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淡定沉稳的?一归此时脖颈青筋暴起, 皮肤几?乎憋成了酱色。尹舒从未见过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坚定又笃信。
只听他又重?复了一遍:“把?手给我!”
很久以前, 尹舒也?曾这样看着一个人, 但那时看到的?是背影, 视线里的?人越走越远,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在大漠尽头。
而那一眼后便是永别。
现下仿佛噩梦重?演。
电光石火间, 尹舒仿佛又跪在那里苦苦哀求。他多么想要活下去,为了所有留恋与不?舍,他用尽全力只求能不?死。
如今尹舒一心向死,甚至从未想过如何?面对再生之事,他心中的?执念是仇恨和报复, 是颠覆和杀戮, 却独独没?有让他愿意为之活下去的?希望。
以前的?他,是沙漠上的?白刺,只需一点水分,就能开?出?鲜嫩的?白花。而如今的?他, 是深渊里的?青苔,存在只为掠夺和侵占, 从此不?见阳光。
也?许是在暗夜里待太久了,尹舒已经忘记了外面是什么样子,放弃了爬上去的?念头,只想与尘世永陷沉沦。
可此时此刻, 眼前的?那个人, 为何?就是不?愿离开?呢?
见尹舒仍旧一动不?动,一归又狠拉了一下左边缰绳, 让两匹马靠得更近了些。
这个距离已经非常危险,近到尹舒都可以听见一归急促的?喘息,只要他同?样伸出?手去,也?许就能够抵达生的?彼岸了,但如果?发生意外,那不?光是他,就连一归也?要跟着一起万劫不?复。
马匹还在飞奔,离悬崖越来越近。尹舒心一横,两脚夹紧马腹,双手牵起缰绳,用尽全力朝着与一归相反的?方向调转马头。
刹那间,一归注意到了尹舒动作?,没?再犹豫,抓住最后一个机会,只用两腿夹住马腹,半身悬空倒了下去,横在两匹马中间,全身只用腰力支撑,然后伸出?右手,紧紧抓住了尹舒。
“松开?我!“尹舒大惊之下,使力就要掰开?一归手指,但一归两手如铁钳一般,越抓越紧。
“我数到三,拉你过来!” 一归的?声音听上去极其稳重?,划开?劲风,穿过山林,像一只离弦的?羽箭,没?有回旋的?余地。
“一归,没?用的?!”尹舒发疯一样地吼道。
“三!”
尹舒闭上眼睛,从袖笼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二!”
千钧一发之际,一归看清了尹舒手里拿着的?,竟是一柄匕首!
尹舒最后看了一眼一归,然后他拔开?刀鞘,就要朝一归手上刺去。
“一!”
与此同?时,一归两手脱缰,右手臂陡然发力,飞快将尹舒拦腰从马背上抱起,随即左手环住,紧紧将人揽在怀里,从空中越过,放在了自己的?马背上。
一归所有动作?都在眨眼间完成,没?有片刻犹豫。
“吁——”
一归紧拉缰绳,一声令下将马停了下来。此时他们?距离悬崖已只剩十来丈余,如果?任由两匹马狂奔,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两人都会坠下山崖。
尹舒靠坐在一归怀里,急速地喘着气,手里竟还握着那柄匕首,不?停地颤抖。
“还不?快收起来?”一归的?声音也?带着喘,擦着尹舒的?耳廓,带着略有些不?稳却炙热的?呼吸。
听到声音,尹舒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般,浑身剧颤,匕首应声落地。
尹舒惊魂未定,整个人都缩在一归怀里,像受惊的?雏鸟找到了巢穴,寻求着风暴过后的?片刻安宁。
“没?事了。”一归轻声安慰,非但没?有松开?手臂,而是想都没?想就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中的?人。
也?许因为那个炙热而真实的?拥抱,又或因为一归很快平稳下来的?呼吸安慰到了尹舒,总之渐渐地,尹舒从刚开?始的?惊惧不?定到慢慢平息,最后终于浑身泄力一般,瘫坐在了马背上。
一时间,他所有感官就像瞬间重?启一样,又听见了林间的?叶片沙沙作?响,鸟叫蝉鸣,还有耳边纷乱的?呼吸。
阳光倾洒下来,打在两人身上,尹舒忽觉眼眶一阵酸胀。
不?知为什么,恍惚间,他竟有了一种被?赋予新生的?感觉。
不?同?于那次被?动重?生到这具身体里,而是真真正正地,又一次体会了活在人世的?鲜活,能够安稳地呼吸泥土的?味道,感到阳光的?温暖,以及看到眼前那张似乎永远也?不?带表情的?面孔。
一归没?有说话,轻轻松开?手臂,然后使力捏了捏尹舒肩膀,放开?缰绳,翻身下马,将地上的?匕首捡了起来。
匕首粘了不?少泥土。一归用手指一下下地将它擦净,安静看了片刻,然后伸手递到尹舒面前,抬头轻问:“你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吗?”
尹舒低垂着眼睫,面颊上似乎还有未干的?泪水,听到问话点了点头,伸手就要去接,可没?想到手伸到半空,指尖却触碰到了另一样东西。
一刹那间,尹舒的?整个人仿佛如遭雷劈一般,浑身战栗。刚刚平复下去的?呼吸又陡然加速,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揪住,五脏六腑都跟着提了起来,尖锐地疼。
正是疼痛提醒了他手里的?触感以及眼前看到的?东西全部都是真实的?。
但这怎么可能呢?
一归的?手掌心里,此时平平展展放着一样东西。
竹青色的?丝线,歪歪扭扭的?编扣,垂下的?穗子随着不?时吹来的?小风摇来晃去。
乍一看,就和尹舒始终不?离身的?那枚绦子一模一样。
但不?同?的?是,一归手心里的?绦子,末端系着一只小木鱼。看得出?来雕刻木鱼的?人技艺十分笨拙,小木鱼身上的?鱼鳞格纹有深有浅,但表面因为反复摩挲,已经变得非常光滑,看不?出?一点粗糙的?木纹,甚至能反射出?太阳的?光线来,就好像一条真的?在水里活蹦乱跳的?小鱼一样。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尹舒下意识就去抓自己身上的?绦子。即使经过刚才那么一番惊心动魄的?折腾,那绦子此时仍结结实实地拴在他腰侧,下一刻,他立即反应过来,警觉道,“你从哪里偷来的??”
一归深吸一口气,没?有直接回答尹舒,而是接过缰绳又重?新翻上了马背,沉声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林间的?树叶哗哗作?响,没?有人说话,马不?时打着响鼻,发出?哒哒的?蹄声。婆娑的?树荫下,两人的?身影逐渐交叠在一起,分不?清楚谁是谁来。
马行?至一片山间的?松树林边停了下来。
这里是一片墓园,周围十分幽静。虽是林子但树木之间留有间隔,显得视野非常开?阔,走到山边就可以看到整个漠北城,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
一归在前,尹舒在后,两人在林子深处的?两块破旧的?石碑前站了下来。
这块墓碑毫不?起眼,很容易被?忽略不?见。就见那石料粗糙,表面坑洼不?平,形状也?并非惯常那样四方四正。大概因为许久未受光顾,碑面被?蒙了一层细密的?沙土,上面歪扭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不?清。
尹舒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俯下身去,用手一下一下,动作?越来越快,最后将那碑上的?沙土抹去大半,显出?了上面镌刻着的?名字。
那是并排写的?两个名字,是一对夫妻:
夫 西域节度使 梁庚
妻 女史先师秦素
这是两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陌生在于身为堂堂西域节度使,尹舒曾翻遍了皇宫内阁万卷书册,都没?有找到任何?关于他们?的?一丁点痕迹。而熟悉是因为,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世尹舒的?亲生父母。
那时的?他不?是内阁第一学?士,不?是尹舒,头痛也?不?会时不?时就找上门来,他是那个大漠上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壮志豪情都撒在一把?黄沙间的?梁书。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尹舒声音暗哑,站在碑前。泪水忍不?住地夺眶而出?,整个人渐渐矮下身去,在墓碑面前哭得溃不?成军。
风吹的?松枝轻轻摇摆,光线透过缝隙投射在碑面上,好似给其披挂上了一件薄薄的?纱衣。
尹舒跪在那里,瘦削的?脊背上能看见突出?的?肩胛骨。他用手不?断地抚摸着那块石碑,深低着头,面前的?土地上渐渐被?落下的?泪打湿了些许,结成小小的?泥团。
梁庚当朝为官多年,居然最后连块像样的?墓碑也?没?能留下。更奇怪的?是,从古至今,为死者立碑者多为子孙和家人,再或者是同?侪好友,而在这块碑上的?落款处写的?却是“漠北黎烝”。
待那块墓碑终于被?尹舒的?手指擦净,上面的?碑文全都显露了出?来,那里还歪歪扭扭地刻有一篇墓志铭,字迹风格各异,似乎出?自好几?人之手,应该是为夫妻俩立碑的?百姓们?自己刻上去的?。
那上面写着作?为西域边将的?梁庚战功赫赫,护佑地方百姓的?和平安康,面对强敌入侵屡战屡胜,立下累累奇功,曾多次受朝廷嘉奖。
当年的?皇帝梁勋对这位将军极为器重?,甚至不?吝赐予其国姓,使其从之前的?名字改为了梁庚。以国为氏乃莫大殊荣,得此幸者寥寥无几?,所以梁庚也?就成为了陈朝史上唯一一位被?冠以国姓的?武将。
作?为豪杰之妻,秦素其人飒爽英姿,胆识气魄不?输男儿,常年随夫征战沙场。
梁庚受任西域节度使期间,夫妇二人定居漠北。梁庚勤政爱民,廉洁奉公。其妻秦素倡导教育平等?,在当地兴建多所女子学?堂。
可那夫妇二人仿佛是在这片黄沙之上书写下了诗句名篇,却未能因此扬名天下,所有一切都湮没?在了无穷无尽的?大漠之中,只留待后人猜测。
如果?不?是这块碑,如果?不?是这些出?资修墓的?百姓,那么这对夫妇怕是要永远地被?遗忘在历史的?漫漫长河里了。
那篇墓志铭写到这里便没?了下文,既没?有两位死者生辰,也?没?有忌日。
阔别双亲已经悠悠十三载,此时尹舒长跪于碑前,看着那两个名字,仿佛依稀看到了他们?就站在自己面前,凝望着他。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整日机关算尽的?尹舒,在父母面前,他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做回了那个明媚而热忱的?少年郎,梁书。
一归无声地蹲了下去,跪在尹舒身边,颤抖着,从背后紧紧抱住了那个早已泣不?成声的?人。
他们?仿佛隔着山跨着海,穿过时间的?漫漫长河,越过无垠又寂寥的?广袤大漠,终于又站在了彼此的?对面。
一归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他声音沙哑,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激动,说话的?时候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顿道:“阿书,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一本正经】掉马:就是从马上掉下来了的意思。
接下来是漫长的回忆杀时间!
p.s.作者后台终于修好了!!!想放十发二踢脚表示庆祝!!!每天用手机更文真的眼瞎+手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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