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秧子哭了。


    洲不宁一时手足无措,站门口呆住了。他关上门,在门口石像似的站了会儿后,背靠着墙坐了下来,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


    病秧子在里边哭,他在外面沉默。


    他在哭声里抬头看,看到天上的明月高悬,遥不可及。可它又落在沈家院里的池水中,仿若走过去便能摸到。


    沈难清哭了好长时间,不哭了之后就开始咳嗽,咳了半天才终于安静下来。


    等他安静了很久后,洲不宁打开了条门缝偷偷看。


    沈难清终于睡下了。


    洲不宁这才离开。他从灌木丛里找到自己带来的砍柴刀,和来时一样,翻墙出去了。


    他枕臂躺在沈府旁边的小巷子里,看着满天星辰。


    洲不宁心绪纷飞,想起了从前。他和沈难清打小就相看两厌,一直从小打到大,从拌嘴到吵架到抄起家伙互殴,什么都干过。


    直到八年前沈家出了事,沈难清模样落魄凄惨,洲不宁于心不忍,休战且不提,还对他好了很多,路上见着他还给他买过糖葫芦。


    总之,他不能走。


    洲不宁想,他不能走,他得留在这儿。


    人得知恩图报。洲家的罪过如今板上钉钉,沈难清那么帮他家,现在的风向对他不利。虽然尚且不知那叛国的奸臣究竟是谁,但他既害死了洲家,定不会就此罢休,说不定沈家会变成下一个洲家。


    这样不行。


    洲不宁心里盘算着,脸色越来越沉,终于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得找出那真正的混账报仇雪恨,也得帮沈难清。


    毫无疑问,他要宰了那个混账。


    *


    又过了几个时辰,天边泛起了白,路上渐渐有了一两行人。卖早食的早早支起了架子,热腾腾的白气儿蒸腾而起。


    沈家府上,也早早就忙起来了。


    姜管家起了个大早,正招呼着下人做事。


    “郎中可说了,老夫人近期得服几帖药。老夫人起得可早,快些把老夫人的药给先煎上,别误了她喝药,三姑娘的药也照常煎上。”


    姜管家在前院吩咐着,离门不远,声音挺近。


    洲不宁背着把砍柴刀,双手叉腰,一步一步走到沈家门口。


    四周行人瞥见他的脸,纷纷讶异,旁边吃馄饨的甚至都掉了筷子。


    姜管家还在说:“公子这两日伤了神,睡得晚……罢了,先给公子也煎上罢,若是公子醒的时候晚,再把药热了便是,怕就怕公子伤神睡不长……”


    洲不宁走到沈家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慢慢呼出来。


    平复了一番心绪后,洲不宁抬手,敲了两下沈家的大门。


    姜管家的声音一停。


    时候太早,他似乎不觉得会有人敲门,窸窸窣窣地问了下旁人:“有人敲门么?莫非是我耳背?”


    “是,姜管家,是有人敲门的……”


    “怎么一大清早……唉,怕是殿上来问罪的。”


    姜管家走过来开了门。


    洲不宁绷紧了身子。


    姜管家一见到洲不宁,神色狠狠一愣,立刻把大门全都打开,张嘴就是一声生恐天下无人知的高声惊呼:“洲……洲公子!?!”


    四周的行人纷纷一顿。


    洲不宁有心理准备,但在听到对方这么大声地叫他,还是背上一麻。


    他歪了下头,一脸无辜地装傻:“什么?”


    姜管家小小一怔,再仔细打量打量,才发现对方只是长得像而已,仔细看看就能发现很多不对。


    姜管家悻悻:“啊……失礼,您和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太像。”


    “无碍。这一路上来,确实是有很多人目光异样,想必姜管家的这位旧识名扬天下。”


    姜管家神色有点扭曲,像是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才对。


    “也非如此……罢了,您大清早来我沈府上,是有何事?”


    洲不宁:“啊,失敬,我是想问……您家府上还缺人手吗?”


    姜管家:“?啊?”


    洲不宁有点不太自在地把手握到一起,负在身后,一边搓手一边呃了好一会儿。


    这是他思来想去了半个晚上后,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能名正言顺待在沈府里的办法了。


    做沈府的下人。


    只有这样,才能光明正大地待在沈府里,打听到跟那叛国贼相关的消息,早日抓住那杀千刀的。


    而且洲不宁现在也没地方去,对现在的他来说,做沈府的下人确实是个好去处。


    但他娘的他在一个月前还是个金枝玉叶的权贵公子!!


    现在居然在沈难清家门口求他家管家把自己放进去做下人!!


    洲不宁一想到这一层就窒息,心口都闷得慌。


    姜管家的表情也有点扭。


    “……照理说啊,这位……小兄弟。我家公子沈难清是朝上正三品的官臣,府上自然是不缺人手的。”姜管家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但是……你这张脸……”


    洲不宁猜得到他要说什么。


    ——你长得和洲不宁像啊,沈难清正因为洲不宁没了伤神呢,把你放跑好像有些对不住他。


    姜管家沉吟了片刻,问:“小兄弟,你为什么要来我府上做下人?”


    洲不宁张口就来:“流浪至此。实不相瞒,我家在江南乡下,家里贫穷,我无父无母,打幼时就开始就四处流浪,给客栈和铺子都打过不少下手,故而这次……想来找个主子依靠依靠。”


    说辞很有逻辑。


    姜管家站在门口轻抚下巴,脸上的褶皱都快挤成苦大仇深四个字了,颇为纠结。


    洲不宁两手一抱,诚诚恳恳地道:“姜管家!我一定会努力干活的!你看!我还带了砍柴刀来!我很会砍柴!!”


    “……我知道。”


    谁家下人不是努力干活的。


    洲不宁干脆又眉毛一撇嘴一瘪,开始走起一条苦兮兮的卖惨路:“姜管家,我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


    姜管家眼角抽搐,正感到头大时,身后下人们的动作突然全都顿住。所有人纷纷低头弓腰,毕恭毕敬道——


    “见过沈大人。”


    “见过沈大人。”


    “见过沈大人。”


    洲不宁表情一僵。


    姜管家回过头,就见沈难清披着件墨色外袍,一步一步脚步飘忽十分不稳地从那边走了过来,跟片摇摇欲坠的墨纸似的,马上要被风给吹走了。


    姜管家险些疯了:“哎哟喂,公子!!您干嘛呢!!!不是都说了要好好养着身子吗!要出来您也叫个人扶您出来啊!!”


    姜管家没空搭理洲不宁了,赶紧甩着袖子奔向他家病秧子公子去了。


    洲不宁悄悄往里探了头去。


    姜管家奔到沈难清身边,扶住他一只胳膊。


    沈难清开了口,声音和昨晚一样哑:“给我备马车去……我得去殿上。”


    姜管家:“去什么殿上啊!?您这……”


    沈难清打断了他:“一个月里给洲家说话,现在全朝拍板他家是罪臣,你说摄政王怎么看我,他肯定……”


    沈难清声音一顿,咳嗽了两声,说:“我……我得去一趟。”


    “这……公子,您莫怪老奴多嘴,您这身子骨,去了也怕是无法见哪……”姜管家说,“再者说,也不急这一时,摄政王看重您,这两天不会对您如何,不如待您养好些身子再说……”


    “有让王等着臣子的道理?今日不去,朝中百官不知要说什么了……就是要让他看看我现在多惨才行,他才能知道我是真不好,才不会多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别说了,去给我备车。”


    沈难清一边说一边抬眼,往前一瞧,终于和扒着大门偷偷往这边瞧的洲不宁撞上了眼神。


    洲不宁分明看到他死气沉沉的两只眼里瞬间点燃了火光。


    饭香味和府前大街上的闹哄声在这一瞬里短暂地寂静无声了。沈难清那双桃花眼突然震颤不停,很快红了一片,连抓着衣服的指尖都在发颤。


    洲不宁看着他,觉得自己似乎该做点什么,于是默默直起了身,讪讪踩在沈府门槛上,大着胆子往里探进半个身子去,让他把自己看清了。


    姜管家见状,赶紧道:“公子,老奴是打算一会儿同您商量来的,这人说想来咱府上做下人,您看……”


    沈难清在看,他死死盯着洲不宁。


    洲不宁让他瞧得有点发毛,缩了缩肩膀。


    沈难清微微张开嘴,却没有说话。像是找不到话,也发不出声音了。


    他推开姜管家,往前一踉跄,晃晃悠悠地朝洲不宁走了过去。


    沈难清站到他面前,打量了他许久,终于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碰他,可在碰到他的脸的那一刻又猛地一缩,像被烫到了似的。


    沈难清的嘴又动了动,但仍然一个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呼吸乱了。


    他再次伸出手来,碰了下洲不宁的脸。


    这一次他没有缩回手。他摸着洲不宁的脸,洲不宁能很清晰地感受到他在抖。


    沈难清手很凉。病秧子的身体特质,手总跟放冰水里泡过十二时辰似的。


    洲不宁有点不适应,他绷紧起骨头来,表情都发僵。


    “对不起。”


    沈难清突然说。


    他按住洲不宁两肩,把他缓缓拉进怀里,抱住了他。


    洲不宁始料未及,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张嘴要骂他。


    “对不起……一会儿就行了。”沈难清说,“就一会儿。”


    洲不宁到了嘴边的话哑了。


    他说不出话,叹了口气,随沈难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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