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妮莎和帕特里克先生在晚餐上起了一场辩论。
起因说来话长。
布伦威尔姨妈到来,勃朗特家的晚餐丰盛了一倍不止。夏洛蒂给家人准备了一锅煮烂的马铃薯。
除此之外,晚饭还有炸培根。被切成细碎小块的培根炸得透透的,泛着层金黄色的油光,可以就着拌饭吃。
在餐桌的中央,还放置有一个茶壶,那里面泡了些可以清口的茶叶。
艾米莉还做了几个布丁。
问题就出在布丁上。
虽然布丁的做法相当简单,凡妮莎亲眼看到艾米莉的整个烘焙过程,她将淀粉、水和一小块脂肪混合,不断搅拌、直至成为黏糊状态的球体,她又加入少量草药,当作调味剂,最后倒入沸水中,便可以和着啤酒和茶叶享用了。
但她的味道相当好,据原主的回忆,软软的甜甜的虽然有点腻,但配上啤酒的清冽,一切便都恰到好处了——太美味了!
不止凡妮莎如此,勃朗特家谁都喜欢这东西,布伦威尔姨妈也是。
可艾米莉只做了四个,并非是她吝啬至此,而是家里的食材着实不够,在保证之后一个月一家五口——算上仍然在学校的安妮——正常饮食的情况下,艾米莉只能紧紧巴巴做出四个。
不算布伦威尔和安妮,在场勃朗特家刚好四个人。
可其中一个,必然要分给远道而来的布伦威尔姨妈。这样凡妮莎她们就必然有一个人吃不到了。
布伦威尔夫人深知这件事,她推辞了几下,帕特里克拿出正当理由回绝了她的推辞,“你是客人,是我们的恩人,更是我们的亲人,你在我们家要是受了怠慢,这让我还怎么出去当牧师?”
布伦威尔夫人犹豫片刻,接受了。
凡妮莎在一旁舀着土豆泥吃,说实话,纯土豆泥并没有什么好吃的,但夏洛蒂兴许是在里面又加了一小撮盐。土豆泥因为煮得稀烂的缘故,很好入味,盐分完全浸透进去了。一口下去,绵软的触感和清咸的味道在味蕾上绽放开来。
凡妮莎有点在吃后世清汤煮面撒盐的那种感觉,初尝下来还挺新奇的,虽然久了会觉得素材单调和寡淡,但这已经是一个多月以来,凡妮莎吃的最好的食物了。
要知道之前他们的晚餐可都是那种硬硬的干面包,还并非全麦的。
这时候,布伦威尔姨妈发出满意的喟叹,“艾米莉,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玛丽亚在这里恐怕也不会做得比你更出色了。”
玛丽亚是勃朗特太太的闺名,也就是夏洛蒂她们的母亲。她的烘焙技巧相当不错。而艾米莉继承到了这份手艺。
小小的布丁,布伦威尔姨妈用刀叉切成了好几块,像是不舍得极了,她一口又一小口地吃着,表情完全沉醉其中,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在座的勃朗特都不禁想到:当真有那么好吃吗?
帕特里克用刀叉敲敲桌子。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他只看见帕特里克清清嗓子,郑重其实提出说:“诸位,晚饭前,艾米莉和我说了件小秘密。她在其中一份布丁里加了牛乳,我记得玛利亚给你们做过那东西——虽说时间有些久远,但那美妙的滋味我想你们绝不会忘记。”
“可是是哪份呢?”夏洛蒂发问。
艾米莉回答说,“本来做有标记的,但兴许是没定好型。现在早看不出来是哪个了。可我原是想分给布伦威尔姨妈的,于是我就请教了帕特里克。”
她瞥了眼勃朗特先生。
“帕特里克给了我或许不错的答案。”顿了顿,她补充说,“我直觉感到不对,但帕特里克用数学向我证明了。”
她颔了颔首,唇拉得很平,凡妮莎认为那是保留意见的姿态。
勃朗特先生却相当自豪,“虽说我大学主攻文学,但基本的数学我也是懂的。”
凡妮莎有点感兴趣了,“那你是怎么做的,帕特里克?”
“概率。”帕特里克故作玄妙,只抛出一个专有名词,便刻意顿了顿。他又去给自己倒了杯茶,“我当然猜不出哪份里含有牛乳,但我可以保证布伦威尔喝到牛乳的概率最大——虽然依旧是不确定,但这其实是个天大的妙用。概率低的事情想要发生,就好像强逼着,非要让工厂主们从掏出哪怕一先令施舍给流浪汉似的。”
帕特里克抖了个机灵,但并不好笑。
他并不在意,一口一口呷着清茶。
不知为何,凡妮莎有种熟悉的感觉。她安静等着勃朗特喝完。
其他人也屏息聆听。
帕特里克又说:“这很简单。吃到含有牛乳的布丁这事其实是有概率的。而我让布伦威尔头一个挑,她吃到牛乳的概率便最大。”
凡妮莎笑了。
这没什么,现代哪一个高中生听到勃朗特先生的解释都会忍俊不禁,顺便还可能在脑海中循环着“你想着,这题简单啊?结果一写就错。”的普通疑问声。
但凡妮莎不小心笑出声了。
帕特里克立刻看向她,牧师先生平日温和,碰到发表意见的时候性情却相当固执,他坚持己见,很少反思,被人反驳甚至会生气。
今天也是。他竭力克制住不快。
“凡妮莎,你在笑什么?数学哪里好笑啦?”
凡妮莎灵敏的嗅觉闻到了□□味,她倾向于回避,“没什么。只是有点走神。你知道,我一向数学苦手。”
勃朗特先生满意点点头,又不大赞同道,“数学是和圣经一样美的语言,我们不能因为圣经的原文是拉丁文,便不去注释和解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凡妮莎,不要畏难。”
凡妮莎:“……”最烦在她熟知领域内不懂装懂,还反过来教育她的家伙。
她忍!
凡妮莎敷衍点头。
勃朗特更满意了,他又转过头来教育夏洛蒂她们。
“小帕特里克,你更不能放弃数学了,这对你的绘画很有帮助……”
勃朗特先生开始絮絮叨叨。
布伦威尔姨妈叹气。帕特里克老毛病又犯了。
夏洛蒂和艾米莉对视一眼,翻了个白眼,至于被说的主体小帕特里克专心吃土豆泥,偶尔敷衍点头。
帕特里克又说:“夏洛蒂和艾米莉也是,我记得考文垂也开有数学课吧?你们的代数当时可不大理想,这怎么能行?”
夏洛蒂:“…呃……当时下一学期我便又好了。艾米莉圣诞前那次测试刚好身体不舒服罢了。”
勃朗特铁粉凡妮莎忍不了了!
说她也就罢了,她就心里笑笑,可凭什么说夏洛蒂她们?
凡妮莎放下勺子,“帕特里克,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得出这结论的?或许大家吃到牛乳的概率都一样。算上布伦威尔姨妈的那块,总共有5块,我们每个人吃到牛乳的概率都是1/5。”
帕特里克也放下茶杯,发出咚得一声闷响,“你在说什么胡话,凡妮莎?第一个挑选,那必然概率更大。如果布伦威尔要是后几个选,牛乳又恰巧被前面的人挑走了,那她的概率不就是0了吗?”
凡妮莎没想到帕特里克的理解竟真的这么……朴素。好歹也是剑桥圣约翰学院毕业,怎会如此?
帕特里克见凡妮莎沉默,乘胜追击。
“怎么想都是第一个吃概率……”
“如果姨妈没有吃到呢?我想概率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凡妮莎在斟酌措辞,她最终选用了“plain”,她继续说,“如果姨妈第一次吃到,相当于5个布丁选牛乳,概率是1/5,而如果第二次吃到,它的前提第一次没有吃到的概率是4/5,但偏偏第二次——此时只剩下四个布丁,姨妈要在四个中选一个,因此最终结果是4/5x1/4,依旧是1/5……依次类推,我们可以轻易得到无论如何,无论她第几个选,概率都是相等的。”
一时半会儿,勃朗特感到有些晕眩。他不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夏洛蒂、艾米莉、布伦威尔夫人也目瞪口呆,她们到底年轻,思维转得快,想一下的确是这个理。正是因为如此,她们才惊讶得不得了——眼前这人真的是凡妮莎吗?
布伦威尔夫人又想到她昨天的焦虑,她想或许那真的是无稽之谈——起码,她现在便有了对凡妮莎出路的想法。
小帕特里克对数学不感兴趣,他相当专心地在吃土豆泥。
凡妮莎输出完后,就不管了。
沉默片刻,勃朗特先生终于找到反驳的办法了,“你还是先学好文法再对数学大放厥词吧!plain可不是那么用的!我和你讨论什么数学呢?真是自找不痛快。”
plain原意是平原,后来可引申为平平无奇,普通,但似乎大多适用于相貌、款式等。
“本来想着开春便送你去伍勒小姐的学校念书,但现在我看还是继续考文垂吧——那地方好歹还教数学。”
“帕特里克!”夏洛蒂提高声音,她准备说出布拉德夫人的恶毒行径,可她又想到,凡妮莎是因为偷吃被鞭打的,偷吃违背了教会所奉行的禁欲和克制思想,而勃朗特先生别的不是,他恰巧是个牧师。
牧师会站在凡妮莎这一旁吗?即使她是他的女儿?
认识到这点后,夏洛蒂突然没了底气,“可布拉德夫人……”
艾米莉满脸茫然,布伦威尔姨妈也一头雾水,小帕特里克事不关己,他还在吃。
凡妮莎倒是觉得没什么所谓——勃朗特要送那种吃人的地方?谁还不会逃学、搬离家庭了?
当然前提是有钱。可有钱就得写小说。
凡妮莎又被逆向督促了,刚好饭也吃完,今天负责家务的也不是她,凡妮莎便和众人告别,回到了阁楼。
夏洛蒂她们也陆陆续续走了。
布伦威尔姨妈吃了美味的布丁,想和艾米莉去荒原散散步。即使这季节石楠花早都谢了。
只剩下,帕特里克和小帕特里克。
众人纷纷离去,牧师先生本能感到不舒服极了,他清清嗓子,“小帕特里克,我认为你是我们家唯二的有识之士了。我想,刚才的概率,你我之间才能好好辩论一场。”
“辩论?”
小帕特里克不想搭理他。
于是,小帕特里克舀了口土豆泥,“好呀。土豆泥真好吃!”
“来和我辩论。”
帕特里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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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的荒原上,石楠花大多都凋零了。毕竟已经这般天气了,狂风呼啸着,当真只有几棵光秃秃的歪脖子树,可怜巴巴的。
她们走到一片湖附近,停了下来。
说是湖,不过是个大水潭罢了。荒原凹下去的地貌又恰巧寄积了水,长年累月便成了湖,到了冬天,浅浅的一层冰覆盖在其上。
艾米莉捡了块石头,朝冰面上砸了过去。
布伦威尔夫人突然出声道,“艾米莉,我知道你一向有主见,又不像夏洛蒂那样正统。我想和你商量件事——你觉得,把凡妮莎送去当药剂师学徒怎么样?”
石头在冰面上弹了几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艾米莉侧头,“药剂师学徒,是条路子。起码饿不死,可凡妮莎并不懂什么草药。”
“我认识个药剂师,他在镇子上新开了一家药剂铺。生意不错,但他总是丢三落四,记账也不太行。”
艾米莉明白布伦威尔的意思了。可凡妮莎……能行吗?
考文垂的确教代数,可代数和实际问题差得远了。即使今天关于概率的说法相当逻辑清晰,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一个人,无论是谁,在她的一生中,总会干过一些了不起的事。可拿峰值来假定平均便不大合理了。
艾米莉想——虽然这样有些不敬,但布伦威尔可能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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