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隔间里,李述不禁对余菀的理解力感到欣慰,这般仔细记着茶饼的出处,看来前阵子没白跟着祝荟言学煎茶。
至于那位在罗汉床上坐着的佐僚,听完余菀的话,早已一脸铁青。
他刚要开口解释,却听连奕语气平平地道:“家婢不懂规矩。”
余菀忙配合地垂下了头去。既然是一出戏,她没必要较真,连奕说什么,她照做便是。然而她面上再乖觉,内心却期盼这出戏早早散场。
早就听闻官场之事不简单,如今只是用茶试人,却也令余菀胆战心惊了,谁知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万一她做错了,必然跟着遭罪。
那个佐僚语塞,闹不明白身上是哪块皮被剥离了骨肉,总之就是疼。
“节、节帅……”他说话已不似方才轻松,“下官……”
连奕扣了扣小几,打断了佐僚的话,道:“掌书口渴了,还是先吃茶吧。”
提到了茶,那个佐僚哪里还能端得住茶碗,才一捧起来,那历经数代工匠悉心研制又于秋日里烧出的青瓷自他手中脱落。
索性青瓷碗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哒”地一声摔在了小几上,碗中茶汤尽洒,而那青瓷碗还在小几上上演了一出哗众取宠的“嗡嗡”响。
最终,上好的手艺添加了两条毫无规律的璺,擦不净,抹不掉,无计可消除。
一场茶碗闹剧尚未结束,那佐僚已经弯着腰行礼了。
余菀不知是该心疼那青瓷,还是该心疼那佐僚,亦或是心疼此时被带累的自己了。
她要去拾茶碗,却见连奕垂着眸,看着茶汤,悠悠道:“不过是个物件,掌书不必多礼。”又撩起眼皮看余菀,“再端茶来。”
余菀得了令,就要去做。
那佐僚却是带了哭腔:“节帅明鉴,下官绝不是侍二姓之人。”
连奕手上一顿,一双眸子已经孕了滔天的怒,“啪”一声,碗中茶汤泼至地上。书房干净,然而今日有人行走往来,多少有尘埃,茶汤泼下去,有尘埃被压下,有尘埃在早秋射入屋中的光亮下叫嚣起来。
余菀尚未看清屋中情形,已被连奕轻飘飘的“拿下”二字唬住了。
她紧紧攥着漆盘,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佐僚被拖了下去。
书房的光亮很是明媚,余菀的心却沉入了黑暗之中。
李述拽着她胳膊从小隔间出去,嘱咐她:“你先回自己屋里,不要随意走动。”
余菀心慌地看着他。
“放心,如果有旁的事,我会去叫你。”
可别再有事。哪怕不给她月例,或者挨手板,她都不想再受惊吓。年纪轻轻,这受怕的滋味容易跟一辈子。
她以为自己胆子能有多大,只见了方才一个场面,双腿已然无力,每一脚都像是在踩在棉花上。从连奕书房至她屋中的距离不足一刻钟,她却硬生生磨蹭了两刻有余。
余菀无比后悔在双日当差,倒是羡慕祝荟言的幸运。
这种拿人的场景,并不似话本小说几讲得那般大快人心。余菀惊魂未定,关上屋门,抚着胸腔大口喘气。
大约过了半刻钟,她的心渐渐恢复平静。可就在此时,她的屋门“哐啷”一声打开了,余菀身形瑟缩,一双眼睛充满了惊恐。
来人是祝荟言。
她弯着眉眼道:“才刚我在路上见到个失魂落魄之人,想着便是你,此时一看,还真是你。——你这是怎么了?”
余菀鼓了鼓力气,却依旧心慌。她不大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便不好和祝荟言讲,遂扯谎:“大概是那日落水后还没好利索,干什么都没有精神。”
祝荟言问:“莫不是在榻上躺了十来日,此去书房出了岔子,又被节帅罚了?”
一提节帅这俩字,余菀便不寒而栗。她此时依然想不明白,节帅已经知道那个佐僚不对劲,为何不暗地里折了,非要铺排个场面。就算是拿人,也不事先和她这种毫无见识的人打好招呼,万一她方才说错了话,那这事岂不是砸了,而她的后果……
思及此处,余菀已经吓到肝胆俱裂了。
祝荟自然看出余菀的异常,追问道:“节帅可不会随意罚人,你究竟做了什么?”
也不知是余菀被方才那场面吓到尚未回神,还是她觉着祝荟言来得蹊跷,总之,她眼睛一眨不眨的,像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像。
祝荟言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边晃边道:“看来是真的没有好利索。不如,我把香点上,让你醒醒脑。”
才一站起身,祝荟言的手便被拽住。她打量余菀一眼,得到了一句没什么味道的话:“去书房当差还能做什么,无非是侍奉笔墨和茶水。”
祝荟言知道,余菀看似平平,却终究不是个普通侍婢,否则也不会被选进节帅书房。若她不想说,不光会找理由,还会气人。
偏是,这句话过后,余菀说:“不过,今日我去节帅书房,看到了一桩枯燥无味的事。”
祝荟言的柳眉变得一高一低。
“我不太清楚那人是谁,当着节帅的面胡乱奉承,之后便被请出去了。”余菀顿了顿,松开了祝荟言的手,缓声道,“祝姊姊,这件枯燥无味的事叫做言多必失,对吧?”
祝荟言迅速地眨了眨眼,随即很是无聊地道:“我当你出了什么事!既然你无事,我便不陪你说话了。”
余菀盯着她离去的身影,想起中元节的那个晚上,灯火交织之下,人来人往之中,她以为她可以做到毫无破绽,却忽略了河水里可以看见倒影。
余菀不说破此事,是担心说了真相也无人给她做主。
祝荟言于连奕跟前行走许久,便是底下的人若是求见节帅一面不可得,请托于她也是可行的。
冲这点,余菀不敢妄动。若是拿此事和祝荟言死磕,没准还会被说成拈酸吃醋企图争宠,磕不赢的话,死的便是她自己了。
往常,祝荟言夹枪带棒,余菀年纪又比她小,确实是不大懂府上规矩,因此她一直忍着。可祝荟言非但没有收敛,竟要将她往死路上逼。
这便让余菀恐慌了。
她一直想不明白,她在容貌上、性情上均不及祝荟言,却偏偏被调来了书房。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错,虽遭嫌弃却终究没被谴回浣衣房,反而还被教导学这学那。
这事说好听了是主人宽厚仁慈,说不好听的便是没脑子。
连奕是没脑子的人?怎么可能。
首次进书房当差,余菀便被罚了。那时她只当是祝荟言看她不顺眼,故意传错了话。直至想起李述旧事重提了她被罚跪的事,余菀才体悟到,他早知那是祝荟言的伎俩。
李述知道了,便是连奕知道了。而连奕近来对余菀的种种恩惠,大概是想诱祝荟言同一条船上的人翻船。
就在这之前,余菀还以为祝荟言仅仅只是个图美色乐意得赏钱的侍者,不停地为难自己,也仅仅是因为自己抢了她的差事,唯恐日后在连奕跟前失了宠。
当然,有这层意思。不过,余菀此时方知,祝荟言更加担心的是自己顶替了她的位置,于她日后行事不便。
果然,她是个蠢材。
今日,进连奕书房的那个佐僚该是早和祝荟言有所往来。他才一出事,行走连奕书房非常方便的祝荟言便火急火燎地往余菀这边赶,言语之中,是在打听书房出了何事。
余菀想明白了这件事,却没想明白祝荟言在为谁办事。
不必单单问她,问那个佐僚也是一样的。
想必此时连奕已经在审问那个佐僚了。
事实并非如余菀所想,这会儿,连奕在屋中静静坐着,慢慢吃着茶。
一锅茶汤的前三碗为佳,其后两碗便差了味道。今日余菀煎的茶,让那佐僚浪费了一碗,而连奕又泼了半碗,仅仅剩下一碗可吃了。
李述在旁边看着,待他家郎君将茶吃尽,问:“郎君,要再请她来煎茶吗?”
她吓成那副德行,还煎得了茶?再捧茶,恐怕连奕藏了几年的茶碗都得交代在她手里。
李述又问:“可是要请祝娘子过来?”
连奕嗤笑:“恐怕她此刻无心煎茶。”
这个时候,祝荟言又火急火燎地去了余菀那里,她面上是平常见到的急切:“才说有事要做,不想一出门遇到了李公,他让我来叫你。”
李述确实说过有事会来找她,可是,余菀不太相信李述能让祝荟言来叫她。
余菀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祝荟言催她:“李公让你去节堂,快些吧。”
节堂是使府里收藏旌节之地,平日里商议重要之事也是在此处。
余菀很是糊涂,她没想明白李述让她去节堂做什么,难不成是要公开审问那个掌书记,此番是让她去作证?
祝荟言看她僵在原地,又催道:“快些啊,耽搁了事,别怪我没提醒你。”
不对,这事不对。
然而,余菀又怕她想错了真的耽搁了事。
事已至此,余菀想抽身都难,咬着后槽牙,紧紧攥着双手,提着一颗心跟随祝荟言前行。
自从进了节帅府,余菀从未去过节堂,连靠近都不曾。尚不待她走近,便能看见恢宏的屋宇耸在琼枝之中,外有森严的兵士把守,还没进入其中,已觉凛凛寒意。
余菀吃惊于祝荟言的举止,竟能靠一张脸让把守的兵士放行,她领着余菀进入,也仅仅是简单地和兵士说:“我们要去节堂。”
余菀跟着祝荟言进了节堂后的小隔间,却并不见李述,她便确定了祝荟言的话做不得数。
未及余菀说话,祝荟言已率先道:“好了,我将人领到此处,差事便完成了。虽说我今日不当差,但也没空陪你在此耗时。我先走了。”
不料,余菀速度更快,已经绕到了她跟前。“咔哒”一响,她将门闩上了。
祝荟言不可思议地质问:“你闩门做什么?”
余菀背抵门扉,害怕极了却不再心跳如擂鼓,反而平静了不少,正正道:“我是自那日落水后便脑子不好使了。我单独留在此处实在害怕,劳烦祝姊姊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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