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将军一愣:“我错了?那依殿下看,如何处置?”
“斩。”赫连嘉淡淡道。
孙正没想到这看起来面若好女的废太子殿下,一开口竟是要人的命,不忿道:“我什么都没做,如何要我死!”
赫连嘉根本连看他一眼都嫌多,他的神情冰冷,吐出的话语无情犹如神祇:“‘奸舌利嘴,斗是攒非,攒怨吏士,令其不协,此谓谤军。如是者斩之。’,赵将军,《军律》中是否有这一条?”
赵将军:“……是。”
赫连嘉道:“长官还未问话,便先行抢答,扬声笑语,若无其上,此为悖;是非未定,便鼓动他人,为其帮腔,此为党;悖上结党,此为军中大忌,按律,当诛。赵将军,你以为呢?”
赵将军:“……”
他怎么忘了,大陈的《军律》就是由面前这位修订,此刻他还有什么好说。
赵将军只好道:“拖下去,按殿下说的办。”
孙正没想到三言两语间,他的命竟然就要丢了。这下,他也顾不得什么对错,直接瘫倒在地,鼻涕眼泪都出来了:“殿下,太子殿下饶命!我承认,我坦白,我确实对这女子有不轨之举,但她太烈性了,我没搞掂啊,您看在我子孙根儿都被她踢了的份上,饶了我吧……”
赫连嘉回首瞥了他一眼,视线之恐怖,让孙正瞬间噤声。
王许在一旁忙道:“还愣着干什么,这家伙粗口无忌污人耳,赶紧弄走。”
孙正吓得失了禁,哀嚎着被一路拖行而去。
阿莱在一旁看完全程,也呆若木鸡。她没想到看起来像朵娇花似的太子殿下,一开口就是要人的性命,毫无动容。
他可真像庙里的神像,看着面善,实则无情,高高在上俯视人间。
正在发呆,王许走到她面前:“愣着干什么,还不跟着?”
“哎!”阿莱应了一声,不知为何,看见前方殿下清姿潇洒的背影,刚才被欺凌的委屈,一瞬间消失个干净。
阿莱跟着赫连嘉回到马车。
他似乎怕冷,登上车后便抱着个手炉不放,懒洋洋往软枕上一靠。
阿莱不错眼看着,殿下人美,姿态也好看,如此随意的动作,偏偏他做来行云流水,就像一幅画一般。
赫连嘉察觉她直愣愣的眼神,嘴角一扯:“小丫头,看什么呢?”
其实他比她只大个三四岁,但不知为何,阿莱在他面前总是显得如小孩儿一样,浅显,直白,一眼就看的到底。
刚才和孙正对峙的时候,阿莱能感受到赫连嘉的目光扫过她身上,淡淡的,审视的,她不怀疑只那一眼,赫连嘉就已经把整件事猜的八九不离十。
阿莱局促不安,先向他请罪:“殿下,奴婢错了。”
“哦?你错哪儿了?”赫连嘉垂眸,轻捂着暖乎乎的手炉。
“我和人争执,弄翻了殿下的午膳。现在马上就要拔营,灶台都收起来了,害的殿下要饿肚子。”
“……嗯。”
“今天本来做了香菇鸡肉粥,是奴婢见天气寒冷,想给殿下暖暖胃的,结果被打翻了,都怪那个孙正。”
阿莱想起粥打翻的瞬间,那股怒气瞬间又回来了,但很快她又想起孙正搞不好已经丢了命,再苛责他也有些不人道,于是便闭上了嘴。
“你最愤怒的是他打翻了你的粥?”赫连嘉突然觉出了一丝不对。
“是啊,奴婢在冷风里蹲了好久才熬出来的。”阿莱想起来便觉得委屈,“今天送来的鸡肉和香菇都特别的好,奴婢这才想到可以煮粥,取它们原本的鲜味,可惜了。”
“噗。”王许在旁边,终于忍不住破了功。
赫连嘉:“……”
他觉得好像已经没什么可以说的了。这丫头不仅土气,还憨傻,赫连嘉从小到大,身边宫女哪个不是长了七八个心窍,伶俐得很,像阿莱这样的,倒还真是第一次见。
阿莱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她站起来往车门走:“殿下稍等,我想起来,还有东西可以吃呢。”
她呼哧呼哧跑下车,来到宫人的车驾,翻出一个小包袱,又一路小跑着追上来。
赫连嘉奇怪自己今日耐心竟这样好,看着这小丫头一路折腾回来,把一个他看着就皱眉的灰布包打开。
里面的东西一露出来,赫连嘉顿时嫌恶地别开眼去。
“你告诉我这是吃的?”
只见那展开的布巾之上,赫然躺着几个黑如炭的东西,形似梨子状,但赫连嘉想不出有什么梨能长成这样一副恶心人的样子。
王许知道殿下的毛病要犯了,他连忙上前,挡住赫连嘉的视线。
他又变成那副阴冷的模样,瞪了阿莱一眼:“这种东西怎么能拿到殿下面前,快快扔掉!”
阿莱不解道:“王公公,这个真的是吃的,叫冻梨,做法也简单,把梨子冰冻既成。之后把它泡在冷水里解冻,就可以用勺子挖着吃了,口感绵密,沁沁凉凉,特别适合在烤火的时候吃,殿下真的不要尝尝?”
赫连嘉怎么可能忍受这种腌臜的东西?
他冷冷道:“拿走。”
见他如此,阿莱也只好讪讪地把冻梨重新包起来,一双又亮又圆的眼睛垂下,连乱蓬蓬的头发都没精打采地耷拉下来,赫连嘉恍然间好像见到了一只失意离去的小猫。
“停下。”他又发话道。
阿莱回头,疑惑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王许收到赫连嘉的眼神,心领神会,从角落的柜子里翻出一个小瓷罐,递给阿莱。
“这是化瘀膏,殿下赏你的,拿回去好好把你那额头上的包抹了,别拿它来碍着殿下的眼,听到没?”
阿莱接过小罐。
光看外观,这化瘀膏便不是凡品,阿莱还没见过烧制得这么精致的药罐呢。
殿下把这么好的东西送她,殿下真好。
阿莱心情像飞上天一样,她一双大眼睛亮闪闪,黑白分明中盛满了喜悦。她认认真真给赫连嘉行了个宫里的礼,兴高采烈地退下了。
见那小丫头把东宫里最常见不过的东西,像得到什么宝物一样捧走,赫连嘉不由一笑。
犹如冰雪消融,桃木逢春。
他嘴角放下才发现,王许正愣愣盯着他瞧。
“怎么了?”
“殿下,您出洛京这些天来,奴婢头一回见您笑。”王许欣慰道。
“是吗。”赫连嘉摸摸自己的唇角。
“殿下自监国以来殚精竭虑,奴婢都看在眼里,这些年,殿下笑的是越来越少了。朝局紊乱,朝纲不正,说到底不过是阎王打盹,小鬼作祟罢了。”
赫连嘉半晌无言,漠然道:“我是越来越不懂父皇了,亲小人,远贤臣,能得个什么好?让杨金喜当宰相,不过是因为他向来迎奉上意,无论父皇想做什么,不论好的坏的他都会摇旗呐喊,怕是让他给父皇舔鞋都乐意。这种人,和一条狗有什么两样。一国之宰的位置,怎能让只畜生坐在上面?”
这就不是王许能置评的了,他只垂首听着。
赫连嘉自襁褓起便被立为太子,五岁拜名满天下的大儒纪若成为师,十岁便遍览经略史策,提笔成文,出口成章,能对政事发表自己的见解。十二岁监国,手段了得,不过两年,六部之三便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与圣上宠臣,当朝奸相杨金喜分庭抗礼,对招不断。
如他这般浸淫权力场多年的人,自然懂得杨金喜这种人的存在,不过是帝王的利己之心作怪罢了。
赫连嘉只是不能接受。
像他这种眼中染不得尘埃的人,当然希望一国之君是人如其名的圣人。就如同他的老师教导他的那样。
赫连嘉想及此,问王许:“底下人都就位了吗?”
王许躬身回道:“他们已经先一步到辽州了,此刻正如殿下先前交代的,正在寻访纪先生的遗族。”
赫连嘉点点头:“当年纪先生可以说是因我而死,如今既知纪家还有血脉流落在外,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若是失败便提头来见。”
王许一肃,应诺。
赫连嘉撑着额头,白衣逶迤,青丝半垂,面如桃花,脑中思索的却尽是朝堂布局,权谋争斗之事,流放去辽州是他着意促成的结果,他落子之后,也不知后事究竟会如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王许倒是忽然想起一事。
“殿下,这次随行而来的宫人,到了辽州,还让她们继续跟着吗?”
赫连嘉想都未想,“不要,这里面不知有多少眼线,寻个由头,都处置了罢。”
王许料想到他是这种反应,也就点点头。人人都道太子殿下高洁自守,如同圣子,却不知圣子虽无私,可凡人的性命,在他那儿也着实不算什么。
“那,阿莱那丫头呢?”
“阿莱?”赫连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片晌才想起阿莱是哪个,“那丫头,看起来倒是心思简纯之辈。”
“殿下要把她留在身边吗?”
赫连嘉漠然望了他一眼,摇摇头:“王许,你还不了解我?这种单纯,和蠢有什么区别?没有任何价值,根本不值一提。”
王许默然。
赫连嘉见他那副阴沉模样,嘴角一勾,“你也觉得我太过无情?”
王许白皙的脸上倒是神情淡然:“不是,殿下是着眼全局的人,心中有大是大非,当然不会拘泥于此,奴婢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了。
那向阳花似的姑娘,给点阳光就能灿烂,无人照顾,自己也能蓬勃生长。
她还有一手好厨艺。若是不跟着太子出来,在宫里定能进尚食局,日后又是一个有头有脸的尚食姑姑。
如今却只能折在辽州苍茫的冰雪里。
赫连嘉不知想到什么,淡淡一笑,撩开厚厚的窗帘。
外头,是一望无际的雪原,阳光洒在冰雪之上,几经折射,将世间万物都照得无所遁形。
“雪停了。”赫连嘉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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