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行结束, 朱宝莘与叶氏回了京。

    这一行,有乐子,有异遇, 也有令人不爽的地方。

    好在整体是一次不错的江南之行。

    姨母的心情似乎也比去时好了些。

    回京后不久,临近年关, 在朝廷“封印”前,会举行一次庆典朝会。

    主要是接见一些外国使臣及接受官员们的朝贺。

    朝贺在祈年殿举行, 白日是繁复的规矩、礼仪, 到了夜里,才是稍显放松的时候。

    这次活动,一直居于德庆殿的太皇太后也拖着老态的身体露了面。

    老人迄今已近八十,两鬓斑白, 身体微佝偻,精神头也偶尔不大好, 但今年还是来凑了个热闹。

    白日接见一众使臣, 夜里,皇帝陛下自然是要到好不容易才出来一次的老太后面前尽尽孝心。

    众皇子嫔妃自然也跟着去了。

    老太后喜爱看个表演,是宫里近几年才从民间发掘出的,前两年老人每逢这会儿,身子总不大爽利,都在宫里不出,只平日想看了,招人到面前耍耍, 但总少了大家伙一起看的热闹劲,此次能跟大家一起瞧, 着实让老人家高兴。

    观看的场地在祈年殿外的东华门, 门上有两层高的楼阁, 往两侧延展是成工字型的城墙,城墙上是阁楼状的楼宇。

    楼上可看,楼下也可看,不过在楼下景致更好。

    门前要表演的是“铁水打花”,一种民间技艺,本是从冶铁时,铁水高温遇冷变换来的铁花表演。

    打花的匠人身旁会放一个装满高温铁水的坩泥锅,匠人手持坩泥勺,一勺勺将铁水沿不同的抛物线方向撒向空中,铁水在空中瞬间便绽放出耀眼的银花。

    一朵朵炸开,又朵朵下落,漫天都是金色的银花,绚丽夺目。

    老太后等人已在楼下看得差不多了,在一众人的簇拥下缓慢转身慢准备慢慢往回。

    皇帝也跟在身边。

    而楼前的银花还在继续。

    官员及家眷们为皇室一行留出了路,他们退至一旁,一部分应是继续准备留在此处观赏。

    皇室一行渐渐离开,朱宝莘还仰头看着漫天的金花,此时能更近距离看了。

    打花人还在继续,勺勺铁水被抛至空中,再重复变为反复的铁花,遮挡天幕,满目金银。

    朱宝莘感慨于这样壮丽又意外惊人的美景,看着看着,她却透过金幕隐约瞧见了个人影。

    人影在西侧燕翅楼,负手站着,穿了身偏白色的衣服。

    头上束玉冠,肩头垂了黑发。

    人影衣袍被风鼓动,脸沉在阴影里,因是居高临下的看视,朱宝莘瞧不太清人此时的眼神与表情。

    但透过花幕,宝莘总能感觉到一种沉寂,一种沉默的冷寂。

    她不由想到在率众来此处观看铁水打花前,祈年宫里,那位陛下朝太皇太后请安后,其余皇子皇孙也当着众人皆到老人面前问安。

    老人一一慈祥应了,末了,拉着几个“大”些皇子的手询问,那时,刘四哥哥在人前问安后便走至了一旁,

    太皇太后面前是另几位皇子的笑声。

    只是老太后却突然注意到了刘四哥哥,招手似是想将他叫至面前,刘四哥哥没意料,站在原地未动,皇帝刘朝延不着痕迹蹙了下眉,老太后身边的刘堂轩见了,很快便跑至刘四哥哥跟前,将他拉至老太后身边,老人牵起刘四哥哥的手打量,说了句好。

    然后也问了他几句。

    哥哥十分恭敬的答了。

    之后,老太后要众人陪她去看铁水打花,皇帝亲自搀扶着人,一众皇子跟着,琮安县主及隋国的佩芽公主也在列,朱宝莘在姨母身边,落在后面。

    刘肆灵在一行人中,行在最后。

    出了殿门,此时门外突然有侍卫赶至一旁的梁王跟前禀报何事,刘朝延注意到了,他搀着老太后询问可是出了什么事,梁王犹豫了一下,直言道西华门处,发现一刺客妄图潜进宫内,这样的事几乎时常发生,所以刘朝延不怎么在意。

    倒是梁王请求去查探一番,他负责外宫守卫,自然出了任何事都要过问。

    刘朝延沉思一会儿,他看向拍着他手示意他不着急的太皇太后,突然缓缓侧身,朝人群后看了眼,众人自为他视线让出个道,他看向落在最后的一个青年,话却是对另一人说的,道:“五弟就不必亲自去了,这件事就让小辈去练练吧。”

    说着,他对同样已将视线投向他的刘肆灵道:“你去一趟,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有没有漏网之鱼。”

    “瞧你似乎也不怎么对东华门的表演有兴趣吧。”

    刘肆灵看向刘朝延,他视线很快掠过众人,站在最后,朝人抬手低首道:“是。父皇。”

    梁王看眼刘肆灵,听从吩咐,没多余表示,太皇太后也没发话,刘朝延便继续扶着人往前。

    众人跟着,没再给落在最后的人一个多余的眼神。

    朱宝莘跟着姨母一步一回头,她瞧见刘四哥哥许久都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抬起头来。

    等最后走远了,才瞧见人一瞬转身离去的背影。

    而人群中,还有两人也回过了头来。

    一人眼中,是忧色,而另一人,则是鄙夷、兴色与微微压抑不住的兴奋。

    刘辛樾将头扬起,嘴角露出抹高傲的笑。

    刘四哥哥方才去了西华门,现在又出现在东华门,想必那处的事已处理完了吧。

    朱宝莘瞧着人,她发现,人好像渐渐也看向了她。

    她朝人抿嘴笑笑,但不确定人是不是也回了她的笑。

    她瞧着,哥哥好像是没笑的。

    朱宝莘不想见他一个人在那里,她瞧了眼四周,便准备去寻人。

    只是等她再看向人方才所在方向时,却已见不到人影了。

    朱宝莘赶紧退出人群,往方才哥哥所在的方向找了过去。

    姨母随陛下离开,朱宝莘因未看够,便只一个人独留在楼下。

    朱宝柠与朱橝等都在人群另一边。

    朱骁眼见着方才还在的人突然不见踪影,他有点气闷的在人群里找寻,却都未见到人影。

    朱橝见他有异,询问他何事,朱骁只简短答,“没什么。”

    视线却一直在人群里逡巡。

    皇帝陛下扶着人走了一段,刘辛樾被梁王拘着,离开前,她往后看了眼,很快同样注意到了燕翅楼西侧隔着火树银花出现的人影,望着人居高临下的身影,刘辛樾一直瞧着,直到她瞧见人似乎在注意着下方某处,刘辛樾视线在下方逡巡,一开始未发现什么,但很快视野中却出现一个即将消失,似是往燕翅楼方向而去的女子。

    大致瞧清女子是谁,刘辛樾微眯了眯眼。

    眸中一瞬染戾。

    朱宝莘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上燕翅楼西侧的路,她爬上城楼,走过一条廊,终于在折过的另一条廊上,瞧见了个熟悉的人影。

    人影前摆着一个方桌,桌上有糕食,水果,然后便是一壶酒,酒壶边还有瓷杯。

    朱宝莘微气喘的走向桌边人影,她站在人一侧,手微撑在桌面,看着人道:“刘四哥哥,幸好你果真在这里。”

    要是上来找不着人,她真不知到时该去何处寻了。

    朱宝莘环视一圈,此时周遭没其他人,想必都是暂时撤到人看不见的地方了吧。

    在人桌前坐下。

    刘肆灵手扶着酒壶提耳,他看向朱宝莘,对她道:“怎么上来了?”

    朱宝莘见人提着壶给自己面前斟了满满一杯,然后便拿到嘴边,浅尝了一下。

    她道:“我当然是来找刘四哥哥你啊!”

    十分理直气壮又理所当然。

    朱宝莘撑头看向刘肆灵。

    刘肆灵拿下酒杯,他看她,看了会儿,突然唇边衔笑,推过一个杯子放于朱宝莘面前,对她道:“喝吗?”

    朱宝莘有点意外,她以为刘四哥哥应是不喜她喝酒的,没想他今日倒是主动邀她。

    朱宝莘瞧眼那酒,她抿抿唇,试探问道:“好喝吗?”

    刘肆灵看她抿唇,他笑了笑,道:“尝一下就知道了。”

    说着他抬手摸了下她头,然后亲给她倒了一杯,以眼神微示意她道:“尝尝。”

    说完,自己又端着酒杯呷了一口。

    朱宝莘也拿起酒杯放于鼻子跟前,她好像闻到了一种裹着果香的酒味。

    宝莘好奇,抿了一口。

    不是那种入口即烈的酒,而是有着种青柠味的酒!

    朱宝莘道:“哥哥,你还喝这样的酒啊。”

    刘肆灵看她,不置可否,他道:“好喝吗?”

    朱宝莘点头:“好喝。”

    刘肆灵道:“还要吗?”

    朱宝莘老老实实将手递过去,她道:“还要。”

    面上十分虔诚。

    刘肆灵笑了一下,正要给她斟酒,朱宝莘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有点不知身份,‘稍微’放肆了,她便赶紧放下手,一只手上前去准备接过刘肆灵手中酒壶,她的手自然自然碰到了刘肆灵的手。

    刘肆灵手上顿了一下,由着她接过,看了她一眼。

    他手搁于桌面。

    朱宝莘将酒接过,为二人满上,便坐着同人吃酒。

    这还是她第一次同刘四哥哥,在这样的地方吃酒,朱宝莘觉着,好像有点奇怪。

    总觉得怪怪的,但喝了好几杯后,又觉着似乎没什么,可能只是一时不习惯。

    宝莘觉着,哥哥应是比较失落的吧。

    不然也不会在这里一个人独自待着了,还在这吃酒。

    她便一边喝酒,一边打量人。

    偷偷的。

    刘四哥哥也不怎么说话。

    朱宝莘瞧人,越瞧越赏心悦目,渐渐变成偷摸赏人了。

    刘肆灵倒似是没发现她的小动作。

    在朱宝莘习惯性又要给两人斟上时,刘肆灵这次终于缓缓按住了酒壶,他道:“你不能再喝了。”

    朱宝莘越喝越觉口渴,越想喝,她脑子有点不清醒,脸上也爬上了红,但她自己觉得自己十分清醒,摇了下头,她道:“还可以再喝一点点——”

    朱宝莘伸出一只手,食指在人眼前晃了晃。

    表示只要一点点。

    刘肆灵见人脸颊驼红,一双眼似是被烘得晶亮,唇色也变得深了,他道:“不能再喝了。”

    朱宝莘此时却凑近人,她一只手拿着酒壶,另一只手将人按着酒壶的手拿开,然后殷殷握住,摇了摇,道:“再喝一点,哥哥,我再喝一点点。”

    刘肆灵被人晃着手,他手轻轻握住人的手指,然后缓缓抽了回去,道:“嗯。”

    朱宝莘满意的又颤巍巍给两人斟上。

    喝完一杯,之后又故技重施再满了另一杯,之后……

    朱宝莘还是觉得自己没醉,但刘肆灵已将她手中几乎所剩无几的酒壶拿开,不准她再碰了。

    他自己倒是又斟满了一杯。

    然后低头抿着。

    朱宝莘有点幽怨。

    她颤巍起身,手扒在桌沿上,凑近了去瞧人。

    似是想用眼神表达自己的不满。

    刘肆灵倒没怎么注意,他一直微低着头。

    朱宝莘凑到人侧边,她俯看着面前人。

    慢慢,越凑越近。

    渐渐她觉得自己有点眼花,眼前的刘四哥哥好像有几个。

    朱宝莘狠狠闭了眼,又睁开,见眼前人清楚了些,她才又继续盯着人瞧。

    然后,又花了。

    她好晕,感觉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也什么都想不到了,只是越凑近,越觉面前,好似摆着块寻常根本碰不着的美玉。

    她瞧着,可真稀罕。

    朱宝莘便愈凑近,只是因她站不大稳,有点摇摇晃晃的,脑袋一会儿凑近一会儿又远离。

    最后与人只隔两寸距离。

    而此时,刘肆灵才似察觉到身侧不同气息,他放下酒杯,无意识转头,扑面却一个阴影。

    一阵酒香混着某种其他熟悉的香味,阴影悬停在刘肆灵上方近一寸处,他怔住,然后眼见着阴影,朝他落下。

    有什么,准确无误的落在了刘肆灵唇上,如蜻蜓点水般,触在刘肆灵唇上。

    刘肆灵瞳孔微缩。

    呼吸一瞬窒了。

    他眉心猛地抽跳。

    周遭似突然失去了所有声音。

    只余由远及近,不知从何处,缓缓传出的心跳。

    一下一下,极有力的敲击着刘肆灵的胸膛。

    这种敲击,渐渐似转变成了某种音律,鼓进人的耳膜。

    心头的感觉放至最大。

    刘肆灵手一瞬收紧。

    无法做出其他动作。

    只能僵着脖子,没动。

    朝女子看去。

    甚至能见女子蒙然无辜,完全不知自己此时所为的目光,她唇落在他唇上,缓缓有气无力,似是极为疲累的眨了两下眼,再撑不住,手上泄劲,唇离开他,往下直直滑落了去。

    唇上触碰离开,刘肆灵还保持着那个姿势,手却顺着少女滑落,托住了她往下砸落的头。

    少女便枕着臂,呼呼大睡。

    刘肆灵回身,他收回托着少女的手,动作极为缓慢。

    然后便坐着,怔怔出神。

    某处地方还在剧烈跳动着。

    刘肆灵抬手,缓缓抚了下唇。

    他看向少女,人此时正后脑勺对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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