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伦威尔夫人气上心头,信里的措辞自然也不如何客气,她把以往所受到的淑女教育早给扔到了天边,只剩下内里包裹的那个少女塞莉——牙尖利嘴、不好相处,一句话能把人噎个半死。
“你说让我去草药铺瞧瞧你找到的小姑娘?我的确兴趣正浓,只是你也知道,我嗅觉一向灵敏,唯恐还没到那,只远远站着,便恨不得当场窒息,免得受那股酸臭味的折磨。”
埃莉诺的回信也不甘示弱,“我很高兴,岁月并没有磨平你的棱角,可惜,却磨瞎了你的眼光。”
几番唇枪舌剑后,布伦威尔夫人和埃莉诺都不忿至极,后者甩出一句:“那就带着你的小姑娘来我的草药铺,当面评评理!你敢不敢?”
布伦威尔夫人怒火中烧,理智烧毁,一时半会也顾不得避讳埃莉诺,直接应下挑战:“不就是去草药铺?评评就评评!”
——这就是布伦威尔夫人一大早来到凡妮莎的阁楼里,硬着头皮旁敲侧击的原因。
“凡妮莎,今天有空吗?我想和你去镇上转转。”
布伦威尔说得很含蓄,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说到底是她一时冲动,把凡妮莎也牵涉进来了。
这本来是她一个人的意难平,与凡妮莎有关,却又无关。
凡妮莎愣住了,她很想和布伦威尔姨妈出去,可今天又是一个新的周一,埃莉诺的草药铺要求她必须早上八点到岗。工作时间她也不好玩忽职守,和人出去乱跑呀。即使早上很可能没几个顾客。
可她在草药铺做工的事,凡妮莎并不想说出去——限于女性身份,埃莉诺不是正当的药剂师,在这种药铺里打工简直像是巫医的助理又或者是女巫的从犯。
你指望一个信仰天主教的牧师家庭容忍这种事吗?不会因此搅黄了她的九个先令吗?
凡妮莎面露难色,含糊其辞,“我在镇子上新交了个朋友……”
不用等凡妮莎说完,布伦威尔夫人已经明悟了,她飞快地撤回了先前的试探,“没什么。凡妮莎,等下次你有空吧。”
——埃莉诺有句话说错了。岁月并没有磨平布伦威尔的棱角,却让她的棱角始终朝着一个方向。这要搁在布伦威尔少女时代,她铁定会觉得凡妮莎是另外有了新朋友、又或者不再想亲近她了,然后像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燃,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砰砰砰炸个不停,损人不利己。
她这样,凡妮莎反倒更不好意思了,她再三保证道,“我周日和周四都有空,下次,我铁定会和你一同去的。”
布伦威尔笑着应下了,转头又愁苦起来——这可怎么办呀。
她和埃莉诺约好的是今天,布伦威尔并不想迟到,也不想推迟日期。她就要争那么一口气,绝不让埃莉诺有任何怀疑她畏惧以致临阵脱逃的机会!
凡妮莎并不知道布伦威尔想了些什么,因为布伦威尔的缘故,凡妮莎今天起得格外早,比往常的六点钟还早了一个小时,到镇子上的时候玩家,许多低矮的房间亮着黄色的煤油灯灯光。
想必是要早起的工人们吧?
突然,又有一间黑窟窿洞的房间亮起黄光,紧接着响起来的便是女人尖利的斥责声:“你这个睡货!成天睡睡睡,刚才都叫你起床,你说五分钟?结果一下睡了半小时?!要是今天晚上我听到你因为迟到被桑顿先生开除的消息你就别想吃饭了——明天的早饭也没你的份!给我去郊区挖野菜去!不然你就等着接下来一个月喝西北风吧!”
随后又是男人粗哑的抱怨声,“你好无常!之前是你说亲爱的太困了就先眯一会,五分钟后我叫你——我才敢眯一会的,结果没想到你在厨房也睡着了。瞧瞧!土豆泥都糊了,你这种早饭我还不想吃呢,毕竟我还想晚点去见撒旦——说不过我还想上手吗!”
“疼疼疼——我不敢了我现在立刻去上班我追你跑很快的,现在也很快!”
……凡妮莎快笑死了。
这画面好眼熟,无数次在她前世家庭上演过。那时因为万恶的老板每天要6点钟去实验室打卡,她一个学生反倒成了最早起的人,便天天在家里充当着人肉闹钟,鉴于物理闹钟已被证实虚弱得不堪一击——唯有人肉闹钟的以暴制暴和物理唤醒才管用。
等等?
凡妮莎又想到一个生财之路。
打字员她是没应聘上,第二个兼职不翼而飞。可眼下也不失为个契机。类似这样的起床困难户家庭铁定不止一户,可是现在又没有闹钟的存在。
仅凭亲人的提醒着实不靠谱,凡妮莎想到一种名叫打更人的职业——更确切地说,在维多利亚,它应该被叫做敲窗人。
精力旺盛,在精准生物钟上有独到天赋的人,会选择这份职业。他们拿着根棍子,每天早上戳戳客人的窗户,意思是该起床了,敲窗人会相当耐心,直到窗户里传来人的应答声,他们才会离开。
叫醒一户人大概能赚一两个便士,倘若该地区的工人和起床困难户很多,那敲窗人一早下来恐怕大发呀!
在天尚且没亮的时候起床是对黑夜的辜负和犯罪,但这份罪责,凡妮莎想说——“请让千罪尽归余身!”
起码是霍沃思这片的罪。
这样想着,凡妮莎决定和那位工人的妻子商量下。但愿妻子会下来送送丈夫,不然她就要硬着头皮直接敲门了。
可惜,凡妮莎等了一会儿,都未能如愿。而再等下去,恐怕迟到的就轮到她了——但埃莉诺的薪酬相当诱人。
于是凡妮莎只好恋恋不舍地望着重新暗下去的房间,心里想,今晚一定要去问个究竟。
虽说凡妮莎很有职业道德,她学习药剂用途也相当一丝不苟,但到底是人,怎么也免不了心神摇曳。埃莉诺注意到她的分神,她本想斥责些什么。
埃莉诺正是这样的人,无论她对一个人有多满意,她也相当吝啬于自己的赞美。与之相反,斥责与教训口吻的话倒是滔滔不绝。这样的性格让她不是个好朋友,也不是个亲切的老师,却让她成为一名成功的草药商。
但岁月让她学会在射出一支箭之前,再三考虑。
再过不久,赛莉很可能过来,而她一时冲动,和塞莉放下豪言,要让布伦威尔看看她新找的小姑娘有多好,而她推荐的勃朗特有多差!
思前想后,埃莉诺忍住了,她担心自己现在微末的批评影响了凡妮莎的状态,于是默默在心里给凡妮莎记了一笔,决定明天以更多的草药知识来轰炸她。
今天是不行了。
埃莉诺更喜欢教导全神贯注的人。她开口叫停,“凡妮莎,今天就先到这里为止吧。你先去前面照看下客人。明天继续学。”
早就被草药轰炸得快要去世的凡妮莎如蒙大赦,纯粹的识记也太没有意思了。对自己明天的遭遇,她浑然不知。
下午的时候,有位熟悉的顾客到来了,是贝西-希金斯,上次买止咳药的那位。
一见到她,凡妮莎就仿佛回到上周贝金斯报出名字后的木然心情——大脑仿佛在翻箱倒柜,原本陈列整齐的记忆碎片现在四下乱飞。
贝西-希金斯。
《南方与北方》中凡妮莎相当喜欢、相当可怜的一个角色。在纺织厂工作的她,因为吸入了过多的棉絮,得了尘肺又或者是肺痨——你试过不能呼吸的痛苦吗?
意识清醒地感到大脑混沌,氧气和生的希望就在她的面前、和她肌肤相触,可肺痨患者的肺却像个破锣锅一样,只会扯风吹,吸不进哪怕半点氧气。
每一次扯出来的呼声,都像是倒计时又数了一秒。
真可怕,真可怜。
凡妮莎可怜贝金斯,也可怜曾经的自己。
希金斯穿着和上次差不离的衣服,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好转。
但她开口却说,“最近在家吃药,咳嗽少了许多,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安慰,但这里——”贝西按了按胸膛的位置,“的确是不怎么疼了。”
凡妮莎不知道说什么好,肺痨或者尘肺什么的,以贝西-希金斯的生活作息来说,铁定是劳累病和职业病。
她没进过纺织厂,可无数电影和书籍里都说过纺织工厂的乌烟瘴气。
相当狭小的车间里,灰尘漫天飞,棉絮无穷无尽地飘在空气中,人为了生存,就难免要呼吸,可只要呼吸,便难免吸入这危险的因子。
贝金斯肺病的诱因是工厂长期的劳作、是糟糕的车间环境,她现在肯定还没有发展到药石不可医的地步。这恐怕也是她在家休息几天后,便突然感到身体好转的原因罢。
贝西又说,“快好的话是不是就不用买止咳药了?这次我想买点治淤青的,父亲不小心磕到了脸,青了好大一块。他在家丧气好几天了。”
希金斯——想到那位希金斯,凡妮莎斗胆猜测,怕不是被揍的?
不过她当然不能这么和贝西说话,“不买也可以,最好再在家里休息几天,有空的话多去郊区转转,能摸鱼的话就多摸一会儿。跌打损伤药很贵,如果是淤青,冷敷可以止痛,热敷能促进血液循环……你看着办。”
“摸鱼?能在郊区摸到鱼吗?”贝西很惊喜,“那我们家就有肉吃了。”
凡妮莎才想到她的词汇太不合时代了,于是她换了个词,“天气很好,可以去郊区散散步。”
“我会的。”
她又盯了会贝西,突然想到贝西的家正在郊区。就和后世一样,市中心的房子地段好价格贵,而此时英国的逆城市化化进程当然远没有开始。
郊区依旧是工人、农民住的地方,工人们每天要花费大量通勤时间去工作,这也难怪他们要起得那么早了。
凡妮莎灵光一闪,问道:“你知道敲窗人吗,贝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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