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狭窄的山路上, 茂密的树林亭亭如盖,金黄的叶子几乎将碧蓝的天空完全遮住,只留下细小的缝隙, 将阳光透进来, 斑驳如星子的光斑掉落了?一路, 如梦似幻。

    一归拉着尹舒的手,听了?尹舒的问话,又拉得更?紧了?些。

    过了?很久, 久到尹舒都快要以为一归不想提那件事的时候,一归才蓦然开了?口:“那封信是求我师父写的。”

    尹舒停住脚步,有些诧异道?:“你师父?你是说怀清?”

    “嗯。”一归点点头?,转过身看着他,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有些事我想了?想, 还是应该告诉你。”

    一归作为怀清最信赖也最引以为傲的大弟子,放眼整个普光山,也找不出来第二个能如此令怀清称心的徒弟。

    哪怕这个徒弟始终并不愿真正受戒,怀清对他打过骂过, 但一归执意?于此,也只好任由他去了?。

    因为偏偏就?是他, 能将普光山的银钱打理得无比精细,利滚利,钱生钱。怀清知道?,没人?能有一归这样的本事。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怀清就?在普光山难得一见这个徒弟了?。

    起初他只当一归几日不回?来而已?, 他知道?一归这些年手头?颇有些积蓄,置几套房产, 不在山上常住也是自然,可时间久了?,总见不到人?,就?生了?些疑虑。

    “一深,你可知你大师兄近日都在忙些什么?”怀清冷然道?。

    一深向来怕这个师父,他曾见过师父因为大师兄不受戒的事情而大发雷霆,对着他竟生生打断了?鼻骨,后来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

    面对师父的质询,一深起先和?遵从和?一归的约定,三缄其口,后来在逼问下,还是结结巴巴的说了?出来:“大师兄他,他最近好像……被官府抓起来了?。”

    那正是一归因为李老三的事情而被捕入狱之?时。一深不知原委,只是下山去寻不见一归,才辗转打听到了?此事。

    闻听此事的怀清转动着念珠,面上看似没有一丝波澜。但就?当一深偷偷抬眼去看他的时候,一道?疾风突然闪过,怀清将手里的念珠狠狠砸在了?屋舍的墙壁上。

    “去把他给我叫回?来!”

    大颗的木珠滚落在地,发出叮叮咚咚的闷响。

    一深不敢怠慢,拿着怀清的手谕片刻不停地去县衙找到了?许良印。

    许良印一听说是怀清本人?授意?,再?加上也确实没有证据证明那毒药来自于一归,所以二话没说,偷偷就?将人?给放了?。

    “大师兄,师父那边我没瞒过去……”一深不敢抬头?去看一归。

    “嗯,我知道?。”一归脸上看不出情绪。

    “啊……师兄,你不怪我?”一深诧异地望向一归。

    “不关你的事。我自会和?师父解释。”一归说。

    一深看着他坚毅的宛如寒冰利刃般的脸,似是猜到了?些什么:“是和?……和?那个人?有关吗?”

    他不敢明说,就?好像万一说出来,大师兄就?再?也不会回?到普光山,回?到他们那群师兄弟中去了?一样。

    一归没有答话,从县衙大牢出来一刻未停,飞身上马,直奔普光山而去。

    “你还知道?回?来!”怀清坐在蒲团上打坐,听见有人?进屋连眼都未曾睁开。

    一归过去就?跪在了?怀清面前:“徒儿不孝,让师父担心了?,请师父责罚。”

    “你为什么会被带去那种地方??”

    一归不语。

    怀清冷笑一声:“是不是和?那个你救回?来的人?有关!”

    “不是。”一归否定地很干脆,“都是徒儿自作主?张,与他无半点干系。”

    “混账东西!”怀清兜头?结结实实对着一归面颊就?是一掌,“为师允你不剃度持戒,可不是准你与他人?如此纠缠不清的!”

    一归低着头?,默然不语。

    “一深,拿戒条来!”

    可后来趴在凳上足足挨了?九九八十一下戒条的一归非但无半分悔意?,就?连为何入狱都未明说,只一口咬定是自己犯了?错事。

    “一归,你太令为师失望了?。”怀清看着自己手里那根被打断的戒条,以及自己那个毫不动容的徒弟,深重地叹了?口气。

    一归默然从凳上站起,跪在怀清面前,久久都未起身。

    从普光山回?去,一归在尹舒面前没有表露分毫,似乎一切如常,对于怀清将自己救出大牢一事只是轻描淡写,随口提了?几句,只是私下问白慕要了?些治伤的疮药。

    “你这又是何必?为了?他忤逆你师父,值吗?”白慕替他上好药,忍不住问道?。

    一归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回?了?句:“是朋友就?帮我瞒着,他要知道?了?我拿你是问。”

    再?后来就?是生辰那日,怀清让一深急召了?一归回?去。

    “官府里查的那个凶案和?你有无干系?”怀清兜头?就?问。

    一归不答。

    “不说话?我可是听说那个姓尹的就?是负责追查此案之?人?!”怀清冷声道?。

    一归还是不答。

    “你还敢说你与他无甚干系!”怀清将手中茶盏冲着一归劈头?砸下,滚烫的茶水统统溅在一归身上,可他连躲都未躲一下。

    “那姓尹的为何要插手一桩凶案?”

    “死者是他的一位旧识。”一归声音依旧平静,跪在怀清面前。

    怀清冷笑道?:“所以你是承认和?他之?前的关系了?。”

    一归仍没有接话,而是从怀里将一本账册掏了?出来:“师父,这是我在漠北各大钱庄里存的银钱,都是您交给我的那些银子,利滚利,再?加上些田产和?房产赚的,全部都存在钱庄里了?。”说着将账册推了?过去。

    “你这是何意?!”怀清看了?眼账册,然后转身紧紧盯着一归。

    “我过些日子需要出趟远门。”一归缓缓道?,语气里不带任何起伏,“师父寻不着我,不必惊慌,银钱一两不差,都在这里了?。”

    “一归,你这是要叛逃师门?”怀清的声音冷厉而充满威胁,突然暴怒。“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已?告诉白慕,如果三日不见我,就?将您和?曹霁石之?间的所有交易公之?于众。”一归慢慢抬起头?,看着怀清,“您的那些账目我每一笔都记在册子里了?,我还留了?另外?一本在白慕那,如果一旦交出去,所有人?就?会知道?,您这位德高望重的普光山住持,一直在和?曹家有着不可告人?的勾当,到时候官府要来找您问话,将这普光山翻个底朝天,那您可就?不好收拾了?。”

    大概是一归的口气太过冷峻,与平时那位乖顺寡言的大徒弟判若两人?,导致怀清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师父,您不会以为这些我都不知道?吧?”一归看着怀清轻轻笑了?下,语气平静,像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从您让我掌管普光山银钱的那日起,您就?应该知道?,曹家是被您一口一口喂大的,这件事我比谁看的都清楚。”

    “不过师父,只是我有一点没有想明白,您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究竟换来了?什么?”一归顿了?下,淡然道?,“不过我对师父您的事兴趣不大,但如果您执意?对我下手或者阻挡我干什么的话,我也不介意?让官府来查查普光山上的秘密。”

    怀清不等他说完,就?跟发了?疯一样上来揪住一归衣领,大声咆哮。

    “师父,我敬您,所以称您做一声师父。”一归面不改色,嘴角挑起,露出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来,“不过,您大概最大的错误,就?是轻信了?一位你最不该信任的人?。”

    “混账!”怀清大声怒吼着,疯狂地将屋子里所有东西都砸在了?地上。他想将面前这个高他近一头?的徒弟乱刀砍死,可面对他此番言论,却只能在这间屋子里大声嘶吼。

    怀清这才知道?,自己亲手养着的,竟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狼崽子。

    “不过也要感谢您如此信任,这些日子我认识了?不少人?,自己也赚了?些银子,也就?不客气都留下了?,这些多亏拜您所赐。”

    “滚!你给我滚出去!”

    “师父,平心而论,你我不过各有所图罢了?。”一归说完敛了?笑容,将账册又端端正正地摆到怀清面前,然后直起身道?,“好聚好散,也不枉你我师徒一场。”

    在一片疯狂的狂啸声中,一归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舍。

    一归讲到这里,就?见尹舒眼睫颤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小师父,我竟不知你这些日子,竟然经历过如此折磨……我……”

    一归淡笑了?下,手掌扶住他的肩头?,抚了?抚他发梢,语气里是说不出的缱绻温柔:“都是小事,已?经过去了?。”

    “可那封信!”尹舒突然呼吸一滞,“你刚才说怀清和?曹霁石有交易往来!那会不会怀清向曹霁石购买的,其实就?是月磷香!”

    之?前尹舒已?经将马帮所见告知了?一归,此时结合方?才一归所言,两人?顿感似乎那条一直断了?线的绳索正在慢慢联结起来。

    “那你是因为你师父和?曹霁石的关系,才去问他要了?那封信吗?”尹舒追问,但说完又摇了?下头?,“不对,你那时并不知道?曹霁石在私制月磷香的事。可你为何又会去怀清那里呢?”

    一归声音顿了?下,沉了?声:“那日你逼我从马帮离开,起初我还在想如何救你出去,但突然想起那个刺青,我似乎曾在哪里见过,所以我意?识到可能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将你安全地从马帮救出来。所以快马加鞭回?了?漠北。”

    “你难道?是在怀清那里见过!”没等一归说完,尹舒就?惊叫出了?声。

    “对。就?在我师父的那间屋里,他偏爱熏香,曾经有熏香的封纸上就?有过那个刺青图案。所以我猜想,他可能与契波人?暗中有勾结!”

    “所以你就?去找了?他?”

    一归点了?下头?:“我威胁他,说我已?经知道?了?他和?契波人?的事情,然后逼着他写了?那封信,让契波人?放你出来,否则我就?将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公之?于众。”

    虽然一归说得仿佛蜻蜓点水,但尹舒知道?这其中必然又经历过一番激烈的冲突。

    原来两人?得以马帮重逢,竟付出了?如此之?多的努力和?周折。

    “难怪……”尹舒喃喃道?,默默思忖着一归说的话,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攥住了?一归胳膊,呼吸变得急促,脸色煞白,“呈俞,十三年前!我好像知道?十三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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