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骁来见了叶氏, 朱宝莘瞧见他便避开了。
叶氏唤她,她也不应,朱骁很快就离去, 但之后又来了几次。
不可避免见了面,朱宝莘会唤他一声大哥, 朱骁似乎每次都有话要对她说,最后一次探望叶氏时, 他终于对她道了一句:“江南不比京城, 凡事,留心,不要闯祸。”
朱宝莘无言以对。
朱骁离开,似乎江南那件案子快收尾了, 她舒了口气,终于可以不必常常见他了。
但庄内却又来了一人。
朱宝莘神经开始紧绷。
二皇子刘继文, 他到山庄, 为了作画寻访江南山水,同时陪伴太皇太后。
朱宝莘与他打过几次照面,他每次都十分温善的看她。
嗓音醇醇清雅。
但宝莘每次都差点落荒而逃。
叶氏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宝莘思量再三,还是未对她提起。
她只是,尽量少出门。
刘继文每每在看着少女离去后,瞳中的抑色都愈加浓厚。
他手中有时甚至会捏着一把细薄的刀片,在少女离去后, 抬手看手心,那里有稍许刺痛感, 还有一丝新鲜的血线, 鲜红的血自皮肤中缓缓溢出, 刘继文看着那血,瞳孔似映照出红色,他的手不可抑制的发抖,他渴望见到那双眸子,那样令他心跳难抑的眸子,他渴望在那眸子里看到极致的绝望与恐惧。
想想,刘继文就兴奋的几乎忍不住发抖。
杨志在他身后,每每见到那种神色,都只能捏紧手心,让自己不要后退。
*
新雨过后,江南小院更添了几分翠意的景致。
李原站在院子书房外,一棵树下,他瞧着书房方向,静静等着。
如今六门局势力,将近一半入了殿下手中,“生死毒商情网”,商局、风月局、大半个医门及半个情报网局,都在殿下囊中,其余的需仔细筹谋,“死”门暗杀局,只要殿下突破飞爻心法八层,十三罗刹便会尽皆恭服,而毒门,只要“雪空花”李公子种制成功,“换血”也就不在话下,医局此次……殿下便要去处理这局的事。
当初医门门主的天才嫡公子陨落后,这么多年来再次出现的“研肢续骨”天才此次不服管教,跑出医门,阴差阳错被弥月阁的人给抓了,而之前,他们殿下处理有关弥月阁及其他门派的事务,引得肃靖司闻风而动,如今这些嗅犬都来了江南,此次要收服那位天才,对抗弥月阁及肃靖司的人可不太容易。
抬头望望天空,李原希望殿下的冰莲能早日种出,最后一株,可不能出什么茬子。
现下两株虽能保殿下不时时受性命威胁,但到底不能完全拔除,只有三株齐下才能完全保殿下安宁。
屋内,进入房中后,无人可知的密室中,密室壁上燃着烛火。
室中稍有简洁的装饰。
一面墙边的桌面上,摆着些刘肆灵不同时候,不同身份时所需的东西。
桌边是个架子,挂着几件全黑的劲装衣袍。
刘肆灵此时内里已着了一件,他腰间黑色束带紧束,腕上也是嵌黑玉的束腕。
立于桌边,刘肆灵手抚过桌面摆置着的两张面具,他的手落于那张夔纹面具上,很快就想到一次江南灯火盈盛,夜间人声鼎沸,手拂过少女腰间,将她带至人群外之后,她在他怀里惊讶忐忑看向他的眸子。
刘肆灵忽然又想到了很多。
皆是少女的身影,朝他笑时,牵他衣袍,扭头看他,唤他刘四哥哥……然记忆最深的,还是那次不经意的……以及少女靠近他怀里——
刘肆灵心头微动,他手从夔纹面具上移开,拿了那张勾连雷纹的面具。
走出门时,刘肆灵已身着浅青色衣袍,襟前绣云纹,玉勾紧缠,他黑发直直垂落于腰间,肩前几缕,刘肆灵看眼外间天光,他迈步而出,道:“走吧 。”
李原跟在人身后,殿下的清姿,无论看过多少次,作为男人,他也不得不感叹,怪不得连那位县主也低下高傲的头颅,拜倒在他们殿下脚下。
只可惜他们殿下,于情之一字上,实在是,李原想到一位姑娘,这恐怕是唯一一位令他们殿下有点正常男人情绪的人。
只是——瞧前方人,李原最近越来越有点担心,他们殿下,会对自己尤其狠心。
控制不了的东西,要么,趁失控前除掉。
要么,就囚在手心,完全得到。
李原不知有没有一天会见到他们殿下,为情不顾疯狂的模样,他有一点点期待。
至少那样殿下会尝到世间最美的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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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不知何地,一处小竹楼。
竹楼四周都是竹子,小楼修的简朴,地基架起,走过前方几间竹楼,深处有一间更大点的楼宇,竹楼四面挂着卷帘,檐角垂挂风铃。
楼内,此时一个身影跪坐于屋中蒲团上,身影前方,是张浅黄色卷帘,此时半垂。
祁祥跪于蒲团上,听卷帘内人问道:“最近,与那姑娘怎么样了?”
“是不是少见了?”
祁祥道:“孩儿遵母亲意思,已与宝……朱姑娘相熟,近日——”
祁祥顿了一下接道:“她并未怎么出山庄,所以孩儿不便。”
卷帘内女子嗯一声,她道:“那孩子,最近,也在江南。”
祁祥知她说的是谁。
女人又道:“为娘不信他与姐姐当真毫无联系,已七层了吧……”
“有他在,娘始终不放心,这次在江南,找个机会,就此除掉他吧。”
卷帘一旁恭敬守着的一个老头,抬眼瞧了瞧后方跪着的祁祥。
祁祥道:“孩儿知道了。”
女人又道:“凡事多听孙部老的,不要擅自行动。”
孙行瞧眼卷帘方向,他拱手:“夫人,少爷如今已越发沉稳了,夫人可不必担心。”
女人不置可否,须臾又道:“此次刺杀多派些人手,最好,能在那孩子比较虚弱的时机。”
孙行应是。
祁祥也应声。
女人沉默须臾,她突然道:“二十年了,二十年——”
说着,呼吸陡然变得急促,祁祥手心微微颤动,就听女人如突然疯魔般,大声吼叫道:“二十年,孩子,你也该见见人了,刘郎,刘郎他也该见见你了,可我却不能见他,我不能见他,都怪姐姐,都是姐姐,她得不到的东西,也不准我得到,她毁了我的一切,她该死,真是该死!”
女人气息震的卷帘晃动,她须臾又回复方才平静,好似刚才发疯的人不是她,她对祁祥道:“你去吧,好好修炼武功,像以往那样,听为娘的话,好好听娘的话。”
祁祥垂下眼帘,他道声是,便起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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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偶尔不在庄内,他在文人偶尔集聚的地方置办诗评画会。
每每不在时,朱宝莘就会松口气。
时间蹉跎过两月,到第八月时,老太后待不住了,闹着要回京。
叶氏准备祭祀叶家二老的打算落空。
朱宝莘见那位二皇子也在庄内,应是要同老太后一道回京,宝莘便请求叶氏留她一人在江南祭奠叶家二老再回京。
可巧刘堂轩似乎怕梁氏“逼婚”,也不肯回去,找了个借口留下。
老太后不喜拘着孩子,随刘堂轩去,叶氏见刘堂轩留在江南,与朱宝莘有个伴,便允了她的请求。
临行前宝莘称病,未去送行。
只悄悄别了叶氏,叶氏不知她心头所想,只道她是不想现于人前,无奈的叮嘱她,在江南一应出行都得带着侍卫,小心细致。
朱宝莘就此宽心,却不知那位二殿下,送行到郊外,寻了个“寻画送圣人”的借口,继续留在了江南。
这日,朱宝莘待在何处,都不大安定。
她本是在庄内,后来又去了叶家老宅,之后又去了城中,但哪怕是行人如织的街道,也不能抚平她内心的惊躁。
她不知怎么回事,像是动物提前预知危险般,朱宝莘在城中待不住,又准备回庄内。
却就在此时,她的感觉应验了。
在回山庄的途中,刚入山后,她就被绑架了。
蒙面的杀手,他们人不多,但足以将她身边二人斩杀,然后悄无声息将她带走。
朱宝莘迷迷糊糊,困困顿顿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无尽的白雾,怎么也逃不出去的监视,怎么也斩不断的锁链,然后,是无形的一只手,虚虚抑住她的喉咙,一双眼,含着兴奋,透着享受,无比激动又愉悦的看着她,在那只无形的手下慢慢挣扎,逐渐绝望,然后再缓缓收紧那只手……最终现出手的形态,是一个男人的手。
朱宝莘大口的呼吸,如一条砧板上快溺死的鱼,痉挛着身子,双手挥舞,想抓住抑住她脖子的那只手,却只能听见锁链相撞发出的叮铃的声音。
朱宝莘深吸一口气,喉间破嗓,然后惊醒了过来。
她身体上有些疼,尤其是手腕与脚腕。
缓缓睁开眼。
极度的寂静,右侧窗户有光照进,将好投射部分光线至朱宝莘脸上。
她眯了眯眼,然后睁开。
映入眼帘,是完全陌生又有些记忆深刻的景象。
一间小屋,收拾的很干净,却无端弥漫出死亡腐烂的味道,小屋墙上是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但都有致命的锋利刀刃,前方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置了某些大重量的东西,那样的形状,令人心颤。
朱宝莘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之前见过的,与这间屋子几乎同样摆置的小屋,令她对一人突然恐惧的小屋,此时再次出现在了她面前,而这次,她在这间屋内。
朱宝莘胃中翻涌,竭力抑制住想呕吐的冲动。
她本以为,这次不一样,那人没注意她,她能避开的,没想,还是找上了她。
她有点绝望,反而笑了一下。
屋内,阴影中,有一个身影自隐蔽的角落转身,他面上带笑的走至朱宝莘面前,宝莘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人。
她见到那人乌金嵌边的黑靴步至她面前,干净的华贵长袍,袍裾轻晃,然后在她面前静静垂下,朱宝莘死咬着下唇,缓缓抬头,那人已蹲下,靠近了她,他手轻抚上她下颐,如爱抚一件极喜爱,又极有趣的心爱之物,朱宝莘见他的手缓缓抚上她的眼,在她面前,他对她道:“就是这种眼神,朱三小姐……”
“你为何总是会有这种眼神……”
“这样的眼神,如何能视而不见,怎能视而不见……”
朱宝莘死死咬住下唇,全身都在那人抚触下发抖。
那人按着她下巴,扳开她的唇,他似乎有点心疼,如爱护着一件自有物般,让她不要伤着自己。
宝莘抖着往后缩,她想说话,却不知自己能说什么,该说什么,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她只能又紧紧咬住下唇,恐惧又绝望的看着眼前的人。
刘继文迷恋她那种眼神,他从不知道,这样一双眼,有这样大的力量,所以,他决定,好好享受这双眼,享受这双眼所露出的痛苦与绝望。
刘继文又朝她靠近,朱宝莘再次后缩,她垂着眼,铁链声在屋中响起。
刘继文道:“朱三姑娘,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朱宝莘更死的咬紧牙关,不肯抬头,如上辈子,她决定与人同归于尽后,再也不肯看那男人一眼。
此时,似乎与当时一样绝望。
她从不寄希望于别人,即使当初她曾希望过能有人救她于深渊。
但真实的世界没有英雄,她的世界里也没有英雄。
即使她渴望过。
到最后连她唯一期盼能过得好的人,同样没得到救赎。
一直以来深埋在心底的某种悲怆、长时间紧绷惊惧的情绪,令朱宝莘眼中绝望越来越浓,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抬头。
刘继文有点生气,还有点无奈。
而朱宝莘一直抑着,屋中一时听不到任何声音。
而此时,屋外——
距小屋几丈距离处,一棵树前,隐着两个人影,刘继文的人如何也探查不到对方的气息,其中一人,戴着勾连雷纹的面具,另一人则戴着几近相同,有细微差别的面具,两人一身黑色,隐在林中。
雷纹面具的人侧身站着。
下颐微压,是一种高度凝神的状态。
但他迟迟没动作。
另一人看眼树旁的人,他有点心急。
半个时辰前,跟着那位二皇子的人突然惊慌朝李原报信,那时他与殿下刚处理完事回来,殿下此次夏夜雪山母子蛊发作不久,又行动,身子微有不适,没想,这当口,竟又发生这样的事,那位二殿下,朝朱小姐出手了。
李原还记得自己当时朝殿下报信时,殿下一瞬打翻的茶盅,但他很快却又停住了脚步。
李原明显能见到殿下脸上的纠缠之色。
他似乎,想借此——
李原当时小心唤了他一声,刚想说再犹豫下去,可能就没时间了,殿下突然惊醒,立时朝跟踪的人这处赶来,李原从没见过殿下的速度这么快,他差点跟不上。
到时报信的人告知还未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李原舒了口气,之后,就这么待在屋外,殿下没下令,他们也不敢动。
屋内动静,此处能听得清楚,连屋中二人的呼吸都能听清楚,李原切切实实松了口气。
三小姐,似乎还好。
虽能听见那变态二殿下稍开始逼迫的声音,但三小姐还未发出任何令人无措的声音。
李原看向树旁,不知殿下到底准备何时救三小姐,还是决意……
他现下都有点拿不准殿下究竟要如何了,他们已在这待了一会儿了。
可是很快,就听屋内传来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那声音一出,李原惊愣一瞬,下意识转头,却只能见树旁人一瞬微偏头,极迅疾的身影已如离弦的箭射了过去,李原立时也跟上。
而屋内,朱宝莘本是低着头,很快有双手却触碰上她手腕,似乎是想拉住她,这只手令朱宝莘感到恶心与恐惧,她积累已久的情绪几乎是瞬时爆发,极为惊恐的叫了起来,然后身子一个劲往后缩。
啊——
伴随着这声尖叫,朱宝莘没料前方小屋大门会在下一刻轰然倒塌,然后一个极修长的身影在门边只有两息停滞,瞧清屋内情况后,黑色身影几乎是浑身爆发凛冽的杀气,视线投向屋角方向。
刘继文刚触碰至朱宝莘的手自然收回,还没搞清楚状况,身影已瞬至了他面前,在他起身的同时,手已掐住了他脖子,五指用力,青筋暴出,刘继文被人单手提了起来,他的手不自主双手抓住紧掐住他脖子的手,喉间艰难道:“你——你是谁……”
那手已突然用力,似乎是立即就要掐断他脖子。
身后赶来的一个黑衣人,看清屋内情况,立时在最先至屋中的那人身后道:“殿,主,主子——”
似在提醒。
刘肆灵这时低头看向还低头瘫坐在地上的女子,视线掠过她手腕脚腕间的锁链,又见女子此时呆呆看着他,那种模样,令他心头一紧,他立时手一动,将手中人甩至身后,刘继文身体撞上墙面,倒下地,他口中啖出一口鲜血,看着前方,长久抑制的光未灭,却渐渐闭了眼,手紧紧的抓着地面。
刘肆灵俯下身,来到朱宝莘面前,此时李原已拿到钥匙替朱宝莘着急解开手与脚的锁链,朱宝莘只是静静看着自己面前的人。
解开脚时,她看着眼前的人道:“你——”
视线落于刘肆灵的面具上,抬手想去揭,或是抚,刘肆灵却很快抓住了她的手。
温热的触感,这双手,或许没什么特别也没什么不同,但朱宝莘心头却惊跳一声。
她笃定道:“是你——”
“江南——”宝莘刚出口两个字,手上锁链已经解开,她双手往下,身子也往下软,刘肆灵自然接住了她,朱宝莘双手往前,交替拢在他肩头,脑袋也往上,整个趴在他肩窝,她听人闷着声音应了她一声。
是熟悉的那个莫辩的嗓音,朱宝莘双手开始收紧,她整个人缩进人怀里,靠在人肩头,开始不受控制的轻声呜咽,那声音像是此时还在竭力抑制着,怕是一场梦,怕不是真的,但又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急于将所有的惊惶、恐惧绝望都宣泄出来,刘肆灵身子滞了一下,他将人抱起,也更紧的将人抱住,任她在他怀里汲取温暖,寻找安定,他的胸腔,都好像跟着惊颤了一下,有点刺痛的感觉。
刘肆灵的手轻抚少女的脊背,她抚着人柔软的黑发,然后以浓重的嗓音,对人道:“哭吧。”
朱宝莘身子抽搐几下,紧紧箍着人,然后终于抱着人的脖颈放声大哭。
声音几乎撕心裂肺,那种极致的绝望与恐惧,似乎穿越了时间,已一种叠加的方式压在少女的心头,而现在,这种绝望与恐惧却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刘肆灵心口的感觉好像更甚,他皱了下眉。
而朱宝莘终于抱着他,哭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01 12:13:54~2022-02-13 20:4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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