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朝露在齐王府见到涵儿时, 眼前有一阵晕眩,呼吸都急促起来。李慕上前扶住她,尚被她瞪了眼。
孩子削了发, 脱了玉革袍服,着一身缁衣站在她面前。将前头那些话,不紧不慢道来。
到最后,他恭谨跪下, 问,“阿娘, 我俗家姓裴成吗?”
裴朝露被扶着坐在榻上缓了半晌, 转眼便也想明白了。
这未必不是一条好的出路。
李禹犯得那等罪行, 涵儿身在宗室,难免尴尬。便是眼下随着自己待在这齐王府里,养在李慕膝下, 这二人自然是乐得开怀。
但是,连她自己都未必能长久留下。
便是李慕不说,她也多少能感知道,西北道那八地高门必是挤破脑袋想要送新人入王府,占一席之地。
而她,是做不到同人共侍一夫的。
当年在敦煌郡守府, 定安老侯爷亦同她分析过来日局势。
他道,“若按此局势发展,他日太子落败,齐王上位,齐王妃已被定下,齐王府后院或者更高处的后院,这八地高门皆会抢占。即便裴氏昭雪, 昔年荣光亦是黄鹤一去不复返,哪比得了这厢从龙的新贵!”
彼时齐王妃定的是阴庄华,八地高门尚且虎视眈眈。如今阴庄华退出,却又同二哥交好。
他们容得了阴裴两家结亲,又岂能再容下自己独占李慕!
“阿昙——”李慕见她尤自愣神,不由出声唤道。
“好了,你们先斩后奏,我还能说什么。”裴朝露转了神色,只睨了涵儿一眼,“想入裴姓,且问你舅父去,我又不是裴氏的家主!”
涵儿闻言,眉宇方舒展开来,同对面的李慕相视而笑。
“就不该让涵儿整日同你在一起。”裴朝露拂袖起身,推开李慕自个回去房中,“都学些了什么东西!”
堂中,一大一小两人,皆默声不敢言语。
*
十月初,修葺一新的司徒府重新挂匾开府。裴朝露自然回去。
原本李慕让她在府中等他,带着涵儿三人一道去。
然而,李慕前脚去宣政殿,后脚裴朝露便回了司徒府。
没有和他同行。
涵儿向裴朝清提了那要求,裴朝清自没有不许的,道,“这亦算添丁之喜,今日双喜临门。”
“再添一喜吧!”裴朝露立在自小长大的府中,看如今人烟稀少,寂寥冷清。
诚如定安老侯爷说言,昔日繁华,亦是一去不复返。
“二哥,你该成家了!”她抬起一双漂亮的桃花目,眸光闪着晶莹的光。
裴朝清抚她清瘦面庞,红着眼道,“再等等!”
“两情相悦的事,为何要等?”裴朝露握上兄长的手,拢在掌心,“阴家姑娘二十又一了,过了年,她便二十又二。便是她愿意等,我们又如何好蹉跎人家的年华?”
“华儿说,若无她胞妹那镯子……”裴朝清眼神暗了暗,“她不知如何面对你,如今帮着一起缓一缓,她也能少些歉疚!”
阴裴两族结亲,未来皇后再是裴氏女,帝王后宫空置,如此哪还有西北高门的出路?
“阿昙,我们再等等吧。”
“两回事!”裴朝露摇了摇头,瞪了兄长一眼,“她是她,阴萧若是阴萧若。好好一个伶俐的姑娘,定是你自个拖着时日,人家方才顺着你的意思!”
“择个日子,成婚吧。”
“添点喜事,让我高兴高兴,也让阿爹阿爹泉下放心。”裴朝露回望司徒府,“多些人声和欢笑,热闹些。”
裴朝露来的早,稍坐了片刻,便回了齐王府。
李慕来时,正好同她错过。他坐在正桌座上,应付前来敬酒的宾客,面色却不甚好看。
裴朝清看了他两回,推他回了府。
上马车前,李慕回首问,“阿昙可说了些什么?”
裴朝清道,“我们兄妹叙旧,闲聊家话!”。
李慕顿了顿,握上他臂膀,冷锐面容露出两分真心的笑,“听她的,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裴朝清一时不语。
李慕掀帘上车,落座后,掀了窗口帘子,“二哥,你成婚吧。”
这日回府后,李慕一晚没话。
十月深秋,夜里已经有了寒气。
他从上元早春至如今,大半年的时间里,因同西北道高门闹僵开始,神经便一直紧绷。
因大郢朝中久无新君,上月里,西北边地上,龟兹再度来犯,已经开战。虽被驻守的僧武卒一时大退。但他总是劳心,僧武卒亦伤亡不少,却龟兹隐隐有再度来犯的心思。
如此,忧心劳神中,这厢稍有寒气一逼,旧疾便发作起来。
咳疾厉害,胸口刀伤又闷又钝,扯得他浑身发疼。
他怕扰到裴朝露,便起身去了外头,咳完回来,见人还是方才模样,不曾被闹醒,遂松了口气,悄声上榻。
结果,未几身后细软的臂膀便缠上来,面庞贴在他后背,紧紧抱住了他。
“阿昙,我身上占着寒气!”想要扳开她,却没能撬开。
“那你还出去,想冻死我吗?”裴朝露贴得更紧些,用自己仅有的一点热气温暖他,“二哥大婚,我随你同行。不气了,好不好?”
她用两排贝齿磨他后背肩胛骨,搂在前头的手伸进他衣襟,摸上旧日伤口,片刻又滑到别处。
李慕本是涩意翻涌,最后又只得忍着一身灼热拍开她的手。
“夫人,改日成吗?”李慕翻过身去,将她拢在怀中,吻她额角眼眸。
“成!”她亲过他锋锐喉结,往他怀里缩了缩。
“你要是再咳,别去外头。”裴朝露蹭着他,“我给你喂水喝。”
“好!”他应她,拍着她单薄的背脊,哄她入睡。
未几,这人呼吸便匀了。
*
天气愈寒,又至年关。
如今李济安迁去上阳宫,已然有名无实。而李慕虽还在齐王爵位上,但俨然是无冕君主。
宫中按惯例,自有大小宴会无数。即便李慕让六局削去了些许,然还是有腊八、小年、除夕、开元,元宵等七八处同天地共享的合宫宫宴是要存着的。
他便也未再要求删减,如常出席主宴。
腊八和除夕两处,他唤了裴朝露同行。
屋中地笼烧的暖烘烘的,裴朝露却还是裹着雀裘靠在临窗的榻上,忘外头纷飞的大雪。
“太冷了,郎君!”雀裘襟口的风毛又厚又密,拥着她一张稍稍养出一点血色的素白面庞。
她从榻上起身,拣了大氅给他系好,“早点回来,妾身又学了新的汤点。”
“怕我晚回来,就随我同去。”他凑近她,搂过她腰身,“我一路抱着你,不会冷的。”
“万一呢?”裴朝露抬起一双翦水秋瞳,“我要养好身子,去二哥的婚宴。”
“三月春光碎金,杨柳依依,我随你同往。”
李慕唤了两回,她都这般拒了,便也不再开口。
只是这段时日,他确实回府早些。
暮色微光里,裴朝露披着雀裘,手中拢着暖炉,立在府门边候着他。
他掀帘下车,总是将她拦腰抱起,她便用被暖炉哄得暖呼呼的手,捧他冰冷的面颊。脑袋缩在他怀里,听话乖顺的如同幼时女童。
回了屋内,侍女们按着她的吩咐,将汤药,膳点,茶水,依此奉上。他也十分顺从,一一用下。
用膳点时,偶尔赞她手艺进步,多来是灌了清水漱口,问她是否想弑夫。
兴德三十一年的冬天,格外冷。
李慕旧疾全面发作,夜中连着两回咳出了血。
却也暖和,裴朝露陪着他,无论用药还是施针,都寸步不离,他恢复得很快。
三月天气转暖,他总算大安了。
太医说,能熬过这个冬天,少些操劳少耗心神,养着还是不易有大碍的。
裴朝露便记在心里。
“德妃去岁配给我补身的药,我用着比太医院的强些,不若向她要了方子,看看你是否可用,试着用用。”裴朝露给李慕裴佩腰封,量过他明显缩了尺寸的腰身。
李慕垂眸看她,伸手抚发顶,“你到底还是用了。”
自去岁从苏贵妃处听了母亲之死被隐瞒的真相,裴朝露虽然没有去追问穆清,却也不曾再见她。
穆清入府看过她两次,后来便也不再过来,只在六月里,于毓庆殿将配好的药让李慕转达。
“我犯不着同自己身子过不去。”裴朝露扣好玉革,抬起头来,“不然,这冬日我两都病了,府里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她给李慕穿戴好,遂换李慕侍奉她。
天气回暖些,两人退了侍者,相互给彼此更衣,能闹上半天。
且这日,还是裴朝清大喜的日子。
两人穿得端而庄之,皆是吉服华袍,于是穿戴便更慢了。
直到云秀来催,再不启辰,便要错了主婚吉时。
两人遂并肩同往。
从上马车,到入司徒府正堂,受新人跪拜。
裴朝露自是满心欢喜,直到宴散回府,她的眼眶都是湿的。
然,踏入齐王府府门的一刻,她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委顿下去。
“阿昙!”李慕从背后抱住她,急传了医官。
医官言她是心绪高昂太久,大悲大喜,方崩了心气,只需静养即可。
确如医官所言,用了两贴药,第三日时,她便缓了过来。只如常在府中打理琐事,守着李慕。
阴庄华时常过来看她。
她如今是大郢继镇国公主后,第二个既有爵位又有官职的女子。她在兵部领了四品云麾使一职,且又是阴氏一族的家主,这厢还同裴氏结了亲,一时间风头无量。
“阿昙,阴裴两族如今是姻亲,齐王殿下很快亦会登基,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你……”阴庄华踌躇了半天,话语颠来倒去思索,却还是没有理齐整。
只扶额缓了缓,颊畔一抹新月,在五月初夏的艳阳下,闪出一点光泽。
“说不下去了?”裴朝露倒了盏茶水推给她,“二哥让你来宽慰我的,是他脑子不如从前了,还是我不如从前了?”
“你当我没说!”阴庄华叹口气,却还是不忍道,“凡是总有希望。”
裴朝露颔首。
“阿昙,谢谢你。”阴庄华拉过她的手,红了眼睛。
裴朝露笑意明艳,“不必言谢,没有必要那般耗着。你和二哥好好的,我也开心的。”
日暮西下,阴庄华起身告辞。
裴朝露送她到门边,又拉住她的手道,“羡之,他从小就是那副冷淡的性子,其实一点也不冷的。不过是怕没人理他,便强作了那副模样。天长日久,旁人皆以为他是个冷面修罗。”
“遂也没什么朋友。难得你们在敦煌能说上两句话,你多帮着他。”
“还有二哥,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占着血脉的亲人了,让二哥让着他些,别老凶他。便是玩笑,也别呛他。”
“阿昙,你——”阴庄华蹙眉,“这些话你说了多回了,回回我来你都说。”
“我知道。”裴朝露有些报赧地笑了笑,“我怕来不及,又怕你忘了。”
“我不会忘的。但我也希望这些话永远不必说出口。”阴庄华想着如今的朝局,满目心酸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她,分明是什么都知道的。
*
自裴朝清婚宴后,李慕又开始忙碌起来,面色也不甚好看,行色总是匆匆。
裴朝露每回坐在临窗的榻上,看他转入这后院的身影,便见他一副面庞如冰似雪封着。然,一入寝殿,便是一副春风化雪的模样。
她清楚地知晓他每一缕神色的变化。
当是她随他出席裴阴两家的婚宴,西北道高门心中又起了心思,开始逼他。
先前,他要她出席合宫宫宴,她拒了,原也是这个缘故。但凡同进同出,那些反对她的人总会给他压力。
他的身子也没比自己好多好,她便也不再出府,只想让他能够喘口气。唯独兄长成婚这遭,她总要去的。却不想,那厢逼得这般紧!
他不提这些,她便也不会多言。
便是将话摊开,还是此间局面,说来无异。
长身玉立的男人踏入的殿来,对着她,面容弧线都是柔软的。
他温温柔柔地同她说话,问她身子状况,她便老老实实回答。
“身子尚可,就是梦魇有些多,大抵你近日又回来地晚了。担心你。”
他接了侍女的药盏喂她,“等忙完这阵,我便早些回来。”
“阿昙,我登基,你愿意再回宫,做我的皇后吗?”从他执掌皇城至今,一年半的时间里,他终于问出这话。
裴朝露看着他,眉眼弯弯,拉过他的手,笑意从眼角流淌出来,“六郎,我带你离开皇宫,我们到外头去,好不好?”
山光西下的寝殿中,余晖拢在两人身上。
时间静了一刻。
李慕双眸一点点清亮起来,连着呼吸都因激动而变得急促,然却也不过一瞬,便重新黯淡的神色。
只扯着嘴角无声笑了笑。
方才有个瞬间,他看了年幼时的彼此。
裴朝露随母进宫,溜到毓庆殿寻他,向他伸出一只白皙的手,眉眼飞扬,语带娇憨,“六表兄,我们到外头去,皇宫外,出去玩好不好?”
他抿着嘴不说话。
“不去阿昙就走啦!”小姑娘一挑眉,转身果真走了。
他低着头,跑上去,紧紧跟在她身后。
从那场春日宴,她喂他一盏酪樱桃,他便在深宫中,偷偷想着再见她的时候。
后来的每一回,都是如此。
“好。”李慕无比坚定的看着她。
“所以,小郡主,你带我走吗?”
“你,许我走吗?”
“许我,带你走吗?”
李慕一字一句,问了三句话。
裴朝露泪如雨下,撞入他怀中抱住他。
如今局势,裴氏有银无人,阴氏在阴庄华夺权时内耗太多,如今亦是虚空的。西北道八地合则尚且强势,散则如沙。长安旧权贵在当年那场逃亡中,元气大伤,还未得到休整。
李慕一走,四方群雄争涌,天下必定大乱。
不仅如此,边防线上还有一直虎视眈眈地龟兹国。
为一己之情爱,让天下作配的事,他做不来,她更不会许他做。
她问他那话,原不过是另一种回绝。
“那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李慕抚着她后脑,目光落在外头的樱桃树上,“下个月,樱桃就熟了。”
裴朝露颔首。
*
六月底,樱桃熟了。
头盘樱桃摘下来,裴朝露吃了一半,剩一半,搁在桌上,推到李慕面前,求他做盏酪樱桃。
李慕也不说话,又拣了一颗喂她,“再提酪樱桃,我把树砍了。”
酪樱桃是冰镇的。
盛夏日,她还需拢着袖衫,半点凉不能受。
居然还妄想吃冰的。
裴朝露拉过盘子,低头默默地继续用着。
齐王府的樱桃树,是月月成熟的品种,转眼十月,自然还是有的。
只是这月樱桃成熟后,她没舍得吃,全给了涵儿。
实乃僧武卒自启用,还不曾扩招,这厢空明领命回敦煌,选拔新血液。涵儿入了僧武卒,拜空明为师。
孩子上进又好学,只言要随师同往。
裴朝露虽不舍,却也没有拦的。
广阔天地,他当似鹰般自由、矫健、搏击长空。
只是一路送行,至长安城郊。
李慕因被西北战事绊住,昨晚同涵儿嘱咐了半宿后,今日便没在过来。
这是裴朝露重入齐王府近两年来,头一回独自离府。
十月丹桂飘香,天高气爽。
云秀扶着她问,“可要再走走?”
“回吧!”她看了眼偏西的日头,心道,一会回府了,派人给他递个信,省的他担心……
然才上马车,却听得一阵兵戈撞击的声响。
她转首望去,一时惊在原地。
将将从避身的草丛中现出半个身形的黑衣人,手中还举着长刀,却已经没有了动作。
在他们的身后,俨然是黄雀在后,另一拨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一刀毙命。
眼下,正无声放下尸身。
顷刻间,又皆飞身退下。
鲜血汩汩,从草丛流处,渗入黄土,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郁……
她蹙眉,只觉一阵恶心。
“王妃,我们走吧!”林昭扶过她,平静道。
裴朝露坐回马车,半晌未说话。
她已经明白,是西北道的门阀,拗不过李慕,终于对她下手,欲要釜底抽薪。
只是,他们到底低估了李慕的心思。
“去皇宫!”裴朝露开口道。
“王妃,殿下让你回府等他的。”林昭止住车夫掉头。
裴朝露抬眼看她,重复道,“是要我跳下去自己走吗?”
她鲜少露威,然一个眼神过来,林昭便知自己是拦不住的。
莫说林昭拦不住她,便是承天门的守卫也未能拦下她。
合宫皆认得这位昔年的太子妃,如今的齐王妃。
仿若永远都是时局中,最尊贵的女人。
裴朝露一路奔入宣政殿时,正遇大监捧着一卷明黄旨意同她擦肩而过,她亦未在意,只疾步入殿,同负手走到门边的李慕撞了个满怀。
已是晚间时分,按理这个时辰便是奉值的大臣也该散值了,然这厢却还有七八位官员跪在殿中。
裴朝露扫过,她都认识,基本都是长安旧日老臣。
“你来作甚?”李慕扶住她,见她跑地面色虚白,胸口起伏。
话落下,原本狠戾盛怒的凤眸中一下熄了火焰,只痛惜道。
“王妃,您劝劝殿下,眼下使不得啊?”一个臣子匍匐过来。
“阳关处,龟兹国随时可能发兵,西北一线不能破。”另一臣子道。
“王妃!”又一人拱手道,“殿下要除去西北道门阀,不是不可,但如今时机不对,只可徐徐图之!”
……
“闭嘴!”李慕怒喝,转首压着气息,“你回府,一点政事分歧,要你劝说什么!”
“是吗?”
“是一点政事?”
“一点和我无关的政事?”裴朝露话语轻柔,却问得李慕无法回答。
“诸位先下去吧,此间事妾身会劝好殿下的。”
诸人得这话,彼此看过,只躬身退下。
“去把旨意追回来!”诸臣你来我去几句话,裴朝露已然明白大概意思。本来,此间局面,她亦是清楚的。
西北道八地门阀本就是想趁着裴氏式微,在士族中强占一袭之地,如今已经有了阴裴联姻,便自会防她入主后宫。
或许,他们要的不多,也能容她坐上后位,但是亦是想要在这大郢后廷占的一袭之地的。
然而,李慕再容不下他人,她亦如此。
“快啊!让御史台将旨意退回来。”裴朝露拽着李慕双肩,“现在出兵灭西北门阀,你有多少有兵甲,世人会怎么看你?他们是有从龙之功的呀。这些都不论,如此挑起战火,是内乱!龟兹随时会发兵,渔人得利!”
“你疯了吗?”
见李慕始终不吭一声,裴朝露满眼通红,“那便不管这天下霍乱,可是被卷入这场战乱中的无辜百姓呢?就是因为你爱我吗?为了我们在一起吗?”
“对!”李慕终于出声。
只此一生,他都不曾这般吼过她。
他反手握住她臂膀,眼比她更红,眼泪落得比她更快。
“我出征,和离,削发,出家,还俗,再掌兵甲,入住宣政殿,是为了什么?”
“万钟于我何加焉?”
“天下于我何加焉?”
“是你啊!”
“你啊!”
“我从始至终要的不过就是一个你!”
李慕将裴朝露搂在怀中,似要揉进骨肉鲜血里。
深阔幽深的殿堂中,夕阳将两人的阴影拉得极长,裴朝露抚着他背脊,声音缓缓响起。
“六郎,两年了。从这深宫中走出,重回齐王府,已经两年了。我曾经有过一刻的贪心,想着能不能就这样过一生。孩子没有了,因为我的族人,我放弃了他。可是我还有涵儿,你却再无子嗣。我想学那些贤淑的主母,给自己夫君纳妾,让你再有子嗣。想了想,觉得很荒唐,我做不到。于是我就想,自私些,你也别要孩子了,我自己陪着你,应当也是够的。”
“可是,长相守是一种考验。”
“我输了,没经受住考验。在这之前,我消耗得太多,坚持了太久,实在太累了,今朝我想再自私回,我不想坚持了。我们都活的轻松些,将命运交给时间吧。”
李慕颤着手,慢慢推开她,带着恐惧低眉凝望,唇口张合了几回才将话吐出,“你是不要我了,你要丢下我吗?”
“对!”裴朝露长睫泪珠滴落,面容却盛开着笑意,“我想出去看看,趁双脚还能走,双目还能视物,所以不能陪你了。”
李慕扯着唇角挤出一个笑。
此去,归期何处?
“莫问归期!有个念想总是好的。”裴朝露肃正神色,“若是今日我一头撞死在这,要你做个明君,你亦能应的,是不是?”
“但是,我舍不得。”
“我们,都退一步。”
她伸出双手,捧起他面庞,“你好好做这大郢的君主,护我行之一路,平安顺遂。”
“我去看这山河万里,锦绣繁华。若有缘,重逢时,我讲给你听。若今生缘分至此终,来生我再慢慢讲。”
光影偏转,倦鸟归林,游鱼入渊。
李慕抱着她不肯松开,终究又一点点放开。
他低眉又低语,为左右言,“去御史台追回旨意。”
兴德三十二年秋,重病缠身的齐王妃病发于宣政殿,一夕乃崩。
七日后,发丧下葬。
翌日,齐王登基为帝。
世人唏嘘,裴氏女到底无福,无论是做了多年太子妃,还是临到头来,都未能坐上那凤座。
九重高台外,臣民齐贺,裴朝露布服荆钗隐在人群中,随众生跪首,恭贺“吾皇万岁。”
九重高台上,李慕睥睨天下,于万千人中还是一眼便能识出她的轮廓。
却也只得由她跪,由她贺,由她转身离去。
隔着十二赤珠冕旒,他目送她离开。
从此,他有无边江山,亦有无边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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