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等等!”


    阿莱下意识拔腿就要追上去,却发现自己还端着面碗,连忙将其放在地上,才起身欲追。


    谁知就这么一耽搁,她再抬眼的时候,白茫茫的雪地上,哪里还有影子。


    冬日的太阳落山早,此时已是暮霭沉沉,阿莱站在原地四顾望了望,眼前唯有大雪纷飞,寒风阵阵,除外再无其他动静。


    这也消失得太快了,难道是眼花了吗?


    见此,阿莱只好暂且按捺下心头的疑虑,先去给赫连嘉端上今晚的晚膳。


    主屋的房顶还漏着,赫连嘉只能暂时栖身于东侧的耳室。此时屋内已经被阿花他们收拾过,窗明几净,地面整洁,土炕上铺着干净的被褥,底下柴火烧的噼啪作响,一室温暖如春。


    赫连嘉盘腿坐在炕上,正支着头看书。


    因屋内太暖的缘故,他穿的比在马车里薄了许多,只在牙白中衣外头搭了件青丝袍,一头鸦发被随意撩在耳后,露出修长有力的脖颈,发丝倾泻,在他身上勾勒出乌黑优美的曲线。


    他神情专注,长睫低垂,微微颤动着,没注意阿莱站在门口。


    阿莱深呼吸,不敢多看,埋头将面碗端上。


    “殿下,该用膳了。”


    赫连嘉正沉迷于书中,闻言淡淡“嗯”了一声,本打算先放在一边,鼻间却忽然钻入一股极勾人的汤面香气。


    “这是什么?”他把书放下了。


    “殿下,是手擀臊子面。”提起吃的,阿莱顿时忘记了局促,“‘臊子’您知道吗,其实就是打卤儿,臊子是洛京往西那边的做法,奴婢曾经有幸在那儿呆过,觉得这种做法特别好吃,便特意学了……”


    小姑娘的话语难得这么一股脑儿地倒出来,像只小鸟在耳边叽叽喳喳。


    赫连嘉不由瞥了她一眼:“聒噪。”


    “……是,奴婢错了。”阿莱一呆,乖巧闭嘴。


    耳边清净后,赫连嘉挑起一缕面条,放入口中。


    不错。


    面条劲道又不失弹滑,肉香挟裹其上,混着葱花香,让人忍不住一口吸溜个光。


    他又舀了一勺汤汁。


    意外的,那漂着一层香油的面汤竟然一点儿也不腻,相反,还有一股清爽鲜香的味道,一路滑下肚腹,暖意融融。而汤里的酱香肉丁慢了一步,挂在舌间,嚼着喷香。


    赫连嘉面无表情地快速吃了几口,放下筷子。


    很好吃。


    只是该停下了。


    虽然他比谁都能尝出食物的美味,但从小养成的习惯让他从不对此表示偏爱。


    “撤下吧。”


    “……是。”


    殿下还是不大喜欢她的面条,阿莱沮丧地想。不过,她很快又打起精神,好歹今日殿下用的还算多,以后她再多多钻研,终有一日,她会让殿下一脸享受地享用她的食物。


    去村里找人帮忙修屋顶的王许,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


    不知为何,屋里明明有人,可对他的敲门声,大家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无视。


    这村子对他们好似有一种莫名的排斥。


    王许在东宫当大太监惯了,向来都是前呼后拥,已是很久没受过这种白眼了。


    赫连嘉听了,倒没说什么。这些流人如何,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到这里来住,也不是为了和当地人打好关系的。


    可虽然他不在意,没能修好屋顶的后果却是显而易见。


    屋子不够住。


    流人住的房子,不过是栖身之所罢了,这房子总共能睡人的也就两间,主屋房顶塌了,于是剩下唯一的选择,便是主屋东侧唯一的厢房。


    作为主子,赫连嘉当然要睡在炕上,也不可能和别人挤着睡。


    剩下的侍女们,就只好在厢房的隔间里打地铺。


    一堆人挤在一起,虽然伸展不开,但好在能够互相取暖,侍女们劳累了一天,很快都沉入梦乡。


    阿花甚至打起了小呼噜。


    阿莱却躺着,睡意来得有些迟,她不自觉地竖耳听着隔壁的动静。


    赫连嘉那边静悄悄的,好似没人在一般。反倒显得身边阿花的呼噜声如雷贯耳。


    阿莱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身去,轻轻捏住她的鼻子,想让她的鼾声小一点。


    但没什么效果,阿花呼吸受挫,烦躁地一甩膀子,翻个身又继续打起了更大的呼噜。


    希望殿下不要被吵到。


    阿莱想着,自己也慢慢进入梦乡。


    却不知道,在她终于一动不动的时候,周围的人,却一个个地掀起了被子。


    “睡熟了?”


    “嗯。这个还打着呼噜呢。”


    “那走吧,小心别惊动了。”


    阿莱迷迷糊糊中,感到丝丝凉意。她睁开眼,发现阿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滚到另一头去了。


    身边空荡荡的。


    她翻了个身,却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坐起来一看。


    没了。人都没了。


    阿莱一时呆愣,却听屋外呼啸的风雪声中,隐隐传来一些动静。


    她顾不上穿衣服,只着一件中衣便跑出门去。


    夜色中,几个扛着大包小包的人影,正鬼鬼祟祟地准备离开。


    “你们……这是要走?”


    阿莱认出这正是和她同路的侍女们,几人的包裹鼓鼓囊囊,有一个还正在往里塞个亮晶晶的水晶壶。


    很明显,她们偷了不少值钱物事,正准备逃跑。


    阿莱脑袋一热,冲上前拦在她们面前:“你们不能走!”


    侍女们没想到她会突然冲出来,吓了一跳,“你干什么,让开!”


    阿莱光脚站在雪地里,愤怒让她暂且忘记了寒冷:“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是殿下的东西。”


    侍女们见被她抓了一个正着,不由心虚的互相对视一眼。


    “什么殿下,这里哪儿还有殿下。”打头的一人站出来,嗤道,“太子已经被废了,现在只是个被流放的庶人,凭什么还要我们这些宫女们伺候他?我们早就想走,只不过这一路没找到好机会罢了。”


    其他人听了,顿时为自己的行为找到理由,纷纷理直气壮地点点头。


    “对啊,难道咱们还要在这鬼地方呆着不成?又冷又荒,咱们凭什么要陪着受罪啊,被废的又不是我。”


    “没错……况且这一路宫人们跑了不少,殿下也都默认了,你倒在这里装什么蒜?”


    “就是,总之你最好识趣些,不然我们这么多人,你可打不过。”


    那些人说的越来越义正言辞,反显得阿莱多管闲事了。


    阿莱不善与人吵架,脸涨得通红。她口舌笨些,却不代表她就会轻易被人忽悠了去。


    她们走便罢了,偏偏要把所有值钱的东西打包带走,不就是出于贪婪的趁火打劫吗?这让留下来的人怎么活?


    阿莱瞪着眼,一字一句道:“可你们不该偷东西,我要告诉殿下去。”


    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你是不是傻?算了,你想告就告吧,落草凤凰不如鸡,他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说完,她转头朝众人道:“别理她,我们走。”


    阿莱阻止不及,情急之下只能扑上前去,把那个打头的人抱个满怀。


    那人怕惊动了赫连嘉,眼神示意众人一拥而上,想把阿莱按在地下。而阿莱小小年纪,偏有一股子勇劲儿,拼命挣扎,誓不就范。


    可毕竟双拳难敌十几手,就在阿莱渐渐不支时,压在她身上的人却被猛然一股大力,掀翻了开去。


    王许面无表情的阴沉面孔,出现在眼前。


    他凉凉地扫了一圈偷跑的侍女们,突然勾出了一个讽刺的笑:“连逃跑都做的错漏百出,你们这些蠢货,还配留在殿下身边?”


    说完,又抬头道:“殿下,这些人怎么处置?”


    阿莱赫然回首,只见屋檐下,赫连嘉双手揣袖,漠然而立。


    那些侍女适才肆无忌惮地谈论着他的落魄,言语间多有贬低,可一旦见到正主,却又纷纷吓个半死,瘫软在地只知求饶。


    赫连嘉一直没睡。他睡眠本就极浅,窗外北风呼啸,隔壁鼾声震天,他能睡着就有鬼了。


    那些人的动作,他从头到尾听得清清楚楚。


    但他并不在意。


    这些宫人,本就不是自愿跟来,且身家底细丝毫不知,就算她们不跑,他也要下手收拾这些人。


    只是那样容易漏了自己的后手,还是她们自己跑了,更容易显出他落魄。


    所以今晚,他本不打算出面。可谁知,出来一个搅局的。


    赫连嘉头疼地望着趴在地上,弄得满头满身白雪的阿莱。


    他就没见过这么笨的姑娘。


    她也不想想,这样的大雪天,这几个女子扛着一大堆金银细软,能跑出多远?怕是没走出十里地就纷纷冻死在外头了。


    再说在这里,最没用的就是金银。那些人只要出去,就会发现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错事。


    这也值得拼了命和这些人纠缠吗?看她着急的,单衣光脚和那些人扭在一起,整个人冻得小脸青白。


    这小丫头说笨也笨,却还有几分忠心。赫连嘉这样一想,又觉得能稍微忍受她简单的头脑,土气的模样了。


    算了,她想呆,便让她呆着罢了。


    阿莱有些讪讪的。


    这是第二次了,为什么每次她和人干架的狼狈场景,都能被赫连嘉撞个正着?


    正当她尴尬地低下脑袋,却被隔空飞来的一件狐皮大裘兜头罩下。


    毛茸茸的皮草触感柔软,隔绝了寒风冰雪,为她造出一方小小的温暖天地。呼吸间,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淡淡松木香气。


    这是殿下身上的味道。


    阿莱抬头,正巧赫连嘉也在望着她。


    他似乎有什么不解,拧着眉头,黑玉一般的眼珠子中映着小小的她,和无边的月光。


    阿莱感动道:“殿下……”


    殿下这是看到她冷,才特意将自己的狐裘给她的吗。


    赫连嘉见小姑娘被他的狐裘整个盖住,洁白的绒毛中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直视着他,满是直白的欢喜,不带一丝狎昵。


    他顿了顿,有些嫌弃地别开眼,淡淡道:“衣服你留着,不用还我了。”


    阿莱一愣,这是送给她的意思吗?


    再一想,才恍然,殿下这是洁癖又犯了。


    别人穿过的,他不会再要。


    但阿莱却完全没有被打击到,相反,她觉得殿下就算洁癖也理所当然。


    于是她弯了眼睛,郑重承诺道:“谢谢殿下,我会收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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