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菀带着新伤退出了连奕书房,回了自己屋子。
“我还当你半个时辰后回来呢。”祝荟言晶亮的眸子一眨,离老远就看她了。
余菀道:“节帅开了恩,让我先回来了。”
“看来是今日节帅写字写得开心。”
他写字?他光看她写笔顺错的字了。一旦有勒黑的字,手板就上来了。
余菀随意一笑,敷衍道:“大概是吧。”
祝荟言又道:“回来早一些也好。正好这会儿我不忙,可以帮你涂药。”
余菀惭愧:“姊姊好心,我谢过了。不过不必劳烦了,这种小事我自己来即可。”
几番推拒,几番坚持。余菀终是没拗过她,从屉斗里取了她送来的白瓷瓶。
尚未调来这里,余菀便听说过祝荟言的名头,调来这里不久,也大抵了解了她的为人,毕竟是得宠的人,多少有些傲气。
正因如此,余菀才吃惊于她此刻像个奴婢一样给自己这个小婢女仔细涂药的举动。
完事之后,祝荟言将瓶塞按回瓶口,嘱咐余菀:“有伤就要尽快养,这样子去当差,再失仪岂不惹节帅不悦了。”
“姊姊说的话,我记下了。”余菀边说边放下裤管。她左手挨了打,外表看不出来,内里却是疼痛,抓握不便。不过动作缓慢,也不至于让人察觉。
“明日你自己涂药吧。”祝荟言又叮嘱了一遍,“记住,揉三遍会好得更快。”
余菀忽然委屈地道:“姊姊,若照此涂下去,这瓶化瘀药大约是不够用的。”
“放心,我去和节帅说,明日给你讨来就是了。”
祝荟言离开后,余菀趴在案上,再次对着那一青一白两只瓷瓶发起了呆。
或许是她觉着这东西味道刺鼻,便端了水,洗去了膝上涂的药。
正如余菀所料,她的左手心肿了,翌日起身,做简单的穿衣洗漱之事都费力。
大人物喜怒无常。她才离开浣衣房十数日,就快伤痕累累了。以她的愚蠢来看,兴许再过几日,她只剩下在榻上躺着养伤的份了。
说起养伤,祝荟言昨晚上的举动让余菀大为不解。思来想去,余菀决定去找李述问问情况。
也不知李述打哪儿过来,看上去很是轻松。他也看见了余菀,随口问道:“你今日不当值吧?”
“今日是祝姊姊当值。”
“你腿脚不利索,乱跑什么?我劝你赶紧回去歇歇。别是因此惹了祸事。”
“李公说得是。”余菀说完这句,摆了一张委屈的脸,还抬起了左手,磕磕巴巴地道,“李公知道的,昨晚上……昨晚上我又惹了祸,伤了手。偏是前次节帅赏的药用完了,想……想……”
李述最烦她啰里啰嗦的废话,可更让李述发烦的是听余菀吞吞吐吐,便替她说了:“想讨药是吧?”
余菀窘迫一笑后点了个头。
“稍待。”李述说完,转身就走了。
余菀被日头晒得直冒汗,便寻了个树荫,还未凉快过来,便见李述回来了。
“给。”
余菀一脸笑意地伸手去接,临接到之时,李述却将手一缩。
“我说你日后能不能长些眼力?”李述几斤恳求她,“好歹也是我将你引进来的,你太丢人的话,我也会跟着丢脸。”
余菀赧然:“李公受委屈了。”
“我给你送药才委屈。”李述将手一递,“拿着吧。”
余菀道了声谢,忙奉承道:“这化瘀药还真是好用,我用了一瓶后腿上的伤都快好了。”
“那是自然。这药可是太常派给军中的医师研制的药。”
“太长?太长有多长?”余菀问。
“是太常寺,下辖八署,太医署是其中之一,医师便是从太医署……”说到这里,李述打住这个话题,睨了她一眼,无趣地道,“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余菀“哦”了一声。不说她怎么会懂!
李述又叮嘱:“少犯错,省药。”
余菀捧着那只青瓷瓶,问:“这化瘀药全是用青瓷瓶装吗?”
“节帅府里备的这一批是用青瓷瓶装的。”李述拧眉训道,“才刚嘱咐你要有些眼力,转眼便又这般多话!”
余菀窘迫地垂下了头。
“赶紧回去涂药吧,少惹麻烦!”
药当然得涂,麻烦也不能惹,可祝荟言过来找她,她躲不过去。
“还是姊姊有面子。”余菀看着她手里的白瓷瓶,笑着夸赞。
“快别这样说,你去讨药,必定也能成。”
“我可不敢。”余菀道,“即便是敢,怕是只能讨到罚。”
祝荟言用团扇遮了半张脸,露着一双美目,弯弯的,很是勾人。
余菀却是微微一哂。谁知祝荟言这般迫不及待送来的这药是治什么的。
倒也不难理解。余菀刚来这里不久便被调到节帅跟前侍奉,这事让一向得节帅宠信的祝荟言不悦。
余菀想想,很是可笑。
如果不是在书房当差月例多,她恐怕没有一点儿愿意留在这里的心思,纵然为奴为婢,可她也不乐意挨打受罚。
想起那日被罚跪,余菀倒是相信节帅先是让她回去,之后又临时让她去书房,可那日李述过来叫她,分明问过她“知不知道几时卸差”。
这其中的猫腻,余菀若想不明白,真是蠢到一定程度了。
她不是不能辩白,是因那日她知道了节帅不问为何不在书房便直接罚跪,一旦她辩白,恐怕会让人觉着她办错了事不承认却找理由推脱,捏她一个不敬的罪名也是可能的。
祝荟言在在节帅跟前行走许久,冲这点,余菀根本不敢多嘴。
说心里话,她不想和祝荟言起争执,可她还是放心不下一件事。
“让姊姊亲自过来送药,真是我的罪过。”她双手捧着那只白瓷瓶,郑重又虔诚地道,“不过这次我得听姊姊的,自己涂药,涂三遍。”
然后,拔开瓶塞,卷起裤管,却是一副吊儿郎当不拿淤青当伤痛的样子,随随便便擦了三下,又将裤管一放,完事。
祝荟言摇团扇的手止住,急道:“你也太不拿自己当回事了。”
语毕,她放下团扇,转身搬了张杌子至余菀跟前,迅速卷起了袖管,抄起那只白瓷瓶,往手上倒了药膏,催道:“你卷裤管啊!”
余菀一言难尽地看着她,转而却不温不火地道:“怎敢再劳烦姊姊?”
祝荟言飞快地回:“涂个药而已,你不也说了,出了事怕连累可我。我呀,是怕被你连累。——卷裤管!”
“哦。”
祝荟言离开余菀的房间后,迅速奔回了自已的屋子,端水洗手,端了一遍又一遍水,洗了一遍又一遍手。
终于将手从水里拔起来,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端起水盆正要出门倒水,一开门,惊见一个人立在门外,当下唬得倒退了两步,后背开始冒汗。
檐下有灯火,随着夏日里的晚风飘摇,打下来的光也跟着晃动,像是船夫在摇桨。
祝荟言看清楚来人时,不由板正了脸,一向俏丽如花的面庞忽然变得有些可怖。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发问:“菀儿,你不声不响地站我屋外做什么?”
余菀捧起她那柄团扇,气定神闲地道:“姊姊走得太快,忘了东西。我给姊姊送过来了。”
祝荟言飞快地喘了两口气后,愣是压下了火气,半是埋怨半是提点:“本来你腿脚不利索,这么黑了也不提风灯,吓到人不说,再摔出伤来岂不自己遭罪。”
“我屋里没风灯,这才摸黑过来的。”余菀说得实在,“吓到姊姊,并非我愿。”
“你站多久了?”
“才来。”余菀满脸歉意,“姊姊是嫌我送晚了吗?”
她边说边捧着那柄团扇往前走,不期然祝荟言冷声道:“你站下!”
余菀脚下一顿,一脸惭愧:“是我冒犯姊姊了。我只是想着,姊姊给我送药,又给我涂药,若我将团扇随手一放,岂不是太过无礼?”
祝荟言真想将水盆里的水泼她脸上!
可她意识到自己太过失态后又立马冷静下来,端着水盆往屋前的胡枝子的根部一泼,轻松地像是个熟人来串门她根本不需要刻意装扮什么似的。
然后,祝荟言道:“你腿上有伤,我是不想让你多行走。”
清晖自天际泻下,穿过树梢,跃下屋檐,铺在余菀身上,配上那双似是驻扎着清风一样的眸子,让她整个人增了三分冰泠。
祝荟言有那么一刻恍惚,觉着那清晖似是要逆而向上,将她托起来一般。
她迅速眨了眨眼,从余菀手中接过团扇,没甚表情地说:“多谢你了。”
“姊姊真是折煞我了。”余菀露出个笑来,“不耽搁姊姊歇息,我得走了。”
她又废了两句话:“我走得慢,又没提风灯,再摔一下又得劳烦姊姊去节帅跟前讨药了。我可不敢亦不愿再受伤了,要不然总劳烦姊姊去讨药,节帅还以为是姊姊受了伤呢。”
眼瞅着祝荟言冷了眸子,余菀又丧着脸回:“节帅的心思哪里是我能揣测的!我真是胆大包天了。”
然后,她叹了口气,自责道:“又多话了。真是罪过。”
边说边转身离去。
刚出了门有三十步远,便听里头“哐啷”一声,余菀立马转折身返回来,眼见祝荟言脚底下歪着一个铜盆,似是还要气急败坏地摔团扇。
“姊姊?”余菀轻声叫道,模样却是吓惨了,“你没事吧?”
祝荟言的表情可以用抽筋来概括。她一转方才的举动,捏着团扇摇了起来:“没事,是我自己没端稳。”
“用我帮忙吗?”
“不必了!”
余菀没跟她客套,道了声:“喏。”
这晚上,一个气得要死,一个郁郁发愁。
余菀回去后洗漱一番,又特意洗去了膝盖上药,之后,躺在榻上睡不着觉。
回想祝荟言离去时那不知要将双手放在何处的情形,她胸腹间便发堵,立在她门口看她泼了一遍又一遍的水,她便有些惊恐了。
这里雕梁画栋,却让人沉闷至极,在这种地方待着,哪日栽谁手上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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