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难清,是个好看的人。


    他有一双含情桃花眼,右眼眼角边一点泪痣。从前洲不宁总骂他生的个祸国殃民妲己脸,就因着他实在长得太美。


    这词儿不该拿来形容男人,但他确实双目含情眉眼如画。


    但沈难清如今却模样憔悴。他两眼通红,本就瘦弱的一把病骨此刻瘦脱了相,像一把要融在水里的白惨惨的雪,握都握不住。


    落魄得太陌生,洲不宁一时竟不敢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他。


    他紧张了起来,手握住了刀。


    一会儿沈难清若是过来看情况,洲不宁就跳起来照他那细白脖子上狠狠来一刀。


    沈难清看着他的方向呆了片刻,收回了目光,怅怅然地没当回事。


    洲不宁松了口气。


    他甩了甩脑袋,坚定了一番意志。


    装什么可怜!


    一个里通蛮夷的叛国贼,在这里装什么惆怅落魄!


    洲不宁微微爬起身,打算绕个后伺机动手。


    忽有脚步声从府深处嗒嗒传来。


    洲不宁连忙再次伏下身去。


    来的人白发苍苍,面容苍老,挺直着背,正拎着个灯笼从远处走过来。


    这是沈府的老管家,姓姜,洲不宁见过几次。


    姜管家走到沈难清身边。


    “公子,四更天了,差不多睡下吧。”


    沈难清没吭声。


    “公子,”姜管家接着苦口婆心地劝,“您这些时日身子骨又垮了,昨个儿还活活晕过去了……还是早些躺下歇着的好,这月您可没得闲。”


    洲不宁躲草里翻了个白眼。


    他能闲着吗,搞死他们全家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沈难清还是没有说话。


    姜管家再次开口:“公子,您尽心尽力了,洲公子他泉下有知,会知道您这些天的用心的。”


    洲不宁:“?”


    他一愣,隐隐约约觉出哪儿不对了。


    姜管家叹息道:“您……你这一个月里,替洲家周旋了这么久,月初那起儿正下梅雨,您上皇城里跪了七天,身子骨都垮了……您不欠洲家什么的,也不欠洲家公子什么的。洲公子他泉下有知,会知道的。”


    洲不宁脑子一白。


    ……?


    什么?


    “公子,您身子骨本来就不好,这么一闹,又垮下去了。郎中今日也说了,要多吃东西多睡觉,好好养身子才行,您现在这样……公子,咱家府上可是靠您撑着的。您要是真垮了,老夫人和三姑娘都没地儿去了。就当是念着她们,快去睡吧,公子。”


    沈难清还是不说话,像哑巴了。


    洲不宁脑子乱了,震惊到难以言表。


    他捂着脑门,被突如其来的这些消息砸得眼花缭乱。


    他看向沈难清,他头一次用如此沧桑艰难的目光看沈难清。


    ……你说点什么。


    沈难清啊,你说点什么,你快点说点什么……!!


    你再不说话我就要疯了!!


    兴是吵得久了,沈难清跟他心有灵犀,他真就在那边开了金口。


    沈难清声音哑得厉害。


    他说:“都八年了。”


    “我今天一数,才发现都八年了。我在那之后都跟他吵了这么多年了……他根本就不记得那事儿。”


    “我在牢里跟他说那些……他根本就听不清我说话了。”


    “他到死都不知道啊,姜伯。我想说的时候,他倒听不清了。”


    “他到死都不知道,我暗地里喜欢了他整整八年。”


    洲不宁:“……”


    沈难清凉凉笑了。他伸出手,看月光凄凉又遥远地落在他苍白的手心里。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了。”


    姜管家还是坚持自己的说辞:“公子无错,何苦如此自责呢。”


    “……我知道了……现在就去睡。”


    沈难清退了两步,站了起来,晃晃悠悠的。


    姜管家赶紧上手挽住他,扶着他说:“我送您回房歇着。”


    语毕,姜管家拎着灯笼,带着他回房去了。


    俩人走之后,洲不宁讪讪探出了头。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沈难清的背影,沉默几许后,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鬼使神差地就蹑手蹑脚跟了上去。


    姜管家把沈难清送回屋里,片刻后拎着灯笼走了出来,道了句“您好好休息”,关上了门,离开了。


    姜管家消失在拐角里。


    洲不宁躲在他家后院的一棵树后,偷偷看沈难清的卧房。


    他站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沈难清喜欢他。


    沈难清居然他娘的喜欢他。


    跟沈难清作对久了,洲不宁第一个反应便免不得是姜管家这是在跟沈难清演戏给人看。可这三更半夜的,旁人安插在他家的眼线都得去睡觉了,他俩演戏给谁看?给天上的嫦娥玉兔?


    且演这一出有什么用?洲家如今是叛通蛮夷的一家罪臣,跟他们扯上关系,这无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沈难清这一下搬起来的还是块女娲补天用的巨石,能直接把自己连人带家砸死的那种。


    沈难清是正三品的官臣,明哲保身这词儿他不可能不知道,更不可能会犯这种蠢错。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是真在演戏,那也是在告诉别人他和洲不宁有关系,他也是个要叛国的罪臣。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完全没有好处。


    没有好处又无意义的事,沈难清不会做。


    且这么晚了,和自己家的老管家凑在一起,会说的也都是私下的实话。


    所以,那都是真的。


    沈难清没有害他家。


    非但没有,他还拼了命地想救他。


    这一切玄幻得难以置信,洲不宁顿时头昏脑涨偏头痛,感觉整件事都不对劲了。


    不是沈难清……还能是谁?


    还能有谁?是谁和蛮夷往来,里通外族!?


    想不出来。


    ……沈难清又为什么喜欢他啊???


    他刚刚说八年前……八年前怎么了?


    洲不宁完全不记得八年前他对沈难清干过什么。就记得八年前沈家老爷子人没了,沈家一夜之间家道中落,沈难清特别惨,都没空跟他见面。


    俩人那年拢共才见了三四次,每次沈难清都凄凄惨惨戚戚的,洲不宁都不忍心像以前那样跟他拌嘴了。


    沈难清也不怎么跟他讲话。


    洲不宁来来回回仔细想了半天,确定那几次见面都平平无奇,没什么问题。


    还是怎么回事,他失忆了?


    他失去了一段很重要的记忆??


    他做梦呢!?


    洲不宁突然觉得做梦比较能解释这件事情,伸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挺疼。


    洲不宁捂着自己红了的半张脸,骂了声我去,痛得不禁蹲了下去,直吸凉气。


    不是做梦。


    沈难清真的喜欢他……沈难清也真的一直在救他。


    怎么搞的……


    洲不宁蹲着揉了揉太阳穴,头疼得要命,又想起了半月前的事。


    那是他锒铛入狱后半个月的时候。


    洲不宁在牢里日日夜夜被人拷问逼供,身上全是各式各样的伤且不提,压根就没睡过觉。那些人把他的精神提在熬疯的线上,好让他松嘴承认他跟他老子一起叛通蛮夷,偷偷给蛮夷送银子粮食兵器,卖了大苍的边境,是板上钉钉的罪臣。


    所以洲不宁那时候连站在跟前的人看不清,甚至以为沈难清是他的幻觉。


    直到沈难清声音嘶哑地叫他。洲不宁当时没觉得什么,现在想来,能让那时候的他听见呼喊,那病秧子应当是用了很大力气去叫他。


    洲不宁也只听到他叫了自己的名字。他费力地抬起头,视线里全是血,耳朵边上嗡嗡的,根本没听见沈难清说了什么,只有他嘶哑的那声“洲玉”开始一遍一遍跟着耳鸣嗡嗡。


    那是他本名,不宁是他及冠那年给自己起的字。


    洲不宁在血红的视线里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形站在牢前,是站在牢里还是站在牢外都看不清。


    但他知道是沈难清。


    他还认为沈难清就是害他到这个地步的人。


    于是,他笑了起来。


    他不太记得自己当时都说了什么了,总之嘟嘟囔囔地说了很多,但没有一句好话。不是骂他沈难清祸国殃民就是骂他奸诈狠毒,说他死后必下十八层地狱,道他迟早有一天也会被游行示众,死无全尸。


    好像一气结,连他活该死了爹都说了。


    洲不宁又急又恼,愁得狠劲儿搓头发,甚至想伸手抽自己一嘴巴。


    他站起身,正转身欲离去时,抽噎的哑声突然入了耳来。


    听起来像是谁在哭。


    洲不宁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向沈家的府邸。


    他踌躇半晌,还是绕过了树,蹑手蹑脚走上前,悄悄将门打开了一条缝。


    屋子里很暗,他依稀看到沈难清靠在床头,抽噎着哭。


    声音渐渐撕心裂肺,摧心剖肝一般歇斯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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