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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还长着◎


    早上九点,范子川手握咖啡走进诊所,前台的女孩甜甜问早,在她身后是诊所logo——新川心理私人诊所,范子川是诊所合伙人之一。


    心理咨询机构这块在国内算朝阳产业,有一定风险性。他当年留美学成归来,不想在医院一眼望到头地干下去,没多久就拉上师兄合伙开了诊所。


    这些年,心理疾病越来越受到重视,作为省城为数不多的口碑私人诊所,新川发展势头不错,几位年轻有为的心理治疗师都有着丰富的医学背景,各自所擅长的领域也不同。


    范子川坐在诊室的电脑前,等待第一位预约前来的病人。其实,这两年他很少接受预约,要么是感兴趣的个案,要么是人情所托,难以推辞。


    敲门声响起,范子川抬头望去,不由恍惚。看着那双相似的眼睛,想起距离上次见面已有一年,视线越过少年,范子川看见了他身后的女孩。


    周峤礼貌道:“范叔叔。”


    范子川微笑着说:“一年没见,现在放暑假了吧?”随意寒暄几句,他瞥眼汤仪,“不介绍一下?”


    “我们是同学。”汤仪替他回答,又问,“什么时候开始治疗?”


    “你做好准备就可以开始。”范子川抽出一份文件夹,边写上日期,边说,“要请他在外等待一会,回避一下。”


    少年站在门口,摸了下女孩的头发,两人轻声说了几句话,两分钟后,他关上了门。即便没有特别亲昵的动作,也不难看出他们关系不浅。


    人类的情感是极其神奇复杂的东西。时刻表现无比亲密的情侣,或许内里灵魂并不契合——有时,眼睛所见的不一定是真的,那些都太容易被看到,混乱心底真正的声音。


    或许,爱应当是用心的,而不是用眼睛来看和寻找。


    来到治疗室的沙发前,范子川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道:“第一次心理治疗,我要先对你进行一些初步的了解。这边有两张量表,需要你填写一下。”


    都是些打勾的问题,汤仪填写完,范子川收好量表,说:“放轻松些,只是跟你聊聊天。如果有哪个话题让你不适,你可以提出来,我完全尊重你的感受。基于保密原则,今天以及往后我们的聊天内容,我都会保密,这点你可以完全放心。”


    男人戴一副无框眼镜,神情温和,在发觉她略有紧张的异样后,简单询问,便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拉开两人距离。


    “每个人的安全距离都不一样。”范子川看着她的眼睛,说,“既然周峤相信我,把你交给我治疗,你也可以选择信任我。再想一想,他就在门外等你,你根本不用担心,对吗?”


    不免用余光去瞟那扇门,汤仪嗯一声。


    聊天过程中,男人随时进行着记录,心理治疗师有种独特的话术,能以柔和的方式来逐步挖掘、探知来访者的内心世界。


    不知不觉,一小时过去。范子川收好量表和记录,放进文件夹内,他在电脑前坐下,打单子时,问了汤仪最近吃的安眠药,他又开了一种抗焦虑的药物,让她每次吃半粒,特意叮嘱不能随意增量,否则身体会无力想昏睡。


    男人抬腕看了看表,道:“每周来做一次心理治疗,没问题的话,就约在上午这个时间,如果哪天有事要调时间,电话联系我。”


    诊所门口,范子川叫住周峤,说:“快到饭点了,你们留下来吃点吧,我们诊所的工作餐味道不错。”


    他们对视一眼,汤仪开口:“那你留下来吧,我等会要去画室了。”后半句话,她压低声音说,“而且,我中饭必须回家吃。”


    这几天,省城发生一则传闻。一中某位女生谈恋爱分手想不开,在家中跳楼轻生,所幸救援及时,没有酿成惨剧。


    汤母心有余悸,现在,连工作日的午休时间都要回家看眼女儿,才感到放心。她不希望妈妈多想,最近除了画画和补课,汤仪几乎不离开家门。


    “我记得,你明天就要去师大的夏令营了。”轻轻叹气,她说,“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笨蛋。”他捋起她颊边的发丝,别到耳后,“夏天还长着。”


    一阵风吹过,树影下的光流过少年的面容,清澈专注的眼眸,教人难以挪走目光的吸引力,无法抗拒。


    彼此静默中,兔子正隐藏着那些对狐狸产生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汤仪心跳怦怦然,语气却轻飘飘的:“那我走了,再见。”


    他说:“我送你到马路对面。”


    天气晴朗,阳光明亮,夏天的云总是很低,像绵软的雪山,从蔚蓝天空的另一头涌来。


    随人群走上斑马线,有年轻女孩故意绕过他们,回头偷偷打量周峤,他对此类目光反应平平,不难想象,他拒绝人时的态度,没有回旋余地。


    在地铁入口处,地下的凉风徐徐送上来,手扶电梯运作着,来来往往的人从他们身旁经过。


    总有视线在少年脸上掠过,汤仪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挺惹眼的。


    “就到这吧,我等你夏令营回来。”女孩走到电梯旁,“拜——”


    分开后,往前走了两步,周峤转过身,他静静看了会,直到她的身影淹没在人海中。再穿过马路,他回到诊所。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范子川站在诊所门口,望着外面的车水马龙,道,“你爸妈不在省城,竟然放心把你一个人扔在这边。”


    玻璃窗映出两人身影,少年个高腿长,身形优越,范子川有点感慨:“我们都老了,你父母比我还大几岁,不过,”他侧头看看周峤,“你妈妈倒还是老样子,没怎么变。”


    周峤想了想,说:“我听我爸提过,你们是校友。”


    “你的眼睛很像你妈妈,”男人打量着少年,“整体又像你爸爸,都遗传了好基因。”


    去年夏末,他们见过一面。周家请范子川给周峤做心理评估,当然,第一次聊完,他就有了基本结论——受访者心理情况良好,不需要做进一步治疗。


    那天在医院病房,范子川见到周氏夫妇,大家都有些惊讶,没想到省城这么小,竟是当年留学生协会的同学。女人依然美丽,哪怕微笑,眉眼间仍带着疏冷,身旁的男人英挺儒雅,说话看似随和,也同样有种淡淡的傲慢。


    当初无数人眼中的眷侣,家世优渥,门当户对,甚至,他们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不少。


    心理评估做完,又跟他约在医院附近的咖啡厅。范子川站在不远处,看见他们坐在露天咖啡座上,女人抱臂跟丈夫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男人把西服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肩上,她眼睛还望着其他地方,没有看他。


    之后,女人从包里掏出打火机,抽出一支女士细烟,点燃,轻轻呼出白雾。男人看了会,那目光像在欣赏,倾身跟她说了什么,他拿走她的烟,放到自己唇边。


    这样的一对夫妻,性格脾气是不谋而合的相似,范子川猜测,他们在生活相处中经常有冷战,但在这世界上,又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靠近对方。


    隐约记得以前在留学圈里有传过,他们恋爱时期吵架都很凶,又能神奇和好,后来,他们回国订婚结婚,堪称闪电速度,仿佛……两人都清楚自己想从对方身上获得什么。


    然而,令范子川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在婚礼现场淡声宣布丁克的事,在当时,绝对是大胆妄为的轰动之举。


    至于后面为何改变决定,他也不清楚。不过,范子川回想和周峤的聊天内容,他合理推测,在少年成长中,缺乏母亲的陪伴,他的童年有父亲的参与,却又不够——周峤给他的气质感觉,就像一座浮在海面上的冰山,仅露出锋利一角,其余的,都暗藏在深深的海水中。


    一个完美又令人信服的优等生——少年深谙此道。可惜,不可能有真正完美之人,显然的,他是戴着“人格面具”长大的孩子,善于伪装,博取需要的目光,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理性自制,意志坚定,连跟心理师交谈,他都带有高智商的掩饰,因此,范子川对他的心理剖析也点到为止,没有更多的信息了。


    毕竟,聪明的孩子会隐藏,他或许把想告诉你的,透露给你一点,但不会太多。


    周峤说:“他们很少回省城,范叔叔要是想叙旧,我可以把联系方式给你。”


    他摆手,有些东西还是适合留念,放在过去。范子川转移话题:“你之所以答应我,就是想知道她的情况。”


    少年似是默认,眸光微闪。


    “保密原则。我只能说这次初步交谈的感觉。”他侧头看了眼周峤,“情况比我预料的好很多,她很努力地在克服了。”


    “你应该清楚,那些创伤对她的伤害和影响有多深,一直失眠、做噩梦、无端焦虑……潜意识里受创的场景总在不断回放,每次都是重来一遍的折磨。创伤后应激障碍,有部分人会终生不愈。”他说,“按理说,她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期。”


    “只能靠药物控制了吗?”


    “不一定。心病需心药医,除了靠她自己,可能……”还需要你。


    他们无疑是完全不同的。即便有着相似的经历,被关小黑屋,失去自由,面临种种威胁——女孩心里的伤口更深,难以愈合;少年却像是那些黑暗在缓慢滋养着他,适应力极强,还能做到冷静思考如何脱身,心理素质可见一斑。


    这样的孩子,只要不误入歧途,做什么都是游刃有余的。况且还如此年轻。


    沉默片刻,范子川说:“有时候,很多事上,人偏偏不肯放过自己。”他背过身,拍拍周峤肩膀,“慢慢来吧,时间还长。”


    ——


    周末午后,肖婕、叶子婧来汤仪家找她玩。


    开门的是汤母,她在打扫卫生,把抹布放到一边,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


    客厅的吸尘器发出隆隆声响,肖婕提高声音说:“姨妈,我们来找姐姐出去玩!”


    叶子婧忙不迭喊:“阿姨好!我们找汤仪!”


    沙发背上有个脑袋探过来,瞧了一眼,吸尘器暂停工作,汤仪脚步轻快地小跑过来,“妈妈,我跟她们约好了出去玩,晚上七点前回来。”


    这个年纪的孩子学业压力大,出去逛街爱玩再正常不过。


    “玩晚了打个电话,要是在偏的地方不好打的,我还能来开车接你们。”汤母拿过包里的皮夹,“零花有吗?这些够不够——”


    “我有,不用了,我会早点回来的,妈妈再见!”


    电梯口,少女们无忧谈笑的模样,令汤母心下松了一口气,一扫连日来的沉郁。


    阳光炽烈,绿荫下蝉鸣嘈杂,一丝风也没有,仿佛待在巨大的烤箱里,空气闷热凝滞,皮肤晒得发红,额头的汗沿脸颊流下。


    她们走上人行天桥,一路上话没停过。


    “我退出竞赛啦。”肖婕倚着栏杆,仰头看湛蓝天空,“还有一年,再过一年,等高考结束,想去哪就去哪……”


    叶子婧俯视下面川流不息的人潮,说:“我要抓住青春的尾巴,早恋一把。”


    阳光热辣,她眯起眼睛,“再不谈恋爱就要来不及了,夏天很快会过去的。”


    “你呢?汤汤。”


    “想要时间过得慢一点。”两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汤仪弯唇说,“因为放假很爽啊,可以不用早起。”


    “但是要补课,还要上网校!”叶子婧哀嚎,“天哪,下周一的网校数学卷你做了没,回去拍给我,借我抄抄!”这句话直接把前一秒的风花雪月吹散了。


    去年开始,每逢寒暑假,除了假期作业,外加一份网校试卷,每个高中都要统计学生网课出勤率,查得很严,而网校老师都是省城各高中的学科带头人,上课前两天会要求学生们上传作业。


    叶子婧从来不听网课,传掉作业,笔记本开在那调到最小声。


    走下天桥,她们在熙攘的人群中慢慢前行。不远处,有一对大学生情侣牵着手,男生捏了捏女孩的脸,女生笑着躲开了。


    叶子婧忽问:“汤汤,放假到现在,程彬有找过你吗?”


    汤仪还愣了一下,脑海里搜索名字,叶子婧提示她,“‘白色恋人’忘了?”


    肖婕眼睛一亮,凑过来说:“程彬是谁?‘白色恋人’又是怎么回事?姐,不对哦,你有事没告诉你亲爱的妹妹。”


    汤仪立即澄清,“他没找我,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他q上问我你有没有男朋友,这都放假前的事了,应该也没什么……”叶子婧打哈哈,又说,“对了,下周三中午,我朋友生日让多叫些人来玩,在他亲戚家的一个别墅里玩,就在市区这块,不远的,你们去不去?一起吧?”


    肖婕有些心动,摇了摇她手臂,道:“去吧去吧,趁这两天我还是‘自由身’,能出来跟你们玩,接下来我天天要补课做题。”


    下周课和补课,出去玩也不错,汤仪欣然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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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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