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许没有给阿莱云顶霜,而是丢给她一个小瓷瓶。
云顶霜对跌打擦伤有奇效,但决不能用作冻患,而这小青瓶,才是对症下药。
阿莱原本还有些失望,但看到瓶子的瞬间,又开心起来。
这个小瓶子也好看!
尽管瓶身只有手掌大小,但通体青翠,流线优美,瓶塞上甚至还坠着一道金丝流苏。
王许一再叮嘱她:“别跟殿下说,听到没有?”
殿下性子苛求完美,即使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乌龙,也定然会大感丢脸,不知道会做什么事情出来。
阿莱认真点点头,把瓶子宝贝地揣好了。
王许多打量了她两眼,心想这丫头,真是傻人有傻福。殿下那人天性冷清,做事向来摒弃感情只谈利害,除了有意笼络外,很少见他将心思放在下人身上。
如今给这不值一提的小丫头专门赐了两回药,也许在别人看来没什么,可对殿下来说,倒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也许真是冥冥之中投了缘法也说不定。殿下自小便像一根弦似的绷得紧紧的,偶尔身边有这么个能让人放松的小丫头也不错。
王许思忖着,那就多留她一会儿好了。
十一月中旬,队伍到达辽州。
再走七日,才终于到达辽州的流放地,古宁河。
王许站在赫连嘉的车前,放眼望去,皆是茫茫雪原。天是灰蒙蒙的,太阳仿佛是装饰品一般挂在天上,白惨惨的毫无温度,只在外站了这么一会儿,他的眼睫发梢,皆结上了一片白晶。
王许沉重地呵出了一口白气。
“殿下,咱们到了。”
赫连嘉掀帘,刹那间,干冷的空气灌入车厢,如刀子一般刮在脸上。
他眯了眯眼睛。
“殿下,您仔细着些,外面冷。”
赫连嘉下车,脚下的积雪异常松软,一踩,嘎吱一个坑。
他有点新奇,往前多走了几步。
洛京从没有这么大的雪。
小时候,他曾经也期盼过下雪,但一到冬季,身边的奶娘太监们都会无比紧张,生怕他玩雪着凉,看守得死紧。
况且,宫里就算冬季下雪,洒扫的宫人也会在天未明之时,将昨夜的积雪一扫而尽。
赫连嘉这辈子,还真没怎么接触过雪。
他俯身,将手覆在积雪上。他的手和雪一样白,皮肤下隐隐泛着青色。
真冷。
他呼了口气,白烟氤氲升起,给他墨水挥就般的深邃眉眼,染上一分迷离。
在这苍茫又无生机的天地间,赫连嘉恍然竟感受到了一丝孤独。
这种孤独,因自幼失母,曾经常伴他儿时的日日夜夜,而在他慢慢懂事,开始学会宫中那一套生存法则后,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过了。
“阿花,好多雪,好白呀!你快来看。”身后突然响起糯糯的小姑娘声音,含着无限的欢快。
“我才不去!冷死了。”另一个少女的声音不耐烦道。
阿莱只好一个人出去,她刚跑到雪地上,就见赫连嘉静静伫立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她站在原地欣赏了一番。
殿下,可真像一只雪中白鹤呀。
有点孤傲,但很美。
赫连嘉听见后面的动静,回首,就见阿莱站在远处,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赫连嘉:……?
阿莱穿的厚实,对着赫连嘉一福身,就像只站不稳的雏鸟。她见着他,总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却又不是那种对主子故意装出来的喜庆。
好像每次见他,真的是件很开心的事情似的。
阿莱问:“殿下,您也出来看雪呀。”
赫连嘉移开眼睛,淡淡“嗯”了一声。
被她这么一打搅,刚才那一点触景生情,瞬间烟消云散。
赵将军把他们送到古宁河就打道回府了。
按理说不用这么着急,但看见眼前那萧瑟破败的景色,赵将军是脚底抹油溜的飞快。
说起古宁河,有句话道:“宁走黄泉道,不过古宁河”。
古宁河的环境之恶劣,古来有名。这里地处边陲之地,常年冰封,环境严酷,人迹罕至,因与靺鞨人接壤,故而常年有重兵驻扎,来这里流放的人,如若不是死在路上,也会死在与靺鞨人的作战之中。
真是人间地狱一般的地方。
只见白茫茫雪原中,一块孤零零的大石,七扭八拐地刻着“古宁河”三个大字,已经被白雪盖去了一半。
这块界碑之后,零星散落着一些青石土砌的屋子,能看出来都是流人们自己搭建的,有优有劣,偶有炊烟,却不见人影,一片死气沉沉。
这就是流放到此的流人们聚居的村子。
也不怪赵将军不仗义,是人都能看出来,在这里住一天,都会是种折磨。
王许担忧地偷偷望了赫连嘉一眼。
赫连嘉表情没有变化,淡淡道一句:“走吧。”
积雪太厚,马车难行,几人步行进了村子。
生人进村,按理说人都有好奇心,然而夹道两侧的屋子,门窗皆紧闭。
阿莱偶尔能见到有人影自屋内闪过,甚至还有老人隐隐的咳嗽声传来,却愣是没有一个人出来探看。
就在一片死寂中,突然旁边传来“吱呀”开门的声音。
众人转首,只见一个打扮奇异的男子站在自家房门口。
他二十多岁,身穿兽皮大袄,满头小辫子,五官深邃,浑不似中原人。
他眼神在众人之中溜了一圈,待看到赫连嘉之后,明显愣了一愣。
“你就是太子?”
真是够无礼的。
待王许问过才知道,这男子叫古玛,是这个流人村庄的管理人。
他是汉人与靺鞨人的混血,常年生活在此地,被驻扎在此的将军派来看守流人。
“汉人的太子,是男的吧?”古玛自从一见到赫连嘉,就不停地打量他,一脸疑惑。
古玛这辈子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起了赫连嘉的性别。
这北疆的男人长相多粗犷,赫连嘉这种,已经超出他的认知之外了。
王许眼见赫连嘉的脸色越来越黑,连忙道,“那是当然。”他赶紧岔开话题,“我等初来此地,不知此地规矩如何?”
古玛“啊”的一声。
“规矩?什么规矩,这里没有规矩。”他面无表情道,“快入冬了,你们先活下去再说。“
他带着众人来到安身的空屋,也没打招呼,转身就走了。
赫连嘉的脸色不太好看。
面前的院子,太破了。
虽然是村里不多的石头房子,但院墙倒塌了大半,院内积雪皑皑,碎石丛生。再往里去,屋子内部倒还完整,唯有正房的屋顶被雪压塌,冷风簌簌,明显住不得人了。
赫连嘉很久没有说话。
王许也发愁,这屋子,破成这样,怎么住人?村庄与世隔绝,若要去附近的镇上添置东西,来回至少五六日,这又怎么过?
要不,王许偷偷看赫连嘉的脸色,这场流放大戏唱到这里便罢了吧?殿下来此不过是为了韬光养晦,实在不用把自己落到如此艰难的地步。殿下金尊玉贵的过了这么多年,哪儿能过这种苦日子。
赫连嘉知道王许眼神的意思。要离开很简单,只要一发烟弹,在周围驻扎的暗卫便会前来此地。
只是他还不想放弃。
这步棋他考虑许久,如今洛京小鬼横行,暗中珠联,唯有看到他彻底倒下去,那些隐在暗处的人才会跳出来。
到那时,他才好一网打尽。
所以决不能在此功亏一篑,他必须在这里住下去。
赫连嘉回身,望着身后跟着他的人。
王许的表情满是不赞同。
另外的宫人们,神色简直堪称惊慌,她们似乎已经完全被这恶劣的环境吓倒了。
赫连嘉皱起眉头。
少了一个人。
阿莱呢?
正想着,一串脚步声自隔壁欢快地跑了过来。
阿莱的笑脸出现在房门外:“殿下,奴婢刚刚去转了一圈,这屋子真好,灶台宽敞的很,奴婢已经想好今晚吃什么啦。”
王许,阿花等人:“……”
见众人都望着她,阿莱不解道:“怎么了?”
赫连嘉头一次如此和颜悦色地望着她:“你不错。”
阿莱:“……”
虽然不知道殿下为什么夸她,但是好开心!
托阿莱的福,众人终于开始行动起来。宫人在路上折了不少,如今跟过来的只有不到十人。
在王许的带领下,大家很快确定好分工。
王许去村里找人帮忙修补房顶,几人打扫收拾屋子,几人捡柴火,阿莱负责准备今晚的晚饭。
厨房里,阿莱用捡来的柴火烧开锅后,下了一把手擀面。
她为了每次方便,总是会提前准备好许多食材。而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锅里水烧的咕噜噜的,水蒸气扑面而来,一股熟面的醇厚香气。阿莱暂时不管它,转而到另一边开始下油,放入鸡丁。
噼里啪啦一阵油爆肉香过后,鸡肉表面开始焦黄,阿莱紧接着下姜,蒜,腌辣椒酱,将其煸熟,大火一收汁——
香醇浓厚,酱香鲜辣的鸡丁臊子便做好了。
等面煮好,放入香油肉汤中,加俩青菜,淋上油亮香滑的臊子,阿莱端着碗,在热腾腾的食物香气中深深地吸了一口。
太完美了。
只要有这一口热乎乎的面汤喝,任窗外寒风肆虐,屋内也依然温暖如春。
阿莱兴冲冲地把手擀臊子面端出去,刚出灶房门口,却见院墙后,躲着一个影子。
见她看来,那影子机灵,转头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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