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良印不敢去看尹舒脸色,嗫嚅着说:“昨日普光山的怀清大师亲自来为一归师父作了保,我也只好先放了人。”说完又急忙推脱责任,打着圆场,“这可怪不得我啊!不过好在现在已经真相大白,李老三之死根本与一归师父无关,那放了他便也是迟早的事嘛!”说完还尴尬地笑了几声。


    “哦?”尹舒轻哼一声,脸上闪过一丝讥讽,“你的意思倒是我这是多管闲事了。”


    许良印扑通跪地,连连道:“没有没有,尹公子您足智多谋,机敏过人,这人我虽放了,但这罪可还没洗脱呢!可否请尹公子赐教一二啊?”


    尹舒此时已没了方才见石大脑袋的那般兴致,只公事公办道:“蒋仵作,那日在曲恒身上穿的衣袍里,你可还找到了其他什么东西?”


    蒋黑脸斜睨了尹舒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只有几包药粉,和毒死李老三的那包一样。”


    尹舒继而转向许良印:“那便是了。当日按照我们计划,一归师父从慕风堂拿了几包安神散,交到曲恒手里。随即我们令小武暗中看着,然后从牢中放出曲恒后,他如约在西峰酒肆把其中一包药粉给了石大脑袋,另一包之后给了又一次上门讨药的李老三。根据石大脑袋方才所述的状况,他拿到的那包并非什么毒药,而确是白慕的安神散无疑,也就是说事情至此,那些药包还都未被他人动过。”


    听到这里许良印眼睛一亮,难得机灵一回:“那也就是说,除非曲恒事先知道哪包是毒药,否则药粉只能是在曲恒交给石大脑袋之后被调的包?”


    “不错。”尹舒牵了牵嘴角,“不过曲恒不可能知道毒药的事情,因为他并不想毒死李老三,相反,留着李老三才能保证他供出我们想要的事情。在我们和曲恒的约定中,只有他好好配合,利用石大脑袋来吊李老三上钩,才能减轻他自己的刑罚。曲恒现在求生心切,一心想要拿回钱财重获自由,所以李老三之死和曲恒的所求根本就是背离的。”


    “那这么说,是在西峰酒肆之后,有人在曲恒不知情的情况下换了药包中的药!”许良印看上去像是卸下了一个大包袱一样,说完还长出了一口气。


    尹舒看着他,神色淡淡:“怎么样,可以为一归师父脱罪了吗?”


    “当然可以!”许良印连连点头,“一归小师父身为普光山佛修弟子,心怀慈悲,加上尹公子如此尽心竭力为其洗刷冤屈,要我说,您二位真是……”


    尹舒微微侧目,倒要听听许良印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珠联璧合,相映成辉,真乃千载难逢的绝配!”


    没想到听完这话尹舒的面色竟当真缓和了些,斜眼看着许良印。


    许良印以为他不信自己的话,用袖笼擦了擦额前汗珠,心想谁都能看出来你俩关系不一般,只要讨好了你,就是傍上了一归那个大财主,这日后还愁县衙会缺金少银的吗,想着就递了旁边小武一个颜色。


    聪明如小武,马上意会,点头称是:“尹公子和一归师父一文一武,配合默契,你们有对方做搭档,实乃天意呢!”


    堂上稀稀拉拉响起一片赞同之声。


    尹舒轻哼一声,不再和那群人废话,转身出了县衙。


    此时已是薄暮时分,天穹之上几颗星子如一把碎银,不成一体。


    伴着清风,尹舒站在那条很是繁华的永安大街上,看着一家接着一家亮起灯火,心中竟蓦然泛起一阵怅然。


    这一世,他身为内阁学士,亲手在朝中培植起漠渊这支亲信队伍,哪怕自己远赴大漠,也能通过漠渊牵动朝局。


    眼下虽然王允意外被杀,但他查出真凶的过程就是在一步步接近十三年前他全家被灭门的真相。


    所有的事情都在他掌控之中,并且一切也都在沿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搅乱朝局,查找真相,这些本该是他最为渴望去做的事情,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地,却突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这是回到人世后头一遭,尹舒感觉心口像被掏出个洞来,有冷风直往里灌。


    尹舒只身走着,牵了牵嘴角,却怎么都没笑出来,只发出了一声讥讽的自嘲,任凭双脚带着自己去往某个陌生地方。


    他赫然发现,曾经漠北是他的家,这里有他的父母,亲人,还有最好的伙伴,而如今的漠北,举目四望,灯火阑珊,却只剩下了他一个。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尹舒想起了那个和尚,这会突然觉得虽然他平时半天也说不了一个字,还整天板着张脸,但好歹有个人在身边也比现在这样形单影只强。


    他心头不由升起一股烦闷:死和尚,居然自己跑了,有那么大本事还跟着我干嘛!最好滚远点,别让我再看见你!


    就在这时,尹舒忽然被路过醉汉狠狠撞了一下。那人踉跄站稳,指着他就骂:“没长眼啊!”


    尹舒盯着那张脸,须臾之间,心里突然无端发起狠来,抬手就要一记手刀砍上对方脖颈。


    可他手才抬到半空,手腕就被人一把捏住了。


    恍然间,一个光头正站在尹舒面前,飞起一脚狠踢那人膝弯。


    醉汉冷不防扑通跪地,吓得酒醒了一半。


    一归只说了两个字:“道歉。”


    醉汉吓得尿了裤子,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对不住小爷,是我有眼无珠。”


    尹舒站直身子,瞥了一眼地上那人:“还不快滚!”


    醉汉立马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


    “怎么是你!”尹舒故意道,揉着自己被捏疼的手腕,满脸没有好颜色,“不是自己跑了吗,还来找我干嘛?”


    明明一归并未说出来意,可尹舒一句挑明,一归也不去反驳,其实就算是默认了。


    黑灯瞎火的大漠街边,若不是特意寻了近一个时辰,谁能一眼就认出那个跌跌撞撞的落魄身影,就是平日里那个嚣张跋扈的尹舒呢?


    就见一归抬手拿起一个酒坛,看着对面那张因为置气而微微胀红的脸:“喝吗?”


    根本没看那是什么酒,向来对任何事情都怀疑三分的尹舒竟一把接过,直接猛灌了几大口下去。


    那味道入口极是辛辣,仿佛锋利的小刀般划过尹舒的喉咙,再穿过肚肠。旁人喝酒只会喝到神志模糊,而尹舒半坛下肚,只觉浑身热气蒸腾,就连心里竟都跟着熨帖起来。


    “好酒!”尹舒抹了把唇角,喝人家的嘴软,终是没绷住,笑了出来。


    映着月光,尹舒的笑仿佛春风和煦,令冰雪消融。


    下一刻,一归还是不带表情,竟一把拉过了尹舒的手,口气不容质疑:“跟我回去。”


    尹舒脚下一动不动,歪着头看着和尚:“回哪里?”


    一归回身,望着尹舒的眼神幽深而静默,然后手上用了些力,低沉着嗓音说:“回有酒的地方。”


    那句话夹着夜风,钻进尹舒耳朵里,似是要将白日的骄阳都混进去,令他在夜晚漠北的街头,热得耳根发烫。


    原来他不是一个人,原来这茫茫大漠之上,他这“孤魂野鬼”也有人惦着,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尹舒几乎是被一归拖回宅子的,一进屋,尹舒就看见桌上的酒菜居然都备好了,放着的两双筷子似是对一切早有安排。


    他鬼使神差地摊手去摸了摸碗盘,居然还是热的。


    “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尹舒歪在桌边,身如巧燕,整个人弯成了天边的月牙,两眼飘忽着迷离之色,吞吐间都是酒气,“要是我不答应你呢?”


    “那你就不会让石大脑袋去报官了。”一归挑眉看着他,言语无比笃定,“你一心证我清白,怎会不跟我回来。”


    尹舒勾起唇角,扬起酒坛,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就觉刚才心里的那个窟窿,竟好像就这么被堵上了。


    一归继续道:“石大脑袋不过多睡了些时辰罢了。若不是有人在旁怂恿,他怎么会想到把这档子事归到曲恒头上去?”一归夹了口菜,放在口中慢慢嚼了,仍是看着尹舒,“不是你还能是谁?”


    尹舒调笑:“我可没你师父跑得快。”


    一归放了筷子看着他,嘴角带了些仿佛立马就会消散的笑意:“我人都在这了,你还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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