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舒对着一归的脸,“哗啦”一声开了折扇,挡在两人之间,故意不去看他,举杯要喝酒。


    然而就在这时,酒杯被一把按住,还未等尹舒反应,那只还带着体温的杯子便被一归强行夺了去。


    温热的酒水洒在尹舒手上,就见一归面不改色,捏住那只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一归并非受戒佛修,饮酒倒也将将说得过去,但真正令尹舒震惊的,是一归竟对他喝过的酒杯,像是没有丝毫避讳,自然到好像两人同用一只酒杯是极其平常的事一样。


    可分明一归的嘴巴贴和的地方,不偏不倚,就是尹舒唇角温热过的那里。


    瞬间尹舒竟冒出个荒唐念头,心道如若他们二人都用了唇脂,现在那只白瓷杯口一定印着两枚重合在一起的唇印。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轻挠在尹舒心间,指尖过处,是难以形容的麻痒。


    他舔了舔嘴唇,莫名觉得有些口渴,身上跟着焦躁起来。


    偏偏一归还没完,看着尹舒的眼神像是定住了,手里拿着空杯倒了过来,对着尹舒晃了晃,挑着眉梢,鼻子上的疤痕轻动,就好像是在炫耀说“我喝完了”。


    那副样子和平时那个冷得跟冰山一样的佛修丝毫沾不上关系。


    尹舒呆愣了一瞬,此时的一归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十三年前的人。


    怎么可能!他及时按灭了自己荒唐的想法,伸手就要将杯子从一归手里拿回来。


    这时曹玉骁走了过来,自打见了姐姐之后他一直兴致很好,拿着酒杯冲尹舒和一归笑呵呵地说:“再次感谢一归师父这份厚礼!我曹玉骁定会记得这份情谊。也很高兴今日能够认识尹公子,来这杯酒我敬二位!”


    尹舒几杯下肚,这会面色带了一点薄红,态度终于和缓了些,幽幽道:“谢谢曹公子款待。若这案子能有进展,也算是借了曹公子的光了,怕是故人泉下有知也会惦着……”


    没等尹舒说完,一归便提起酒壶将杯中斟满,对着曹玉骁站了起来:“今日多谢曹公子坦诚相告,借此杯酒,替我二人同敬曹公子。”


    曹玉骁晕晕乎乎,傻呵呵地乐道:“敬,敬二位!”


    等从曹府出来,几个人都醉得有些站立不稳。只有一归和尹舒还和来时并无两样。等两人骑马走出了半盏茶功夫,一归才不动声色地说:“你对他好像很是不满?”


    尹舒掀了掀眼皮,故意拖长了音调说:“人家曹大公子可是一归师父的朋友,是值得送重礼上门的故交,我能有什么不满?”


    一归不答反笑:“要去见他的人不是你吗?”


    尹舒也不瞧他,看着前面的路不轻不重地说:“我就说当日为什么会在大漠里见到你,原来你是见着土狼想要狼皮送人,根本不是什么急人之难,仗义执事,不过顺手罢了!”


    平时鼻子比狗还灵的一归终于就从这话里嗅出了一丝丝酸味。


    “扒下的狼皮都送走了,捡来的大活人倒是回家了。”一归说完就将马头往他这边靠了靠,很自然地,就将尹舒手里的缰绳接了过去,“给我。”


    “你干嘛?”尹舒诧异地看向一归。


    “你的手不能用力。”一归目光扫过尹舒手腕,面无表情地说。


    这些日子事多又繁杂,尹舒早就忘记了自己手伤的事情,经一归这么一提才想起来,其实伤已经七七八八好得差不多了。


    可尹舒没拒绝,装模作样地扭了扭手腕,然后就干脆让一归一个人牵着两匹马走,自己坐在马鞍上乐得享起清闲来。


    “白慕的药还有多少?”一归扭脸问尹舒,“最近没再听你提起头痛?”


    说来也是奇怪,尹舒从前在宫中,日日服药还会常犯头痛,竟在这些日子减轻不少,就连睡眠都好了许多,不再有连绵的梦魇整夜纠缠,让他夜不能寐了。


    “还剩三两副。”一提到白慕,尹舒就想起了那日在曲恒家的事,耸了下肩,“恐怕白大郎中根本都不想见我吧!”


    “那我带你去。”一归惜字如金,向来从来在他的话里听不出情绪来。


    但这句话听在尹舒耳朵里,似乎味道就不那么一样,品出了点别的意思来。


    “小师父你是在紧张我?”尹舒弯下腰,几乎趴在了马鬃上,转头盯着一归看。


    一归抿着唇,没说话。但尹舒分明看见他嘴角动了动,翘起的嘴角让整张冷峻的脸都变得柔和起来。


    这一会时间,竟见着这块大木头笑了两回。


    莫名地,尹舒心头那股熟悉的感觉又犯了起来,压也压不住。


    可怎么可能呢?那个人分明也已经不在了,连坟茔都找不到踪影。


    尹舒伏在马背上,轻叹了口气。


    此时暑气已没有刚到漠北时的那般威力了,天空愈发高远。在这里待得久了,时而会有种错觉,好像天空永远都是这般广阔和蔚蓝。


    尹舒看着眼前人,只觉午后阳光宜人,小风轻动,于是鬼使神差般,尹舒就想去逗逗那个和尚。


    他伸出手去,越过两人之间的距离,指尖就要碰到一归鼻梁上的那道疤痕。


    就在这时,街边突然传来一位老妇尖锐的叫骂:“两个小娘们还敢来老娘的地盘上撒野?!别让我再看见你们出现在我燕翠楼!”


    话音未落,就见有两个人猝然被扔了出来。好巧不巧,那两人正好落在了尹舒的马下。


    尹舒完全没有注意到眼前状况。但他□□的马却被这从天而降的两人吓得一声嘶鸣,两只前蹄猛然一跃抬起。


    一归反应比任何人都快,他一手紧扯住缰绳,一手扶住尹舒后背,将他稳稳按在了马上。


    但受惊的马已经开始失去控制,一归在另一匹马上完全无法牵制惊马。尹舒想也没想冲他大叫一声:“把缰绳给我!”


    尹舒坐直身子,接住缰绳的同时用力往左侧硬拉,但惊马力气极大,拼命地用力甩头,想要挣脱钳制。尹舒身子后倾,把缰绳拉到最紧。可马像是被这个动作彻底激怒,试图将马背上的尹舒甩下背去。


    尹舒双腿用力钳住马腹,保证自己不要落下马去,一边用缰绳继续试图控制惊马。


    一归骑马围绕着尹舒那匹,试图寻找机会靠近对方。


    这时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大批人,除了一归,根本没有人敢靠近那匹惊马。


    尹舒手里的缰绳已经绷成了一条直线,他整个人都几乎仰躺在了马背上。


    “小心!缰绳要断了!”一归大呼。


    尹舒显然也意识到了,他在彻底脱节的前一秒扔开缰绳,俯下身去,紧贴马背,抱住了马的侧颈,两腿用力狠夹马腹,试图让马安静下来,但脱缰之后的马彻底摆脱了桎梏,嘶鸣着向面前的人群狂奔过去。一时间周围惊呼四起,鸡飞狗跳,场面极为混乱。


    无论如何,此时必须让马尽快停下来。


    “嚁——嚁嚁——”


    一归大声吹起马哨,那是用来在危急时候让马停住的哨声。


    但尖锐的哨声与惊叫声、嘶鸣声和马蹄声混杂在一起,并不能让那马完全停下。马匹带着尹舒一路狂奔,绝尘而去。


    “尹舒!”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归居然骑马追了上来,衣袍在身后呼呼地兜满了风。


    周围场景飞快划过,在尹舒面前模糊成一片,但他还是能看到不远处的那个光头,他高呼着他的名字,那张永远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上此时竟带着惊慌。


    一归手拉缰绳,策马狂奔,薄唇间在风中大喊着什么。


    但马匹跑得太快,两人又隔着些距离,尹舒无法听清对方声音,身下的马开始毫无规律地变化方向,嘶吼着扭动身子。这时只要尹舒稍一松手就会被它甩出几里之外。


    一归驾马在旁边步步紧追,终于,两匹马之间的距离相隔不到五尺了。


    “离远点!”尹舒冲他大喊。


    “把手给我!”一归声如洪钟。与此同时,他的一只胳膊从缰绳上松开,只用单手控制飞驰的骏马,并把另一只手伸向了尹舒。


    两匹马带起一路黄沙,已经乱冲乱撞地跑出了市集,闯入了一片山林之中。


    在尘土飞扬和树影穿梭间,尹舒想努力看清眼前那个人。


    他面色坚毅,双目灿然,仿佛能照亮四周万物,带着稳定人心的力量和坚忍。尹舒忽然意识到,从大漠开始,火场,街头,一个又一个的危险关头,他都是看着这双眼睛,最后化险为夷。


    他知道,无论自己的那匹还是一归的,飞奔的马匹都坚持不了多久,筋疲力尽最后就会突然前腿跪地,到那时候,不论尹舒还是一归都有可能被直接摔下马去。


    尹舒不贪生,更不怕死,但他和这个佛修只是萍水相逢。每一次,一归都完全可以放任不管,扬长而去,可大漠,曲宅还有眼下,他无一例外都选择了留下,即使留下就意味着付出,受伤,甚至是死亡。


    恍惚间,就像是十三年前的噩梦重现。


    这一刻,尹舒贴在马背,紧闭双眼,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归你不要管我!”


    然而两匹马还在穿过树林,往山上狂奔,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身边掠过的树枝不断划开两人衣袖,割伤皮肤。


    “你走啊!”尹舒的嗓音因为紧张变得沙哑,显得异常急躁。


    一归曾经来过这里,知道密林深处,山路尽头,就是悬崖深渊。


    死亡已在悄然间扼住了两人喉咙。


    “尹舒!”一归吼声震天,带着难以置信的果决,朝着咫尺间的那个人伸出了手去,“这次,我要与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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