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烛火一直是亮着的,纵使天边露出了光亮,余菀也并没觉着这一夜过完了。
她双腿由麻转痛,又由痛变得毫无知觉。
即便无人在这边盯视,余菀也不敢趴在案上稍作缓和,撑不住了,就摔在了地上。这一摔,她又有些清醒,担心有更重的惩罚,便又攒了力气,咬牙跪直了身。
起初认为五百个通宝容易赚,如今看来,是她错了,且是大错特错。
好像不必卖身为奴,在上位者一句话,她这种羸弱之人会变得更加柔脆。何况,她已经是个小婢女了。
不多时,祝荟言推门进来了,视线扫过余菀时,明显看她面色发白,便急急奔上前去,握住她的胳膊往上提。
余菀根本不能动弹,被人一抻,两腿的酸痛蹿到了脑门,整个人的身形都歪了。
“小心。”祝荟言道。
“多谢姊姊了。”余菀咬牙说道。
“不必言谢。”祝荟言道,“你才来一日便有了这样的事,是我的错。”
余菀艰难地站起身来,虚弱地回:“是我多懒旷职,受罚是应该的。”
祝荟言看着她如此难受,本打算安慰她两句,却终是闭了嘴,不肯多说。
余菀被她送出书房,见其还要再送,便婉拒了她的好意,有气无力地道:“姊姊的好意我心领了。不必再送了,免得节帅有事寻不到姊姊,也要挨罚。”
说罢,她从祝荟言的搀扶中挣脱出来,弯着腰,一手拄着围栏,一手慢慢去揉膝盖。
稍一触碰,那胀痛便如同洪水般,涨过双腿,又没过头顶,疼得她头晕眼花。
余菀缓和了片刻,磨蹭着挪回自己的屋子,也不知是热出了一身汗还是疼出了一身汗。
她撩起裙摆,褪了袜衣,卷起裤管,连她自己都吓到了,双脚肿胀,小腿至膝盖是一片青紫。
昨晚一宿没睡,余菀现下想的是睡上片刻,只片刻便好。可她才一沾榻,便又睁大了双眼,若这样睡了,腿上淤青必会散得慢,下次再去书房还走不利索,再出岔子又会受罚。
她不得不起身,双手去搬双腿,慢吞吞下了地,又慢吞吞地去端冷水,淘了手巾,敷在膝盖上有一个时辰。得亏是在夏日生出这一遭罪过,若是在冬季,这么冷敷,膝盖怕是要废了。
翌日晨起后,余菀双腿上的疼痛有所缓解,虽是走不快,可慢一些还是很稳当。
连奕今日在节堂里忙公务,回来得晚。白日里,余菀搬了一张杌子,在那架山水屏风旁坐着,此时省着力气,以期能在侍主时有精神,除了用膳时,她几乎在杌子上坐成了一尊雕塑。
晚膳之前,书房的门一响,余菀似是被针扎到了,当即双手撑着杌子一角,站起身来。
见连奕和李述一前一后进来,余菀垂下头去,弯身行礼。
想起祝荟言说过的话,有李述陪着,该是节帅有公务,那便不需要她了。于是,余菀要退出去。
可李述走了过来,给她递了个眼神。
这是让她去连奕跟前的意思。
祝荟言说,节帅逢双日会写字。因而余菀当差是在双日。李述的意思是,让她去侍奉笔墨。
余菀见连奕只是捧着一册书看,并无动笔的意思,便垂首侍立在书案一旁。
夕阳带着晚霞出来逛,书房里的光亮便渐渐收紧了翅膀。
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而变得敏感,余菀抬头看了一眼,恰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投在了连奕捧着的书上。
她小心挪动了步子,又转身去铜漏边的条案上取了火折子,吹燃了火,凑近烛台,点亮了灯。
屋内的光越来越足,余菀收了火折子,又捧了一蓬灯火走近连奕,轻轻放在了书案上。
光亮传来,连奕眉头一蹙。
只是这一蹙,余菀又开始心惊肉跳,他是嫌光太亮刺了眼?
正预备扣上个灯罩削弱一下光亮,便听连奕道:“看得眼疼,你来念于某听。”说罢,放下手里那册书,还往余菀的方向推了推。
余菀答应了一声,捧过书来,垂眸看去,方知这并不是一册书,而是由人先誊抄的诗词文章,又在纸边上了浆,糊成的册子。
连奕翻开的部分是时下流行的楷书所抄写的《屏风铭》。那笔字俊逸又硬气,当真是好看。
余菀在字上停留一瞬后便不敢再贪婪,偷摸瞄了连奕一眼,却见他大约是真的被烛火刺得眼疼,已经闭着眸,仰靠在凭几上,有几分颓然无力之态,却又透着懒洋洋的味道。
余菀重新拉回视线,对着字迹轻声念起来:“舍则潜辟,用则设张。立必端直,处必廉方。雍……”
“听不清!”连奕捏着眉心打断她。
余菀噎了一口气,慢慢吐出,之后拔高了声音,将整首《屏风铭》都念完了。
念完了这篇,见连奕没什么反应,犹豫了一瞬,便翻了页,继续念下一篇。
连奕睁眸,将目光定在那闷头捧书的人身上,再耐不住性子,训斥道:“谁让你往下念了?”
余菀吓得神色一滞,立马闭上了嘴。
连奕抬手,带着薄茧的手指向上,朝自己的方向一曲。
余菀恭敬地将书呈了过去。
连奕并不接,而是问:“何意?”
余菀不禁眉目一沉,想起方才在屏风前的坐着养神的样子,便知他又在嘲讽她。
她抿了下唇,站直了身,连带着将书捧高了,似是个书堂里教书的先生。而后,她回:“婢子蠢钝,并不知道是节帅所说的是何意。”
连奕轩眉一挑,继而凤目一眯,一个弹指后,他问:“不知?”
余菀捧书的手指曲回,握紧了书册边缘,犹豫了一瞬之后方道:“婢子蠢钝,确实不解节帅所言之意,还请示下。”
连奕目光向上抬了抬,却也只能看到余菀没被书册遮住的半张脸,低眉垂眼的样子和那日雨中所见的样子大相径庭。
纵然她此刻如此乖顺,可连奕还是觉着,那晚上罚她一次,她不光长了记性,还长了脾气。
仔细端详了一瞬,他才发觉,她身后的烛火亮得通明,衬得她像画上观众生的宝相。
他面上浮出笑意来,又道:“你若早是这般谨小慎微,便不会跪一晚上了。”
一提这个,余菀的双腿便打颤,诚惶诚恐道:“是婢子当差有失,还请节帅恕罪。”
连奕睨了她一眼,悠悠道:“有觉悟。——既然你说‘不知’,某便当你不知好了。”
这本是一个恩典,余菀却觉着接了一块冰。
“白日里怕你闲着发闷。”连奕很是轻松地道,“给你寻一件小事做——在这里当差却‘不知’,那便抄来试着领悟领悟。先抄百遍吧,若百遍之后还不明白就再抄!”
一百遍?!
余菀惊得睁大了眼睛,之后站直了身,半是辩解半是求情道:“婢子已经站得端直了,那……那节帅是不是要处必廉方?”
连奕盯视她。
余菀心慌起来。
连奕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散漫地道:“原来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余菀方知上了他的当。
“让某想想,你欺瞒这事要怎么罚。”
余菀脸色铁青了一瞬后开始变得苍白。
这次不待他说话,她着急忙慌地道:“婢子方才确实不知道是何意,可经节帅点拨,便……便大致了解了。婢子想,所谓‘奉上蔽下,不失其常’,不正是说婢子该好好奉上,节帅当……当庇佑下属?”
连奕听她一番曲解,一时没说出话来,两三个弹指后方郁郁吐出俩字:“混账!”
余菀又垂下了头,紧张到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书房内安静了片刻后,连奕指指她手里捧的青皮册子,大方地道:“这里的笔墨随着你用,百遍而已。”
又是一个恩典,又是给了余菀一捧大冰块。
那日,她要离去时,连奕叫住她,令道:“不是什么长脸的事,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果真不是什么长脸的事,不必他叮嘱,余菀也绝对不会对人说!
明明在连奕书房没做什么,可余菀就是很累,简直像是抽空了力气。卸了差事后,她往自己的屋子走,不期然看见了在她门外立着的祝荟言。
余菀走得缓慢,离老远和她打了个招呼:“祝姊姊。”
祝荟言回了个笑后便摇着团扇问:“你腿上的淤青好些了吗?”
“好多了。”
这话明显很假,余菀现在还能站着,当真是老天垂怜。
“去节帅书房当差,心情如何?”
心情一点儿都不好。可余菀不敢这么说。
她吃力地抬腿迈上台阶,赔着笑脸道:“我这小门小户出来的人,又卖了身,能进节帅府当差已经是幸事了。像姊姊前头说的那样,我是幸运,既有这份运气,该是喜的。”
祝荟言巧笑倩兮:“你能这样想便对了。”
余菀又抱歉道:“我走得慢,不知姊姊过来,姊姊在这里等许久了吧?”
祝荟言停下摇团扇的手,垂首从袖袋里取东西,之后递给余菀,道:“给你的。”
白瓷小瓶在烛火下泛着清幽的光亮,小巧中带着雅致。映在余菀眼里,却是一片疑惑。
“是化瘀药。”祝荟言催促,“拿着呀!”
余菀并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她的,便不想欠下她这份人情,于是道:“已经快好了,不必再浪费这个了。”
她这种能硬扛着伤痛,能不用药便不用药的小家子作风让祝荟言很恼火。可小婢女就是小婢女,祝荟言生哪门子气。看她不接,便塞进了她手里。
余菀受之有愧,虔诚道了谢后,问:“姊姊也会跟节帅一样去击鞠吗?”
祝荟言拧眉道:“为何这样问?”
“我听说击鞠免不得摔碰,姊姊备着这东西是防止摔碰的吧?”
祝荟言摇头道:“我哪儿有福气同节帅一起去击鞠,不过是在旁边看着罢了。——这化瘀药也不是我的,是节帅赏的,你莫要再推辞了,赶紧回屋去涂药吧。”
目送祝荟言离去,余菀捧着那个白瓷瓶进了屋。
才歇了片刻便要洗漱,却听外头有人喊她名字。
她和李述见面的次数多,听声音便知是他。
只是不知节帅书房又出了什么事。
余菀打开门,听草虫鸣叫的声音便大了。她要给李述行礼,却被他止住了。
“你跟我便不必来这一套了。”
余菀腿上淤青未散,挺乐意不行礼。她问:“李公这时过来可是节帅在笔墨上……?”
李述不想听她啰嗦,递给她一只青瓷瓶,飞快地道:“你总是这样磨蹭不像话,节帅体恤你,赏你的化瘀药。”
送走李述后,余菀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却对着案上的一青一白的瓷瓶犯嘀咕,节帅真是挺有意思的,前边让祝荟言来送药,转头又让李述来送药……
他真是太体恤她了。
体恤到余菀觉着有些不对劲了。就一种化瘀药还派俩人来送,更让她觉着纳闷的是,这装化瘀药的瓶子还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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