靠近,那里传来的无形吸力就越巨大,喷出巨浪的同时,竟像是要将一切靠近的生灵吞噬进去。
无数水涛顺着竖瞳喷涌而出,看形状,竟像是断魂崖前那道瀑布小了几分,倒了过来,向空中冲去。
原本好好的稳定状态,多年来一直水平波静,就算是偶然有元佐意和他们这样的过客路过,也不会打破平衡。
元清杭只觉得身上冰寒一片,冻得他牙关打颤。他稳住身形,手中的罗盘对准竖瞳,缓缓扫动。
忽然,罗盘指针一顿,笔直指向了前方某处。
他心里一动,慢慢摸了过去,正在移动,腰间银索上微微动了一下,传来一丝微弱的灵力。
元清杭赶紧催动银索,回了一道温和灵力过去,那边宁夺得到安全的传讯,银索终于安静下来。
片刻后,元清杭来到了罗盘所指之处,手指在浑浊的淤泥中一探,终于摸到了一件东西。
——一道细细的符线细如发丝,寒气逼人,钉在淤泥中。
不是有罗盘指示,光是在这附近探查,绝对找不到这小小的机关。
元清杭不敢擅动符线,手指拈着它,慢慢向前走去。
符线连绵不断,沿着竖瞳周围,竟是绕了湖心岛一周。
元清杭闭着眼睛,心里暗暗记住符线走向,脑海里飞速画出图形。
忽然之间,他心头巨震。
这个阵法……本身不是什么可怕邪门的东西,却是反向增幅阵!
这个时候,对什么反向增幅?
他心思急转,猛地一拉腰间银索。
一股巨力骤然传来,顺着银索狠狠拉着他的腰肢,向反方向拉去。
元清杭身子顺势急冲,片刻后,前面银索的尽头,宁夺莹白冷峻的脸现在水波中。
元清杭一口气冲到他面前,急促道:“糟了,得阻止姬叔叔!”
宁夺一怔:“什么?”
元清杭道:“水下有人提前布了反向增幅阵,他吃准了我们首先会尝试封水大阵!”
姬半夏阵法一开,叠加这个暗中布好的陷阱,不仅不能封住水势,反倒会助力竖瞳扩大,水势被吸出来更多。
宁夺眸光一凝:“不能破坏吗?”
元清杭急道:“阵法很精妙,要想破去,得费很长时间,随意破坏,更会带动周围时空不稳!”
宁夺一把揪住元清杭,两个人伏在应悔剑上,向空中笔直冲去。
身子刚刚冲到水面,四周却传来一阵恐怖的波动,一道道惊天的水柱从四面八方笔直竖起,整个湖泊四周像是被罩上了一个巨大的屏障。
原本向着支流涌去的洪水,骤然被堵住,整个被封在了这巨大的屏障之内。
元清杭脸色骤变,猛一回头。
果然,洪水虽然被收拢,可是湖心中涌出的波涛却骤然加大,瞬息之间,水量已经是先前的数倍!
湖面上升,四周却被姬半夏布下的封闭阵挡住,硕大的屏障中,水面已经升到距离地面数米高,就像一个高高的堰塞湖,时刻就会倾泻下来。
宁夺御着应悔剑,拉着元清杭,随着水面向上飞升:“叫姬护法快点撤阵?”
元清杭盯着那越来越高的水面,辗转难断,心急如焚。
——姬半夏现在撤阵,这悬空的高湖就会瞬间决堤,倾泻到下面的沿岸,无异于巨大天灾。纵然有众家仙门施救,又能救得几人?
可是不撤阵的话,灵力维持总会坚持不住,到时候,积攒的水量更多,不是更大的灾难?……
他死死盯着水面,忽然纵身声高叫,在风雨中传话出去:“姬叔叔!……”
姬半夏的声音在数里外的湖边隐约传来:“怎么回事?”
元清杭深吸一口气:“中了计,水底有反向增幅阵。”
姬半夏那边静默了一下,断喝一声:“撤阵!”
“不不!”元清杭急叫,咬了咬牙,“姬叔叔您带人撑一会,我去想办法找水下的源头!”
姬半夏怒道:“你想死啊!”
元清杭来不及多说,伸手抓过宁夺手腕,飞快地将“遏祸”拆开,取了那只温养经脉的戴在自己腕上,高声叫:“赌一下,万一不行,我立刻上来,再撤阵疏洪!”
不等姬半夏阻止,他拉着宁夺,再次纵身入水。
这一次入水,眼前已经是宛如海啸般恐怖,涛涛巨浪找不到出路,盘旋冲撞,像是有无数恶龙在咆哮。
半只“遏祸”贴着身体,总算不如刚才那样寒冷,他用了个千斤坠的术法,整个人迅速沉到湖底。
宁夺随着他落下,在他耳边道:“我和你一起。”
元清杭咬了咬牙:“你答应我一件事。”
宁夺道:“你说。”
“一旦你的储灵符用完,不管我在做什么,你就立刻走。”元清杭一字字道,“去找救兵,或者去救别人。”
宁夺静静凝视着他,白玉般的脸庞在一片波涛中晃动:“……好。”
元清杭不再多言,和他手挽手,向前面急奔,片刻后,已经重新回到了埋着符线的湖心岛四周。
他小心翼翼在淤泥下探寻,拉出一个打着繁复花结的线头:“你拉着符线结,我慢慢收线,看看能不能把增幅阵破了。”
宁夺手握符结,低声道:“你小心。”
元清杭冲着他微微一笑,黑发在浪中飘飞,发间金环隐隐闪光:“一定。我还要看着我的小七君重塑金丹,站上剑修第一人的山顶呢。”
足尖一点,在浑浊水波中滑了出去。
淤泥中符线阴寒刺骨,锐利如刀,他慢慢动用灵力,一点点将符线拔起,收在掌心。
身侧浪涛不停冲来,砸在他身上,几乎无法站稳,他奋力稳住身形,慢慢沿着符线的方向行走,不一会儿,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
就在这时,忽然之间,他手中的符线就是轻轻一颤,他猛地顿住脚步,一股可怕的心悸忽然传来。
似乎只是一点小小的波动,可是却叫人莫名不安。
腕上的半只镯子忽然微光一闪,其中的那颗宝珠光芒流转,急速转动。
元清杭低头看着那镯子,心里猛地一颤。
——有感应,另一只镯子的主人宁夺那边,有什么变故?!
他手掌颤抖,正想不管不顾,扔下手中收拢了一半的符线赶过去,忽然间,身后的水波中,一道无声的锐芒急刺而出。
元清杭时刻都在警惕,又怎么会被这一下偷袭击中,身形在水波中一晃,借着水流之力,身影宛如灵动游鱼,瞬间闪过。
一片昏暗水流中,宇文青峰的脸终于隐约显出。
他手指微抬,一道道寒光四射的符线在元清杭身边悠悠浮起:“元小少主,又见面了。”
元清杭咬紧了牙,也不搭理,一簇黑色毒针顺着水流射了过去。
宇文青峰轻笑一声,身影瞬间消失在水波里。
他的瞬移术本就可怕,在水中有浮力相助,竟比在陆地上更如虎添翼。
元清杭盯着空无一人的水底,忽然一转身,手中白玉黑金扇赫然打开,挡住了背后几根悄然射近的符线。
宇文青峰鬼魅般的身影在他身后显出,语声飘忽:“元小少主,你不担心符线那头的人?”
元清杭心里像是有火在烧,脸上却不动声色:“他就算是没有了金丹,也能把你两条手臂都砍了。怎么样,你的伤都好了?”
宇文青峰也不生气,手中符线密密如织,在水中荡漾飞来:“宁小仙君担心你,手中的符结不敢松手,可就束手束脚。”
符线织成了一片大网,如同撒向鱼儿的渔网,兜头向元清杭罩下:“应悔剑纵然厉害,只可惜储灵符总归有限。你猜猜看,他用完了储灵符后,又知道你在这边遇险,舍不舍得走?”
元清杭扇中银索当空迎去,绞住那片符线大网,用力一扯:“那你猜他有几百张储灵符?你再猜猜他杀光你那些属下,只需要动用几张就够?”
宇文青峰微微一笑:“那边围攻他的人,可不太好杀。”
元清杭心里忽然一沉,咬牙冷笑:“总不会是宇文离在帮你。”
宇文青峰笑吟吟道:“儿子帮老子,又有什么稀奇?”
元清杭怒吼一声,手中毒针不要钱一般狂撒出去:“你要不要脸?宇文离从小就被你抛弃,现在又来引诱他帮你做坏事!”
宇文青峰身形比泥鳅还要滑腻灵动,身影在水中忽隐忽现,每一次出现,都在完全意想不到的位置:“怎么是坏事?他毕竟是我唯一的血脉,我有什么好事,自然想带着他一起。”
元清杭一边和他激斗,忽然冷不防道:“这水下的东西好珍贵啊,你谋划了总有十来年?”
宇文青峰叹了口气:“也不用这样套我的话,我承认就是。既然你知道我处心积虑,却又一再破坏,又怎能怪我不顾你我叔侄之情?”
元清杭嘴里和他答话,心里却早已经急到不行,假如真是宇文离在那边攻击宁夺,以他狡猾机智,只要想方设法耗尽宁夺的储灵符,宁夺岂不是只有必败的份?
急着想要脱身,可宇文青峰的攻势却骤然加快变急:“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你可要想清楚,去救你的宁小仙君的话,这边的阵就破不了,姬半夏那边就会挣不住。”
他脸色怜悯:“到时候无数农舍被淹,千里良田变成泽国,你又于心何忍?”
元清杭忍无可忍,白玉扇的十几根扇骨激射而出,杀机毕现:“你放屁!明明是你害人,却想叫我内疚!”
宇文青峰轻叹一声,身形贴着数十道杀意堪堪闪过:“好侄儿,你和你爹一样,就算是一只狗死在你们面前,你没有及时去救,都会难受自责一阵子。”
元清杭正要接着痛骂,忽然之间,手腕上的灵镯又是微微一亮。
这一下,宝珠的转动却比刚才更急,在镂空的花纹中,旋转激荡,像是焦躁不安。
宇文青峰术法修为本就精湛,一眼看去,便轻笑了一声:“另一只戴在宁小仙君手上吧?一雌一雄,主人有难,另一边便会感应,上古之物,果然有灵。”
元清杭脸沉似水,忽然举手咬破了中指,一道血箭在水中迅速湮开,四周浑浊黑暗的水域中,顿时一片暗红。
“水中有毒,遇血加倍。”他身形急退,“宇文堂主,记得及时清洗你双臂伤口!”
再不回顾,他转身在浪涛中急速游动,向着宁夺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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