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难清拉洲不宁站了起来,接着就不说话了,看着他的双眼怔出了神去,不知在想什么。


    洲不宁站在他面前沉默。


    俩人一坐一站双双对视着沉默了老半天,沈难清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出来,别开了眼:“我该喝药了。”


    洲不宁道:“我给您……我给你取去。”


    沈难清嗯了声,又笑了:“这样就好。”


    洲不宁不太自在地嗯嗯啊啊着敷衍了几句,出了门去了厨房。


    他走在路上,不自在地摸了摸腰侧。


    他真是不习惯这么和沈难清相处。


    他走到厨房。姜管家恰好也在厨房,正要把药和饭一块拿去给沈难清。


    见洲不宁来了,姜管家就把东西给了他:“公子叫你来的?”


    “算是吧。”洲不宁说。


    “我跟你去。”姜管家道,“我得跟公子确认确认你的事儿。”


    洲不宁跟他一起回去了。


    沈难清知道姜管家来做什么。他拿起药碗,两手端着捧到嘴边,吹了两口气,道:“今日开始他同我一个屋子睡,你去寻床被褥吧,让他在我旁边打个地铺。”


    “……什么???”


    沈难清端起碗,开始咕咚咕咚喝药。


    “公子,您认真的?”姜管家难以置信,“一个下人……怎么能和主子一间屋呢??”


    沈难清将碗中药一饮而尽。他依然是没皱一下眉头,伸手抹掉嘴角的药渣,道:“他在我比较安心,你去给他找东西来吧。”


    “……好吧。”姜管家接下了命,又道,“那这人,从此便留在您身边了?”


    “嗯。”


    “老奴明白了,那老奴……同他吩咐些事情,可好?”


    沈难清挥了挥手,示意他随便。


    姜管家把洲不宁叫到了门口。


    “照顾好公子,每日点上安神香,公子最近伤神。郎中吩咐了,近日要多躺着,多睡觉,一天要喝三次药……”


    姜管家唠唠叨叨说了不少。比如洲不宁每次去厨房拿饭都得拿上药过来,待下次再去取药和饭,再把空碗拿过去就好;沈难清吃饭的时候他要在一边守着,自己吃饭找另外的时间,反正不能和主家坐一张桌子;服侍沈难清入寝的时候要如何如何……


    姜管家唠唠叨叨了一大堆,还说了服侍他更衣入浴的事,洲不宁听得嘴角直抽,不禁摸了摸鼻子。


    他突然感觉自己这样像心虚。


    他又不知道自己干嘛心虚。


    姜管家嘱咐完就走了。洲不宁回到房间里,沈难清还在吃饭。


    他站到旁边,守着沈难清。


    沈难清吃的饭看起来确实香,洲不宁看得有点饿。


    他昨天傍晚醒来之后就没吃什么东西,忍不住按了按肚子。


    沈难清没瞅他,一言不发地把饭吃完了。吃完东西后,他合衣往床边走,道:“我再去睡会儿,你出去吃点儿东西回来。”


    洲不宁心道那感情好,又道:“那我给你换身寝衣么?”


    先前沈难清是从殿上模样凄惨地回来的,精气神十分不好,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脱了两件衣服躺下了。


    现在睡一觉缓过来了些,要是再睡,换身衣服兴比较舒服些。


    沈难清说也好,指了指屋子深处里的一个木柜子,道:“寝衣在左手边最上面。”


    那里面的衣服不少,沈难清又说哪件都无所谓,于是洲不宁随手翻出来一件白的,给沈难清更了衣。


    他给沈难清褪下衣物,这人罩在衣下的一把惨兮兮的病骨第一次如此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他的视线里。


    沈难清身上病态般苍白,后脊背一道深沟,瘦得骨头凸起,毫无血色。


    洲不宁看得揪心,心绪复杂,为他动作轻柔小心地更了衣,服侍他躺下了。


    他做这些的时候,沈难清一直看着他。


    兴是看他这张脸久了,一时心绪纷飞,沈难清刚一躺下,就开口道:“你知道八年前,这儿出过……什么事么?”


    “有所耳闻,”洲不宁道,“有人投毒,害死了沈老爷子和其两个子嗣,是么?”


    “是……那时候日子很难。”


    沈难清回忆道:“沈家一夜之间全倒了,死的死病的病……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家中的下人也仅在几日里一哄而散,只剩十余个忙来忙去,日日哭天喊地,老管家扯着嗓子喊着他们别哭了,又跟我床前悄悄抹泪。”


    光听着都是一片荒凉。


    洲不宁俯在床边,安安静静地听他讲。


    “管家说以后就靠我了,来寥寥看我们的几位大人也都这么说。”


    “我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那年十七岁,我父亲离得太突然,我虽考取了功名,跟着他入了朝,可才不到一年,他从没教过我怎么撑起一个沈府。就这一夜之间,一整个府都压到我身上了,我哪里知道该如何是好。”


    “后来京城里不知打哪儿又流言四起,道是沈家出了个天煞孤星,才引得如此大祸。人言毕竟可畏,说来说去,这天煞孤星就成了我。”


    “我明明也差点丢了命,是我家天塌了,到头来就被人说成是我起的大祸……这算什么事儿呢。”沈难清苦声笑了起来,“再后来,虎落平阳被犬欺,我家本自出事以来就一直门可罗雀,可秦问则突然找上了门来。”


    沈难清这么一说,洲不宁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秦家公子秦问则,叫子安字问则,比洲不宁大个五载,正是秦云轩的儿子。


    关于秦问则,若直言不讳的话——这,是个败家玩意儿。


    是个仗着爹有权有势所以仗势欺人的狗纨绔,日日花天酒地,跟一群狐朋狗友勾肩搭背,勾栏青楼全都去过,常年抱着美酒醉生梦死,听着曲儿高谈阔论,放的屁没一句上得了大堂。


    沈老爷子昔日也是个正五品的官臣,那时和秦云轩平起平坐的,这一下子家道中落跌到谷底,这烂人当然过来踩了一脚。


    “秦问则邀我去个权贵公子的宴会,美名其曰道是大家小聚一堂把酒言欢……但他办的宴会,哪儿会正经呢。”沈难清说,“我知道他是想羞辱我,或是做些什么吧。但无奈,他来者不善,暗里道是我若不去,便要娶我妹妹。”


    洲不宁早猜到他那时是被逼着去的,但没想到秦问则用的手段如此下三滥,不禁一皱眉。


    沈难清的三妹妹沈知阮如今年方十九,八年前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沈家家道中落,秦问则若要娶她,那便是她高攀,是秦家大发慈悲,旁人自然会说她求着都来不及,再用权势一压,更是无法拒绝。


    鬼知道秦问则娶走了她会干什么。


    真不是个东西。


    “我没办法,只得去了,”沈难清说,“我没想到,洲玉会在那儿。”


    洲玉本人拿手心往腰侧上蹭了下。


    那时是秦问则来邀他的。洲不宁知道此人的本性,知道什么把酒言欢不过是放屁,这宴会说到底,肯定是一群纨绔人坐在一块喝酒聊天罢了,聊的还必定都是很没营养的无聊东西。


    洲不宁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本意是不想去的。


    他几个交好的朋友也都不去的,干正事儿的人不赶这种场合。


    可他跟沈难清作对久了,秦问则就舔着脸说,沈难清也去,洲公子,你就不想去挤兑挤兑他?


    洲不宁当时满心疑惑,心说沈难清怕不是疯了,他如今去这场合,不是等着挨欺负?


    洲不宁就去了。


    他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而去的。


    反正不是想看热闹,也不是想看沈难清被欺负,他没那么下三滥,就是觉得自己该去。


    宴会那天,沈难清很晚才来,晚得宴会都要结束了。


    那是沈家出事儿以来洲不宁第一次跟他打照面。沈难清比洲不宁印象里瘦了一大圈,身边连个服侍的也没带,面无血色地轻轻咳嗽着从外面进来了,一脸的忍辱负重。


    洲不宁一看就知道了,这人八成是被逼着来的。


    沈难清一进门就瞥了他一眼,很戒备。


    洲不宁跟他四目相对,立刻毫不在乎地收了目光回来,看向别处,端起碗来自己喝酒,摆的一副“你放心我不理你”的样儿。


    沈难清模样太惨,跟来的洲家男使阿桑都忍不住说:“二公子,沈公子这……这也太惨了,您今个儿就别呛他了,咱先回去吧?感觉不妙啊?”


    “再待会儿。”洲不宁说,“我今儿不跟他动嘴,你放心。”


    沈难清进来时,整个宴会安静了一下,随后又闹腾起来,欢呼声莫名其妙地开始响。有纨绔凑过来,硬拉着沈难清坐过去。


    这病秧子那时候大概没好全,被人一拉就往前一踉跄,脸色一慌,差点没跌。


    他跌跌撞撞地被拉到座位上,坐了下来。


    沈难清捂着刚被抓过的地方,缩着肩膀戒备着他人。


    那些纨绔却不管,他一落座就开始说:“哎哟,亏你还敢舔着脸来啊,天煞孤星?”


    沈难清脸色难看。


    “你知道现在外头都说你是天煞孤星吗?”


    “大伙都说是你害死了你爹你妹妹弟弟呢!是不是真的啊?我说是真的吧,不然怎么大家都吃毒了,偏生就你没事呢?”


    啪一声闷响。


    众人的话一停,抬头看去,就见是洲不宁很用力地把酒碗砸到了桌子上,但没瞅他们,在拿着酒壶给自己倒酒。


    纨绔们互看一眼,没当回事,又接着对沈难清道:“哎,你到底是不是天煞孤星啊?”


    洲不宁一啧。


    纨绔们接着笑:“是不是真是你把自己家害得家道中落的啊?亏你还能舔着脸来啊,我要是你,就找个三尺白绫挂梁上自绝了啊!”


    “是啊是啊,亏你还能舔着脸活着啊!”


    秦问则也笑道:“哎,我给你准备白绫,你就搁这儿悬梁自尽了怎么样啊?人可不能这么不要脸皮啊,害死自己全家怎么还能厚着脸皮活在世上?还是早点死吧,下辈子瞅个好生辰八字再投生,啊!你妹妹就交给我照顾!”


    语毕,说这话的秦问则还真就从袖子里掏出了个白绫来。


    一群人都笑了起来。


    正闹闹哄哄着,突然,秦问则被人点了两下肩膀。


    秦问则回过头:“嗯?”


    洲不宁端着盛着酒的酒碗,扬手就啪地掴在了他面门上。


    当即猛一声脆响,碗碎酒溅,众人哗然。


    秦问则嗷一嗓子,倒到地上嗷嗷大叫。


    洲家男使阿桑吓蒙了,赶紧冲上来拽住洲不宁,生怕他还要生事:“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秦公子!”旁人也冲上来大叫,“洲公子,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呸!”洲不宁破口大骂,“我还要问问你们干什么呢!一个个的喝酒吃肉聊歌女我便不说了,后面还高谈阔论地说起哪家勾栏青.楼好,说起谁碰的姑娘多!?如今又说什么天煞孤星,你娘生你的时候是把你眼窝子压碎了么,没看到他刚进来被你拉的时候差点跌吗!?他没中毒吗!?”


    “他也是差点没死了的,险些死了的事怎么教你说个天煞孤星,你他娘那嘴一张一合吐的净是牲畜都不说的狗话,真是在这儿站着不嫌腰疼说话不积口德,我让你疼疼我让你闭嘴我给你祖上积德!你合该谢谢我!!”


    洲不宁越骂越气,跟条疯狗似的到处乱指,要咬人似的,阿桑死命拽着他往后退,一脸惊恐。


    洲不宁嫌他烦了,一把推开他:“起开!!”


    阿桑被他一把推到地上。


    洲不宁接着骂:“我告诉你秦子安,你爹不教你的东西我教你!!你一天天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地玩乐,逮着流言就仗势欺人想踩谁脑袋上,你骨头贱吗你,好事没见你赶着学糟烂事你倒是趟了一趟又一趟!!你就跟那盯着蛋缝插的苍蝇一般!!还喝什么酒啊,快回家寻面清楚点的铜镜去照照吧!实在不行去附近的河看看自己的脸!你看看自己生了张多悲哀的苍蝇面相!下三滥的东西!!”


    躺地上的秦问则回过神来了,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洲不宁:“你!你!!!你有种再说一句!?”


    “说一句?我连半句都懒得跟你说!你也配我说话!?你个有爹生没爹养嘴巴一张一闭就会喷些脏东西浪费本家功德的糟烂玩意儿,你舔舔你的牙吧!你看它还在不在啊!?你个恬不知耻的烂人,我要是你啊,我早找三尺白绫挂梁上自尽了,省得活着给我家丢脸!!!”


    “洲玉!!”秦问则气得手都哆嗦,“你……你怎么替他说起话来了!!”


    “关你屁事!我乐意跟他吵架我就跟他吵架,我乐意帮他我就帮他!我乐意的事,凭什么要告诉你为什么!?”


    说罢,洲不宁瞪了眼沈难清:“沈遥寒!”


    这是沈难清的本名。


    沈难清一哆嗦。


    “起来!这地方好啊!?走!我送你回家!”


    他又对阿桑喊:“扶他去!”


    阿桑缩着脖子:“哎哎,好好,公子放心。”


    阿桑连滚带爬跑过去,扶起沈难清走了出去,洲不宁跟在后面,他气儿还没消,一路嘟嘟囔囔地骂。


    “真服了,什么破人,什么烂地方,什么东西啊!也真好意思自称是朝中秦大人家中公子!秦家脸都被他丢尽了!!”


    “怨天尤人怀才不遇?你是才吗你,我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


    秦问则突然抹着脸跑了出来,歇斯底里地跟往外走的洲不宁大声嚷嚷:“洲玉!!!你等着明天的!!我要去告诉我爹!!你等着吧!!”


    洲不宁撸起袖子大叫:“我去你的,谁还没个好爹了!!我爹是正三品!!!你来啊!跟我吵架吗!?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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