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诺和布伦威尔夫人都不是蠢货,她们很快就察觉出微妙的事实,他们两人说得正是同一个人。
凡妮莎-勃朗特。
在埃莉诺这里,她的认知是勤勉、精于算数的凡妮莎,而在布伦威尔夫人的认知却大相庭径——痴痴傻傻、令家族忧虑而又蒙羞的勃朗特。
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却偏偏是同一个人。埃莉诺和布伦威尔现在简直风中凌乱了。
怎么就闹出这样的笑话!
还是在对方的面前!
两人都自以为不着痕迹瞥了对方一眼,结果却正正好撞上。而再怎么说,她们曾经也算是亲密得不得了的关系,闭着眼睛都能猜出对方现在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境。
空气,顿时沉寂了。
切莉见势不妙,早趁机和凡妮莎打了招呼,急匆匆离开了。
凡妮莎也尴尬,只好硬着头皮打圆场说:“姨妈来这里,是身体不舒服吗?您要是早说,我直接给您在店里买了好了,何必大老远的跑这么一趟?”
凡妮莎先叫了她,这让布伦威尔得意地瞥了眼埃莉诺,亲热唤着凡妮莎:“没事的,我也只是来这里看看……”
布伦威尔卡了壳,生硬地接了个词,“来看看你。”
凡妮莎跟着装傻。倒是埃莉诺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我可不知道你是布伦威尔她侄女。要早知道如此,我断断不会……”
——再请你的。
埃莉诺原本正打算这样说,可她又想到凡妮莎着实好用,账目清清楚楚,做事效率也高,还很勤奋,于是话到嘴边,便拐了个湾儿,“给你九先令的工资。”
撑死只有6罢了。
至于教草药知识,那更是没门!
布伦威尔心里大吃一惊,埃莉诺竟然给凡妮莎九个先令的工资,这待遇比伍勒小姐给夏洛蒂提供的待遇还要优厚,可夏洛蒂是辛辛苦苦念书念上来的,凡妮莎呢?她还没毕业!
这事要是说出去,任谁听了也不不能轻易相信。
现在看来,她先前的忧虑倒像是无稽之谈了。布伦威尔竭力调整好波涛澎湃的心情,夸赞着凡妮莎:“夏洛蒂和艾米莉绝对会对你刮目相看。我就知道,我的设想没错,你铁定能凭算数吃上饭。”
埃莉诺用气管哼出短促的笑,“你在信里可不是这样说的。”
布伦威尔在信里的确没这样说。她的措辞极谦和,说着凡妮莎虽不大聪明、对草药了解不深但踏实勤勉、知恩图报、保证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套话。
埃莉诺想想就觉得好笑。
布伦威尔就当没听见,看也不看一眼埃莉诺,只一门心思询问凡妮莎,“还有多久结束工作,不如今天我们一起回家?”
墙上的挂钟叮当一声响,指针刚好指向4。
约莫还差半个钟。凡妮莎犹豫道,“我很乐意,只是,恐怕要劳您等待了。”
想了想,她又补充说,语言含糊:“而且,下午我还要去新认识的朋友那里坐个客。”
她其实想和早上碰到的那位工人谈谈敲窗人的事,但是这事——尤其是没谈下来的时候,她怎么好意思让布伦威尔夫人知道?
凡妮莎这样说了,布伦威尔也只好失望地接受了。她才不是种贸然打扰小辈交际的长辈。
想到这儿,她看了眼埃莉诺,倘若当初……
她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了。布伦威尔忍着莫名的心情,甩下一句,“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她走后,埃莉诺也立刻去了隔间的配制室鼓捣着药水。按照以往,她是绝不会在这时候忙工作的。
凡妮莎没嗅出奇怪的氛围。本质上,她并不擅长读空气,尤其是与她无关的事。
她现在一门心思投入之后的创业大计了,虽然或许只是个人形定点闹钟罢了。
可这事要想成功,如何说服工人们是个难题。约翰的朋友们恐怕牵涉不到工人,而原主本身的社交网更是和工人八竿子打不着,难道她还真直接上门敲窗,开口就自信飞扬——“嗨!朋友!”?
也不是不得行。
凡妮莎还真这么干了——除了没敲门。
她结束工作后,走在回家的路上,特意绕了早上的那条小路上,特意等着工人们下班。
凡妮莎蹲点的时机不错。各种意义上的。
这时候工会已经有了雏形,社会上一些中产阶级兴许是为了提升优越感也或许是纯粹出自善意的同情,他们倡导缩减工人工作时间,相关的法令也渐渐完善,早8晚4的八小时工作制似乎成了常态。
这也是凡妮莎正正好能蹲到正主的原因。
她记性不错,眼光也敏锐,一眼就认出了早上那位险些要迟到的工人,周围的人都三两成群,独他孤零零一个,瞧上去还垂头丧气的。
乔纳森确实不怎么高兴。他因为迟到了几秒钟遭了训斥,班长决定给他三先令的罚款作为惩罚。不止如此,倘若他再有下次,就直接卷铺盖滚人!
乔纳森不想失去这份工作。即使要忍受长达四小时的通勤时间和脑子塞满了芨芨草的没人性领导。
可他当真起不来,高强度机械一般的流水线作业持续八小时后,还要步行翻越崎岖山路,早几年他还精力旺盛,这点事自然无足挂齿。然而岁月让他的精力如同皮肤一般布满了干枯的树皮。
他累了。
妻子也已经尽力了。她每天得照顾三个吵吵闹闹的小孩,最大不过三四岁,还要每天接着帮人洗衣服的活计,偶尔还得接缝缝补补的针线活……这些事让她忙得陀螺一般团团转,乔纳森不忍苛责,也不忍继续劳烦妻子了。
就在这时候,乔纳森突然听到一个异常活泼的声音,“嗨!朋友!你想体验上班不迟到吗?想体验每天安心睡觉,自有闹钟叫您吗?”
乔纳森第一反应不是天降甘霖般的喜悦,而是沉默与反感,“你,推销挂钟的?”
“那你恐怕是找错人了。我们没钱。”乔纳森说。
或许凡妮莎该庆幸,她并不是那么会读空气,至少此刻她竟然不觉得有多么尴尬,她解释了闹钟的定义:“不不不,并不是那种到点准时响的挂钟,这玩意太贵了我也搞不来——我这里说的闹钟是人工叫早。倘若您愿意购买我们的服务,每天早上我们会派专人在您设定好的时间敲窗,直到您完全清醒。”
“用了的都说好!一先令即可购买包月服务!”
乔纳森是从业七年的纺织工人,他一周能拿18个先令。这钱对他来说绰绰有余。
但他拒绝了。
“我并不信任人工叫早。而且,我从没听周围人说过这种事。我担心您恐怕是来骗钱的。”
凡妮莎并不气馁,“或许您可以先试用试用?”
说实话,乔纳森并非不动心,但他不愿意尝试从未听过的事物。他本能地觉得不靠谱,也不愿意做那个出头鸟。
“您先找到别的工人再说。倘若他们干,我也这样干。”
这意思很显然,就是没戏。
凡妮莎的“嗨!朋友”计划吹了,这并没有让她交到第一个生意朋友。不过,她也不气馁,本身只是随口一提的事罢了,她什么都没有损失。
相反,还有了新的思路。
不可否认,抱有乔纳森这样思想的工人并不少,要想说服他们,最好是有人带头。
且这个人也有一定要求。有一定的团队领导力、肯接受新事物。
倘若这只是历史时代,凡妮莎铁定要么只能死磕乔纳森,要么慢慢找。但,她生活的世界还有活生生的贝西。
《南方与北方》。
很轻易的,凡妮莎把这人定位到了希金斯先生身上——他是贝西的父亲。
不过这事急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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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布伦威尔夫人并没有大张旗鼓说出凡妮莎在不入流的草药铺做工这件事,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她可不希望帕特里克搅黄这事——即使他恐怕很可能也只是出自爱与名声的理由。
但比起虚无缥缈、自我禁锢式的评价,凡妮莎更喜欢实打实的真近白银。
她如愿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凡妮莎的钱包也随着鼓囊囊起来。她每周能从埃莉诺那里得到九个先令,除此之外,每周约翰和他的朋友们要上两次课,凡妮莎总共能拿十个便士。
她将大部分攒了下来,零碎的钱则
被她用来去书店买些便宜的杂记,增长见识,又或者买了些小玩意儿送给布伦威尔姨妈和夏洛蒂她们。
夏洛蒂她们笑纳了。布伦威尔姨妈却不好意思极了,言说:“已经有了最好的礼物。”
说起布伦威尔姨妈,便不得不插个题外话——也不知为何,凡妮莎近来常常在埃莉诺的草药铺看到她,她和埃莉诺的感情似乎飞速地好了起来,甚至,某个周三的下午,布伦威尔姨妈提出,她要去朋友那里借住一段时间。
勃朗特们自无不可。反正离得又近。
圣诞快到的时候,夏洛蒂带来个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消息。
据说,米尔顿的工人罢工闹得很凶,险些要发生□□,霍斯曼没有办法,只好缩短了在米尔顿的停留时间。
一松一紧之间,其结果便是霍斯曼先生的移动图书馆如期到达。
她们的移动图书馆之行,并不需要等到开春、甚至更晚。
可工人们的日子却难熬了。
凡妮莎并不是悲天悯人的性格,可她听到这事,也只感觉心头一阵压抑,四周仿佛蒙上了层分明一戳就破、却没人敢戳的纱布一样。
可忧虑也没有办法,她决定找点别的事来干,流动图书馆或许便是个契机。她的钱不够去书店买经典,去流动图书馆买点流行通俗小说还是绰绰有余的。
凡妮莎刚好可以趁此机会,看看当下流行什么书。
能够在数个乡镇都大受欢迎的书肯定代表了最潮流吧?
她还没忘写小说的事。
毕竟,长远来看,没学历的她,在维多利亚最靠谱的出路,反而是指望写小说赚钱——大赚特赚,得像狄更斯那样的赚才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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