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观十三年。


    山河安然,落日余晖。


    已是入秋的时节,萧瑟的风一吹,满地飘黄。


    一枚落叶悠悠飘到河上,顺着水流一路飘远。


    这条河边坐了两个刚打山上砍柴下来的壮汉。两人捧起河中的水喝了口,洗了把脸,揉了揉肩膀头子,累得不行。


    其中一个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甩了甩脑袋,说:“累死老子了。哎,你听说没,洲家那伙叛国贼,昨晚上全没了,全家都上了刑场,满门都被砍了。”


    “啊?不是说三天后才问斩吗?”另一个半睁开眼,脸上滴答着水,茫然道,“怎么突然就斩了?”


    “谁知道,那朝堂里的都是国事,这事儿提前还是延后哪儿是咱能知道的。不过这月里说要把洲家全都斩了的事儿真是……总提前又延后提前又延后的,真不知道怎么个事儿。不过提前也正常吧,那家家主洲剑英可是叛通北蛮呢。”


    “是啊,可真糟心。只是他跟他儿子在牢里坐了小个把月了,这问斩怎么一会儿提前一会儿延后的,闹得大伙儿都不知道到底斩不斩了。既是叛国贼,利索斩了不就得了?”


    “听说是朝廷里有人替他说话周旋呢。多半是元大人,他跟洲剑英可是拜把子兄弟。唉,要我说,洲大人这一生清廉,是不是他干的也倒真不一定。”


    “这还能不一定?都铁证如山了,不是都把和蛮夷的往来书简从他家翻出来了吗?还盖了他洲家的公章呢。”


    “那不还有个沈难清吗!要我说,八成是他自己里通外合,搁那儿栽赃陷害呢!你忘啦,那沈大人每次见着他洲家人都阴阳怪气的,尤其和那洲家儿子最合不来,见面不出半句就要吵,之前那帮权贵公子难得来这边一次,他俩搁摄政王和皇上跟前吵得直嚷嚷呢,禁军都险些拉不住!”


    “可……就算是互看不顺眼,沈大人也没那么大权利吧?”


    “唉,不管怎么说,洲家算是全完了。”另一人连连摇头叹息,“听人说,洲家那儿子更惨,他家问斩前天晚上,他儿子就被人在牢里用几把枪活活捅死了……”


    “是啊。”


    有道声音很不合时宜地幽幽插进来,声音颤抖:“我也记得是被捅死了……”


    正说着话的两个壮丁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弱青年人不知什么时候蹲到了他们旁边来。


    俩壮丁被突然出现的人吓得呜呜嗷嗷两声,连连后退着大叫:“你谁啊!?!”


    青年人转过了头来。


    此人目光幽怨,皮肤白净,骨架瘦弱,眉眼深邃,一双剑眉星目十分英气。不过他瞳孔比常人小些,再加上一双眼里不知为何溢满了想杀人的戾气,眉眼间就只剩下了凛冽的狠厉,白瞎了这剑眉星目的器宇轩昂。


    青年人啧了一声,别开脑袋,用力捂住脑门,抓住头发,愁得一阵猛搓,把自己搓成了个鸟窝。


    他说话都透着股咬牙切齿的愤恨劲儿:“我也记得我死了啊……”


    “?什么?”


    洲不宁不想说话。


    他是洲不宁,理应已经死了的洲不宁。


    洲不宁记得清清楚楚。前天晚上半夜,牢里的七个狱卒人手拿着一把长.枪,一块儿捅死了他。


    那些狱卒是审问罪臣或犯事人的好手,知道怎么样最痛,怎么死最惨,所以捅的都不是致死的地方。


    洲不宁并没有当场一命呜呼,他最后的那一口气被吊了好久,他甚至能在濒死里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血滴滴答答掉到地上的声响。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先捅死在牢里,而不是和洲家的人一起上刑场被满门问斩。


    但他死了。


    可一转瞬间,他又睁开了眼,看到了橘红的天空和火烧一般的云,纷纷而落的落叶,和承载着它们的交纵枝叶。


    他瞪了好半天天上的火烧云,难以置信地缓缓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枫叶堆里,身后是棵老树,周围是影影绰绰的树林。


    枫叶徐徐飘落,山河秋意正浓。


    他又活了。


    他站起来,一个趔趄又跌了回去。


    他咬着牙再度站起来,一直往前走,走到了这里来。


    这一个月的牢狱之灾真不是人受的。即使他死后又复活,却仍然感觉那些拷问后留下的伤还在痛。


    该死的沈难清。


    洲不宁暗暗捂着肚子揉,望着河面上自己的脸。


    这张脸跟他上辈子不太一样,但是有很多相似之处。是那种站远了眯眼一看,谁都会把他当成洲不宁的程度。


    洲不宁不快地眯了眯眼。


    这到底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个人身上……


    是借尸还魂?还是怎么回事?


    洲不宁边想边摸了摸自己身上,却没摸到什么东西,浑身上下连根毛都没有。


    没有任何东西能告诉他这是谁。


    洲不宁有些懊恼。


    “哎?”壮丁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小兄弟,你跟那洲家儿子长得挺像啊?”


    洲不宁横了他一眼。


    壮丁闭了嘴,往后蹭了两步,不敢说话了。


    洲不宁站了起来,捂住肩膀揉了揉,问:“劳驾问一下,这是哪儿?”


    “京……京城北郊。”


    “玉峰山?”


    “对。”


    洲不宁了然。


    玉峰山是先帝爱来狩猎游玩的山,山脚下还有个猎场。不过换了傀儡新皇上位之后,摄政王就把猎场移到了南郊,这玉峰山就成了个空有其名的摆设,后来也对平民开放了,这附近都是猎户牧民。


    很不幸,沈难清府上离这儿远。


    刚刚这两个壮丁说得不错,他家确是沈难清害死的,沈难清也确实跟他合不来。


    他俩那可真是冤家路窄,见面必斗。


    洲家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是朝堂里出名的清廉忠臣,洲不宁从小记住的家规也是五常的仁义礼智信。


    但沈难清那厮却不是,他最乐意干的事便是颠倒黑白不辨是非,最擅长阿谀奉承。


    不过更多的人觉得他说话好听,人也长得好看,都和他走得很近。再加上他说的好话当今的摄政王爱听极了,他更是摄政王的心头好肉。一介权倾朝野的奸臣,多的是人追着他屁股拍马屁。


    洲不宁向来不屑一顾,常常称他为奸懒馋滑的死病秧子。


    洲不宁还记得他在牢狱里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时,沈难清来看过他。那时沈难清居高临下,叫了几声洲不宁的名字,但什么都没说,就只是看着他。


    沈难清八成是在笑的,一定是和平常一样阴阳怪气地对他笑,讽刺他满盘皆输。只不过洲不宁那时候喘气都费劲了,根本看不清他。


    尽管不知眼下这盛着他的魂的身子是何人,但洲不宁明白自己的使命。


    他能复生回来,一定是为了把这个烂人一块带到阴曹地府去,让他那绣花枕头的脑袋狠狠磕在阎王殿前,给洲家痛哭流涕地谢罪。


    跟蛮夷往来的若不是洲家,便必然是那姓沈的奸臣。


    一个叛国贼,合该血债血偿!


    洲不宁低眸,看到壮丁身后有装着柴的两个竹筐。竹筐里除了他们砍下来的干柴,还有两把砍柴刀。


    “哎,”他说,“我能拿铜钱换你把刀吗,正好我家没刀了,最近也没多少银子去买。”


    他一边说一边去摸袖子,一摸才发现袖口里空空如也。


    ……娘的,习惯有钱了。


    不过这壮丁倒是豪爽又不拘小节,答应了下来:“行,不用你给钱,我白给你了。这刀也钝了,我正打算扔呢。要不你跟我去我家,我给你找把好点的?”


    “不用,谢了。”洲不宁说,“钝的更好。”


    钝的一刀砍不死,能多砍几刀。


    对,没错,折磨死他。


    壮丁把砍柴刀从竹筐里拎了出来,递给了他:“喏。”


    洲不宁从他手中拿过柴刀,再次道了声谢,转身离开了。


    他走出玉峰山,到了京城北郊的小镇子里。他本想租匹马赶路,但现在浑身上下二两银子没有,只能徒步去取沈大人的狗命。


    身上的痛过了好长时间才消下去。洲不宁拎着柴刀赶路,生生看着太阳西落,明月高悬,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他这张脸生得微妙,行人第一眼看他都目露诧异,好在他这次复活和自己长得并不完全一致,仔细打量一下之后,他们也就收回了狐疑的目光。


    从玉峰山去沈家府上是段很长的路。等到了地方,洲不宁已经脚痛得一步都迈不动了,路上更是彻底没了行人。


    洲不宁龇牙咧嘴,在他家府上旁的小巷子里揉脚腕,直骂沈难清他娘的是个烂人,给脸不要的死病秧子。


    正嘟囔着骂人时,午夜打更的巡夜更夫敲着锣提着灯笼,从街那头晃着灯火走过来了。


    敲锣声一慢四快。


    更夫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洲不宁往巷子里挪了挪地儿,挺直了背靠住墙。


    更夫只看眼前路,没注意到他,敲着锣喊着话,砰砰嗙嗙地走远了。


    敲锣声一慢四快,那现在要么是四更天,要么五更天。


    多半是四更天。沈难清家在天子脚下,洲不宁在京城北郊死而复生,京城偌大无比,洲不宁走过来当然会花不少时间。


    洲不宁直起身,嘿地一声直接上墙,探头瞅了下府里。


    府里安安静静。


    见四下无人,洲不宁就翻墙跳下,落到花草丛里,潜进了他家。


    洲不宁拎着柴刀一路潜行。他没来过沈家,只能在他家四处摸索,查探天杀的沈病秧子到底在哪儿。


    谁家的府邸都大得很,更别提沈难清这等正三品的官职,府邸大得跟座迷宫一样。


    洲家也曾这么大来着。


    不过在昨晚满门抄斩了。


    洲不宁心里不是滋味,杀了沈难清祭天的决心情不自禁地越来越盛,提着刀往前匆匆行进。


    冤屈往事不停涌上心头,灭门之仇越恨越深。洲不宁越想越火大,越想越气势汹汹,走到个拐角时就拎着柴刀跳出了灌木丛,终于是没忍住,张嘴就想骂:“个——”


    个天杀的死病秧子天天靠那张破嘴拍马屁来的银子真他娘不少,家怎么大成这倒霉样——


    洲不宁突然一口把话嗝了回去,赶紧利索回身钻回草里,一个翻滚趴到了地上。


    居然有一个人正坐在阁前!!


    那人缓缓地转过了头来。


    他动作很缓慢。


    洲不宁脸都被吓白了,正暗暗骂着这他娘哪个倒霉玩意儿四更天不睡觉搁这儿赏月时,就隔着草叶交隔间细小的空隙里,看清了那人转过来的脸。


    洲不宁一怔。


    是沈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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