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怀清,尹舒口气颇为不屑,咋舌道:“你那师父究竟何方神圣,许良印为何一听他大名就找不着北了?”
一归放了筷子,不咸不淡道:“普光山为他所立,他又喜好布施,这里的人当他是半个如来佛祖,自会卖他几分面子。”
尹舒眯起眼睛,用筷子指着一归:“你师父好像很喜欢你。”
也不知道一归是真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意思还是故意避重就轻:“他一把年纪,只当我是半个儿子。”
“能送宅子的那种?”尹舒追问。
一归扬起嘴角,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尹舒,本该有些得瑟的话却说得平平淡淡:“这宅子与他无关,是我买的,他并不知晓。”说罢有意无意地又添了一句,“而且除了白慕,没人知道你住在这里。”
这话再明了不过,几乎挑明了自己金屋藏娇。
一座宅,两个人,三餐饭,几坛酒。
这像是两人之间的一个秘密,只有彼此知晓。
一想到和这个和尚分享了眼前这些,尹舒竟陡然生出一种踏实感来,久违的,十三年未见的踏实感。
夜渐渐深了,烛火荧荧。尹舒在喝空最后一坛酒后,沉沉睡去的前一秒居然冒出个荒唐念头:如果往后余生,皆是如此,好像也不算太糟。
一归将香炉里的安神香燃了,把尹舒抱到榻上,眼神在那张精致绝伦的脸上逗留许久,似是引起了无限遐思,最后伸手帮他把腰边的绦子捋顺了穗子,退出了房去。
八月的漠北,暑热正浓。一归晨起练完功,又洗了澡,还未来得及更衣,一条松垮的裤子系在腰间,肩头搭着块擦脸的巾子,脸颊和脖颈都还挂着没有擦净的水珠。
尹舒刚醒,一走进院子,正好撞见一归裸着上身端着两碗面从灶间出来,迈着少见的松垮步伐,慢悠悠地走着。
一归背对着尹舒。没人能看见他脸上神情。阳光仿佛丝丝金线刺穿云间,纵横交错,落在他背脊的麦色皮肤上。因为日常习武,一归肩颈和腰背线条极为流畅,腰身紧实而挺拔。若不是他日常都套在那件灰色的僧袍里,只当个寻常公子,定能成为那些街巷姑娘口中妄议的对象。
尹舒在阳光下望着那背影,摇着折扇,微微出了神。
其实尹舒之前在曲恒家演的那出戏有句话倒是真的,他向来喜欢男人。
曾经尹舒在宫中的寝殿也名为漠渊。有人为了巴结他,就偷偷送了几个艳绝京城的歌舞伎进去,结果惹得他大发雷霆,命人将那人拖去痛打一通。从此旁人只道尹大学士是个疯子,却不知其中缘故竟是大人的断袖之癖。
“小师父早啊!”
一归听到声音,也不回头,在桌旁坐下道:“过来吃面。”
尹舒咯咯笑着,缓步走了过来,声音中满是愉悦:“多谢小师父昨夜为我燃香,竟让我一宿都没有头疼,难得好眠。”
“你若用着习惯,我多配些便是。”一归状似漫不经心道。
尹舒笑得更是灿烂:“小师父怎么这么贴心啊?”
一归抬眼看着他,然后将一件紫棠色的大褂穿上了身。
“小师父为何不穿僧袍了?”尹舒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袍子勾勒出他挺拔结实的身形。虽然还是个光头,一归却全然没了那股出尘脱俗的出家人之感,而平添了几多高贵气质。
不知何故,这样的一归到让尹舒想起了宫中之人。
见尹舒盯着自己,一归轻描淡写地答道:“我一直未曾受戒,只能算个佛修而已,现今师父也准了,我平日着便服既是。”
“哟,你师父果真宠你!”尹舒啧了一声。
一归坐到桌边,像个长辈那样看着尹舒,用筷子敲了敲碗边:“再不吃可要凉了。”
桌上只有两碗素面,但看上去不逊于任何肉汁汤水,亮白的面条根根爽滑而劲道,撒着一把葱花的清汤中飘着香菇和菜叶,居然还有几块鲜炸的豆腐。
“这是你做的?”尹舒挑了一筷子面就忍不住赞道,“小师父好手艺!”
“一碗面有何难。”一归若无其事道,又顿了下,看着尹舒大口吃面的样子,忍了半天,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吃慢点。”
尹舒浑不在意,满足地囫囵吞了好几大口,都来不及细嚼就让那些混着汁水的面条咽了下去:“小师父可以日日都做给我吃嘛?”
一归看着他吃得一脸满足,嘴角忍不住勾了勾:“想吃就有。”
结果下一刻就见尹舒撒了欢儿一般抱碗奔去了灶间:“我要再添些汤来!”
饭后,尹舒把与王芝见面的事情跟一归说了。
“她为何独问了女子?”一归浓眉微蹙。
“我也觉得奇怪,但她不愿多说。”尹舒手拄着脑袋趴在桌上,喃喃道,“她显然知道什么咱们没有发现的事情,比如……”
一归:“你是怀疑王允认识什么人。”
“不错。”尹舒点头,“还是个女人。可我们查到这里,还未发现他身边有某个女子的存在,若是有的话,在他宅子里未发现任何痕迹,由此可以推断两人还未有亲近关系。”
一归眉头微皱:“你是说露水情缘。”
尹舒直起背,指尖滑过绦子的长穗,沉思片刻:“或是求而不得。对了。你平时往来生意场上,可认识曹家公子曹玉骁?”
一归没有否认。
“那你可知他和王允之间曾有过节?”
一归眉峰稍动:“这你从何而知?”
“这曹家的事情,打听一圈总能听到些风声。”尹舒狡黠一笑,含混过去,“我在想,既然是仇家,会不会是情仇?”
“却未听闻,不过倒是可以去见一见曹玉骁。”一归一眼看穿了尹舒心思。
“就知道小师父你最是神通广大!”尹舒说着还拍了拍一归肩膀,但见他抬脚出门要回屋去,不禁奇道:“哎小师父你这是要去哪啊?”
“取物。”一归堪堪丢下两个字就没了人影。
曹府的门面在漠北是当之无愧的首屈一指,绿瓦红门。守门的是一对白玉狮子,由上等的和田玉打造而成,通体雪白,在阳光照射下,玉石显出特别的内部纹理,犹如洁白的羊奶,集结成团。
尹舒上前去敲曹府大门,一位家仆模样的人走了出来:“请问您是?”
“我姓尹,乃王允旧识,想前来拜谒曹公子。”
那人打量他一番:“稍等。”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家仆便又打开门来,客气说道:“不好意思,公子还是请回吧!”
尹舒诧异道:“可有原因?”
家仆傲慢回道:“我家公子说他和王允井水不犯河水,有什么事也问不着他,请公子谅解。”说完就要关门。
“慢着。”这时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一归走了过来,挡在尹舒面前。
这回不等一归开口,那家仆便认出了一归,瞬间脸相迎道:“原来是一归师父,不好意思方才有所怠慢,我这就去叫公子过来。”
不多时,就见一年轻男子昂首阔步从府里走了出来,老远看到一归便双手作揖行礼:“一归师父大驾光临,怎么也不通知玉骁一声!”
那男子面若冠玉,身形修长,长发束成了一个高髻,加上一身看上去价值不菲的行头,确实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哥。
尹舒还记着刚才吃了闭门羹的事情,在旁边忿然说着:“哟,知会了便不让我们慢走了?曹家少爷好大的派头!”
堂堂曹家大公子哪受过这种委屈,闻言便是一愣:“这位是?”
尹舒懒得正眼去瞧面前那人,仿佛步入无人之境,直接绕过曹玉骁,大摇大摆进了曹府。
“这位尹公子是鄙人朋友。”一归说着作揖还礼,“曹公子好久不见。”
“两位请进。”曹玉骁缓过神儿来,“倒是有好些时候未见一归师父了。”
一归不慌不忙,让出身后的两个下人:“许久未见,我备了份薄礼,还请曹公子笑纳。”
就见身后两人挑着一个长担子,上面挂着的是一张完整的狼皮,一眼看去可见毛色十分鲜亮,绒厚细密,皮板肥壮。一般成年野狼的兽皮只需一人担着即可,而此时两个下人的脸上都显出吃力之色,可见此兽皮分量之重。
不等一归多说,曹玉骁像是完全忘却了刚才和尹舒的不快,两眼发光,直接冲了过去,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张狼皮,口中不断惊呼。
尹舒见并未有人跟上,便奇怪地回身朝门口张望,却见刚才还一副装腔作势的曹玉骁眼睛一眨不眨,绕着那狼皮足足转了有三圈。
“一归师父,这可是你近日收的?”曹玉骁抬眼去问。
“嗯。正是。”一归颔首,“是匹头狼。”
“真是不得了!”曹玉骁叹道,“实乃极品也!”
尹舒过来站在一归身侧,斜眼去看那曹公子,言语很是不悦:“曹公子究竟还让不让我们进府了?”
“瞧我这一高兴都忘了请二位进屋了,来来,请进请进,我们进屋一叙!”曹玉骁也不计较尹舒态度,连忙招呼道。
于是乎一归命那两位将狼皮抬进了曹府。
虽地处大漠,曹家府内却是一片绿草茵茵,生机盎然。漠北土壤极难存水,曹家竟想法将花泥由南方运来,再搜集了各种珍稀花种,在院内呈现了一片沙漠绿洲,百花争艳。
尹舒轻啧一声,就单单是这些,就已经可以看出曹家可观的财力了。
院中错落有致地伫立着大小不一的很多间房。在阳光的照耀下,木质结构的褐色立柱上居然闪着星星点点的金光,细闻还能嗅出空气中的淡然幽香。
放眼望去,目力所及的全部屋舍和其中家具竟都由金丝楠木制成。
作为极其珍稀的树种,金丝楠木的木性非常优异,但因为需要生长百年以上才能成才,所以价值极为昂贵,远非普通富贵人家可以承受。
一归见尹舒正打量着曹家布置,便道:“曹老爷酷爱金丝楠木,我那两块门板就是他送的。”
尹舒没由来地冷哼一声:“原来是一丘之貉。”
“我二人不过相识而已。”
“谁要你解释了?”尹舒反问,瞥了一归一眼便甩下他快走几步到前面去了。
曹玉骁虽走在两人身边,可眼神依旧离不开那张狼皮,根本不知道他俩在说什么,只听见这边有说话声,见尹舒走过来便搭腔问:“公子是做什么营生的,之前好像从未见过?”
尹舒简短地说,然后拉长了声音,“闲云野鹤,不比公子。”
曹玉骁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得“哦”了一声。
这时几人路过了一间十分华丽的屋子,看上去是间佛堂,屋门微敞着,只见在一排排长明灯的烘托下,正中镀着金箔的佛像熠熠生辉。
尹舒闻见堂内飘出一股浓重的灯油味道。
“是酥油。”一归走到他身边,他嗅觉灵敏又对这些香料十分熟悉,轻声给尹舒解释道,“质地醇厚的上等酥油。”
尹舒知晓酥油,这么浓重的味道只能说明里面的酥油量不在少数。平日里一两的价格几乎就能等同于普通人家一个月的伙食开支,这曹家居然直接用其做长明灯的灯油,而且灯烛常年不灭,足可见其财力非同小可。
尹舒暗啧了一声,这曹家竟能有如此排场,当真不是普通商贾。
当三人终于走到正厅,尹舒迈步进去,定睛一看,却是不由一惊,一句话脱口而出:“你这是个什么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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