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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梅林。”除却那些文学作品和影视剧留下的印象, 这对她而言是一个生涩的名字——但当看到对方脸上那种纯粹喜悦的表情时(某种意义上怪傻的),四十二选择不去提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但她不能无视这个古怪的接触方式。

    似乎察觉到了她想起身,梅林很快把她的肩膀按了回去(像猫那样迅速)。

    “不要那么着急起来嘛。”梅林笑了起来, “这可是大哥哥难得的枕营业哦,就算不是单推人,至少抱着'反正是免费的,蹭到就是赚到'的心态好好享受吧。”

    “……你知道'枕营业'是什么意思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笑得更大声了,但笑声中仍有一种蒲公英般的轻盈,足以折抵他那种仿佛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当这种气质出现在一个女人身上时,人们会称她为娼妇,但当它属于男人时就只会被打趣是风流浪子的轻浮感,“不过现在的情况实在不适合那种'枕营业',所以姑且先用膝枕忍耐一下吧。”

    他用食指卷起一缕银发不停地打圈, 每打一次圈,发尾就从她的腮上拂过:“话虽如此……如果你主动要求的话, 我还是会很高兴的。”

    四十二看着他,有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尽管她已经渐渐习惯了一个个陌生人出现在她面前,仿佛熟识已久似地对她怀有脉脉的温情,但梅林和格蕾、乌尔宁加尔不同,后两者的感情指向是很明确的,只是表达得很笨拙,梅林则刚好与他们相反,虽然有一张擅长花言巧语的嘴,言语下流露出的感情却晦涩难明。

    “别不说话嘛。”梅林玩笑般地抱怨——或者说,他尽量让自己的抱怨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故人重逢,哪怕对方是你记忆中并不认识的人,难道你不打算说些什么?至少也问问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吧?”

    四十二起身站了起来,这一次梅林没有阻止她。她摘下了头发上的花瓣,用一种由上往下的目光打量他,对方的微笑在她无声的注视下慢慢僵硬起来。

    “真的不问?”他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问嘛,问嘛~”

    四十二叹了口气:“所以我和你以前是什么关系?”

    梅林朝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嬉笑道:“我算是你的……露水情人?”

    她其实不太信,但也没表现出质疑,因为她能感觉到对方有点不安——哪怕他看起来嬉皮笑脸的。不同的人用来保护自己的方式也不同,有些人以骄傲为盔甲,有些人则喜欢戴着那副连自己都深信不疑的轻慢面具,直到那副面具彻底长到他的脸上。

    她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所以你找我是为了什么?”

    “这种反应也太无趣了。”梅林说,“难道无论什么时候,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都得这么微妙吗?”

    “你经常给第一次见面的人膝枕吗?”

    “怎么可能?”梅林撑着脸,“不过大哥哥我就是容易给别人留下这种印象嘛——'像是娼妇一样的男人',确实有人这么评价过我哦。”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来那个评价你的人是我。”

    “是啊。”梅林笑眯眯地说道,“哪怕情况有任何一点洽和时宜的地方,我就该回答'那要不要试着用钱和酒来买我的爱呢?',可惜现在的情况实在不适合提起这些……”

    “……现在的情况难道适合提起枕营业吗?”

    “没、没办法啦!如果开场就一脸严肃地讲些正经话题,大哥哥我不就变得和那位国王陛下一样了吗?”这次他的抱怨倒是很真情实意,“本来声音听起来就很像了。”

    “既然不方便提起'这些',那就说点别的。”她打断了他的自艾自怜,“除了提供膝枕,你找我应该还有点别的什么事吧?”

    对方撇了撇嘴,以一种仿佛春风一度后,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孤伶伶地被情人遗落在了床上的不满,丧气地说道:“您可真是不解风情呐。”

    四十二更确信他没什么事了,毕竟对方还有心情模仿游妓的口吻说话。

    “我确实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梅林朝她招了招手,“不过你得再靠过来一点才行,我的女王。”

    她对此抱有怀疑,但此刻也没有什么比相信对方更好的选择了。

    待她靠近,梅林做了一个要向她行吻手礼的动作……某种意义上加剧了她的怀疑,但她还是伸手了。

    梅林将嘴唇贴在她的手背上,刻意发出了很响的嘬声,如同孩子在吮吸最后一根指头上的糖渍——以四十二对他短暂的认知,外加某种福至心灵的感悟,这倒不是什么暧昧的暗示,多半只是对方某种幼稚病的无端发作,并且为这种只有本人认为非常成功的恶作剧而沾沾自喜。

    除了那个玫瑰色的痕迹外,还有一枚抽象的古代文字在她的手背上熠熠生辉,像是某种嵌入皮肤的水印:“这是什么?”

    “包含着你作为'摩根勒菲'这个身份的一切要素。”梅林说,“简单来说,它可以让你知道第三个轮回中都发生过什么。”

    “让我'知道',而不是让我'记起'?”t

    “不错,这些要素是已经发生过的历史的残像,仅仅是客观事实,而非真实的记忆,也不会唤醒你对这段岁月的感情。”梅林耸了耸肩,“就像看电影一样,你也许会和电影的主人公产生共情,但不会真的将那位主人公当作自己,对不对?”

    她试着搓揉了一下印记:“但我并没有看到那些所谓的历史残像。”

    “我只是将启用权限转移给了你,现在它还没被触发。”梅林说,“残像能维持的时间有限,所以最好还是等最后进攻白垩城的时候再启用它。”

    “残像消失后,它留给我的记忆也会消失吗?”

    “特异点是抽离于正常时空的异端,正确的历史在这里反而会作为剪定事项被消除,既然事情本身都不存在了,你怎么会对它有记忆呢?”梅林说,“如果当初是从更近的时间点开始恢复记忆,也就不会有这种烦恼了……不过事已至此,既然不存在根植于灵魂的记忆,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补救一下了。”

    “辛苦你了。”

    “是吗?真是叫人受宠若惊的称赞。”梅林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嬉笑的表情——一种条件反射,就像含羞草被触碰后会收敛枝叶一样——四十二已经逐渐明白,对方用这种故作轻浮的口吻,往往是以为避免让别人知道他心里确实受到了触动,“如果您愿意为此而赏我一个吻的话,我就会更惊喜了。”

    她自动忽略对方的后半句话:“格蕾同我说过,你拥有能遍览现在一切的眼睛。”

    “没错。”梅林微笑道,“以及,大哥哥相信格蕾小姐是有意让我听到那些话的。”

    “最初,你的自我介绍是'一无是处的三流低俗小说作家'——也就是说,尽管亚瑟王的封锁使你无法干涉特异点,但你依然能观测到这个特异点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四十二说,“我姑且推测……对于亚瑟王举行圣选,以及部分圆桌骑士愿意遵从这个决策的原因,你应该多少有些了解。”

    “不会吧?居然要在和大哥哥甜蜜独处的梦境里讨论别的男人,还是名义上的丈夫,好像我真的只是被你养在外面的娼夫一样。”说着,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开始认真地苦思冥想,“虽然大哥哥我也不讨厌这种设定啦……不对!这样的话,大哥哥我的称呼岂不是要从'宫廷魔术师'变成什么'妖妃梅林'了吗……”

    现在她相信对方真的是三流低俗小说作家了:“所以你究竟知道多少?”

    “八九不离十。”梅林难得端正了语气,“要解释这件事,需要从亚瑟和莫德雷德执政生涯里的三次政治动荡开始说起……当然,那都是你离世后的事情了。出于一些特殊的原因,那三次动荡都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载,所以如今知道这些事的人并不多。”

    贝德维尔在莫德雷德登基前就死了,格蕾在高文去世后也辞去了辅佐官的职务,专心作为守墓人而存在,远离了卡美洛特的政治中心……这倒解释了他们为什么也对特异点发生的事没有多少头绪。

    “你的死亡源于一场瘟疫。”梅林说,“距离你下葬后不久,亚瑟就决定要清算这次瘟疫中所有懈怠之人的责任,包括那些为了不让贸易线被影响而隐瞒情况的领主。”

    四十二如有所感:“然而他失败了。”

    “当然,否则我就能有幸看到用贵族之血造出来的护城河了。”他嘲弄地笑了一下,“然而戈达德公爵——他是你的财政大臣,御前会议的成员之一。他极力反对这么做,并且通过一些手段成功使那些贵族大部分被免于处刑。最高法庭将主要罪责判给了一个边境的小领主,指责他因为迷恋吉普赛女人而将脏病带给了自己的国家,那时他已经因为梅毒濒临死亡了……”

    他停了一下,眯起眼打量她的神情:“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

    “为什么要惊讶?”她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那位戈达德公爵多半还请了不少吟游诗人编撰诗歌,好宣扬这位领主的床笫之事吧?人们总是愿意相信他们更感兴趣的东西——如果人们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他们也不会知道你做错了什么①。”

    梅林狐疑地看着她:“你真的没有恢复记忆吗?哪怕只是零碎的片段?”

    “何必那么吃惊?”四十二嗤笑一声,“有时你得承认,岁月能最先从一个国家身上带走的往往是它的美德,而它的顽疾也许会比这个国家本身的存在都长寿。”这也是她不喜欢长期住在英国,甚至拒绝了亚洲人社区群体恳求她参政的原因,一个心智正常的普通人,但凡多看一眼那些连篇累牍的报告书都会减寿。

    “差点忘了。”他拍了拍脑袋,“你在现代大部分时间也住在英国。”

    尽管有关瘟疫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这件事产生的后果却成为了整个国家难以痊愈的暗疮。

    按照梅林的说法,莫德雷德对这件事一直无法释怀。他统治期间的两次政治动荡都是源于和御前会议的争斗,并且将后亚瑟时代王权与议会粉饰太平的恶劣关系彻底摆上了台面,最后却使整个国家的民众都被卷入了这场风雨飘摇的政治漩涡中。

    “莫德雷德对此感到很痛苦。”梅林说,“在他看来,自己的所作所为无疑是一件正确的事:打压保守顽固的传统贵族们,让他们服从王室的政令,好更方便地改善贵族领地内百姓们的生活,还能强迫他们为自己曾经逃脱的罪责付出代价。但这件事最终引发的结果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许多无辜的百姓也受到波及,失去了安稳的生活,无数家庭支离破碎,盗贼和强盗团体再一次猖獗起来……”

    梅林没有再说下去,但四十二已经料到了结局——政治动荡演变成了国家动荡,莫德雷德最后不得不像他的父亲那样,耻辱地屈服于官僚集团的重压,与他们重修旧好… …哪怕他们从来没有“好”过。

    “现在应该多少能理解亚瑟在为什么做准备吧?”梅林说,“白垩城,不会被岁月带走任何美德,也不会留下任何顽疾,只收容这世上最善良的百姓,使善良的人都能获得幸福——如你所见,一座真正的无垢之城。”

    “如我所见?”四十二感觉喉咙发痒,“所以圣选就是为了这个?”

    “不错,为了筛选出有资格在白垩城生活的百姓。”

    那种痒意加重了,让她忍不住想要咳嗽:“这里是梦里,对吧?”她压抑住了想要用指甲抠挖喉咙的冲动,“我能点根烟吗?”

    “当然。”梅林不置可否,“这是你的梦,猊下。”

    四十二幻想着自己有根烟,点燃着的,散发出苦涩的气味——然后她就真的闻到了,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夹在她的食指和中止之间,随着星火的燃烧慢慢枯萎。

    她吸了一口,感受那种让人恶心的焦油味流入肺腑。她不常抽烟,除非是她因为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而痛苦的时候。

    “你知道……”她说,“人类历史上最有名的,以'维护高等种族的血统荣誉'为由,对其他'□□'进行大清洗,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情吗?”

    梅林陷入了沉默,四十二便在静默中看着那支香烟一寸寸化为灰烬。从头到尾,她只吸了那一口。

    “当然,犹太民有他们讨人厌的地方。”她扯了扯嘴角,“可你瞧,世上最滑稽的事情就在这里——无论是亚瑟还是莫德雷德,他们曾经都那么憎恨那些官僚,也许还发誓绝不会与他们为伍,可最后他们做出来的事情比那些人还要可怕,世界上任何理想都是不能为这种卑劣行为辩护的②。”

    她扔掉了烟头,看着它们在半空中化为虚无:“我该醒来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处理。”

    梅林回以缄默,并没有指出——其实他们都知道梦境的长短与现实无关,只是这场对话理应到此为止了。

    “这个印记的效果大概能持续多久?”

    “从日出开始,从日落结束。”

    “倒也不算太短。”四十二点了点头,“那么,祝你早安,午安和晚安。”

    “其实我是自愿待在这里的。”她看着梅林胸口的起伏,本以为对方想要叹息,最终他只是戴回了那t副微笑面具,“不过无论如何,还是祝您武运昌隆。”

    第82章

    当她睁开眼睛时,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她的帐篷里留了一支蜡烛——多半是格蕾留的,借由烛火的光影, 即使她待在帐篷外, 也能即刻察觉到她已经醒了。

    四十二感觉喉咙干渴,吞咽唾液时伴随着疼痛——以英灵的身份来说,这种情况是不太正常的——她想坐起来,但身体里挤不出半点气力,张开嘴,发出的是断断续续的气音。

    一只淋了雨的猫都比现在的她更强壮。

    “什么叫'她忽然晕倒了'?”

    帐篷外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四十二辨认出了其中一个——乌尔宁加尔,和吉尔伽美什一样,这对父子有一种独特的、让人能轻易认出的语调。

    “请您小声一点。”回答他的是格蕾, “猊下正在休息。”

    “是啊,从白天休息到晚上,那个军医给她的玩意儿就是让她的生物钟变成猫吗?”乌尔宁加尔冷笑道,“当初是你们说,护送同盟村落的队伍里需要有能够和圆桌骑士相抗衡的战力,看在她的面子上,本王勉强去做了这种不符合身份的粗活,整天在沙城暴里跑来跑去……结果你们这群干着轻便活计的废物,居然在本王外出的时候让她晕倒了?”

    “首先,猊下并没有昏睡那么久,会议是下午召开的。”格蕾的语气比以往都要隐忍,也许是她昏倒的事让少女感觉自己有些理亏, “另外,猊下的昏睡属于正常现象。贝德维尔卿已经说了,猊下应该正在梦境中和梅林交换信息……”

    “尽管狡辩好了,人造人,哪怕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梦境里的时长和现实时间没有半点关系。”他说,“别骗自己了,你作为造物应该也多少感觉到了吧?她的灵基状态很不稳定,甚至可以说是很差。我不知道那个混血种魔术师的梦境魔术持续了多久,但当我回来的时候,她的沉睡仅仅是为了维系生命。”

    帐篷外,格蕾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在下确实隐约有所感觉,当会议还在进行的时候,猊下的精神状况就很糟糕……只是在下不明白,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毕竟猊下这几天并没有离开过村落……”

    “会不会是因为给那个军医解除了魔剑的诅咒,所以消耗了太多精力?”乌尔宁加尔说,“丑话说在前面,斟酌一下自己的回答,人造人。最后是那个军医死,还是你跟他一起死,只取决于你打不打算说实话。”

    “如果您只是打算听自己想要的答案,而非寻求真相,这场对话就没必要继续下去了。”格蕾冷声道,“在下认为这两者之间并没有直接联系。猊下之所以能解除拂晓的辉耀,是因为子不敌亲法则,就像人可以吹灭烛火那样理所当然。而且自诅咒解除,到贝德维尔卿请求召开会议前,在这中间的几个小时里,猊下都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反倒是会议开始后……”

    格蕾的声音越来越轻——不,应该是她对外界的感知能力越来越弱了。烛火在她的视野中愈发明亮,昏暗的角落则愈发黯淡,光与暗都慢慢褪为了抽象的色块,像是颗粒化后的油彩。

    有几只飞蛾想要飞进帐篷,只是不得其门,翅膀隔着帆布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

    她想抬手把它们赶走,可她太累了,也许她手臂下的血管里流着铅水,周围的黑暗撕扯着她,她再度坠入了昏沉的深渊。

    当她第二次醒来时,外面天色已经微明。她的床狭窄而拥挤,散发出另一个生命体热烘烘的气息。

    “醒了?”乌尔宁加尔揉了揉眼睛,从毯子的边缘探出脑袋,他那懵懂又天真的表情,让这一切显得像是嫩芽刚从地里破土而出一样自然,“天才刚亮呢,再睡一会儿吧。”

    四十二顿时睡意全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由于帐篷来昏暗的光线,他的眸色看起来似乎比寻常更深:“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指什么?”乌尔宁加尔笑了起来,是那种缓慢但力竭的笑声,“如果是指我为什么回到了东村,因为我的护送任务已经结束了;如果是指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揉了揉脸,似乎是为了打起精神,但实际看起来更像是猫在洗脸,“为了保护你?”

    四十二只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占用儿子的身体好玩吗?”

    乌尔宁加尔——更确切地说,依附在乌尔宁加尔身上的吉尔伽美什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有这么明显吗?我明明还没说几句话呢。”

    “如果是成年后的姿态,我确实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辨认。”她叹了口气,“然而来的是您,一位聪慧又狡猾的小恶魔。”

    最总要的是,乌尔宁加尔的成长路线很正常。少年时幼稚又任性,长大后渐渐有了成熟稳重的王者风范——并不像他的父亲那样,肉/体在成长,精神在返祖。

    “小恶魔什么的也太过分了吧?我明明也没做过什么……”似乎想起了什么,年幼版的吉尔伽美什忽地顿住了,“糟糕,虽然西杜丽不在这里,但脑海里已经响起她的声音了。”

    “在向西杜丽忏悔前,请您先从我的床榻上下去,卢伽尔。”

    “不要!这个身体本来就应该睡这里嘛。”幼吉尔反手抱住她的腰,把脑袋埋在她的肩窝里,“你多少也应该察觉到了吧?这个孩子和你真正的关系……”

    四十二看着帐篷发黄的顶棚,一时竟真有些回到了乌鲁克的错觉,只不过那时帷帐是驼色的,西杜丽还会在上面涂上鲜花和草药煮过的水,用以驱赶蚊虫:“……差不多吧,毕竟有那双眼睛。”

    “是啊。”幼吉尔说,“可惜,除了眼睛之外,那孩子哪里都像我,偶尔想要睹物思人也有点困难,还不如看着西杜丽呢,只要她不整天提那个雨夜故事的话。”

    “睹'物'思人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客观的说法而已,毕竟是炼金术的产物嘛,那孩子本身也确实有造物的特性。”幼吉尔说,“当然,这个年纪的我对那孩子确实没什么感情……青年时期的我姑且不提,老年时的我对那孩子应该更有父辈的感觉。”

    父辈的感觉,而不是父爱——四十二察觉到了这种说辞上微妙的差距:“看来不适合当父亲是乌鲁克王室的遗传基因。”

    “好像也没错。仔细回想一下,最称职的父亲居然是初代王恩美尔卡,据说祖父的床头故事讲得很不错。”幼吉尔评价道,“不过公正地说,老年时的我已经算是付诸过努力了……就是努力的效果有点不太好罢了。”

    四十二回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乌尔宁加尔时对方的表现:“难怪他当时那么偏执。”

    “是啊,他一定期待着你会爱他吧。”幼吉尔佯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结果你甚至不允许他跟你睡在一起,如果亲耳听到你赶他下床,可怜的乌尔宁加尔一定会很难过吧。”

    四十二不为所动,只是像拎小猫一样提着他的后领,打算把他放到床下:“私自占用自己儿子身体的家伙不要随便用道德去绑架别人。”

    “不要这样嘛,我只能待在这里一小会儿。”幼吉尔抗议道,“我来这里也是为了重要的事,才不是单纯为了蹭床呢。”

    四十二指出:“迦勒底有其他方式送你过来。”

    “迦勒底还不知道这件事。”幼吉尔说,“虽然他们对王隐瞒了这么重要的情报,不过考虑到青年时期的我……倒是能够理解他们为什么要保密。这次我不是用灵子转移过来的,而是借助造物主和造物的联系,通过依代①方式俯身到这孩子身上。虽然很方便,但依代并不能像亚从者或者拟似从者那样一直维持下去。 ”

    闻言,四十二勉强松开了手,看着幼吉尔飞快地钻回毛毯里,她的心情有点复杂,但这个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您口中'重要的事'是指什么?”

    “唔……不会是在明知故问吧?我的卢伽尔之手。”幼吉尔说,“现在身体不像之前那样过分疲倦,行动间隐隐有痛感了吧?”

    四十二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动了一下腕关节:“确实如此。”

    “我用魔药修复了你的灵魂。”幼吉尔解释道, t“受到我的依代后,即使是这孩子的身体也能够开启王之宝库。”他又恢复了刚才树懒抱树似的动作,“好过分呢,我是为了缇克曼努才特意过来的,结果一醒来就要被赶下床。”

    虽然知道对方是装的,但四十二还是配合地摸了摸他的发顶。自从被召唤后,所有人都以女王的身份对待她,不过由于记忆所限,她心里还是比较习惯宰相的身份……比如说加班和哄小孩什么的:“感谢您的帮助,也愿您原谅我刚才的无理之举。”

    “光是感谢怎么够?”对方理直气壮地看着她,连声音都变得响亮了,“这种时候当然要向王献上感谢的亲吻,以表自己歉意。”

    于是她内心的那一丁点愧疚瞬间蒸发了,取而代之的是曾经轻易对王说“不”的熟悉感。

    “对于我灵基受损的原因,您这边有头绪吗?”昨天晚上,她没能听完格蕾和乌尔宁加尔的争吵,但仅从她听到的部分而言,格蕾的说法和她所想的一般无二,她的状态起伏确实是会议开始之后的事了。

    “……差不多吧。”他的表情很平静,但她能感觉到那冰封之下暗流涌动的危险,“和自己曾经的死神对话,灵魂会被撕裂也是正常的。”

    第83章

    “和死神的对话?”四十二怔了一下, “但我并没有看到艾蕾……”

    “并不是那种意义上的'死神'啦!也不要整天艾蕾艾蕾的,你就非得在我面前找点别人的名字念叨不停吗?”幼吉尔把脸埋进塞了干稻草的枕头里,“果然是连粮食都种不了的穷乡僻壤, 连枕芯都散发出一股马饲料的味道, 那个小姑娘作为侍奉者也不够细致,作为西杜丽的代替品而言只能算是勉强合格吧。”

    “西杜丽就是西杜丽,格蕾就是格蕾。”四十二说,“两者是不同的个体, 没必要放在一起比较。”

    “一如既往在这种事情上那么严格呢……不过这才是缇克曼努嘛。”幼吉尔叹了口气, “先回到之前的话题吧。我所说的'死神',并非是拥有死亡管理权的神明,而是更接近字面的含义——也就是带来死亡的存在。”

    他指了指她的心脏处:“埃列什基伽勒应该同你说过吧?你的灵魂是用于拘束某种可怕之物的容器。”

    “我知道。”可怕之物——科技智慧的结晶,降维武器二向箔——她用它摧毁了诸神的国度, “艾蕾还提到过,这个世界诞生的源头并没有我的名字。”

    “不错,你的肉/体不仅仅是承载灵魂的器皿,也是维系你和这个世界的纽带。”幼吉尔说, “随着天国的毁灭,你灵魂的器皿和纽带也被一并埋葬在了那个死去的国度。不过,那时的阿赖耶已经初步形成了自己的意识,找到了重新和你重建联系的方式——有趣的是,这也是日后阿赖耶签订守护者的契约原型。 ”

    有些人似乎永远免不了帮别人收拾烂摊子的命运——从另一个角度来讲, 如果阿赖耶拥有具现的形体,那它真应该被挂在路灯上:“所以是因为阿赖耶当初和我签订的契约太过原始, 才导致了我的灵魂不稳定?”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幼吉尔低叹一声,“话虽如此, 这也是我能给你最清晰的答案了。你的命运并不在阿克夏记录中,因此也不能被千里眼所窥视,我只知道你的灵魂曾经被某个人彻底摧毁过一次,以至于短暂地和阿赖耶断开了联系,而你的灵基之所以会受损,是因为你最近和对方有过交流。”

    “你的意思是……”达芬奇、马修和藤丸立香在时间点上不符,哈桑们是这个时代的原住民,贝德维尔看起来并非和她交际最深的那一等……那么剩下的嫌疑人名单上就没有多少名字了,“那位自称是达芬奇的女士告诉过我,有些宝具对特定群体有特攻效果。”

    “不,那可不是区区宝具能够造成的伤害。”幼吉尔说,“真正的伤害来自于你自身——更准确地说,是某种蛰伏在你灵魂深处的本能,虽然创伤已经愈合,但痛苦本身并没有被抚平。哪怕你只是略微牵动了与对方的'联系',也会唤醒那种灵魂被撕裂的痛楚。”

    四十二沉默片刻:“仅仅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就能对灵魂造成伤害吗?”

    “没办法,灵魂中最大的比重依然是感性,而感性本来就是不可捉摸的。”幼吉尔先是叹气,随即又笑了起来,“任由这种未知存在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听说你在现代当上了名侦探,有想好接下来调查的方向吗?”

    “是刑事鉴识人员。”四十二硬邦邦地回答。

    “好吧,刑事鉴识人员。”幼吉尔从善如流,“那么作为一名刑事鉴识人员,有想好接下来调查的方向吗?”

    “坦诚说,在经历了断绝神代最艰难的那段岁月后,我一直觉得没有什么事能够再击溃我了。”四十二说,“换而言之——虽然这么说多少有点自视甚高的意味,不过在我的心境趋于稳定后,依然能对我造成如此严重的伤害,多半是历史上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且最后以我的失败告终……”

    说到这里时,她的胸口泛起绵密的刺痛——这是她鲜少感受过的,然而痛楚如此真实:“因由这份失败,我应该还付出了非常惨痛的代价。”

    幼吉尔将下巴搁在她的手臂上(像他曾经真正年幼时那样),男孩的目光很柔和,事实证明,雄狮年幼时的眼睛也像鹿一样温顺:“不用害怕,因为我会一直在这里,在你身边……”停顿片刻,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沮丧,“好吧,也许不能一直都在你身边,死了之后就是会有诸多不便。不过乌尔会照顾好你的,乌鲁克的继承人从不会让人失望。”

    四十二心里五味杂陈:“您难道不觉得这个昵称有点……难以开口吗?”

    “有什么不好的?”他露出甜蜜而无害的笑容,“为了防止被人搞混,所以无奈征服了隔壁名字类似的国家——这样的理由难道不是很有说服力吗?”

    对麦桑尼帕达而言恐怕并非如此……但四十二并不会这么说出来,适当的缄默也是卢伽尔之手的美德。

    “基于这样的原因,我可能会先从一些在时间上与我的轮回相符合的文献记载开始着手。”四十二说,“另外,关于这件事情的调查,希望您能暂且向迦勒底保密。”

    幼吉尔撑着脑袋,脚后跟翘起,随意地在空中摆荡,与这天真举止相反的,是他脸上意味深长的微笑:“不信任他们吗?”

    “迦勒底终究是其他势力管辖之下的机构,如果连自身的命运都无法主宰,一些事情也就无关乎信任与否了。”四十二说,“事实上,我对迦勒底在人理修复之后的未来并不乐观。”

    本该被人们称颂的英雄最后不得善终,这也是文学界最钟爱的悲剧题材之一,而艺术往往源自于生活——不过,这样说出来未免太伤害工作人员的热情了,所以她一直没有主动提起。

    “一边享受着他人努力后的成果,一边说着不以为然的风凉话——自打败诸神之后,同样的恶习终究还是如瘟疫一般在这个新生的文明中蔓延开来了。”幼吉尔嘲讽地笑了笑,“为了成为命运舞台的主人公,也许这就是人类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吧。”

    说罢,他又恢复了半躺的姿势,以一种熟练展示魅力的姿态朝她笑了一下,但撇去那纤细的、因天气炎热而汗津津的身体之外,他的笑容显得很纯真,仿佛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迷人之处,同时也不能控制这种气质从自己身上泄露出来一样。

    不过四十二并没有什么感触……说实话,她甚至还觉得对方这么做挺滑稽的,让她联想到了在梳妆台前偷抹妈妈口红的小女孩。

    如果要说心里有什么想法,大概就是感慨在撩拨人心一事上,二十多岁的吉尔伽美什居然还不如他本人十四岁的时候。

    “说到保密——先不要让乌尔知道我借用了t他的身体。”幼吉尔兴致盎然,“真想看看那孩子惊慌失措的样子啊。”

    虽然自称基因遗传里没有作为父亲的责任心,但某种热衷于戏弄小孩的无良亲戚作风,似乎在对方身上很好地体现了出来:“恐怕您以后再也没有资格嘲讽塔木卡的恶趣味了。”

    “塔木卡?对了,差点忘记跟你说……”他的声音突然卡住了,仿佛被某种钝器毫无预兆地狠狠捶打了一下,他没什么气力地靠在她的肩头,半晌才缓过神,“看来时间快要到了。”

    四十二轻轻拍着他的背脊:“依代的时间?”

    “嗯。原本没那么快的,不过我设置了一个魔术机关,如果成年后的我有发现真相的可能性,就会强行中断依代……”幼吉尔揉了揉轻微痉挛的眼睑,“真烦啊,如果迦勒底没有召唤另一个我就好了。”

    她迟疑了一下:“提前中断会损伤您的灵基吗?”

    “不会的,放心好了。”他疲惫地叹了口气,“真是久违啊,好久没有听到你的关心了……不过没关系,总会有机会的。”

    男孩靠近了一些,依偎地将脑袋重新搁在她的肩窝,脸上浮现出一种迷迷糊糊的,但使人感到惬意的微笑,这个笑容使得枕头上马饲料的气味都变得浓情蜜意起来。

    “要快点来啊。”他悄悄与她说道,“我在三千九百年前等你。”

    说完这句话,年幼的吉尔伽美什便闭上了眼睛,好似睡着了一般,然而那绵长的呼吸只持续了短短数秒,四十二就听到了对方模糊不清的梦呓。

    “别烦我了,西杜丽……”他咕哝道,“我要再睡一会儿……长老们谁有异议就把他们吊在城门上……”

    西杜丽,她可怜的女孩,年轻时要照顾成年且幼稚的王,年迈时要照顾年幼且幼稚的王……出于对晚辈的爱怜,以及某种难以言说的微妙共情,四十二心头一时间充斥着悲悯之情。

    “你确实该醒了,小卢伽尔殿下。”她说,“天已经亮了。”

    “我都说了再等一会……”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满怀埋怨地睁开了眼睛——然后,剩余的话语都在琥珀色的恐慌中融化了,“我、我我我我— —”

    乌尔宁加尔的身体像帕金森病人一样抖个不停,四十二眼睁睁地看着他不断往后退,直到整个人倒栽葱地摔下了床(还是头着地),但他看起来并不关心这个:“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错的问题,小卢伽尔殿下。”她决定偶尔效仿一次英国公务员的精神,只要对方不追问,她也不会主动提起,“但这里是我的帐篷,你刚刚躺着的地方也是我的床。”

    “我为什么会在你的床上?!”他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如果情况允许的话,这孩子也许会很想把自己藏进毯子里,可惜毯子正盖在她的腿上。

    “有时候,我们难免会对一些问题的答案难以启齿。”她回答,“不过客观而言,以我昨天的状况,恐怕难以偷偷将你的身体运送到自己床上。”

    “我……天呐,我难道……埃努玛·埃立什在上!”乌尔宁加尔的声音已经基本是尖叫了,“我简直是比父王还可怕的混账——天啊,天啊!埃列什基伽勒会把我丢到深渊之火里焚烧的!我、我要成为乌鲁克的罪人了!”

    坦诚说,他此刻的表情让四十二产生了一种整个世界都正在朝爱德华·蒙克①的画风发展的错觉。她不得不咳嗽几声,以遏制这种尴尬中掺杂着一点滑稽的氛围:“虽然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事情而慌张,但还是很感谢你替我修复了灵基。”

    “哈?”乌尔宁加尔瞪大了眼睛,“什么修复灵基?”

    “难道不是吗?”她非常真诚地看着他——好吧,现在她也是一个坏家伙( bad ass )了,“我以为是为了方便治疗,你才特意搬到我的帐篷里来跟我一起睡的。托你的福,我现在感觉身体状况很不错。”

    “这么说的话,你的灵基状态倒确实恢复正常了……”乌尔宁加尔小声咕哝,“难道……之间还有这种机制?但也没看到那个人造人能做到这点,莫非神秘消退导致炼金术的效果也劣化了吗……?”

    他似乎逐渐说服了自己,神情也再一次变得自满起来:“也是。说到底,无论是力量还是生前功绩,本王都比那个人造人优越得多,能够轻易做到她做不到的事也是很正常的。”

    显然,对方已经忘记了那个最初也最本质的问题……也就是他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床上。

    “可惜,除了眼睛之外,那孩子哪里都像我”——四十二突然就想起了吉尔伽美什不久前的话,某种意义上还挺符合实际的,无论是出众的外貌,还是那张扬自信到极点(以至于偶尔显得有点傻)的性格。

    “总之,你恢复了健康,我也不用成为乌鲁克的罪人了,从结果上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成功。”乌尔宁加尔满意地点了点头,“可惜这里是一个比埃利都还穷乡僻壤的破村落。如果在乌鲁克,怎么说也得举办一个盛大庆典,让库拉巴的百姓们大肆欢庆七天七夜。”

    “……请不要因为一些随随便便的理由让百姓欢庆七天七夜。”四十二平静地说道,“懂得操心播种季的庄稼乃是君王的美德。”

    闻言,乌尔宁加尔下意识地将姿势改成了跪坐:“我、我错了……”

    “知错能改也是君王的美德。”四十二点了点头,“另外,麻烦你代我通知一下百貌小姐。我决定暂缓去亚兹拉尔灵庙的行程,先去拜会一下那位法老。”

    “拉美西斯二世?”乌尔宁加尔撇了撇嘴,“哼,光听那个盾女的描述,就感觉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家伙。”

    “太阳王确实很有名,不过我此行想要会见的对象是那位魔术女王尼托克丽丝。”四十二说,“古埃及神话中对于灵魂与肉/体的解释让我很感兴趣……姑且称之为直觉好了,有关我灵基受损的问题,我认为尼托克丽丝或许会是最好的解答者。”

    乌尔宁加尔耸了耸肩:“我倒是无所谓,但那个紫头发的面具人不是说过,埃及的阵地附近笼罩着沙尘暴魔法吗?”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四十二叹了口气,“虽然我本人并不喜欢魔术……然而情况所迫,只能在这几天里粗浅地学习一下了。”

    第84章

    尽管同意了四十二的临时变卦, 但百貌显然对她的豪言壮志(其实她当时的语气很平静)不抱有太多信心。

    “如果你五天之内就能破解魔术女王的结界,那么全天下的魔术师都该羞愧至死了。”对百貌而言,这几乎称得上是委婉了,这是出于她对那些擅长安排和调度的管理者一贯的敬重。

    除了她之外, 其他人也不是很看好这个决定,只是没有直说出来——哪怕是乌尔宁加尔,他是最不相信她会和魔术扯上任何关系的那个人。

    至于格蕾和贝德维尔……诚然,他们对她作为“摩根勒菲”生前的魔术才能毫不怀疑,但对失忆状态下的她,他们仅仅怀有一种保守的期待。

    “我明白各位的顾虑。”四十二本人也无法做出很确切的保证,她只好尽可能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坚持,“但我必须去拜访一次尼托克丽丝女士,其中的原因我暂时无法坦然相告, 但我可以保证结果是利好的。”

    最后,唯一明确支持了她的竟然是藤丸立香:“有什么关系?如果没有猊下的话,我们现在还在操心物资的事情呢,就当她是花掉了自己赚回来的时间吧。”

    于是三天后, 他们坐上了在达芬奇女士指导下制造出的沙漠越野车, 踏上了前往埃及大神殿的旅途。

    “啊这……”藤丸立香——这位曾以其人格魅力为她担保,结果三天后就回收了担保的年轻人, 似乎还未消化这一事实,“这可是我完全没预料到的啊。”

    “我能体会您此刻的心情, 前辈。”马修低声道,“如果这件事被时钟塔所知, 恐t怕绝大多数的魔术师都会痛哭流涕。”

    四十二当然听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变成英灵之后,她的五感都敏锐了许多——可穷尽她的同理心, 也很难理解他们为何对这件事表现得如此动摇。

    “托体内妖精之血的福,让我学习魔术的进程比其他人要顺利一些。”她诚恳道,“不过由于我的易辙改弦,多少多少少拖累了大家的进程,对此我感到非常抱歉。”

    “不不不,这已经是惊人到让人沮丧的速度了,女王陛下。”通讯里的达芬奇回答,“有些魔术师耗费终生的造诣,也就止于你一天的学习……虽然有听说过妖精岛出身的女王拥有无与伦比的魔术才能,没想到会这么离谱,即使是同为天才的达芬奇亲也无法预料啊。”

    “耗费终生……”四十二慢慢咀嚼着她的话,“当他们获悉了魔术的本质时,难道不会觉得很不值得吗?”

    三天前,怀揣着对未知的敬畏,她以严谨的治学态度,全身心地投入了对魔术的学习中。正如她之前所说,妖精的血统使她对神秘有一种趋于本能的感知力,有助于她更快地理解其中的奥妙,但最后的结果并不令她满意,甚至因为这种巨大的落差感,她隐隐有一种被人戏耍了的恼火。

    “客观地说,我上一次遭遇这种欺诈,还是勒卡雷骗我说英国公务员写的报告一点也不繁琐。”如果这世上真有因果循环的法则,那么提早谢顶无疑就是对这位老绅士玩弄话术的最大报应,“当然,后者更加可恶,但是前者也不惶多让。”

    “欺诈?”

    “几千年前,当我决定向卢伽尔上呈建造哀悼之塔的提案时,已经了解过了一些最基础的常识。比方说,我知道科学和魔法本身是互不兼容的两种存在。”她说,“诚然,我不喜欢魔法——或者魔术,随你们怎么称呼它——总之,我认为那是一种唯心主义的东西,有违这个客观存在的物理世界,但既然它能被长久地传承下来,并且让诸多魔术师都为之向往,就必须承认它确实有存在的理由。”

    马修愣住了:“虽然知道您的魔术造诣是在摩根勒菲时代才抵达巅峰,但在此之前,您难道没有对魔术有过任何修习吗?”

    “至少在作为缇克曼努的时候,我没有任何学习魔术的才能。”四十二回答,“姑且可以把这当作是我对魔术的初次探索吧……毕竟,'探寻未知'就像是人类这个种族的春/药,足以唤醒任何一具垂老身体里残余的热情。”

    不同于一般的魔术师,她并不认为魔术凌驾于现代科技之上,但在正式钻研这项新课题之前,她依然对魔术抱有一定的期待。

    也许现代科技的瓶颈可以通过对魔术的部分借鉴得到突破?甚至——如果愿意做一些大胆的假设,摘下那层笼罩在“神秘”身上的薄纱,或许玛那也是某种可以被人类利用的新型能源呢?只是之前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

    “但至少目前看来,人类并不能用这种方法去探寻魔术的本质。”或者说,魔术是一项不该被探寻本质的技术。如果说科学的进步源于人类对未知的不断探索,魔术则是源自于未知本身。

    思绪至此,她不免叹息一声,之前那些一厢情愿的期待和对未知的天然狂热,也一并随着这声低叹从身体里流走了:“这三天里,我不断地为了理解一项未知,而试图去理解另一项用以解释它的未知,如此往复,有时甚至还要反过来用科学去解释它的原理……倒不是说我没有经历过更糟糕的夜晚,但其中的过程真是令人煎熬。”

    “在下明白您的意思。”格蕾极为体贴地说道,“您曾经说过,研究魔术就像在厕所里用餐,尽管不会因此而毙命,但正常人是不太会钟爱这种体验的。 ”

    藤丸立香小声对马修说道:“这算不算是最早的英式幽默?”

    马修也小声回答:“我想是的,前辈。”

    这一次的埃及之旅,格蕾是唯一能随女王出行的使者——尽管乌尔宁加尔极力反对,但四十二实在难以想象(任何)一位乌鲁克王前往其他国家而不引发战争的可能性,于是她将对方打发……咳,派去了圣都骑士活跃的范围,为阿萨辛教团的物资运送打掩护。

    此时正值中午,整个沙漠都弥漫着一股烧锅炉似的焦苦,越野车的后座上原本插了一束孩子们采来的野花,也被太阳烤干成了灰褐色,散发出萎谢的气息。

    察觉到了气氛的沉默,她佯装若无其事地说道:“比起我的事……其实我对你们的经历也很感兴趣。听达芬奇女士说,这已经是你们解决的第六个特异点了。”

    “是的。”立香似乎稍微打起了一点精神,“说起这个,其实我们在之前的特异点也见过莫德雷德先生呢。”

    “不过那时候的莫德雷德先生看起来还很正常。”马修补充道,“也许是因为以少年的姿态现身,是一位性格豪爽又有点孩子气的人呢,真是叫人意外。”

    “相比陛下和猊下,莫德雷德殿下身上确实有一种天然的反叛精神。”格蕾似乎短暂地陷入了回忆,尽管如此,她依然把车驾驶得很稳,“但这也导致殿下很晚才变得成熟起来……相比继承王位,也许殿下会更想当一名无拘无束的游侠吧。”

    “莫德雷德先生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不是不想让老妈失望的话,我早就骑着马出去流浪了,去他妈的御前会议'什么的……”马修顿了一下,“啊!那、那个……我只是叙述了莫德雷德先生的原话!”

    “无妨。”就是让她对自己产生了微妙的怀疑,原本以为乌尔宁加尔那种桀骜不驯的性格是源自吉尔伽美什……难道其实是她的错吗?

    “为了锻炼殿下与普通百姓共情的能力,猊下确实让殿下在市井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格蕾理解地点了点头,“虽然事后看来,这段经历是对殿下心性最重要的一次磨炼……但也让殿下沾染上了一些不必要的恶习,礼仪方面尤甚。”她顿了顿,表情变得有些古怪,“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御前会议经常暗示您与陛下再生一个孩子,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但是从历史的结果来看,莫德雷德先生也算是一位成功的君王吧?”藤丸立香说,“为什么会忽然变成那副样子呢?如果是亚瑟王为了扩张势力而特意把他变成了那样,那可真是一位可怕的父亲啊……”

    格蕾生硬地打断了他:“陛下不会那么做的。”

    “抱歉,我只是……”立香咽了口唾沫道,“我没有要冒犯的意思……”

    “在下明白。”格蕾回答,“不管怎么说,如果莫德雷德殿下能恢复正常,那就再好不过了……毕竟,唯有那个会大声怒骂,也会放声大笑的叛逆骑士,才是大家记忆中的殿下。”

    随着时间的推移,滚烫的空气渐渐孕育出了一丝躁动,热风已经足以掀起沙尘,但沙砾飞溅时还不至于让皮肤感到刺痛——显然,他们已经抵达了尼托克丽丝的结界边缘。

    “进入埃及的阵地范围后,迦勒底这边就不能再维持通讯了。”达芬奇说,“如果遭遇了危险,就只能拜托女王陛下和辅佐官小姐了,马修也记得不要太勉强自己哦。”

    “不要把我默认为大家的累赘啦,达芬奇亲……”立香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话说回来,感觉好久没在听到医生的声音了,不会又在偷懒吃草莓蛋糕吧?”

    闻言,达芬奇发出了一阵戏谑的笑声:“没办法,你就当他迟到的青春期突然来临了吧。”

    进入结界后,空气中的玛那浓度骤然提升,越野车两侧的卢恩符文迸发出刺目的亮光,但也仅仅是用于抵挡尘暴伤害,无法在结界中识别方向。

    四十二高举起了手中的权杖——据说这是她的宝具,但她并不知道它的名字,也还没有找到正确使用它的方法。

    但要应对眼前的情况,一把不完整的宝具就足够了。

    无数条漆金色的古老文字从黑色的权杖上流过,汇聚到了杖顶,蜷曲的渡鸦羽毛如花瓣般舒展、绽放,露出了权杖顶端的蓝色宝石,在昏暗的沙尘暴中焕发出柔和的光芒。

    荒漠的愤怒逐渐平息t ,空气中的躁意也一并驱逐。虽然气候依然炎热,但拂面而过的风已经不再夹杂着焦苦的气味,天空也变回了澄澈的浅蓝。

    “居然如此轻易就……尼托小姐应该还有阵地建造和本土加成才对,这就是妖精女王的力量吗?”马修喃喃道,“不过,为什么不在埃及外缘时就解除结界呢? ”

    “这和是否是妖精无关——客观地说,和我的魔力高低也无关。”四十二对此不置可否,“一个纯粹的力学问题罢了,听说过鲁珀特之泪吗?”

    马修愣了一下:“鲁珀特之泪?”

    “我知道!”藤丸立香举起了手,“是把熔化的玻璃滴进冰水后形成的那种眼泪状玻璃吧?有段时间在女生里很流行呢。”

    “不错。”她以一种课堂上老师对好学生特有的温和目光,朝他微微颔首,“知道这种泪状玻璃有什么特性吗?”

    “知道!”他把手举得更高了,“鲁珀特之泪的头部硬度很强,但只要在尾巴上稍稍用点力,整颗玻璃都会碎成粉末。”

    “你说得没错。”她以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说道,“解除结界也是同样的道理,不是用更强的外力去摧毁压应力最强的表面,而是使其内部产生裂纹,从而使整个结界的受力结构都失去平衡。在固体力学中有一个单独的分支,叫作断裂力学……”

    “呃,那个……猊下啊……”藤丸立香这次没有举起手,只是干巴巴地说道,“其实我还在读高中呢。”

    “那很好。”出于一种长辈对待晚辈的关怀,她温柔地拍了拍他肩膀,“希望这件事能告诉你,以后要好好学习数学。”

    第85章

    “何等无礼的人, 竟擅自闯入太阳王的领地!我,天空神荷鲁斯的化身尼托克丽丝,绝不会允许有人如此枉顾法老的威严, 就以你们的性命作为这份无礼的惩罚!”

    四十二眯起眼睛, 仰视天幕中尼托克丽丝用魔术制造出的巨大投影。

    虽然影像不甚清晰,但她依稀辨认出了属于女人的轮廓,暗色的皮肤和两只如胡狼般细长的耳朵——古埃及崇拜的神祗大多有动物的特征,这种和死神阿努比斯肖似的外貌,是尼托克丽丝作为现人神,掌握着一部分冥府权能的证明。

    上一次她如此仰望天幕中的庞然暗影,还是在天之公牛摧毁库拉巴的时候。尽管两者有着诸多差异,但这熟悉的感觉还是唤醒了她体内的某种冲动,某种……想要将其摧毁的杀意。

    “您面前这位高贵的女士名为摩根勒菲,不列颠的女王,妖精之血的继承人,不焚之女,至高王座的共治者。”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快,格蕾主动开口, “此次前来,正是为了会见您,第六王朝的法老,尼托克丽丝阁下。”

    “摩根勒菲?那不就是骑士王的姐姐兼妻子吗?!”尼托克丽丝发出了不体面的尖叫——以至于之前试图塑造出的庄严形象悉数碎成了齑粉,但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点,反倒像一个真正的小姑娘那样,有些娇憨地咕哝起来了, “身为圣都之人,居然敢擅自闯入埃及的国土……不过他国的统治者亲自拜访,不回以招待似乎也有失礼节,是不是应该先报告奥兹曼迪亚斯大人呢……?”

    藤丸立香朝她招了招手:“好久不见啊,尼托小姐。”

    “啊,这不是卖珍奇货物的戏法师和外表乖巧但说话意外很刻薄的小姑娘吗?”尼托克丽丝语气轻快地同他们打了招呼,“没想到你们竟然会和不列颠的女王同一天拜访,看来一切都是贝斯神①的旨意,今日的埃及注定要用音乐和歌舞招待异国的来客。”

    “尼托小姐好像把我们当成了毫无关系的两批人呢……”立香懵了一会儿,“正常人会这么想吗?”

    “前辈,我认为正常人是不会这么想的,但我们不该轻易地将尼托小姐代入正常人的视角。”

    格蕾脸上也不免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埃及的女王……似乎是一位有点脱线的女士呢。”

    “不同的国家会孕育出不同性格的王。”如果艾蕾哪一天也成为了某个人类国家的统治者,估计就是这种感觉吧……诚然,她对冥府女神的喜爱发自肺腑,但作为人民的宰相,她还是衷心希望这一幕不会发生。

    循着尼托克丽丝的引导,他们来到了埃及阵地的中心,也就是奥兹曼迪亚斯所在的光辉复合大神殿——一座永远不会出现在库拉巴的建筑。

    和乌鲁克的历代先王相比,吉尔伽美什无疑是一个穷奢极欲的君王,他那连年增长的欲求曾让当年还是卢伽尔之手的她分外头痛……但不得不承认,如果让其他君王处在吉尔伽美什的位置上,多半还是过得很不痛快。

    “虽然之前就已经隔着风沙远远眺望过一次了,果然还是像这样近距离地观瞻才更有冲击力。”马修感慨道,“简直就像是漂浮在沙海上的海上都市,一眼就能看出建筑技艺之卓越。”

    立香赞同地点了点头:“见过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君王,感觉每个都很有自己的特点呢。拉美西斯二世大概是王里最会设计建筑的吧?”

    闻言,四十二轻轻笑了一声:“那可不一定。”

    马修说:“您似乎想起了开心的事情呢。”

    “或许吧。”她不免陷入了回忆,“不过,我确实认识一位同样在建筑方面有着卓越才能的君王。如果说太阳王的才能是赋予建筑气势恢宏,能够直击人心的壮丽之美,那么他的才能便是利用结构上的精巧布置,创造出常人难以效仿的建筑奇迹。”

    立香的双眼闪闪发亮:“听起来都好厉害啊!”

    “不过客观而言,他们不算是同一个工种。”她又补充道,“前者是建筑师,后者是结构工程师。”

    他眼中的亮光消失了:“……听起来忽然没那么厉害了,猊下。”

    光辉复合大神殿是结合宗教与王权于一身的建筑,即是神庙,也是王宫——这一点倒是与白庙类似。通往主殿的是一条白色石板铺成的长廊,宽度可容两辆战车同时通过。

    在法老石像沉默的注视下,他们沿着石板道前行,咸涩的泡堿气味不断从脚下的石板道缝隙里渗出,两侧壁画的刻痕里填补了金漆,即使是那些陷在阴影中的部分,也如在阳光下那般熠熠生辉。

    艺术家的性情往往从作品中就能窥见端倪——尽管还没有见到奥兹曼迪亚斯,四十二已经隐约推测出了对方的性格,而这种猜测随着他们走入主殿,看见端坐于王座之上的太阳王时得到了印证。

    “还不快向王行跪拜之礼?”王座之侧,一名手持权杖的年轻女性高声道,“如此一来,王也会从倦怠中起身,赐汝等几句金言吧?”

    “你今天可是意外的吵闹啊,尼托克丽丝。”奥兹曼迪亚斯瞥了她一眼,“引以为豪的魔术被他人轻易破解了,就露出了这样不稳重的样子,这可不是法老该有的威仪。”

    “非、非常抱歉!”尼托克丽丝结结巴巴地回答,“我会好好反省的!”

    “若要依循埃及的神圣传统,任何觐见法老之人都该行跪拜之礼,即使来访者是他国的君王也不例外。”奥兹曼迪亚斯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过,不列颠的女王——不,人类的贤者啊,虽然你那大逆不道的王道与余相悖,但若论功绩,你仍是成就了绝世伟业的英豪。因此,余可特赦你不必屈下你的膝盖。”

    虽然早就料到了对方极有可能和吉尔伽美什是一类人,万万没想到这种既视感会如此强烈……四十二的嘴角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了。

    吉尔伽美什和阿伽——这世界上最麻烦的两个家伙,一个是脾气直率到不屑掩饰,有点不高兴就乱发脾气的雄狮,另一个则是伪装成性情可爱的犬类,实则流淌着奔狼之血的狼王,而眼前的拉美西斯二世,简直像是这两者融合而成的产物,完美地集成了他们身上最糟糕的地方……

    说实话,她已经有点后悔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很高兴您率先作出了友好的表示。”四十二微微颔首,“但客观地说,我不太需要这份特赦,因为我本来也不需要向什么人屈下我的膝盖。”

    “哦?”对方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明明是空有女王t躯壳的侍奉者,居然已经具备了与王相抗衡的意志力,看来那位最古的英雄王生前相当宠爱你啊。”

    四十二眉头紧蹙:“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哈哈哈哈!!”奥兹曼迪亚斯响亮的笑声惊飞了大殿外的红鹳,“装傻也是没有用的,人类的贤者,余知道你的灵魂仍处于混沌未明的状态。你的诞生之地所遵循的神秘法则,与这片沙之圣地是同源的,而余则是这个伟大国度的统治者,最接近太阳神阿蒙-拉之人,你的'卡'究竟是何状态,余只需稍微一瞥便能知晓。”

    立香搔了搔了;脸颊:“猊下的'卡'?卡是什么?”

    “笨蛋,'卡'是人类的灵魂,与之对应的则是身为肉/体的'赫'。”尼托克丽丝压低了声音——虽然并没有起到说悄悄话的效果,因为她的声音还是太响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提醒道,“人的寿命结束后,'卡'便会从'赫'中脱离,若'卡'是纯洁无瑕的,奥西里斯就会允许此人前往芦苇地寻找自己的亲人。”

    看到御主依然满脸困惑的表情,四十二补充道:“芦苇地是埃及神话中的诸神所居之地。在神话中,穿越冥府的亡者须经过冥府主宰奥西里斯的审判,若最后被判无罪,便能被赐予前往芦苇地的资格,蒙受太阳神阿蒙-拉的恩惠,获得永生的幸福。”

    “看来你对赫里奥波里斯②很了解啊,人类的贤者。”奥兹曼迪亚斯第二次放声大笑,“不错——非常不错,这样震慑人心的容貌,以及那无疑与容貌相匹配的智慧,如果不是已经结过婚了,作为大王后③常伴于余身侧倒也不错。”

    格蕾被他的话激怒了:“何等无礼!猊下乃是不列颠的女王,和您同样是一个国家的统治者,而您居然用这种轻佻的语言……”

    “不过是一些粗浅的知识。”四十二打断了她的话,“但埃及神话的相关记载,对我而言确实比其他神话更方便记忆一些。”

    尼托克丽丝认同地点头:“理应如此,我等伟大的主神阿蒙-拉,其光耀就如同最璀璨的明珠那般永缀于大神殿的穹顶。”

    “有趣的是,埃及神明的某些特性,似乎与美索不达米亚的诸神有那么点相似。”她轻飘飘地说道,“比如说,神明生活在比尘世更高一级的维度中;比如说,死后需要经过冥府之神的审判;又比如说,冥界存在着通往诸神国度的唯一通道。可惜在美索不达米亚,最后只有我一人成功穿过了那条通道,得以抵达诸神所在的国度,面见众神之王安努……差点忘了,那时的神王已经是恩利尔了。”

    “那你可真是幸运啊。”尼托克丽丝未曾察觉到她言语中的深意,兴高采烈道,“不过美索不达米亚的诸神再怎么伟大,我等埃及的神明也是比之更伟大的存在,所以芦苇地也一定是比汝等的天国更加让人幸福的国度。”

    “很遗憾,这一点恐怕无从比较了。”四十二微笑着回答,“因为还没来得及细看,我就不小心把它毁掉了。”

    尼托克丽丝倏地噤声了,奥兹曼迪亚兹也以沉默的目光注视她,整个大殿霎时变得鸦雀无声。

    她慢慢地抚平了衣摆的褶皱,不愠不火地开口道:“希望这些能教您明白,我之所以会站在这里,不卑不亢地同您说话,不是源于任何人生前的宠爱,而是因为——我就应该站在这里,和您站在这里的理由一样。”

    说罢,她用权杖轻轻敲击着大殿的地板,发出的声音却如同古钟,连带着整座神殿都随着那沉重的声响轻微摇晃起来。

    “另外——这只是一个友好的提醒,我认为您最好先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因为……”她说,“当我还是一个侍奉者的时候,就已经很擅长对王说'不'了。”

    第86章

    “看来余的评估确实出现了一些差错。”奥兹曼迪亚斯站了起来, “余讨厌错误——但在此之上,余也并非冥顽不灵的庸君。不列颠的女王啊,余承认你拥有与法老平等谈话的资格。”

    客观而言, 他比她预料中要矮一些, 但他的目光总给人一种自上而下的感觉——这是一种统治者与生俱来的才能,就像基因遗传,蕴藏在每一位古代君王的血液里,有些人天生就知道该如何无声地给他人施加压力。

    “不过, 既然要享受王的身份, 自然也得承担为王的责任。”奥兹曼迪亚斯说,“出于对美丽女性的爱怜之情,余本不打算现在就逼问这个问题,但现在的情况已然不同。在你我双方就任何事进行商榷之前, 余要先从你这里得到一个答案,根据你的回答, 再决定这次对话是否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四十二颔首道:“请说。”

    “真是从容的态度。”奥兹曼迪亚斯低声笑了一下,“可惜余要质询的对象,既不是乌鲁克宰相的宰相缇克曼努,也不是不列颠的女王摩根勒菲……埃斐,庇护着蛾摩拉的守望者啊,这次愚蠢至极的人理烧却,其罪魁祸首正是与你生前有诸多纠葛的魔术王所罗门。”

    “诶——?”藤丸立香因为震惊而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猊下的第二次轮回和所罗门有关?”

    所罗门——她突然感觉一股熟悉的疼痛在体内蔓延。

    起初只是一点钝痛,蛰伏在肋骨下, 像是伤口化脓前引发的炎症。

    但那种沉闷的痛楚很快就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了,她感觉自己的内脏绞在了一起,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身体里碎裂了。她觉得自己不再完整,也许一部分的自己已经死去(很久以前,一个声音回答了她),而那些破碎的部分在她脚边散发出某种潮湿的、类似菌类植物的气味……死亡的气味。

    “猊下……”格蕾神情担忧地看着她,“您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

    “奥兹曼迪亚斯大人……”一旁的尼托克丽丝也忍不住道,“不列颠女王的卡现在非常不稳定。以我个人微不足道的愚见,她的卡似乎最近就受到过一次创伤,如果您继续逼问下去,这种创伤可能会恶化到足以让灵基被返还的地步。”

    “仅仅是听到了一个名字都能动摇成这样,真是丢人至极。”奥兹曼迪亚斯的语气稍微烦躁了起来,“不列颠的女王哟,余可不会和只有这点程度的家伙结成同盟。如果你打算在这里就停止谈话,干脆也别打道回府了,就让余亲手终结你那短暂的女王之旅吧。”

    “马修小姐。”格蕾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面前,语气十分慎重,“关于接下里的撤退工作,恐怕得劳烦您暂且照顾一会儿猊下了。”

    马修将巨盾抵在脚尖处:“我明白了,格蕾小姐。”

    四十二叹了口气:“回来,格蕾。”

    “可是猊下……”

    她平静地打断了对方:“无需担心。我感觉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这并非谎言。是了,那不过是疼痛——这是一件好事,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受到痛,很久以前她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很抱歉我的副官中断了谈话。”她的目光落回奥兹曼迪亚斯身上,“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这场交易了。”

    闻言,奥兹曼迪亚斯轻笑了一声:“交易?看来你很笃定余想从你们这里得到什么。”

    他没有直接承认,但语气里也不像之前那样夹杂着讥讽,诸多思绪在她的脑海中如浮光掠影般闪过:“我方在启程之前也做了不少准备,一切只看您想要怎样的礼物了。”

    “余想要怎样的礼物?口气倒是很大。”奥兹曼迪亚斯说,“然而你们又能给余什么呢?与一群孱弱的山之民为伍,因畏惧于圣都骑士的威胁,不得不躲像老鼠一样躲在山阴的庇佑下。连自己的阵地都保护不了,却说自己可以给出让余满意的礼物,不列颠的女王啊,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很可笑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谁知道呢?”她低声回答,“大概只能等听完您的质询,我们才能确定一个答案了。”

    奥兹曼迪亚斯沉默片刻,看了一眼身旁的尼托克丽丝,并且在察觉到她的表情和迦勒底的两位外乡人同样迷茫时叹了口气:“尼托克丽丝,把其他t人带下去,余要单独同不列颠的女王对话。”

    “是,奥兹曼迪亚斯大人。”虽然完全没跟上情况,但这不妨碍尼托克丽丝对太阳王的完全服从,“跟我走吧,戏法师、说话刻薄的女孩,还有那位像幽灵一样苍白的女孩,虽然你们刚刚对伟大的法老做出了无礼至极的举动,但由于法老宽厚的恩赐,我依然会带你们去欣赏神殿中最美丽的蓝莲花池塘。”

    格蕾明显并不放心她一人,四十二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去吧。沙漠总是使人劳累,去稍稍休息一会儿再回来。”

    她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温顺地点了头:“是,猊下。”

    待众人离开后,太阳王缓步走下台阶,与她处于同一地平线。除了身高上天然的差距,他们之间已经彻底没有高低之分了。

    “去主殿后的房间吧。”奥兹曼迪亚斯双手抱肘,“有些谈话,余不想在阿蒙神的注视下进行。”

    尽管他的神态仍很泰然,显得游刃有余的样子,但这是一个代表着防卫性的动作……四十二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气氛已经悄然转变了,可他们谁都没有点破。

    在王座的正后方有一扇暗门,需要点燃旁边的壁火才能启动。奥兹曼迪亚斯应该有不用明火就能点燃灯芯的方式,当他依然从两边的篝火中引了一支火把,当暗门开启后,他便将那只火把插在室内的灯具上,用作照明。

    相比敞亮的主殿,这个房间要昏暗许多。可以看得出奥兹曼迪亚斯不常使用这里,房间的角落里还能看到残存的蛛丝,空气中的湿气吸附在石壁上变成了水珠,泡堿咸涩的味道更明显了,但要说这里是制作木乃伊的地方,倒也闻不到血和死亡的气味。

    奥兹曼迪亚斯将墙壁上一个金属制成的荷鲁斯之眼倒转过来,暗门缓慢地合上了,好似阖起的眼睑,房间里的光源霎时只剩下了墙壁上那支黯淡的火把,法老的面庞在火光下明明灭灭。

    “余要质询的问题并不复杂,但也不简单。”他说,“不列颠的女王,如今你虽然出现在拯救人理的阵营中,但这是否是因为你的记忆尚未恢复?完全状态下的你,是否还能坚持现在的想法,坚决地站在魔术王的对立面?在这件事上,你必须明确自己的立场。”

    “我不太理解您的忧虑。”甚至觉得对方的思考逻辑非常奇怪……但她不会这么说出来,“虽然我没有那一世的记忆,但从身体的本能反应来看,他和我的关系并不像是能动摇我道德底线的样子。”

    何况,蛾摩拉的名字对她而言并不陌生。虽然她不是基督教徒,但她毕竟在英国生活了很久,知道这是在《圣经》中被上帝毁灭的一座罪恶之城,知名度仅次于索多瑪……当然,她记得它的一部分原因是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摩斯拉①。

    在此之前,她并未从其他人那里获得过第二轮回的任何情报——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第一轮回和第三轮回都是颇有影响力的人物,第二轮回却从未被任何人提及,其中的古怪之处已经昭然若揭了。但按照奥兹曼迪亚斯的说法,她乃罪恶之城的庇佑者,所罗门则是上帝钦定的王者,很难想象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深厚的关系。

    奥兹曼迪亚斯微微蹙眉:“这算是什么回答?虽然你在历史上素来以智慧与胆识著称,但在情爱一事上,你的某些言论简直是令人发笑。”他冷哼一声,“好好回忆一下,那些记忆中你所憎恨的人,有几个能勾起你这样的反应?比如说那些被你摧毁的神明,无论多少次提起他们的名字,你的心里恐怕都不会有一丝波澜吧。”

    四十二试着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安努和恩利尔,甚至还有伊什塔尔,这些名字确实没有引起她的任何波动——若要勉强地说她心头有什么情绪,大抵也只是一些怅意,因为她见证并推动了诸神时代逐渐落寞的过程,而这是一种胜利者看待失败者的感情,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奥兹曼迪亚斯说,“以爱为牵引,才能勾出彻骨的痛苦与仇恨。你和魔术王之间应该还存在着什么难解的纠葛,也许你们还曾有一段亲密的时光——这种复杂的关系,连经历丰富的余都难以处理,而从你刚才的反应来看……”他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余对这次的结盟感到越来越不乐观了。”

    “客观地说,我应该还没达到您口中那种'明白'的程度。”

    他啧了一声:“余的解释难道还不够简单?”

    “我能明白您的意思,只是不明白您为何会因此觉得这次结盟的前景不够乐观。”四十二尽可能地维持着礼貌的语调,其实她总觉得对方和自己的脑电波完全没有接上,而这种思维方式的差异让她感觉很疲惫,“与您相反,我认为这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因素,完全没有操心的必要。”

    奥兹曼迪亚斯嗤笑道:“看来你对自己的理性很有信心。”

    “我从不否认感性因素对理智思考的影响力。”四十二平静地回答,“想必您多少也知道,乌鲁克对抗诸神的过程并不顺利。在哀悼之塔建成后,神明派出古伽兰那摧毁了乌鲁克的主城库拉巴,整座城市被付之一炬,许多老人失去了孩子,许多孩子失去了父母。那个时候,我们再次回忆起了一件我们很早就知道了的事——诸神可以很轻易从我们手中夺走一切,并且他们还能夺走更多。”

    奥兹曼迪亚斯没有接话。尽管他天性中似乎就保有表演者的强烈欲望,但这一次他适时地保持了沉默。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有自己逃避的理由,因为自己还有年长的父母需要赡养,因为还有年幼的孩子需要照顾……”她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对过往的追忆中,有一股平静的力量伴随着回忆重新注入了这具身体,抚平了那个名字带来的伤痛,“人心乃血肉所铸,必然有它软弱的地方,可最后谁都没有退却。如果那时我们退让了,那么我们的孩子依然会轻易地被诸神夺走一切,这座城市依然会被诸神轻易地毁于一旦,所以人们没有认输,乌鲁克也没有认输。”

    她看着他,语气冷静、缓慢,但不容置疑:“太阳王阁下,我不否认存在魔术王曾与我关系亲密的可能性,但当所罗门以神明的姿态,傲慢地对人类的命运下达审判的时候,就没有任何理由足以动摇我的决意……否则,人类与诸神的抗争早在那一夜过后就结束了。”

    奥兹曼迪亚斯长久地注视着她,整个房间寂静得连墙角滴落的水珠都清晰可闻。半晌过去——当四十二已经几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时,他的嘴唇才嚅动了一下。

    “虽然余并不认可美索不达米亚那种人神对抗的理念,但你身上的确有余值得托付信任的地方。”奥兹曼迪亚斯说,“那就来聊一聊正事吧。 ”

    他完全在一个没有必要的地方停住了,不过四十二领会了他的意思:“请说吧。”

    “不列颠的女王,既然你已经表示了自己的决意——为了奉还和这份决意同等的信念,余可以先解答你心头的几个问题。”他说,“首先,圣杯赋予英灵的常识中,的确没有多少关于你第二世的经历,只提及你生前似乎是一个腓尼基人,按照惯常的魔术逻辑,这通常意味着你这一世的人生较为平凡,不足以被载入英灵殿… …但最后证明了事实并非如此,这其中的缘由需要你自己探明。”

    说到这里时,他停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柔和起来:“而余之所以会知晓你真实的身份,是因为余和你一样,生前和一位圣徒关系匪浅,外加余手中握有圣杯,可以借由这种联系,些微地探查到一点相关信息,其中也包括了你的真实身份。”

    四十二有些惊讶:“迦勒底寻找的圣杯在您手上?”

    “不错,这也是余支开迦勒底的原因……至少是一部分原因。”他的后半句有略微迟疑,“然后,就要说到余为何选择和你合作——当然,如果要打败圣都,余确实需要寻找有力的同盟,更不用说你也拥有白垩城的统治权,很适合t作为对抗骑士王的着力点。但余接下来要和你切谈的内容,跟这个特异点没有太多关系。”

    她心中已经多少有了推测,其实这也是她出发前考虑过用来说服太阳王的理由之一:“是为了阿蒙-拉神?”

    奥兹曼迪亚斯倏地僵住了,似乎没有料到自己的想法会被人率先猜中……某种意义上也论证了她的话。

    “看来余还是小觑了你的智慧。”他似乎花费了一点时间来找回自己的冷静,“你猜得没错,是为了阿蒙-拉神。如果迦勒底成功克服了所有难关,撑到了和所罗门决战的时候,七十二柱魔神中的第七位必须交由余来处理,这就是余答应和迦勒底达成同盟的唯一条件。”

    第87章

    结果到了最后,奥兹曼迪亚斯想要的依然是迦勒底的承诺——但他支开了能给他承诺的人,将条件单独交代给了她,所以她猜对方并不是单纯地想要杀死那个污化了埃及人信仰的魔神柱,也许还打算利用魔神柱做一些别的事。

    离开暗室前, 奥兹曼迪亚斯特意嘱咐道:“不要把余的要求直接告诉他们,只说'当时机到来,法老会带走他应得的那份礼物'。”

    她沉默了一会儿:“可您不说出要求,他们又如何答应呢?”

    他盯着她,神情是那么理所当然:“那就是你要解决的事了,不列颠的女王。”

    除了吵闹的笑声外,对方这种惯常以上位者自居的态度,也会让她不期地想起吉尔伽美什——这种时候,阿伽的讨喜之处便似烘云托月般被凸显了出来,尽管基什王嬉皮笑脸之下的索求一点也不比吉尔伽美什少,但他也知道有求于人时应该更加低声下气……另外,当他放声大笑的时候,大殿外的鸟儿也不会被吓走。

    “我不可能让迦勒底什么都得不到就离开。”四十二说。

    闻言,奥兹曼迪亚斯哼笑一声:“你们为与埃及结盟而来,如今也带着结盟成功的消息回去,难道不是一次圆满的出行吗?”

    “客观而言,迦勒底是为了寻找圣杯而来,之所以选择和埃及结盟,只是因为他们误以为圣杯在亚瑟王手中,而结盟不过是用来达成最终目标的一种暂时性的选择。”四十二意有所指地停了一下, “但现实是……比起遥远的白垩城,他们的目标反倒是近在咫尺。”

    “如果是因为这个,让他们少痴心妄想了,这个特异点可不是拿到圣杯就能够解决的。”对方眉头紧蹙,“能够在不借助圣杯的情况下建立起白垩城,甚至是召唤出其他圆桌骑士,这些都并非寻常英灵可以做到的。不列颠的女王,可不要因为你们生前是夫妻就小觑了他——如今那个统治着圣都的骑士王,并非是你所熟知的那个人。 ”

    听到这里,四十二感觉自己的手背隐隐发烫……集合着“摩根勒菲”一切要素的印记就蛰伏在那里,她还没想好该什么时候启用它,但绝对不是现在。

    “不过,余可以答应在解决骑士王后,将圣杯作为迦勒底为法老效力的恩赏。”

    四十二掀起一边的眉毛:“您是指事情解决后,您会归还圣杯作为回报?”

    “迦勒底会得到圣杯。”奥兹曼迪亚斯强调道,“原因是他们为余效力,所以得到了余的赏赐,余对于优秀的臣子从不吝啬。”

    她决定不去计较这位法老偶尔幼稚的一面:“好吧,如您所愿——法老的'恩赏'。”只要结果是好的,迦勒底在这方面多半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离开暗室后,奥兹曼迪亚斯召回了尼托克丽丝。

    据格蕾事后所说,当时她正在为五十米高的巨大拉美西斯二世雕像发表激情的演说,并如数家珍地和他们讲述太阳王执政期间的诸多功绩——按照她的原话,“比高文少爷试图掩盖演练场的损失清单还要绞尽脑汁,比阿格规文少爷审阅高文少爷递交的损失清单还要细致入微”。

    虽然在很多事情上显得不太靠谱,一旦牵扯到了和灵魂相关的魔术,尼托克丽丝还是展示出了值得信赖的一面。

    “受损的部分已经用魔术修复了。”她说,“遗憾的是,我的能力还不足以强行唤醒你的记忆,只能用祝福的魔术巩固了一下你的灵基。除此之外,你如今的情况确实有点怪异,不是说它曾经受损的问题……该怎么说呢?你的'卡'似乎有点残缺不全。”

    “这和我记忆不完全的状态有关吗?”

    “不可能,记忆残缺只意味着'卡'没有被完全唤醒,犹如被水汽覆盖的镜面,虽然看不清镜中的倒影,但镜子本身并没有受损。”尼托克丽丝沉吟片刻, “而你的'卡'……更像是缺失了某个部分。”

    格蕾关切道:“是因为灵魂有缺损,才导致猊下的灵基这么容易被动摇吗?”

    “没错,本身就有裂痕的'卡'更容易受到伤害。”

    “有什么办法能修复吗?”她问。

    “除非取回缺失的部分。”尼托克丽丝摇了摇头,“每个人的'卡'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轮回了三次,也没有因此而诞生三个'卡',不是吗?”

    听完她的答复,格蕾的失望溢于言表,四十二心里倒是有别的想法,一种纯然的直觉告诉她,她灵魂中所缺失的部分和她第二次轮回贫瘠的历史记载有关。

    然而,她没有把这个信息交代给任何人,甚至是格蕾。

    尽管那个女孩一向以行事稳妥博得旁人的称赞,但在与她相关的事情上,格蕾时常会表现得方寸大乱——比如每次提及梅林时,都会勾起她性格中罕见的攻击性——显然,当年她的死亡给这个女孩留下了极深的心理创伤,一点小事都足以拧断那根紧绷的神经。

    在那张悬疑未定的名单上,其实只剩下了一个人的名字。她需要单独去狩猎对方,就像母狮的目光锁定了绵羊一样,在此之前她不会惊动任何人……心理战就是如此,同样的信息如果被第二次使用,作用就会大幅下降,所以那必须是致命的一击。

    在回去的路上,四十二先是解释了这个特异点的现状,然后转达了奥兹曼迪亚斯的话,说明了他对同盟的认可,并且承诺会在圣都势力被剿灭后归还圣杯——或者说“恩赏”,如某位法老所坚持的那样。

    “作为提供帮助的回报,太阳王希望迦勒底一方也能提供一个承诺。”在做足了铺垫后,她才佯装平静地提到了奥兹曼迪亚斯的条件,“在未来某个不确定的时间点,他会从迦勒底手中带走一样东西。”

    “对方想要回报什么的倒是不值得奇怪。”藤丸立香有些苦恼地说道,“但时间也不确定,要带走的东西也不明说,总让人感觉有点不安啊……关于这个条件,那位法老难道没有做其他的说明吗?”

    她不动声色地回答:“他的原话是'当时机到来,法老会带走他应得的那份礼物'。”

    “看来是不方便对外人提及的要求呢。”达芬奇陷入了思索,“不过按照你们口中那位太阳王的性格,应该不用担心在事后遭到暗算。”

    “确实如此,自古以来那些骄傲的君王都不逊于这么做。”她对此十分认同,“可以说,他们宁可在某些事情上吃暗亏,都不愿折损自己的颜面。”

    达芬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您看起来很有心得呢。”

    “多多少少吧。”四十二回以微笑,“利用得当的话,有助于维持国家的财政健康。”

    “何况,即使我们不愿意答应,那位太阳王恐怕也没有听凭迦勒底抗议的打算,否则就不会支开你们,私下和女王陛下进行交涉了……”达芬奇的说法已经非常委婉了,与其说是交涉,不如说那只是太阳王单方面的通知,“除了结盟的事情,那位太阳王还有提到什么吗?”

    马修乖顺地回答:“那位太阳王还提到了猊下第二世的身份。据说猊下曾是蛾摩拉的庇护者,名为埃斐,生前与所罗门存在着诸多纠葛,而且猊下的灵魂……”

    话音未落,通讯里突然传出了喷水和陶瓷杯砸在地上的声音:“咳咳咳——”

    “医生,您没事吧?”马修担忧道,“我能明白您的心情,在得知这个消息时,我们也感到非常震惊。”

    “原来医生也在啊,还以为你在偷懒呢。”相比之下,立香的反应就诚实多了,“话说回t来,这么重要的情报为什么不早点说啊?说不定猊下知道什么能够一举击败所罗门的制胜法宝呢?”

    “情报有缺失确实是我们这边的问题,但拉普拉斯上确实没有显示女王陛下作为'埃斐'的相关记录。”信号不良的沙沙声让达芬奇的声音变得有些古怪,“没想到太阳王竟然会知道……照理说,拉美西斯二世的统治时间主要在公元前十三世纪,和所罗门相差了两百多年,尼托克丽丝所处的时代则要更早,埃及方面应该没有什么可以获取这些信息的渠道才对。”

    四十二适时地开口:“据那位太阳王所说,他生前曾与一位圣徒存在着深厚的联系,借由圣杯的增幅,他可以通过这种联系获悉一些模糊的情报。”

    “差点忘了,拉美西斯二世和那位先知摩西曾经是兄弟。”达芬奇叹了口气,“真是可怕呢,'联系'的力量……”

    “也没必要那么担忧啦,达芬奇亲。”立香安慰道,“虽然这次因为情报差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至少结果是好的。”

    对方苦笑一声:“希望如此吧。”

    “恕在下冒犯,您对这条情报的态度似乎异常消极。”格蕾忽然开口——自从得知她的灵魂有残缺后,她就深陷在忧心忡忡的情绪中难以平复,这还是她长久沉默后的第一句话。

    达芬奇顿了一下,但很快就若无其事地回答:“怎么会?只是天才的达芬奇亲也没想到会从太阳王那里得知这条情报……”

    “按照常理,作为意图对抗所罗门拯救人理的机构,在听到猊下或许和所罗门有过什么交集时,应该会表现得更加雀跃才对。”格蕾说,“但事实上,迦勒底——至少从您的回答来看,并不像是完全不知晓内情的样子,反倒更像事先就知道什么,只是一直以沉默来隐瞒,直到试图掩藏的信息毫无预兆地被其他人揭露了,才因此产生了焦虑。”

    这一次,达芬奇很久都没有回答。

    即使是天才,难免也有掉以轻心的时候……四十二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因为贝德维尔的造访,外加白垩城在举行圣选一事,自从来到特异点后,格蕾时不时会表现出神经质的一面,让许多人都忘记了她也曾是女王的辅佐官,有着不逊于任何人的冷静与洞察力。

    “别再傻着了,达芬奇亲,周围有不明力量在靠近!”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通讯中响起,应该是迦勒底的其他工作人员,“越来越近了,至少有七八个……其中还有一个是英灵!按照示巴的观测结果分析,接近的应该是一群圣都骑士!”

    “马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听到藤丸立香担忧的询问,四十二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马修——后者脸上并没有得知敌人靠近的警惕,反倒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迷茫:“马修小姐,你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不,我没有任何不适。”马修眨了眨眼睛,很勉强地回答,“只是,我似乎能够感觉到那位英灵的靠近,而且我身体里的那位骑士阁下好像很生气,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想要与对方即刻交战的想法……”

    “在下明白了。”格蕾理解地点了点头,同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幸好敌人是兰斯洛特卿,如果是殿下或者其他几位少爷,在下恐怕就会不忍心下死手了。 ”

    第88章

    虽说是出于白垩城的缘故才被连带召唤到了这里,但除了同样为猊下而来的贝德维尔,以及匆匆见了一面的莫德雷德殿下,格蕾至今还没有见过其他被召唤到特异点的同僚。

    大部分时候,他们的名字只会在难民饱含凄苦的抱怨中被提起,其中出现次数最多的是崔斯坦和兰斯洛特,偶尔能听见阿格规文少爷,高文少爷的名字是最少的——在人们口中,他只是一个“偶尔在城墙上眺望远方,有着太阳般金发的美男子”。

    尽管在内心深处,格蕾无比思念着他们,但她也感激命运没有让他们以刽子手的身份与猊下重逢。

    “格蕾女士?”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拽回了现实——是兰斯洛特,对方紧接着用一种更不可思议地语气说道,“猊下?!”

    格蕾猛地回过神, 同时也不免暗暗责怪自己,竟然在这种紧要关头走神了。

    不过此时此刻, 遇见兰斯洛特反而成了最好的选择。

    一来,兰斯洛特是彻头彻尾的国王党——尽管他自称希望国王与女王都能获得幸福,但这在她看来是非常可笑的,只不过因为猊下在位期间极少与陛下产生冲突,才没有使他经常陷入两难的境地。

    其次,虽然兰斯洛特多次申明他与宫廷魔术师没有过多的交情,但后者那可耻的三流文学之所以一直在骑士间禁而不绝,兰斯洛特有着难以推卸的责任……另一名罪人是崔斯坦卿,他甚至用改编诗歌的方式助长了那些可耻文字的传播,他们两个都该和那个可恶的坎比翁一起下地狱。

    最后……他是一个法兰西人。法国人是天生负有原罪的, 他们的宿命本就该止于断头台,某种程度上, 镰刀和断头台可以算作同一种东西。

    思绪至此,格蕾忽然感觉全身充满了力量,手中那沉甸甸的重量,竟让她萌生出了一股神圣的使命感:“许久不见,兰斯洛特卿!”她高举镰刀,伦戈米尼亚德之影开始逐一解除封印,“再见了,兰斯洛特卿!”

    “不!请等一下,格蕾女士!您道别的速度也太快了!”兰斯洛特高声回答,“另外,请您停止发动宝具的行为,否则我就不得不在您解开封印前将您拦腰砍断了!”

    “请不用担心,格蕾小姐!”马修展开武装挡在了她的面前,“我一定会挡住这个男人的剑,我体内的骑士阁下也是这么说的!”

    加拉哈德卿,即使如今沉睡在一个少女的体内,可卿依然是那个值得女王托付信赖的骑士之盾啊……格蕾心中顿时感慨万千,如果不能在这里将兰斯洛特处刑,也许她一辈子都将无法回报这份盛情了。

    “都给我停下。”猊下长长地叹了口气,缓慢地揉着太阳穴,神情中盛满了疲惫,“没想到离开埃及之后,居然还能遇到这么吵闹的情况……”

    “非常抱歉,猊下。”格蕾瞬间停下了宝具解放,忧心忡忡地看向她,“都怪在下疏忽了,您的灵魂才刚刚痊愈,现在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

    见状,兰斯洛特也将无毁的湖光收回了剑鞘,单膝下跪:“请容许我向不列颠的瑰光行骑士之礼。”

    千百年过去了,对方还是那副风度翩翩的模样。虽然在格蕾心中,能被冠以“骑士之花”美名的唯有高文少爷,但无论容貌、气度还是剑术,兰斯洛特确实是同僚中的佼佼者,会有那么多少女为他倾倒也不值得奇怪……

    如果对方能将那糟糕至极的,对已婚女性情有独钟的兴趣改掉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许久不见,兰斯洛特卿。”格蕾猜猊下多半对他的身份感到了迷茫,不过她掩饰得很好,“既然你收起了剑,那我姑且认为你没有主动开战的意图。 ”

    “我怎么会对您挥剑?”兰斯洛特愣了一下,“事实上,陛下正是派我出来寻找您的下落,并且接您回卡美洛特的。”

    “我听说了。”猊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据说你们为我准备了特殊的红地毯……用无辜之人的血。”

    闻言,兰斯洛特的面庞霎时失去了血色:“这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才勉强没有颤抖,“这是达成理想结果的必要途径。陛下打算建造一个理想的国家——干净、无罪,只有最善良的人才能成为白垩城的百姓,而这一切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们都能获得幸福。”

    猊下长久地凝视他,又好像在透过他凝视其他人:“那么,'所有人的幸福'又是指什么呢?”

    兰斯洛特嘴唇紧抿,格蕾注意到了他略微瑟缩的肩膀,仿佛被那轻飘飘的语言鞭笞了一下——真是奇妙,尽管猊下没有不列颠时代的记忆,但她此刻质问兰斯洛特的神态,竟然与她生前一模一样。

    这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直到卡美洛特的名字也被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有些事情还是没有变。

    “等您真正看到白垩城的时候,就会理解这一切的。”他低下头,避t开了所有人的视线,“请您相信,我等绝非那种会从杀戮中汲取快乐的卑劣之人,举办圣选对我等而言也是一件痛苦的事……可就像割去身体上的腐肉一样,过程虽然痛苦,但结局将会是美好的。猊下,请您同我一起回去吧。”

    猊下叹了口气:“卿平日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吗?”

    “您无需讶异。以自我感动为第一优先,将对问题的思考直接抛之脑后——这就是绝大多数圆桌骑士做事的风格。”

    格蕾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刚才开口的是马修——倒不是说她的声音发生了什么变化,而是她说话的方式忽然变得有点不太像她了,那平静的语调,以及礼貌中不乏嘲弄意味的措辞,无一不让她想起那位故人……

    迦勒底的御主花费了比她更多的时间才缓过来,还不得不手动把快要脱臼的下巴合上:“马、马修?你还好吗?”

    “您好,藤丸先生。”女孩以一种生疏的口吻同他打了招呼,“不必慌张,马修小姐的身体状况良好,只是因为我本人的意志太过强烈,所以暂时占据了这具身体的主动权。但请放心,这种情况并不会持续很久……不出意外的话,只会持续到我将兰斯洛特卿送回英灵座。”

    “这、这种遮住一只眼睛的发型,以盾作为兵器,廷塔哲修道院特有的阴阳怪气的语调,以及完全不把父亲当父亲的态度……”兰斯洛特瞠目结舌,“加拉哈德?”

    “请别轻易说出'父亲'这个词,兰斯洛特卿,这样会让人误以为我和您关系很亲近的。”加拉哈德面无表情地回答,“客观地说,廷塔哲修道院的修女们才是将我抚养长大的人,而廷塔哲家族的成员也比您更有资格自称是我的亲人。”

    如果说刚才兰斯洛特的表情只是被鞭挞了,现在就更接近被天雷劈过了:“也、也不用说得那么疏离吧……”

    “廷塔哲家族?”达芬奇好奇道,“如果更亲近这一派,那么加拉哈德无疑属于女王党了呢。”

    立香抓了抓头发:“女王党?”

    “惯常的说法是'圆桌会议属于陛下,御前会议属于猊下'。”达芬奇回答,“至于实际情况如何,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廷塔哲毕竟女王的母系家族,而且加荷里斯和阿格规文一样,在圆桌会议和御前会议的记载中都出现过,所以一般还是会被归为女王党啦。”

    “那只是名义上的说法,为了维护军政分离状态下双王制的权力平衡。”格蕾解释道,“当然,加拉哈德卿的状况比较特殊……想必你们也已经通过文学记载得知了这起不幸的事故,帕里斯公爵之女爱莲娜利用魔法诱/奸了兰斯洛特卿,事后爱莲娜小姐诞下了一名男孩,那便是加拉哈德卿。”

    在几位无关人士——其实还包括了迦勒底的其他工作人员,但她认为兰斯洛特还是别知道这件事比较好——外加一众肃正骑士惊异的目光下,兰斯洛特握着剑柄的手不禁颤抖了起来:“……您大可不必用'诱/奸'这个词,格蕾小姐。”

    “虽然兰斯洛特卿那自称出于骑士礼节,实则依然给人以大众情人之感的行事作风着实令人作呕,但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是受害者,所以我不会为他未曾抚养过我而有所怨恨。”加拉哈德继续道,“然而兰斯洛特卿实在是太烦人了。明明在我被授爵前特意强调了并不认为我是他的儿子,平日又会忍不住想要与我构筑一种温馨的亲子关系,还时不时想以长辈的态度管教我……”

    猊下中肯地评价:“怪讨人厌的呢,兰斯洛特卿。”

    而怪讨人厌的兰斯洛特卿已经彻底褪去了颜色,如同风化的石塑般孤独屹立在沙漠滚烫的热风中,也许他已经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吃一发伦戈米尼亚德,这样他就可以早早回归英灵座,不必在这里听别人细细讲述自己的黑历史了。

    “过……过往的事实在没有多提的必要……”兰斯洛特干巴巴地说道,“无论如何,王下达了将您带回去的命令,哪怕要违背您的意愿,我也必须护送您回白垩城。”

    猊下看着他:“即使你强行把我带回白垩城,只会导致我对你尊敬的王不利,这种结果也是你乐于接受的吗?”

    “请别这么说,您也是我所尊敬的王啊。”兰斯洛特低声恳求道,“至于抵达白垩城之后的事……我相信,只要您目睹了白垩城真正的样子,就会明白陛下的苦心。”

    话音刚落,一阵清凉的气流倏忽拂过了地面的砂砾。

    格蕾本以为那阵凉意是源自无毁的湖光,然而烈日悬挂在头顶,空气中却有了凛冬的味道。紧接着,滚烫的沙地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了一层白色,好似冬日窗户上结的晨霜。

    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但那已经太晚了——漆黑的影子自她眼前掠过,如雨燕般轻巧,如猛禽般迅速——金属碰撞的铿锵声在她后方炸开,加拉哈德用盾挡住了那一击,黑色的瘴气被巨盾挥舞时的风压吹散,但下一秒又重新凝聚起来。

    是莫德雷德殿下……他的情况看起来比格蕾上一次看到他时更加糟糕,似乎已经被那股紊乱的黑色瘴气折磨得筋疲力尽了。

    他沉沉地喘着气,目光游移不定,最终停留在了猊下身上,如同狩猎者瞄准了自己的猎物……格蕾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一种混杂着期待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在内心深处,她期盼着母爱能唤回孩子的理智,又害怕那折磨着莫德雷德的狂躁会使他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正当她彷徨之时,莫德雷德忽然发出一声怒吼——那已经不是他的声音了,低沉、嘶哑,被愤怒裹挟着——龙的声音,显然沉睡在他体内的龙血比他的理智醒来得更早。他的瞳仁变成了与兽类相似的针尖形状,虹膜也比寻常更浅了,泛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莫德雷德殿下?”她听见兰斯洛特喃喃道,“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陛下明明已经把殿下锁在首相塔下了……”

    “什么叫作'锁在塔下'?”

    “您忘了吗?首相塔下有一座黑牢,是专门用来关押…… ”兰斯洛特似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刚才说话的人是谁,“不是的,猊下……请听我解释,事情并非您想的那样,王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然而他的声音愈来愈轻,恐慌到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格蕾可以确定,他是真的很后悔自己刚刚没有一死了之返回英灵座了。

    第89章

    莫德雷德——四十二曾在很多人口中听见过这个名字, 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坦诚说,她对这个孩子比较直观的感受是震惊。过去的她对“种姓强韧①”的说法嗤之以鼻,现在却得承认这其中也许蕴藏着一定的道理……

    如果说乌尔宁加尔是各种意义上的“吉尔伽美什的孩子” ,那么莫德雷德就是标准的“摩根勒菲的孩子”:浅金发,翠眼,以及对骑士而言过分苍白的皮肤……除了更显英气的轮廓外,他长得和她几乎一模一样。

    “请您先退到我身后,猊下。”加拉哈德慎重道, “殿下的状况很奇怪。根据马修小姐的记忆, 他还袭击了贝德维尔卿和格蕾小姐……我并不想对殿下作无礼的评价,但请您眼下务必以自己的安全为先。”

    话虽如此,没有任何人出手,刚才试图拔剑的肃正骑士们也被兰斯洛特喝退了, 所有人都很紧张,但又不想轻易伤害他。

    莫德雷德则在那声古怪的嘶吼后陷入了彻底的沉默,他呼吸时的声响像是随时要发动的引擎,但他挣扎着、克制地将自己钉在原地,啃咬自己的铠甲,用这种自我折磨回应着众人的期待。

    四十二看着他,内心有一种莫名的触动——她根本不认识他,但她知道这个孩子是所有人的期待下出生的,因为分裂的王权需要迎来重新统一的契机,他甫一降生,就注定了要成为使这个国家重新归于和平稳定的使者……如此昂贵、残暴的诞生礼。

    突然, 莫德雷德有了动作, 他缓慢地朝她的方向走来。

    周围人的呼吸逐渐变得顺畅起来,他们正在等待奇迹的出现,期盼着一切都能像故事中那样,相信爱能融化冰冷之心……然而莫德雷德举t起了剑,拂晓的辉耀——现在的它不太适合这个名字了——漆黑的剑尖抵在她的咽喉处,和那熔岩般赤红的裂纹不同,剑身散发出凛冬的气息。

    越过莫德雷德的肩头,她看见了面色苍白的格蕾。很显然,那凄冷的凛风也将她眼中那一丁点期盼的火星吹灭了。

    她自后方将镰刀横在莫尔德雷的护颈上,干涩地说道,“殿下,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那仿佛是一个预兆,无数道白光从她的眼前闪过——那是太阳照射在刀刃上的反光,肃正骑士们将他们围聚起来,看起来非常熟练,仿佛生来就擅长干这种事。四十二相信他们就是这么杀死那些圣选失败的无辜百姓的,犹如一群豺狗在围剿落单的绵羊。

    四十二看着莫德雷德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克制住了开口的冲动。她如有所感,低声道:“都退下。”

    这一次,连加拉哈德都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太危险了,猊下。”

    “我有六成的把握,可以在不重伤殿下的情况下将他击晕。”兰斯洛特说,“但他现在与您太近了,战斗可能会波及到您。我知道您讨厌涉及神秘,但眼下情况特殊,请您暂且用魔术退离这里。”

    唯有格蕾收回了伦戈米尼亚德之影,这个女孩从不违逆她的话。

    四十二叹了口气:“感谢现场至少还有一个人认为我的决定值得听从。”

    兰斯洛特的表情有片刻僵硬,随即喝令肃正骑士们散开阵型,好不给莫德雷德施加多余的压力,但他的手依然按在剑柄上,做好了随时拔剑的准备。倒是加拉哈德迟疑了一下,放下了巨盾,朝她颔首致意:“如果您认为有这样的必要……我尊重您的意愿。”

    于是她伸手握住了漆黑的剑身——尽管王权剑的装饰意义往往多过实质意义,剑刃还是切开了她的指节和手掌,鲜血沿着漆黑的剑身缓慢流淌,但在滴落前就蒸发殆尽,好似被那些红色的魔纹吸食了,就像格蕾当初将镰刀捅进她的肚子里时一样,她确信这种一种血脉相连的象征。

    周围纷纷发出抽冷气的声音,莫德雷德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在忍受着某种撕裂般的痛楚,她将剑尖往自己的咽喉处挪近一寸,他就发癫似地用更大的力量将剑抽回来,同时更沉重、更艰难地喘息着。

    从外貌来看,他最多也只有十六岁……一只被火烧伤了的幼狮而已。

    在一片漆黑的浓雾中,莫德雷德盯着她血流不止的右手,她看见那双碧玺般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仿佛与她感受同身受,两道漆黑的眼泪从他的面颊上流下。

    “母亲……”他近乎啜泣般的嗫嚅道,“好痛……”

    “过来,莫德雷德。”她说,“到我身边来。”

    更多黑色的眼泪从他脸颊滑落,那些留有泪痕的地方长出了红色的龙鳞,泛出金属特有的光泽,他似乎在一点点变成那把剑的样子:“对不起,母亲……”他的声音几乎淹没哽咽中,“但那太疼了……”

    下一秒,黑雾骤然将莫德雷德吞没,他映在地面上的影子被某种力量撕扯着,越来越大,雾气令她的眼睛干涩刺痛,她不受控制地阖起眼睑,以缓解这种不适。

    在一片黑暗中,四十二感觉那股寒冷包围了她。她听见了翅膀挥舞时的风声,听到了龙的嘶吼,还有无数人的惊呼和叫喊。

    巨大的龙爪钳住了她的身体,带着她一同飞到高空,如同火焰蒸腾着冲开了重重的云雾。正当她因为呼啸的狂风和失重感而头晕目眩时,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在她胸口的滋生,透过昏沉朦胧的雾霭,她在那段陌生的记忆中依稀看见了白色的龙。

    ×××

    一滴墨水滴到了桌面上。

    阿格规文叹了口气,将羽毛笔搁置在一边,用旁边的绢布擦干了墨迹。这期间他瞥了一眼窗外,外面晴空万里——或者说,酷暑与干旱才是这片沙漠永恒的主题。他很快将自己刚才听到的雷声抛之脑后,并泰然地将其当作自己加班过度导致痴呆症提早到来的预兆。

    片刻过后,一阵零星的敲门声响起。不必抬眼,仅仅通过对方的脚步声和他敲门的节奏,阿格规文就知道来的人是高文,所以他回答:“滚。”

    然而对方还是推开了门,脸上带着那种在阿格规文看来简直恬不知耻的微笑:“真过分啊,阿格规文,我难道不是你亲爱的兄长吗?”

    阿格规文将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羊皮纸上:“那是葛尔城用于修缮畜牧场的物资清单?”

    “你永远这么懂我,阿格规文。”对方用一种令他感到肉麻的殷勤口吻说道,“真不知道没了你,我该怎么办。”

    “你找错人了。”他硬邦邦地说道,“我不是阿格规文?”

    高文眨了眨眼睛,十分配合地问道:“那请问您是……?”

    “一个死刑犯。”阿格规文回答,“因为杀死了他亲爱的兄长而被判刑。”

    “那可真令人遗憾。”高文耸了耸肩,“但在你被挂上绞刑架前,还是得先处理完公务,我亲爱的弟弟。”

    尽管万分不愿,阿格规文还是接过了他手上的羊皮纸,并且迫不及待地以一种驱赶流浪狗的态度挥手示意他赶快离开,然而他的兄长对此视而不见——如果世上存在什么比葛尔城的城墙更坚固的东西,一定是葛尔城公爵的脸皮。

    阿格规文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拉开了橡木桌对面的椅子,以一种要与他促膝长谈的架势坐了下来。

    “阿格规文。”他的兄长虚伪地咳嗽了几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距离莫迪被放出黑牢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天了,但我似乎一直没怎么听到过他的消息,他过得怎么样了?有找到母亲吗?”

    “……为什么你要佯装一副自己好像第一次问这件事的样子?明明你前天才提过相同的问题,平均每两天问一次。”阿格规文说,“加荷里斯的鹦鹉都没有你啰嗦。”

    “是吗?”对方用一种极其拙劣的演技回应了他,“可能是我忘了,但那不重要。无论如何,莫迪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更不用说母亲,我很担心他们。所以……咳咳,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适合向陛下申请领兵出城的好时机吗?”

    “你想去,那就去。”他不耐烦地回答,“难道我还能把剑横在你的脖子上逼迫你不要去吗?”

    “我之前向陛下提出过相同的请求,但被陛下回绝了。”高文说,“我正需要你的帮助呢,亲爱的阿格规文。”

    “要我用火漆在你脸上印个章吗?”

    “好主意,可惜我太孱弱了,恐怕承受不住这荣耀的标志。”高文讪笑道,“我的意思是……也许由你先向陛下提议会比较好,不是吗?陛下总是很尊重你的意见。”

    “陛下并非尊重我的意见,他只是尊重正确的意见。”

    “这难道不是一个正确的意见吗?一名重视家人的骑士,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城搜寻自己母亲和弟弟的下落。”说到这里,高文迟疑了一下,“阿格规文,你刚才… …有听到雷鸣声吗?”

    闻言,阿格规文烧火漆的动作顿了一下,火舌舔掉了他指节上汗毛,但他浑然不觉:“你也听到了?”

    “果然不是我的错觉。”高文叹息一声,“肃正骑士们都没有反应,我本以为是因为他们都是被陛下召唤出来的,并非真正的活人才会如此,但负责照顾马匹的仆从和打铁的工匠也说自己没有听见,我差点把那当作是幻觉。”

    “你觉得这是某种不祥之兆?”

    “我认为那至少是一股狂暴的力量。”高文说,“你忘了吗?我们生前听到过同样的声音,在与伏提庚交战的时候,那如雷鸣一般的龙吼。”

    “这个世界没有龙……”

    “但有两名拥有龙之血的高贵之人。”高文打断了他,“而且,如果化龙的是陛下,我们不可能只听到这点动静。”

    阿格规文眉头紧蹙:“你是说莫德雷德他……可自从伏提庚之后,潘德拉贡的血统就不曾在肉/体上显现过。”

    “这里是特异点,到处都在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甚至连我们自己都在赞同一些生前绝不会赞同的想法,做一些生前绝不t会去做的事。”高文说,“拜托了,阿格规文,你是我现在唯一能请求的人了。”

    “……我明白了。”面对兄长祈求的眼神——阿格规文发现自己和母亲一样,永远拒绝不了这种小狗般的眼神,他叹了口气,“另外,改一改你这种喜欢在讲正事前说一大堆长篇累牍的废话的毛病。”

    在忍受了高文那(自认为)充满温情的拥抱后,阿格规文离开了首相塔,前往会政厅,但被告知国王并不在里面,思考片刻后,他匆匆往国王大厅的方向赶去,并且刚好在一条长廊上遇见了正在往外走的亚瑟王。

    “陛下……”他本想询问有关幼弟的事情,却被亚瑟王手中白色的圣枪震住了,“您为何忽然取出了伦戈米尼亚德?”

    “莫德雷德演化成了红龙。”王的神情一反常态的阴沉,“知道你母亲当初获得的那三个预言吗?”

    阿格规文知道——或者说,是为数不多知道这三个预言的人……当然,梅林也知道,但不是因为母亲认为他可信所以告诉了他,单纯是因为那次预言术用的是他的血。

    第一条预言是“国王越多,粮食越少”,第二条是“潘多拉贡的龙会带走你”。

    第三条预言最长,跨度也最大:“你的生命里会出现三条龙,每一条都为你准备了礼物。第一条会在你少女时赠与你镣铐,你无法拒绝;第二条会在你成年后赠与你权杖,你理应接受;第三条会在你死前赠与你宝剑,死亡的王权将孕育新生的王权。”

    据母亲的回忆,她当时正处于逐一探寻魔术的奥秘,并且在了解其本质后再逐一将它们抛弃的过程中,那三个预言是她初次,也是最后一次学习血魔法获得的成果,因为她发现命运被预言后反而比它处于混沌状态时更难改变——他仍然记得母亲的原话,以及她语气中的恼火,“叠加态坍缩啦!”

    总之,她认为自己被戏耍了,于是毅然决然地抛弃了一切与预言有关的东西,将它和其他那些被她解析后便弃之不顾的魔术一起扔进了记忆的泔水桶里。

    “不错,'潘多拉贡的龙会带走你'。”仿佛读到了他的心中所想,亚瑟王低声回答,只要耳朵还没有聋,就能轻易辨识出他语气中压抑的怒火,“还是和以前一样,明明按照嘱咐去做就能顺利解决一切,偏偏要忤逆父母的命令……那个孩子,需要被好好管教一下了。”

    第90章

    四十二是在一片绿洲中醒来的——说是“绿洲” ,其实也只是多了一些铃铛刺之类的灌木丛,还有几株沙枣树孤零零地站在太阳下,甚至不如四十二记忆中几个身体孱弱的东村孩童来得高。

    她巡视四周, 目光所及之处依然是一派贫瘠荒凉的景象, 热风拂面而过时几乎能烧焦脸颊上的绒毛,在沙地上行走时,还能嗅到皮革被烤焦后特有的气味。

    绿洲中心有一处湖泊,如今已经沦为了莫德雷德的浴缸——严格意义上, 红龙的身躯即使蜷缩起来也比整个湖泊的面积要大一些, 因此他在这里过得极不快活,经常做出一些蠢事来打发时间,比如用尾巴去摆弄稀疏的灌木丛。

    偶尔被尖锐的树叶扎到了,即使不疼, 他也要不开心地在地上拱来拱去,如果她不理睬他, 他还要大声喘气,用鼻息把沙枣树吹得七零八落, 然后发出像火车鸣笛般吵闹的呜咽声, 一定要叫她知道他是条受了委屈的龙。

    如果放在过去,四十二绝对不会惯着这种无理取闹的行径……但对方实在太吵了,并且在奇怪的地方展现出了超常的毅力,她不想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生活在火车站,而且晕机带来的反胃感依然残留在身体里,她不得不为了获得耳根的清净而做出一些妥协。

    虽然被抓走属于突发情况,但四十二没有急着离开。

    按照格蕾的说法,圣都的圆桌骑士都受到了不列颠岛的加护,而这种加护的源头正是莫德雷德。

    趁着眼下没有任何外界因素干涉的时候,她打算找出解除这种加护的办法……然而,长久的飞行外加红龙那耍性子似的吵闹,在临近黄昏时,她已经疲惫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事实证明,英灵不会有倦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他们往往只是还没有遇到那个能使自己产生倦意的对象。

    红龙的鳞片冰凉又坚硬,但腹肚很柔软,和普通的哺乳动物一样,散发出暖融融的热气,她在这温暖中沉沉睡去,第二次醒来后又回到了白天,右手的伤口已经消失,但四十二不太记得它是什么时候愈合的了。

    由于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使得生活在附近的动物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水源,为了不招惹巨龙,它们只好在绿洲附近打转。

    第二天早晨,四十二亲眼看到莫德雷德张嘴吃掉了一整头骆驼,只有四只蹄子还立在原地,巨龙咀嚼骆驼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狗在啃磨牙棒……尽管在一些B级片里经常能看到更猎奇的场景,不过那一幕还是给她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更大的震撼则在那之后——食肉的红龙竟然展现出了草食动物的美德,通过反刍把一些骆驼的残骸吐了出来,并示意她把它当作一天的早餐。四十二慎重地拒绝了他,他还显得很不高兴,仿佛被辜负了似的,把脑袋搁在地上,对着那堆沾满了他胃液的骆驼肉不停地喷鼻息。

    相比人形时被狂暴摧折着神智的痛苦,化作红龙后,莫德雷德的情绪似乎松快了许多,不再受到理性的折磨,纯粹地沉浸在被兽性掌控的自由中,身上也不再散发出那种如瘴气般黑色的迷雾了。

    相对的,他似乎也失去了作为人类的思考能力,完全遵循本能行事。他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亲缘血脉的感召,这种感受令他天然地感到愉快,所以不愿意放她离开,但他似乎也不太需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哪怕是一丝最微薄的亲情。

    大部分时候,他所做的只是把自己蜷成一团,像是蟒蛇孵蛋一样把她包裹起来。龙和蛇类一样,正常状态下生/殖器收缩在尾基部,并不会暴露在外,但刚睡醒时和人类一样有生理现象。对此,红龙似乎也毫不在意,完全没有一般人类子女面对母亲的羞耻心。

    比起对莫德雷德化龙后习性的观察,有关加护的研究进度很快就陷入了瓶颈。

    和大部分幻想种一样,龙的身体构造基本不符合客观规律——奇妙的是,幻想种理应是偏向盖亚的造物,它们本身的存在却是违背了自然法则的,反而更契合抽离了神秘的人类文明史发展:在人类对这个世界的真理还混沌未明时,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和对现有生物的剪裁拼凑,创造出了这种完全不符合自然法则的生物。

    尽管龙有着巨大的翅膀,但尚不足以支撑它们沉重的身躯,爬行类动物的身躯和粗长的尾巴,对比翅膀生长的位置,使得它们飞行的重心靠后。他们之所以能像猛禽那样从容地在天空中飞翔,依靠的是魔法的力量——当然,现在应该被称作魔术了——也就是作为魔力炉的心脏。

    这是一套完整的内部玛那系统,能让风的元素自然托起龙的身躯,让他们轻薄的鳞片能够如牛角般坚硬,让龙的话语带有震慑的力量,也使得他们在如此剧烈的消耗下不需要每日都进食数吨的食物用于补充能量。

    换而言之,龙的玛那循环其实是不适合进行“加护”这个行为的,因为它们的魔力炉虽然强大,但自身的功耗也极高——与之相对的是“妖精”,具有植物的特性,能量取自于自然界,但本身消耗很低,这种玛那循环就很适合进行能量的再分配。

    然而,既然莫德雷德确实给了圆桌骑士们加护,就说明现下还有什么关键信息是她没有获取的……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在美索不达米亚时代她就知道,神明和任何生物都没有生殖隔离。

    作为以神明为原型而创造的物种,人类也部分地继承了这一特性,几乎可以被视作可以容纳一切神秘的器皿,并且能很好地保存神秘物种的基因链。

    按照迦勒底所提供的文献记载,摩根勒菲并没有遗传到红龙的血统,就像亚瑟没有遗传到妖精之血一样, t父母双方的特性都只在其中一位子女的身上有所体现……也许人类作为“器皿”的特性就像酶①那样,只能作用于其中的一种神秘?

    同理,莫德雷德或许也只能体现出父母一方的血统,至于他为什么继承了红龙血统还能动用岛之力,就不是单纯通过推断能够得出结论的了,需要有更多信息和证据作为辅助。

    研究告一段落,四十二打算在入夜后找个机会离开。不太凑巧的是,自从太阳西斜,莫德雷德似乎突然陷入了一种无端的暴躁情绪,打破了之前那种“吃饱了就睡,睡够了就玩,玩腻了就吃”的循环。

    他时而把鼻子埋进沙子里,时而把脑袋搁在水里,用鼻息哼哼着让湖水结上一层霜冻——是的,尽管莫德雷德长得像是那种会口吐火焰的龙,但他的能量散发基本都和冰雪相关。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四十二认为这和他鼻孔上方一道尖刺状的白色鳞片有关系,那些鳞片似乎同时起到了中转站的作用,转换了心脏产生的能量,而且自身也能一定产生的能量,像是第二个小型魔力炉,每当莫德雷德喷出寒气时,那些白色的鳞片就闪闪发光。

    临近入夜,莫德雷德开始骚扰那些在靠近湖泊的骆驼群,但并不是为了吃它们,他还把湖水灌进埋藏着蝎子的沙洞里,用尾巴将跳鼠从自己的洞穴里震出来,仿佛因为某种理由而迁怒它们似的。

    忽然——仿佛是某种预兆,莫德雷德忽然停下了一切在她看来像是小男孩在乱发脾气的行为,如有所感地看向天空。

    四十二顺着他的视线抬起头,看见了一道白色的彗星,像是一支银白色的标枪漆黑的夜幕中疾驰——但很快,那就不再是一个类比的形容,而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现实——彗星标枪贯穿了红龙的身体。

    在一片刺眼的白光中,她听见了莫德雷德痛苦的嘶鸣,感觉到了湖水蒸发时,滚烫的热气夹杂着沙砾从皮肤上拂过,大地在这股可怖的力量下颤栗着,惨死动物在还未发出哀嚎前便融化在了彗星的光耀中……刹那间,整个绿洲都被从这片沙漠中抹除了。

    四十二是这场从天而降的灾祸中唯一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的人,但眼前的景象还是唤醒了她对那一夜痛苦的回忆:天之公牛庞然的黑影,化作焦土的城市,连绵不绝的哭嚎声,人们眼角甫一溢出便被大火蒸发的泪水……

    那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对忘记了恭敬之心的人类所降下的惩罚。

    她匆忙赶到莫德雷德身边——后者已经恢复了人形,被锁进了那套散发出不详瘴气的黑色铠甲中,他似乎失去了意识,但喉咙里依然在发出模糊的呜咽声。

    四十二托起他的后颈,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为首的是一位戴着狮子头盔的骑士,身着银白盔甲,手中的白色长/枪散发出明亮的光芒,但萦绕着枪身的能量正在慢慢减弱,像是刚刚熄火的引擎。他一松开手,长/枪便化作白色的流光消失在空气中。

    对方在和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下了马,后面的肃正骑士也跟着从马上下来,但只有一位穿着黑色铠甲的骑士随白骑士一同前行。

    他也是一行人里唯一带着盾牌的,盾上画了一只棕灰色的猎鹰,猎鹰上方还有一个太阳章纹,十二条用于表现阳光的波浪纹,和钟表整点的方向相同——她从格蕾口中听说过,这是米斯里尔家族的家徽,象征着葛尔城的圣地光辉庭院。

    “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多久了?”那位白骑士低声道,“这一幕时常在我的梦中出现……当然,梦境中的景色要比这里美丽得多。”

    她看不到他的脸,更谈不上认识对方,但身体先一步道出了他的名字:“亚瑟。”

    他轻声笑了起来,摘下狮子面具,露出了一张与她肖似的脸——金发、碧眼,几乎能让她预见莫德雷德二十年后会成长为一名怎样令人惊叹的男人。

    “好久不见了,摩根。”对方的笑容温和而矜持,但目光仿佛产生了实感,她几乎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描摹她的面庞,“漫长的等待……但这都是值得的。”

    四十二看着他:“刚才发出攻击的人是你?”

    “只是一个小小的教训。”亚瑟轻声回答,“就像礼仪老师会用教鞭打坏学生的手心一样,一点点疼痛能解决许多问题。”

    “体罚是一种卑劣的教育手段。”她回答,“另外,伦戈米尼亚德可不是什么礼仪老师的教鞭。”

    “我也不想轻易动用圣枪,可惜寻常的教鞭对巨龙而言只是一根拂过的羽毛。”他并不生气,只是单膝跪下,轻轻拉住她的手,“这只是最罕见的状况,摩根,刚好莫德雷德需要从龙的形态中脱离……别生气好吗?关于孩子的教育问题,我们以后有很多时间可以商量。”

    不知为何,对方柔和的声音并没有抚平她内心的躁动,反而让她的指节开始发痒——不太好的现象,鬼晓得如果她当着所有骑士的面,在骑士王脸上来一拳会引发怎样的后果:“看来你是打算强行把我带走了。”

    “人总是要回家的。”亚瑟叹息一声,“但不是回白垩城,那里还没有达到足以迎接你的地步……抱歉,只能委屈你在圣都附近的堡垒暂住一段时间了。”

    圣都附近的堡垒——那是先前的十字军筑造的,后来被圣都势力所占据。百貌曾经提到过,教团中一位叫静谧的刺客就被关押在那里。

    如果没有被莫德雷德带走,他们本应该在一个临时据点和哈桑们汇合,然后去探查堡垒的守备情况,同步筹备营救同伴的计划,没想到最后竟以这种奇妙的原因达成了殊途同归的效果……希望迦勒底那边没有被她的失踪打断了步伐。

    不过,她如果答应得太顺利,反而容易招惹嫌疑,需要找一个她不得不屈从于对方的理由:“莫德雷德必须跟我一起走。”

    “当然可以。”

    “并且得到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待遇。”她说,“人不应该睡在黑牢里。”

    “……如你所愿。”亚瑟的微笑褪去了一些,“看来在你心里,我已经是一个糟糕透顶的父亲了。”

    她并不回答,目光越过了亚瑟,落到了后面那位拿着猎鹰盾的骑士身上:“告诉我你的名字。”

    黑发骑士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某种深沉的情绪击中了:“我是阿格规文,您的第二个孩子……”

    说罢,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局促的补充道:“没、没有要责怪您的意思,我知道您没有生前的记忆,只是……这样已经足够了,能再次见到您,我真的很高兴,母亲。”

    “我知道你,阿格规文。”她说,“格蕾说,你是我所有孩子中最聪明的那个。”

    闻言,阿格规文的眼睛不禁闪烁起来,一种含蓄的喜悦融化了他气质中的冷峻:“您谬赞了……”

    这应该是她记忆中第一次与阿格规文交流,但在托付任务时,她对他似乎天生就有一种信任感:“能帮我照顾一下莫德雷德吗?”

    “当然,母亲。”阿格规文俯身将昏迷的弟弟抱了起来,“考虑到您和莫迪……莫德雷德殿下的情况,我特意准备了一辆马车。”

    “辛苦你了。”她下意识地回答,“你总是让我那么放心。”

    听到她的话,阿格规文倏地怔住了,半晌才缓过神:“您过去也经常这么说。”

    第91章

    四十二甫一睁开眼睛, 就看到一缕银色的发尾在她的睫毛尖打转。

    她刚拂开那缕银发,接踵而至的便是魔术师轻浮的笑脸——如此熟悉,几乎让她感觉时间倒流回了几天前。

    “这可真是不妙啊, 猊下。”即使是埋怨, 他依然给人以漫不经心的感觉,“居然被国王陛下抓了回去,大红龙和小红龙可不一样,是非常凶恶的哦。”

    四十二看着他:“你从以前就是这样吗?”

    对方点了点她的鼻尖,用一种如同情人耳语般旖旎的口吻轻声道:“什么?”

    “总在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后才跑出来讲风凉话。”

    “……啊哈,这一点确实无法反驳。”梅林苦笑道,“是不是有点体会到格蕾亲那么恨我的原因了?”

    这一次,她是从高耸入云的幽禁塔里醒来的。和t那令人捉摸不透的性格一样,梅林的房间——如果那能被称作是“房间”的话, 客观而言,它更像是一个观景台——并没有太多流露出他个人色彩的东西, 唯一吸引了她目光的是一只金色的鸟笼,但里面没有任何饲养过活物的痕迹。

    星之内海没有昼夜之分,这里的阳光看起来像是黄昏,会本能地唤醒身体里那种慵懒的倦意,但又弥漫着如同黎明般轻薄的朝雾。

    天空犹如玫瑰色的海洋,晚霞是海浪拍打岸岩后留下的浮沫,四十二眺望这奇异而瑰丽的美景时,倏忽生出了一股天地颠倒的错觉,仿佛是天空中的花瓣在风中打了一个旋,掉进了静谧的玫瑰海里。

    “不错的景色吧?”梅林走到她身旁, 为她摘掉了头发上的一枚花瓣,“大概是在这片无聊的土地上唯一的慰藉了。”

    “如果我恢复记忆的话……”她下意识地摩挲手背上的印记, “能够和骑士王一战吗?”

    “这么快就开始讲正事了吗?大哥哥准备好的甜言蜜语都没有去处了欸。”梅林叹了口气,“真是的,这种不得不在独处时讨论其他男人的窘境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

    四十二冷静地指出:“如果你再婆婆妈妈地发表一些闺怨似的抱怨,这种窘境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结束了。”

    “好过分呐。”梅林叹了口气,“要和亚瑟一战啊……这个特异点的他已经在伦戈米尼亚德的影响下异化为神灵了,即使是全盛时期的你,多半也会以两败俱伤落幕吧。”

    “不是说生前的事迹会影响英灵本人的能力吗?”四十二问,“在乌鲁克,我作为缇克曼努提议建造了用于断绝神代的哀悼之塔,还摧毁了诸神的国度,应该拥有对神特攻吧?”

    “这倒是一个好的切入点。”梅林思考片刻,“但也增加了一个隐患……猊下,你知道英雄王的神性数值是多少吗?”

    英雄王——好一会儿过去,四十二才反应过来那是指吉尔伽美什。

    尽管这个称呼本身不免让人有微妙的耻感,但当指代的对象变成了吉尔伽美什时,这种耻感瞬间就变得恰如其分起来,颇有些原汤化原食的味道。

    “他的母亲是宁荪女神,父亲卢伽尔班达是半神……两者结合,他本人的神性应该是英灵中最高的那档吧。”

    “如果论上限的话,确实如此。”梅林说,“可惜,因为他本人对神明怀有强烈的厌恶之情,所以实际体现出来的数值只有B级。”

    四十二很快就领会了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由于我作为'缇克曼努'对神秘的抗拒,即使恢复了记忆,我的魔术水平可能也会因此而降低?”

    “不仅仅是作为缇克曼努的时候,即使是身为'摩根勒菲'的你,对神秘也不抱有什么好感。”梅林耸了耸肩,“要不是天赋实在太过恐怖,以你对魔术那学完一门就扔一门的态度,绝对不可能达到那么高的造诣——换而言之,如果当初多少再认真一点,说不定最后会取代所罗门成为冠位魔术师哦,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收拾人理毁灭的烂摊子了。”

    她微微颔首:“感谢您在一千五百年后对我的指导,宫廷魔术师阁下,真希望我能有幸在生前就听到它们。”

    “啊哈哈,真是精妙的讽刺,不愧是英式幽默的开创者。”梅林讪笑了几声,“不过,无论你打算什么时候和亚瑟开战,在此之前都得先解决小红龙才行。”

    “莫德雷德?”四十二微怔,“那孩子看起来不像是会为了父亲向我拔剑的样子……”

    “当然不会——应该说,我们的王储殿下向来以违逆他父亲的命令为乐。”梅林嗤笑道,“然而很可惜,即使他不为亚瑟一方做任何事,他本身的存在也为其他圆桌骑士提供了加护。别说让他成为同伴,哪怕指望他当一个毫无作为的第三方都是不可能的。”

    “根据子不敌亲法则,他的权能不是会在我面前自动解除吗?”

    “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梅林耐心地解释道,“你应该也意识到了某些不太对劲的地方吧?加护本质上等同于神明的赐福,是幻想种赠与人类的礼物——换而言之,赠礼之人应当是主动的那方,至少要保有一定程度上的理性。”

    然而莫德雷德已经被那股狂躁之气折磨到近乎发疯,甚至被迫激化为龙形,任由让兽性主宰一切,才能勉强从这种狂躁中获得暂时的自由……

    “不错。”似乎读到了她的心中所想,梅林点了点头,“虽然提供加护的是莫德雷德,使他动用这项权能的却是亚瑟。”

    他的话让四十二有些许惊讶,不过也让她想起了之前的一个猜测:“所以莫德雷德究竟有没有遗传到妖精的血统?”

    “除了权能中本身就涵盖了'生育'的少数例子,大部分并非同源的幻想种之间都无法诞下后代——用人类的话说,就是存在'生殖隔离'。”梅林说,“龙和妖精也是一样,即使有人类作为媒介,也无法使两类幻想种的特性在同一个体上出现……啊,对了,梦魔和妖精从神秘的角度而言是同源的,所以可以生出同时具备梦魔和妖精特性的孩子哦。”

    她不打算对后半句话发表任何意见:“然而身为红龙的莫德雷德,如今拥有能赐予他人不列颠加护的能力,其中应该还有什么缘由吧?”

    “真冷淡呐,大哥哥感觉好难过。”梅林沮丧地把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很早以前我就想问了,难道猊下是什么调情免疫体质吗?”

    至少从外表上看,对方无疑是一名成年男性——但四十二并没有产生被异性靠近的心悸,反倒让她想起了在英国时,白马探的舅母丽塔夫人养的一条苏格兰牧羊犬。

    夜间散步时,它偶尔也会跃上公园的长椅,亲昵地依偎着她。苏牧那温热而蓬松的皮毛,和现在梅林头发的质感没什么差别。

    经过了一阵毫无意义的别扭后,梅林主动捡回了之前的话题:“其实很早以前,龙拥有岛之力并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或者说,正是因为有不列颠的加护,龙才会成为不列颠王权的象征。”

    四十二无视了他故意往她耳垂上吹气的小动作:“然而随着神秘的迅速衰退,龙的玛那内循环已经不足以让它们继续拥有岛之力了。”

    “玛那内循环?”梅林愣了一下,“又创造了新的魔术名词呢……但事实也许就像你所说的那样。总之,到了尤瑟王统治的年代,基本可以断定不列颠的加护会在你父亲这一辈断绝,连能否继续诞下成为超常者的孩子都成了问题,你的母亲也是基于这种前情而被选中的。”

    潘德拉贡的家徽之所以是红龙,是因为这个家族传承着红龙之血,在败给了作为异端的弟弟,也就是白龙伏提庚后,尤瑟王决定重新唤醒潘德拉贡家族体内沉睡已久的血统。

    实验的第一个成果是摩根勒菲,但因为身上没能体现出红龙之血,最后被归为了失败品,于是很快又有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亚瑟。

    颇为讽刺的是,没有继承红龙之血的她,最后却成为了岛之力的主人,并且与她日后的命运相互辉映——作为女性本来没有王位继承权的她,最后却登上了王座。

    “和亚瑟一样,莫德雷德早先也没有体现出拥有岛之力的迹象。”梅林说,“可那个时候已经无所谓了,你当时已经决定彻底葬送那个时代的神秘,让不列颠和平过渡到人类文明史。莫德雷德身上出现不列颠的加护,是在你死后……也就是拂晓的辉耀诞生之时。”

    四十二回想起了莫德雷德化龙后颅骨上的白色鳞片:“原来那是剑的形状……”

    “什么?”

    “没什么。”四十二摇了摇头,“所以说,莫德雷德的岛之力并非出于他自己,而是因为他继承了我的力量?”不过拂晓的辉耀已经成为了莫德雷德的宝具,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为他本人的权能了。

    “没错。莫德雷德现在的地位和你生前类似,和亚瑟一样是白垩城的王。”梅林说,“拂晓的辉耀是王权剑,在双王执政期间,王权名义上是平等且共享的。如果一方处于自动弃权的状态,主导权就会自动到另一方手里。也就是说,除非你回到白垩城重新坐上王位,或者杀死莫德雷德,否则你t就只能解除正在和你进行接触的骑士的加护,而且亚瑟还可以重复这种赐予。”

    “……确实是一个棘手的家伙。”

    “可不要小瞧神灵化后的亚瑟。虽然大哥哥我不赞同他的做法,但他确实为这次行动做了不少准备。”他戳了戳她的脸,“不谨慎一点的话,即使是你也会翻车哦,猊下。”

    对话进行到这,她心里已经大致有了对策:“换而言之,如果要打到他,先得解决莫德雷德的问题。”

    “没错。”梅林说,“不过在此之前,你在这个时代还有另一个因缘际会要去处理。先去寻找'死之要素'吧,猊下,别那么急着和前夫开战了。”

    闻言,四十二感觉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你到底有多少个'不过'和'在此之前'还没有告诉我?”

    “目前的话,只有这一个了。”梅林笑眯眯地说道,“仔细想想,好像在猊下问第一个问题时就该告诉您的,但是看您好像对莫德雷德的情况很感兴趣,就不小心忘掉了,哈哈。”

    真是一个马后炮……她脑海中都大致有一个流程了,居然才跑出来慢悠悠地补充这种关键信息,好想打他一拳。

    正当她勉强按捺着心中的暴戾之情时,一阵狂风席卷了静谧的花海,将天空中的花瓣绞得支离破碎,轻薄的晚霞聚成了厚重的积云,遮蔽了阳光,鸟笼剧烈晃动发出哐哐的声响,潮气吸附在白色的墙壁上形成了水珠,凝聚、滑落,留下一道道如同眼泪般的痕迹。

    梅林低声道:“察觉得比我想象中要快呢。”

    四十二看着塔外的景象:“这看起来不像是单纯地梦醒。”

    “他在切断和我特异点的联系。”梅林的语气很克制,却死死握住了她的手,“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见到你了,猊下。”

    她敷衍地点了点头:“对此我感到很遗憾。”

    “真敷衍呐。”梅林低低地笑了几声,然后飞快地在她的嘴唇上落下一吻,“对了,代我转告他……我不喜欢有人碰我亲过的地方。”

    …………

    “醒了吗?”

    外面还是夜晚,如果不用魔术的话,即使睁开眼睛,四十二也看不清什么东西……但在黑暗中,她能感觉到背后另一个人的体温,以及他那缓慢的、从耳畔拂过的吐息。

    她有点不太确定,这种对于某个人半夜忽然出现在自己床上已经习以为常的心态,是否还处于正常人的范畴。

    “不用怕。”对方在她耳边说道,“梦里的恶魔已经被赶走了,你不会再做噩梦了,王姐。”

    第92章

    面对这位半夜不请自来的客人——尽管理智上,四十二觉得自己有义务谴责对方这种有失体面乃至于可耻的行为,但是长期以往的经验告诉她,会这么做的家伙绝不会心怀愧疚,多半还很理直气壮,觉得自己没再做过比这更有道理的事了。

    “你没有以往的记忆,会不习惯也很正常。”她感觉到对方正隔着毛毯,用一种安抚小动物般的力道轻抚她的手臂,“我们早已是夫妻了,举办过盛大的婚礼,在圣母面前立下了会对彼此忠诚的神圣誓言,还共同孕育了莫德雷德,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虽然最开始会有点困难,但也请抱着包容的心态慢慢适应吧,王姐。”

    那种带着安慰意味的力道渐渐变成了轻柔的摩挲,四十二没有回答,她知道对方还有后话。

    黑暗中,她听见了对方温柔的询问:“刚刚在梦里见到梅林了, 对吧?”

    亚瑟的声音和梅林听起来非常相似——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语调都给人以漫不经心的感觉,只是后者喜欢用嬉皮笑脸的态度掩盖过去,前者则把这种情绪藏在谦恭的措辞中。

    如果这种轻慢的态度并非神灵化的后遗症,而是性格中与生俱来的一部分,那么他可真是一个令人讨厌到无可救药的家伙。

    没有得到她的回答,亚瑟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还是老样子,总喜欢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并因此而洋洋自得。”他捏了捏她的指节:“怎么没有戴戒指?”

    “英灵的魔术礼装会保留生前的饰品吗?”

    “当然……如果你认为它重要的话。”他的回答很平静,让她辨别不出喜怒, “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在眼睛略微适应黑暗后,四十二逐渐能看见房间里事物的轮廓了。

    夜晚的沙漠也不叫人清净,窗帘被狂风吹得簌簌作响,也让一缕月光沿着窗户的罅隙渗进房间里。那条窗帘似乎是之前用来挂在大厅里的锦织,中段有着如蕾丝般细密而轻薄的纹路,一只蛾子循着月光飞了进来,停留在窗帘上,仿佛陷入了一张巨大的蛛网。

    “看来他依然沉浸在那个自我欺骗的美梦里。”亚瑟忽然开口——四十二本以为那个有关梅林的话题已经过去了,但事实恰恰相反,他对有关梅林的话题有一种古怪的执拗,“总是如此……他认为自己是你生命中第一个至关重要的男人,如果当初不是他自己选择了放手,根本不会有其他人的事。”

    说到这里,他低低地笑了几声:“然而他最后做了什么?最初,他任由你嫁给了葛尔城公爵,待公爵死去你成为寡妇后,又亲手促成了我们的婚姻。他那么笃信命运,认为一切都被早早地钦定了,但又不肯轻易放手,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弥补内心的不忿……多么可悲啊,拥有永恒的生命,却在浪费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后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对此,四十二感觉心情很微妙。如果亚瑟心里真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不以为然,这个话题早就该在几分钟前终止了——但他不仅要再度提起梅林的名字,还要把对方的诸多往事挑出来嘲讽一遍,显然很计较对方时不时潜入她梦中的事。

    据说在凯尔特神话中,神灵化意味着一个人的感情会逐步减弱,最后彻底地失去作为人类的喜怒哀乐。

    因为不知道亚瑟王生前是什么性格,她对此无从判断……不过目前看来,至少神灵化还没有成功消除他性格中那爱吃干醋的部分。

    “不过,这种无望的恶性循环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他叹息一声,“等圣选结束,白垩城彻底建成后,我会亲手结束这错误的命运。”

    听到“圣选”二字,她心里才终于有了些微触动:“你真的认为这是正确的吗?”

    闻言,对方似笑非笑地回答:“怎么,您舍不得了吗?”

    “……我说的是圣选。”

    亚瑟沉默片刻:“抱歉,是我误会了。”他又顿了一会儿,“比起梅林和婚姻,更在意白垩城的事吗……还是老样子呢,王姐。”

    他从背后抱住了她,随后第二次叹气——比上一次更深沉,也绵长许多。他身上那股雪松的气味也随着体温一并传递过来,清冷、苦涩,但其中尖锐的部分被雨季的潮湿气息柔和了……不列颠的冬季。

    “我知道这个阶段会让你很难受……这是我的失职,我本想在你到来前准备好一切,却没想到阿赖耶那么早就召唤了你。”他说,“无需为此难过,王姐,这并非你的责任。因为'这么美好的国家不该轻易交给这种只会用暴力作为统治手段的家伙,必须有一个人从旁监督才行'——你只需怀着这样纯粹的悲悯之心,以女王的身份君临白垩城即可。”

    “美好吗?”

    “等一切结束之后,就会变得美好了。”他握住了她的手,“你还没有见过白垩城里面的样子,我保留了一部分葛尔城的构造,你可以像过去那样在光辉庭院里漫步,你所爱和爱着你的人都会陪伴在你身边。”

    四十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可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真诚,那么恳切——有那么一会儿,出于某种悲悯的心情(像他所说的那样),她努力试图与对方达成共情,投入到他所描述的美好愿景中。

    可窗外的狂风依然没有停息,窗框凄凉的呻/吟声只让她想起了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们,孤独无依地穿行在荒凉的沙漠中,寻找着一处也许根本不存在的栖身之所。

    他们以为那座宏伟的雪白城市会是一切痛苦的终点,最后迎来的却是他们生命的终点。

    许多t人的血流淌在沙漠中还未干涸,城中的人却能够毫无顾虑地过上幸福的生活,这就是他们口中那个美好的国度吗?

    “很久以前……”她轻声道,“当我的名字还是'缇克曼努'时,也有过和你类似的心情,希望以某种方式让一个人获得幸福。”少女明媚的笑容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艾蕾……她的名字是艾蕾,一个温柔的孩子。自我第一次见到她之后,就希望她能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是个小姑娘?希望她没有晚上和你睡一张床的习惯。”亚瑟捏了一下她的指甲,“你总是知道该怎么增添我的烦恼,王姐。”

    “然而当我的计划接近尾声,只需要得到她的首肯时,她拒绝了我。”她继续道,“她说,尽管她很感谢这份心意,可她不愿看到一个人——哪怕对方是她最憎恨的人,代替承受那些本该由她承受的苦难。”

    那已经是多久以前了事了?

    然而女孩面庞还是那么清晰,她的泪水,眷恋不舍,还有那双蕴藏着坚毅的眼睛……一切的一切,犹如往日重现。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我心里清楚,从头到尾,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结果。”她说,“而我更清楚的是,那个记忆里被我喜爱的人,一定会在那个时候拒绝我——换而言之,正是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才会让我产生无论如何都希望她能幸福的想法。”

    她反握住了亚瑟的手指:“那你呢,亚瑟?”

    亚瑟的手指在她的掌心里抽动了一下:“什么?”

    “你记忆中的我,会接受你此刻的说法吗?”她说,“那个和你共享王座,在圣母面前立下了神圣誓言,还一起孕育了莫德雷德的摩根勒菲,是可以将那些无辜之人的痛苦抛之脑后,安然地统治着这个纯白之国的人吗?”

    他没有回答。

    “或者反过来说,若我此刻安然接受了你的说法,可以对墙外所发生过的一切熟视无睹,从此无忧无虑地享受着在白垩城的时光——就像你所说的那样,在光辉庭院里漫步,身边陪伴着我所爱且爱着我的人,完全不会想起自己的幸福究竟建立在怎样残忍的行径之上……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是你心里一直期盼的那个人吗?”

    他还是没有回答。

    可能是因为对过往记忆的自我剖析,也可能是因为夜晚天然地会使人产生倦意——随着亚瑟不断延长的沉默,她的眼皮渐渐沉重,那种昏沉的感觉再度如海潮一般朝她袭来。

    四十二压抑住了想要打哈欠的冲动,那种蛰伏在体内对睡眠的渴求反而变得更强烈了。

    就当她半睡半醒,默认为这个夜晚不会再等来任何回答时,身后又响起了亚瑟的声音,但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甚至没有再触及这个问题,他心中的某个部分在她的质问中无声地逃走了。

    “当初还在卡美洛特的时候……”对方似乎陷入了某种怅惘的情绪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安魂曲,反而助长了她体内不断蔓延的困倦,“我一直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我在阳台上看到你和莫德雷德共同种下了一颗冷杉树种子。”

    “只有在每年的圣诞祭典竞技上获胜,才有资格为广场上最大的那棵圣诞树装饰最顶端的金色星星,因为胜者几乎只会在兰斯洛特卿和艾斯翠德卿之间诞生,莫德雷德很不开心,所以你允许他在狮心堡的庭院里也种一棵树,让他自己装饰树顶的星星。”

    “在你去世后的第二年,那棵树已经长得很大了。有时候,我看见莫德雷德,还有高文卿、加雷斯卿他们一起在树下野餐,升起炉火喝热牛奶——你生前总是监督他们要喝煮过的牛奶。有时候还会打雪仗,一般赢的都是高文,但认真起来的话,阿格规文是对高文的胜利最有威胁的那个……”

    他的声音愈来愈轻,愈来愈模糊。

    “那时候我心里总是会想,如果你也能看到这一幕就好了……王姐,那棵树后来长得很高了,就像狮心堡那么高……”

    也许是他梦呓般的呢喃,四十二睡着后,竟真的做了一个和卡美洛特有关的梦。

    那是冬季的不列颠,庭院里银装素裹,那棵未来将会枝繁叶茂、几乎和狮心堡一样高的冷杉此时不过是一株嶙峋的小树。莫德雷德的雪球不小心砸到了只是刚巧路过的阿格规文,一贯严肃的执政官面色铁青地加入了战场,像对待一只松鼠那样把躲在灌木丛后的弟弟拎了出来。

    “王姐,能麻烦您过来一下吗?”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树枝上好像长出了奇怪的草团……”

    她只是瞥了一眼:“那是槲寄生,本来就是寄居在其他树上的植物。”

    “是、是这样啊……”对方急促地咳嗽了几声,脸颊通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那个……王姐,我……”

    她忘记了后面的事,只记得到处都是笑声,追逐打闹的孩子们比早晨的小鸟还要吵闹,不列颠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皑皑的白雪上,那种清冷、苦涩,带着点雨水气息的味道在她的唇齿间弥漫。

    第93章

    当四十二醒来时, 亚瑟整理好了装束,站在窗边凝视外面的景色。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窗外只有一望无际的沙漠,但他的神情很专注,好一会儿过去才回过神,抬起头给了她一个姗姗来迟的微笑:“抱歉,想事情有点入神了。”

    她谨慎地朝他颔首,权当是打过招呼了,当她起身下床时,亚瑟将桌子上的木匣子朝她的方向推了一下。

    “我为你准备了衣服。”他微笑道,“早餐过后,我得先回一趟白垩城。不过别担心,我会让阿格规文卿来陪你的,他在这里还有一些事要处理,能陪伴你很长时间。”

    还有一些事要处理……这让四十二想起了传闻中被关在这里的静谧,但表面上,她依然不动声色:“我现在就穿着衣服。”

    “女人的衣柜里从不缺少一件新衣服——虽然这是你当初哄骗那些高卢的贵族小姐们时说的。”亚瑟说, “你现在穿的是接受百姓谒见用的正式礼服,虽然非常美丽,但对于行动而言还是有些不便吧?何况你现在并不在自己的御主身边,穿常服也是对魔力的一种节省,何乐而不为呢?”

    四十二打开木匣子的匣盖,里面有一件绸质的黑色长裙,看面料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中东地区能够自产的东西,倒像是罗马帝国时期从东方进口的丝绸,她猜这多半是她作为“摩根勒菲”时的旧服。

    她看向不为所动的亚瑟,礼貌地提醒道:“你可以出去了。”

    “为什么?”

    “……你的'为什么'是在对什么发表疑问?”

    “我们是夫妻。”他用如同给幼儿启蒙般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 “我想无论是法律还是道德,都不会因为一位丈夫看自己的妻子换衣服而谴责他的。”

    “法律和道德确实不会。”她冷酷地说,“但是我会。在我把你的脑袋摁到地板上前,从我眼前消失。”

    亚瑟以一种带着点纵容意味的无奈神情,微笑着点了点头,先是为她拉上了窗帘,随后又在离开时关上了门。

    在将木匣里的衣物全部拿出来并查看后,四十二彻底确定这是欧洲风格的服饰。她先是穿上了深红色的绸缎内衣,那件黑色的皮质腰封被她随手丢到了一边,但她选择穿了那件灰色的镶边衬裙——没有原因,只是她潜意识地觉得应该这么穿,即便衬裙在这种气候下只会显得厚重而闷热。

    同样是出于这种心理,她也穿上了黑色的长袜——另一半原因是不穿袜子的话,光脚穿皮鞋会很难受。再后来,经过长久谨慎的考虑与权衡后,她还是穿上了内腰带,防止长袜的袜口全部蜷缩在她的膝窝处。

    当她用腰带下摆的细丝带扣住袜口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伴随着亚瑟礼貌的询问:“我可以进来了吗?”

    真是恰到好处的节点,仿佛他很了解她通常要用多少时间换衣服一样。

    剩余的物件中只剩下了绸带领结、一双黑手套和一顶同色的小圆帽,都不算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过,当那种残留在身体里的习惯不再发挥作用后,她倒是渐渐意识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请进。”t

    推开门后,亚瑟滞了一下——很短暂,而且掩饰得很好,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与其说那是被某种美丽事物冲击的微怔,不如说是突然陷入回忆中的恍惚:“……很适合你。”

    她在他面前拿起那双纱制的黑色手套,慢慢地穿戴上:“没想到你会乐于见到自己的妻子穿丧服。”

    亚瑟没有回答,而是踱步到她面前,拿起了那顶漆黑的圆帽为她戴上,然后轻柔地抚平黑纱上的褶皱,心平气和地说道:“不一定是为我穿的。”

    随即,他又为她系上了领子上的缎带,并灵活地打了一个结,这时她才发现缎带上还有一枚领扣,金色的太阳标志,迸发出十二道波浪形的光线……米斯里尔家族的家徽。

    “……恶趣味。”

    “难以反驳。”亚瑟低沉地笑了,“但您穿这一身很美,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尽管亚瑟让驻守在这里的人准备了早餐,但他本人并没有留下来享用,因为他还需要回白垩城处理其他事情。但他坚持陪她一同到用餐的地方,在穿过走廊时,他主动站在靠外的那一侧,用自己的披风为她遮去了吹来的尘沙。

    临近分别时,他很自然地站在她跟前,并用笑容和眼神示意他在等待一个临别吻。

    四十二对此不为所动:“骑士精神里也涵盖了暗示别人的遗孀给你吻别做礼物吗?”

    “何止。”亚瑟微笑着吻了吻她的面颊,“我还娶了她。”

    负责准备早餐的也是肃正骑士。据她观察,这群数量庞大的初级骑士应该是某种类似人造人的魔术造物,被他们的造物主赋予了相同的特性,在款式相同的头盔下,他们长了同一张脸,没有任何个人习惯,不对任何事物表现出偏好,是被人带着强烈目的性制造出来的。

    四十二很难想象他们在土灶台前生火做饭的样子,成品也确实糟糕透顶。

    她知道责任不在他们,但她宁可去草坪上啃草根,都不想享用这种咀嚼起来有砂砾口感的煎鸡蛋——而之所以称其为煎鸡蛋,仅仅是因为这是它在外观上看起来最接近的一种食物,她甚至不是很确定自己究竟在吃什么。

    好在对于英灵而言,进食并非必要的需求。在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后,她怀着对于浪费食物的愧疚之心,正想礼貌地表示自己打算离开时,另一位不速之客来了。

    “母亲!”

    阿格规文风尘仆仆地走进了门,将自己的皮草披风交给了旁边的肃正骑士,似乎是不想把外面的灰尘带到餐桌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有些拘束地站在离她较远的一处桌角边:“请允许我向不列颠的瑰光行礼,愿您有美好的一天,母……猊下。”

    “何必那么拘谨?”她说,“坐吧,阿格规文。”

    尽管没有相关的记忆,但阿格规文属于那种个人气质很明显的人,以至于她几乎能猜到他的成长轨迹——天性内敛,从小接受次子教育,以辅佐兄长为己任,年幼时便严于律己,时而还要代替母亲和长兄照顾年幼的弟弟们,长大后成为了执政官,需要担负起一个国家的重任,气质也因此变得愈来愈冷峻,给人以不近人情的表象。

    四十二甚至还觉得,长子高文多半是一个和阿格规文性格完全相反的人。

    不过直到对方入座后,她才忽然反应过来,这种说法似乎是在暗示对方一起共进早餐——阿格规文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是对她的装扮表现出了极尽克制的震惊。四十二觉得,无论此时餐盘上的是珍馐还是砂砾,他都会食不知味地咽下去。

    “您……”阿格规文用一种谨慎的、含蓄的口吻说道,“很久没见您穿这身衣服了。”

    “确实。”她扯了扯嘴角,“相信你们尊敬的陛下也很久没见过了。”

    “……我想也是,您不会主动提出要这么穿的。”阿格规文叹了口气,对旁边的肃正骑士说,“把早餐撤下去吧,然后全部离开,关上门,我有事要与猊下切谈。”

    肃正骑士照做了——从四十二视角来看,整个过程就像是阿格规文在肃正骑士体内输入了指令,然后肃正骑士按照代码作出了反馈。

    合上门后,整个房间霎时变得昏暗起来,也让对方本就严肃的面容显得更加阴郁了。

    阿格规文继续道:“很遗憾让您品尝到这样的餐点。”他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纠结,“我不像加雷斯那样擅长烹饪美食……但你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做一些土豆泥给您。”

    “你还会做土豆泥?”

    “是的,您的所有孩子都会做。”她看着对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盖因是托长兄的福。”

    “我并不是很饿。”她继续问道,“莫德雷德还好吗?”

    闻言,阿格规文的嘴唇紧抿,沉默许久后才回答:“也许。”

    真是一个有趣的回答……她思考片刻,“他不在这里?”

    “是的,陛下将他带回了白垩城。”阿格规文说,“莫德雷德殿下身份特殊,待在本土更有利于他的恢复。”

    她轻轻点击桌案:“也能顺便防止我对不列颠的加护做些什么,确实是一个两全其美的选择。”

    阿格规文局促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嗫嚅道:“……抱歉,我绝无想要欺瞒您的意图,也没有这番自信。但作为执政官,我有义务完成王的嘱咐。 ”

    四十二叹息一声:“阿格规文卿,我是你的王吗?”

    这一次他回答得很快,也很肯定:“当然。”

    “若我发出质询,你是否有回答我的必要?”

    “绝不敢有任何隐瞒和谎言。”

    “那么现在就回答我一个问题,阿格规文卿。”她说,“那些通过了圣选,同时也被你们杀死了妻儿、亲人和好友的百姓们,真的愿意安定地生活在这座无垢的理想乡里吗?”

    听到她的话,阿格规文的肩膀倏地颤抖了一下,神情艰难地回答:“不是您想象的那样……母亲,白垩城笼罩着特殊的结界,能令住在里面的百姓感到平静,削弱他们对墙外世界的好奇心,最后彻底忘记自己的过去……”

    “所以,你们先是杀死了他们重要的人,然后愚弄他们,让他们忘却曾经的仇恨,乐观地相信你们是为他们带来幸福的存在。”她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阿格规文卿,我有任何理解错了的地方吗?”

    听到这里,最后一丝血色也从阿格规文的面庞褪去了,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没能给出任何回答。

    “阿格规文,你是我最聪明的孩子。”看到他痛苦的神情,她的语气不自觉地稍微软化下来,“在做这些事之前,你难道没有任何深入的思考吗?”

    他哑声回答:“我思考过,母亲。”

    “然后你认同了亚瑟的做法。”

    他再度陷入了沉默,在漫长的等待中,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如果不是阿格规文就坐在她面前,她甚至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在她几近对时间的流逝丧失了感知时,才听见了阿格规文的回答——沉重的、压抑的:“……不,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认同陛下的做法。”

    “可你还是辅佐他完成了他的一切计划。”

    “是的。”

    “为什么要去做一件你自己根本不认同的事?阿格规文,就因为他是你的王吗?”

    “因为……”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您临终前对我说,要好好辅佐陛下。”

    第94章

    四十二沉默良久——她有许多种办法可以驳斥他,使他无地自容。她知道在那层冷硬坚毅的外表下,他是一个敏感的孩子,她能够轻易击溃他伪装的躯壳,让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血淋淋地暴露出来,在心理防线崩溃后,他就会彻底为她所操控了。

    可她只是叹了口气:“即使王做了错误的决定,你也要辅佐他去完成这个决定吗?”

    “我不明白……”阿格规文低着头,仿佛在凝视桌面上的磨痕, “或者说,我不确定……如果王的决定是我不认可的,就能证明是王的决定错了吗?”

    四十二突然发现,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桌案下的阿格规文正不自觉地绞着手指——就像很多家庭里的第二个孩子那样,心里藏着对长兄的自卑,习惯于用苛刻的态度对待自己,以求取父母的关注,所以更加害怕面对父母失望t的眼神。

    “在您死后, 陛下执政期间发生了一次巨大的政治动荡。”他低声道, “陛下想要追责利恩斯侯爵和他的党羽们,并且彻底清算洛锡安的旧贵族, 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怠惰使瘟疫害死了数以万计的人,也因为……这场瘟疫害死了您。”

    四十二早已从梅林口中听说了这件事,并且知道了最后的结局,但她没有打断他,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正在认真倾听。

    “然而,戈达德公爵极力阻止了陛下。”说到这里时,他神情中的戾气骤然加重了,“他不仅主动去游说御前会议的其他大臣投反对票,还瞒着陛下偷偷买通了大法官,将责任全部推给了一个早就家道中落的的子爵……真是可笑,如果前去拘捕他的骑士再晚两天,恐怕他在出庭前就已经死于梅毒了。”

    “起初我不明白戈达德为何会这么做,您生前是如此委重他,他却选择包庇那些人,我更不明白,陛下最后为何会选择屈服……在听到消息的一刹那,我什至感觉自己被陛下背叛了,此前的一切期待都是那么可笑……”

    说着,阿格规文的声音不禁嘶哑起来,靠着最后一点毅力和自尊,他克制着没有让那些痛苦变成无可遮掩的眼泪。

    从他平铺直述间夹杂的沉郁和讽刺中,四十二逐渐了解到,他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表露心迹的人——或许是因为不擅长,又或许是因为他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无论最初的原因是什么,岁月最后还是把这个答案变成了“不擅长”。

    在阐述自己内心的恨意时,他显得很笨拙,在讲到哀恸之处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克制自己,好不让旁人察觉到自己的脆弱。

    在她生前,他就是这样的吗?她不禁问这么问自己,还是在她死去之后,他才变成了这副孤独到快要死了的样子。

    “某种力量——也许是愤怒,也许是仇恨——请原谅我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我只记得当时我唯一的愿望是立刻让戈达德死去,为此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即使是我的性命。我表面上默认了陛下的决定,但私下调开了王宫的守卫,趁夜前往加罗德暗杀戈达德……”

    他倏忽噤声,像是一盒磁带,突然被那些潮涌般不期而至的回忆剪断了,他的神情中流露出沉郁之色。

    “我……”阿格规文的声音愈来愈喑哑,“非常抱歉,我……我最后……”

    四十二看着他,轻声为他说完了剩余的话:“你最后失败了。”

    闻言,阿格规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是的。”

    “戈达德说服了你?”

    他不再绞动手指,嘴唇反复翕张,但很久没能说出什么——这里是圣都的领地,他是亚瑟王信赖的骑士,可他坐在这里,表现得像是一个外来者,因为面前这张陌生的桌子而惶恐不安,仿佛空气中弥漫着她看不见的霉菌,正在啃噬他的皮肤。

    好一会儿过去,她才等来他的回答:“是的。”他的呼吸声听起来像是一个快要溺水至死的人,“请原谅我,这其中有许多复杂的原因,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同您解释……当时瘟疫蔓延的情况很复杂,不仅仅是那些罪恶的人,连一些忠诚于您的人也因为某些原因而深陷其中,而且因为某些客观因素,北方对陛下的观感很糟糕。为了捍卫自身的利益,那些罪人会不择手段地反对陛下,甚至是利用您的名义……整个国家都会因此陷入动荡。”

    其实她多少能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在不列颠这个孤独的岛国上,所有的故事都是那么按部就班,告诉了开头,就能在梦里想到结尾。

    她主动中断了话题:“这就是你最终决定回应召唤,为亚瑟效力的原因?”

    “是。”从回忆中抽离后,他的语气终于平静了一些,“这件事让我意识到,我认为是恶的决策,可能是对整个国家更好的选择,我认为是善的决策……也可能会给国家带来灭顶之灾。”

    “尽管陛下的决策并没有说服我,然而陛下所描绘的未来——美好且稳定的国家,善良的人们都能在这里安居乐业,那样的愿景是我所希望的……最重要的是,如果我无法提出更好的方案,只是一味否定他人的想法,或许只是让我成为了人们通往幸福路上的绊脚石。”

    “杀死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也是通往幸福之路上或不可缺的一环吗?”

    “待陛下拔枪后,白垩城之外的土地会被悉数毁灭,大地化为一片荒芜,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会因为人理烧却而死。即使放他们离开,最后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只是时间早晚的区别。”阿格规文说,“然而,如果不去处理剩余的人,他们可能会聚集在白垩城附近不肯离去,为了获得进城的机会而妨碍圣选,又或是阻止后来的流浪者参与圣选,以防降低自己被选中的可能性,一些原本有可能通过圣选获得救赎的人们,也会因此丧失机会……两害相较之下,我认为这种手段是可以接受的。”

    她先是端详他冷峻的眉目,到消瘦的脸颊,和那因为没有胡须修饰而显得严肃的薄唇,一个成熟得过早的年轻人——直到这时,四十二终于意识到了气氛中那种古怪之处的来源。

    她觉得阿格规文讲述的过去是那么遥远,不像是与他有关,更不像是与她有关,这个故事属于几个在一千多年前就消失了的人。

    但对阿格规文而言,这个故事就像是曾经的序曲,他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是面对一个久别重逢的人,没有半点陌生与疏离,仿佛他们前一天还在说话… …唯一不同的,是他言语中的谨慎和萎靡,好像从一千多年前开始,他就在为面对今日的责难而做准备了。

    “既然你已经这样说服了自己,也打算以同样的理由来说服我。”她凝视他的眼睛,“甚至已经动了手,一切都没有回头路了……为什么你还是那么痛苦呢,阿格规文?”

    阿格规文僵住了——如果说他之前只是有些微的动摇,现在则是彻彻底底被某种痛苦击中了:“因为……当初决定这么做的时候,我曾怀着侥幸的想法,以为只要在您到来之前完成这一切,就不必面对您失望的目光……”

    他佝偻着将自己的脸埋进掌心里,没有让自己的母亲看到他最脆弱的表情,然而他的肩膀不断颤抖着,那种歇斯底里,如同抽泣般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里渗出。

    “可在真正见到您之后,再回想起自己当初侥幸的心情……忍不住对怀着这样卑劣想法的自己,感到非常失望……”

    ×××

    阿格规文恍惚地回到了房间,当他在椅子上坐定时,依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试图回忆起餐桌上的后续,但只是依稀想起了母亲温暖的怀抱——熟悉到让他近乎落泪——以及她如摇篮曲般轻柔的呢喃,或许是某种古老的咒语,使他的内心逐渐安定下来,也慢慢产生了倦意。

    咒语的效果依然在持续,现在还只是中午,他并不习惯在这时睡午觉(这通常是他加班的时候),但还是难以抵抗困倦的蚕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又梦见了那个夜晚,梦见自己骑着战马匆匆穿过荒僻的小径。

    那一夜下着蒙蒙的细雨(不列颠总是在下雨),道路泥泞不堪,然而他勒紧缰绳,让马儿敏捷地避开了每一处泥泞的凹坑和尖锐的砂石,他生前也曾多次参加骑士们的比武竞技大会,但没有一次骑得这样好——他超越了自己,如果母亲在的话,一定会这样称赞他的。

    戈达德·科兹莫·格林出生自加罗德一个古老但已经没落的贵族家庭,但未能受到南特斯王的重用,并且在门第森严的加罗德处境艰难,若非他足够机敏,早早投靠母亲——尽管才能也是他受到母亲提拔的原因之一,但也只有母亲才会不计较出身,仅仅因为一个人的能力而重用他。

    若非如此,格林家族只配在光辉庭院举办宴会时坐在最外围,更不用说成为御前会议的一员了。

    然而他背叛了母亲……这个想法如同诅咒一般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他包庇了害死母亲的罪人t,这个可恨的叛徒,他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尽管亮出执政官的身份,即可名正言顺地进入公爵府邸,但他还是避开了守卫,偷偷溜进了戈达德的卧室,因为他已经决定要违背一直以来的骑士精神,绝不会让对方轻易地享受死亡。

    当他翻过阳台时,戈达德公爵正穿着睡袍,在一支点燃的牛油蜡烛边阅览信笺。他听见了铠甲磕碰的声音,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转过头,但真正看到他时,老人的表情反而平静了下来,仿佛早就知道今夜会有一位不速之客光临。

    “好久不见,阿格规文阁下。”戈达德得体地朝他点了点头,“没想到会在那么晚的时候见到您,希望这糟糕的天气没有给您添太多麻烦。”

    “是有些麻烦。”他低声回答,“但若要与我即将做的事情相比,这些都不算什么。”

    “放轻松点,阿格规文阁下。”戈达德说,“如果从这个阳台上翻过来的是你的任何一位兄弟,此刻我应该已经人头落地了——上帝保佑,最后来的是你。”

    他抽出铁剑,漆黑的剑身在烛火下泛出冷光:“确实如此……因为我不会让你走得那么轻松。在此之前,你有许多罪孽尚需偿还。”

    “太晚了,阁下。”听语气,对方似乎真心实意地为他感到可惜,“因为你已经让我开口说话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因为当我开始说话后,你就将不可避免地对我是如何说服了陛下而产生好奇。”

    尽管不想承认,但阿格规文的确迟疑了一下。

    “您的心已经动摇了,阁下。”戈达德说,“既然如此,何不坐下好好聊聊呢?您一直是猊下诸多孩子中最深思熟虑的那个,很适合成为那个能够避免王国动荡的契机。”

    他沉默片刻:“你以为自己的死亡能引起整个王国的动荡?不要太高估自己的价值。”

    “我本人当然没有那个价值,阁下。”老人叹息一声,“但我的死亡会成为一个信号——国王并不打算将此事轻易揭过,他所许诺的和平不过是虚伪的谎言。这件事会教所有旧贵族惊慌,让他们奋起反抗。他们会游说御前会议的每一个成员——也许他们之中本来就有御前会议的成员——以及任何一块土地的领主,竭力反对陛下的任何决策。如有必要,他们甚至会利用猊下的名义……”

    “住口!”阿格规文怒喝道,“所有人都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母亲!”

    “是吗?”戈达德并不生气,反而温和地朝他微笑,好似一位好脾气的老师看着自己的学生,“当然,所有人都知道——布伦特子爵,一个可悲的人,倒是很适合死于梅毒这种可悲的结局。”

    他握着剑柄的手不住地颤动:“这是你们的谎言……如果你没有忘记的话,不列颠不只有北方一支海上舰队。”

    “重要的不是谁说了真话,谁说了谎,阁下。”他说,“而是人们愿意相信谁的话。事实上,他们才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他们只想为自己的怒火找一个发泄口——当然,由于猊下在民间极受爱戴,我毫不怀疑人们想把这件事追究到底的决心,但这不妨碍他们认为最有趣的那个说法更适合成为真相。”

    阿格规文彻底陷入了沉默。

    “很高兴您已经平静下来了。”戈达德说,“那么紧接着要发生的事,您多半也能料想到了——不错,北方将会成为各种谣言的温床,许多吟游诗人都会高歌同一个故事,说藏在故事后的罪魁祸首其实是陛下,因为猊下在执政时总是占据上风,使得陛下内心的不满日渐堆积,否则为什么猊下在瘟疫期间依然能坚持处理各项事务,偏偏在一切开始好转时突然辞世?那个在北方落难时不见踪影,最后却得到了全部好处的人究竟是谁?”

    “……别再说了。”他无力地说道。

    “当然,国王党也能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对方的语速慢了下来,“然后整个国家都会陷入政治争斗的漩涡,人们在各种谣言中惶恐不安地生活着,也许还会发生战争。猊下死后,高卢和罗马人本就对这片大地虎视眈眈,海伯尼亚岛①也岌岌可危。以我个人之见,也许您应该先把精力集中在安抚海军大臣上,他有着和你的兄弟们一样的固执,不知道自己要为这份坚持付出怎样的代价……这就是我一直很不赞同猊下提拔平民的原因,他们永远不懂得考虑大局。”

    戈达德停了一会儿,似是在观察他的面色。

    “您看上去很失望。这很正常,我曾经也相信理想国确实存在……但梦总是会醒的。”老人站起身来,慢条斯理道,“运作一个国家的重点在于维护国家的稳定,您真正该捍卫的是秩序,而非正义——要接受这个事实很难,我能体会您的感受,这将会是艰难的一课。”

    他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如果这个国家连正义都能弃之不顾,如果……如果管理这个国家的人都舍弃了自己的良知,这样的国家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噢,阁下,为何您非要招摇自己的那点良知呢②?”戈达德重重地叹了口气,“是了,也许您现在能求得一个正义的结果,但很多百姓会因此而遭受苦难,整个不列颠可能都会陷入危机,那些人难道不值得您的良知吗?”

    “我……”他抗拒着,不愿承认自己已经屈服了,“可是……”

    “别露出那么愧疚的表情,阁下,我从未因为您有良知而指责您。”戈达德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您得知道,并且去习惯这一切。世事无常,良知所在的道路,和您应该走的道路,有时并不在一个方向上。”

    第95章

    “这里就是关押着那位静谧小姐的地方吗?”藤丸立香用力眨了眨眼睛,想要在黑夜中看清堡垒的轮廓,“给人一种戒备森严的感觉呢。”

    马修补充道:“是的。肉眼可见的范围内,外城巡逻的士兵共有十人, 城墙上方也大概有十余人。”

    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管他们有几个人,全部杀掉不就好了。”

    由于在长相上的(过分)相似,立香以往总把他当作暴躁版的幼吉尔看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在听闻女王被莫德雷德抓走后,他的脾气就越来越像他成年版的父亲了,颇有点本性暴露的意思,时时刻刻都能唤醒他内心深处对乌鲁克属生物的应激反应。

    “别这样,乌尔宁加尔。”他干巴巴地劝道,“之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除了要救出静谧小姐,还要趁机俘虏暂时驻守在这里的圣都执政官阿格规文,逼他交代莫德雷德的下落,又或者用于人质交换,要求他们交出猊下……”

    “迦勒底的御主哟,你不会真相信事情能这么顺理成章吧?”乌尔宁加尔语带嘲讽, “对了,那个叫什么阿规的骑士,好像还是'摩根勒菲'和前夫的孩子?那就更可笑了。如果在这里的是父王,你能想象他会为了母……缇克曼努和恩奇都阁下的孩子,而把她本人交出去吗?等你们把那个阿规的脑袋丢到骑士王面前时,对方或许还要谢谢你们帮他解决了一个麻烦呢。”

    “……不是这样的。”格蕾僵硬地反驳道,“陛下对猊下的所有孩子都很好,他不会这么想的。”

    “闭上你的嘴, 人造人。”乌尔宁加尔目光冰冷地瞥了她一眼,“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好歹也是一起并肩作战的伙伴。”立香讪讪道,“话说回来,既然你一开始就不相信制定好的计划,为什么还那么执着地要跟过来啊……”

    “好问题。”他冷笑一声,“不如问一问你旁边的这个废物,到底还打算把事情搞砸多少次吧。”

    格蕾没有回答,只是缄默地看着自己的皮靴。

    她的隐忍并非出自屈辱或恐惧,而是纯粹的忏悔——自从与猊下重逢后,她曾发誓绝不再离开她,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化为红龙的莫德雷德将她带走……

    虽然她相信殿下不会伤害自己的母亲,但因为造物与造物主之间的联系,在猊下从眼前消失的刹那间,格蕾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也随着她的离开而被剥离了。

    “我统共只离开了t缇克曼努两次。”乌尔宁加尔看着她,语气中嘲弄的意味减轻了一些,那种尖锐的杀意却更明显了——在场的人都毫不怀疑,他下一秒就会捏断格蕾的脖子,“第一次,她的灵基无端受损,昏迷了整整一夜;第二次,她出使埃及,却在回归途中被一只会飞的畜生抓走了……格蕾·米斯里尔,你到底有什么用?”

    格蕾依然回以沉默。

    虽然嘲弄对方能给乌尔宁加尔带来暂时的快意,但带走了她的是莫德雷德——一个身体里流淌着她的血,并且同样在未来继承了大统的家伙,这才是让他最为恼火的地方:“总之,我对你们那些婆妈的计划没有半点兴趣,尽管像老鼠一样在下水道里乱窜吧,我会按照自己的步调解决这一切。”

    半晌过去,格蕾忽地开口:“猊下……”

    “如果你是想说一些诸如'我是她的造物''她亲自用遗传因子制造出来的作品'之类老调重弹的话,就趁早闭嘴吧。”乌尔宁加尔打断了她,“你的性命——以及那些无聊的自鸣得意,两者之间你只能拥有一个。”

    格蕾无视了他的恼怒,自顾自地继续道:“在下感受到了猊下的气息,她就在这座堡垒里。”

    “猊下也在这里?!”通讯毫无预兆地响起,“倒是解释了这里的守备如此森严的原因……”

    “你快把我吓死了,医生。”立香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缓解着紧绷的神经,“最近医生你不光经常摸鱼,还老是这样一惊一乍的,不会是更年期提前发作了吧?”

    “好、好过分!”罗曼小声抱怨道,“我今年才三十岁欸……”

    “也是。”立香十分体谅地回答,“三十岁,从未交过女朋友并且是一个童贞男,的确需要温柔地对待您呢。”

    对方发出草食动物般可怜的啜泣声:“呜……我才不想因为这种原因被温柔对待,而且为什么这种时候才用敬称啦……”

    “你们可真是没什么紧张感,迦勒底的人都是这样子吗?”百貌叹了口气,“如果女王真在这里的话,反而节省了不少功夫。”

    “哼,这方面确实做得不错。”乌尔宁加尔满脸不情愿地说道,“虽然作为她的造物而言是各种意义上的无能,但当作番犬来用的话,倒还算合格。”

    “乌尔宁加尔阁下。”格蕾平静地回答,“对于您的指责,我没有任何想要反驳的意思。我和您同样痛恨如此无能的自己——但这份自我憎恶,是出于对猊下的尊敬与爱,我对您是没有半点愧疚的。”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从乌尔宁加尔身上掠过:“另外,您口中所谓'前夫的孩子',曾在猊下腹中孕育了整整十个月才诞生,是米斯里尔家名正言顺的次子,'阿格规文'这个名字也是由猊下亲自决定的……至少比某些人,亲近了九个指甲盖的关系。”

    乌尔宁加尔的手指抽动了起来,因为过分用力而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你这家伙……”

    “等等——都给我停下!再这么下去,天亮了都不会有结果的。”藤丸立香强行介入两人之间,在胸口比了一个巨大的叉字。

    这几天里,他一直在想办法平息这两人明里暗里的斗争,简直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也是托这两人的福,原本两天的行程被拖拉到了三天。

    虽然藤丸立香知道英灵之间有高低不同的兼容性,但也没见过能这样互相拖后腿的……

    唉,他开始明白为什么猊下总让他们错开工作了。

    “折中一下怎么样?乌尔宁加尔按照自己的脾气在堡垒里大闹一通,吸引敌人的注意力,顺便寻找猊下的下落,然后我们悄悄潜入地牢营救静谧小姐,这样的安排大家都能接受吗?”

    “很不错的战术安排。”格蕾赞赏地点了点头,“在下没有什么意见。”

    乌尔宁加尔则用一声冷哼作为回答,但终究没说什么反对的话。

    “不错啊,迦勒底的御主。”百貌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来你已经初步掌握控制恶兽幼崽的方法了,再接再厉。”

    “我才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再接再厉。”藤丸立香捂住脸,发出了和罗曼类似的哀吟,“快点回来吧,猊下,我现在好想回高中好好学习数学……”

    ×××

    因为冗长的噩梦,阿格规文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危险的到来——甚至恰恰相反,他是被一名肃正骑士从床上叫醒的。

    这名骑士的咽喉处有一道深刻的刀伤,几乎把他的脖子砍断了一半。每说一句话,他的伤口就因为食道里流窜的气流而外翻,和他的嘴唇同步翕张,像是脖子上又长了第二张嘴,还伴随着几滴溅到脸上的鲜血… …

    由于这充满震撼力的景象,令他醒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怀疑眼前的一切其实是刚才那个噩梦的后续。

    “阿格规文阁下。”因为喉咙上的缺口,对方说话时伴随着嘶嘶的漏气声,“有敌袭。”

    话音刚落,这名骑士便脖子一歪,无力地倒在了地上,但不是普通人死亡时的那种样子,更像是一个发条不再旋转的锡兵玩具,因为不会感觉到疼痛,他们停止运作后,脸上仍有着生前那种严肃的表情。

    阿格规文看着他,越发怀疑自己仍沉浸在噩梦中,只是梦里的场景变得更加荒诞了。

    但接踵而至的震动将他拖回了现实——是英灵,而且就在这堡垒里。

    阿格规文循着声音寻找着躁动的源点,最后在堡垒的中庭里找到了入侵的英灵。

    当他赶到时,对方正坐在一根孤零零的石柱上……而那已经是整个庭院里少数还保留完好的建筑物了,剩余的部分只能算是一片废墟。

    当他一只脚踩在草坪上时,脚底的土地传来了温热、潮湿的触感,沙化的泥土蚕食了死者的鲜血,但那种令人不适的腥气依然在空气中弥漫。

    “真是姗姗来迟啊。”入侵者是一个身姿纤细的少年人——不过对于英灵而言,外在的年纪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只代表着英灵本身的精神状态,“这就是所谓'所有孩子中最聪明的那个'吗?和这高大的身材相反,是个走起路来慢吞吞的短腿呢。”

    阿格规文隐约觉得,对方似乎并不急着发动进攻……无论这名少年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对方已经改变了想法,好像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嘲弄他更重要的事了。

    他低声道:“阁下究竟是谁?”

    少年冷哼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活动了一下右手,从虚空中抽出了一把暗红色的长剑,“放心,在你回英灵座之前,也许会有幸听闻王的名字……这就是本王赏给一个聪明孩子的仁慈。”

    阿格规文细细端详着他,从对方古老的服装风格和武器制式,到带有明显神性气息的灵基,忽然有了一种福至心灵的感悟:“原来如此……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认识你,乌鲁克王乌尔宁加尔。”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常态:“看来和一般人相比,你确实有点脑子。”

    “我知道阁下的原因,和阁下在意我的原因一样。”阿格规文郑重地说道,“然而,仅仅因为嫉妒就把时间浪费在了寻衅敌人上,甚至快要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真正原因,您多少也该为自己的可悲行径感到一丝羞耻吧?”

    乌尔宁加尔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你刚刚说什么?”

    从他的反应来看,乌尔宁加尔明显是一个脾气相当暴躁的孩子,远远超过了莫德雷德那种青春期男孩的叛逆心。阿格规文认为这并不全是他的错,对方从未生活在母亲身边,也许他在各个方面受到的教育都是有欠缺的……

    或许他不该用对待弟弟们的严格去要求对方,这样太苛刻了。

    思虑至此,阿格规文心中不免生出了些许爱怜之情,夹杂着一个幸运之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歉意,并且不觉得这样擅自把对方当成不幸者是什么失礼的事。

    “虽然没有类似的经历,但我能理解阁下的心情。您是在母亲死后才出生的,没有被母亲抚养过,更遑论t得到她的期待,连你们本身的血缘关系,也像莎纸一样稀薄。”阿格规文真诚地说道,“很抱歉我刚刚把话说得那么重,虽然您的作风几乎没有半点和母亲相近的地方,但这是有理由的,我确实不该在不考虑前提的情况下对您肆意批评。”

    听到这里,乌尔宁加尔整个身体都开始颤动了。

    “……你和那个人造人可真是一丘之貉。”他的声音嘶哑地从齿缝间渗了出来,犹如恶兽喉咙里火焰灼烧的余烬,“都快点去死,然后滚回英灵座吧。”

    第96章

    “为、为什么猊下会出现在这里?!”

    “很感谢您愿意向全世界宣告我偷偷溜到地牢里来了。”四十二慢慢抚平了裙摆上的褶皱, “但考虑到我们是来营救人质的,或许隐匿行踪会是更好的选择。”

    “抱歉……”藤丸立香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一下,他的脸色比她记忆中憔悴了一些,不知是因为鞍马劳顿,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您是知道我们在这里,才来和我们汇合的吗?”

    四十二点了点头,简单地交代了自己被莫德雷德带走后的情况, 以及他们是如何被亚瑟找到的。

    “如果他提出要把我押回白垩城的话,情况就有些不妙了。”她说,“好在他打算让我在附近的堡垒暂住一段时间,如果你们能按照之前的计划顺利抵达,我们刚好可以在营救人质时汇合。”

    “原来如此。”马修豁然开朗, “难得感受到了命运的眷顾呢。我有非常强烈的预感,今夜的行动一定会顺利结束的!”

    “果然一切都在您的谋算中啊……”立香搔了搔脸颊, “啊哈,这么一想的话,感觉有点对不起乌尔宁加尔和格蕾小姐呢。因为他们好像超级想见到猊下,我就让他们先去找您了。”

    好像听到了两个不得了的姓名组合……四十二叹了口气:“您让小殿下也过来了?”

    人类最后的救世主完全没有察觉到问题的关键,反而爽朗地笑了几声:“是啊, 毕竟是我方的最高战斗力嘛。”

    “同时,您还把格蕾也带来了。”

    闻言,救世主的表情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了起来,像是一朵枯萎的小花:“这个嘛……原本是想着有格蕾在,能更方便找到您……”

    看到他一言难尽的表情, 四十二如有所感:“最后反而造成了最不便的结果?”

    “……是的。”立香沮丧地吸了吸鼻子,“您做任何决定果然都是有理由的, 我再也不会让他们俩一起出任务了。”

    由于毫无预兆的敌袭——现在她知道那个袭击者是乌尔宁加尔了——原本驻守在地下的守卫全部被引到了外面,他们得以在漆黑的地牢里畅通无阻。

    静谧被关在地牢的最深处,和其他铁质的牢门不同,这座牢房嵌了一扇沉重的木门,上面用金漆勾勒着古老的魔法文字,即使在黑暗中也流动着光辉。

    只消看一眼,四十二就知道了这扇门的用处:“净化用的白桦木门和卢恩文字……你的同伴是使用诅咒或者剧毒进行刺杀的吗?”

    “没错,静谧的身体带有剧毒。”百貌的哈桑认同了她的猜测,“不光是皮肤上的触碰,即使是从她身上脱落的部分,比如指甲和毛发,也携带毒素。 ”

    黑暗中忽然响起了沉重的敲击声,仿佛巨人的双脚正从他们的头顶跨过。

    地牢的走廊不断晃动,铁栏发出颤栗般的咯咯声,细碎的石屑不断从上方落下,飞扬四散的灰尘让空气带上了某种发苦的酸意。

    如果是别人,只会感受到阴郁与凄冷——但四十二从中咀嚼出了某种苦扁桃似的味道,只有一个在墓园里驻守了千百年,内心比身体早一步老去的女孩才会有这种气味。

    “请退后!”马修立刻赶到最前方,架起了巨盾,“前辈,请发出战斗指示!”

    “没这个必要。”四十二平静地打断了她,“来的不是敌人。”

    话音刚落,前方的走廊上空忽地透进一丝亮光——起先只是一条细长的罅隙,但很快便摧枯拉朽地坍塌成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一个人影从塌方处的边缘一跃而下,动作很轻盈,但那柄巨大的镰刀重重砸在塌陷的残骸上,溅起一阵飞尘。在浮动的尘埃和苍白的月色中,风压掀起了来者灰扑扑的披风,肃穆而静默,犹如一位悄然降临的死神。

    这种气氛微妙地让四十二想起了她们第一次遇见彼此的时候——但也只持续了短短一刹,对方的哽咽很快就驱走了黑暗中死亡的气息:“猊下…… ”

    对方扭捏地不敢看她,双脚却像猎犬一样,寻嗅着气味飞快地赶了过来。

    走到她跟前时,女孩吸了吸鼻子——对于光辉庭院的辅佐官而言,这是一个很不体面的举动——当她察觉到自己无意识的举动后,就显得更加不好意思了,四十二看着她捏了捏鼻尖,像是要把这种脆弱的反射行为假装成慢性鼻炎。

    这种伪装是很不成功的,不仅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没有这种毛病,也因为她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眼泪。

    格蕾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由于那颤抖的、起伏不定的呼吸,让四十二误以为女孩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可她最后只是擦了擦脸——就像所有人都知道她没有慢性鼻炎一样,所有人都知道她其实在擦眼泪,只是伪装成了在擦拭脸上污渍的样子,然后她才轻声说道:“非常抱歉,猊下,在下来晚了。”

    “格蕾小姐……”她听见马修轻柔的叹息,足以想象这几天对方是如何度过的。

    应该找个机会和女孩聊一聊……但不是现在,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四十二拍了拍格蕾的肩膀——哪怕是作为慰藉也少得可怜,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给对方的了:“辛苦了。”稍作停顿,“一些比较私人的事等回去再说,先完成眼下的任务。”

    格蕾颔首,表现得冷静且服从,一如既往。

    不过片刻过去,她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她身上的黑色丧服:“您为何……”她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克制自己的语气中流露出任何情绪,“陛下出了什么事吗?”

    “目前还没有。”四十二想起了自己离开房间时内心的千头万绪——诚然,她大可以把这些衣物都丢下,但最后她只是摘下了那枚有太阳纹章的领扣,“但是快了。”

    ×××

    应对阿格规文对他而言当然算不上什么难事,但也有棘手之处。

    这个黑骑士简直是一个又臭又硬的破铁毡——乌尔宁加尔甚至没什么侮辱性的想法(如果他把对方比喻成蟑螂,这才叫侮辱),他的实力逊于自己,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乌尔宁加尔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办法彻底制服对方。

    每一次被击倒,对方很快就会再站起来,有着超乎他意料的坚忍和毅力。最初他还抱着戏谑的态度,想要看看这家伙到底还能坚持多少次,现在只剩下了重复性劳作的麻木……

    每到这个时候,乌尔宁加尔就会怀念起父王的王之宝库,可以让攻击者雍容地坐在王座上看着敌人们慌忙躲闪如箭矢一般疾驰而来的武器——吉尔伽美什称之为“献给王的舞蹈”——那种没什么技术含量(因为不需要瞄准)的攻击方式一直让他十分羡慕。

    可惜除了乌鲁克大杯外,他并不能动用王之宝库里的任何宝物……父王真是的,就不能在创造他的时候加一点恩奇都阁下的部分,好让他使用天之锁吗?

    “你这家伙……”乌尔宁加尔用剑尖敲了敲地面,“就不能乖乖倒下装死吗?你应该不会蠢到觉得自己能打赢我吧?”

    再这么下去,人造人可能会比他先一步找到缇克曼努……哼,他都拖了那么久的时间,多半已经找到了吧?那个人造人,战斗力虽然让人发笑,狗鼻子倒是挺灵的。缇克曼努只会知道她千里迢迢跑来救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该感谢和称赞的对象是谁。

    阿格规文喘着气,他额头渗出的血淌到了盾上,仿佛猎鹰留下了一道血泪:“圆桌骑士永远不会投降。”

    “是吗?”乌尔宁加尔嗤笑一声,用剑尖对着他的右眼比划了一下,“真有趣,等我挖出你的一只眼睛之后,你还能说出这么天真的话吗?”

    “无论是挖出我的眼睛,还是t割下我的鼻子,又或是斩断我的双脚、双手,只是我技不如人的下场。”阿格规文低声道,“可如果一名骑士选择向敌人低头,他身后的百姓们就会失去更多……我等,乃是这个国家的坚盾,亦是这个国家的底线,而底线是决不允许有任何退让的。”

    他的神情让乌尔宁加尔有刹那的恍惚——但那种柔和的感情很快就转变为了更多的恼火和耻辱感。

    他讨厌所有“摩根勒菲”的孩子,不仅仅因为他们从性格上就和他相斥,更重要的是……在很久以前,他总觉得自己对她而言是独一无二的,除了父王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比他更理所当然地待在她身边。

    可是“摩根的孩子们”打破了一切,他们的存在就像剧毒,污染了他曾经最柔软脆弱的期待。甚至,他能感觉到——阿格规文有意避开了他的致命之处,因为对方傲慢地妄图将他视作“亲人”这个团体中的一员,只有那种从小在亲情的包围下长大,孩提时期过得很幸福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

    乌尔宁加尔为此感到作呕,而对方竟还认为自己可以同他玩什么“好兄弟一家人”的愚蠢游戏,他现在只希望对方立刻从眼前消失。

    “阁下……”阿格规文开口道,“其实,关于母亲的事……”

    “闭嘴。”

    “可是……”

    仅仅是这种吞吞吐吐,好像心怀悲悯般的语气,就让他感觉受到了冒犯,以至于暂时忘记了迦勒底御主的叮嘱——不要闹得太过火,防止震塌地牢——一把揪起黑骑士的披风,把他扔了出去,堡垒的整个西翼都开始摇摇欲坠。

    然后他又冲到废墟里,把对方从地上拖起来:“闭嘴!听得懂人话吗?黑骑士,给我闭嘴!”

    “你觉得自己在干什么?黑骑士,你不过是骑士王的一条狗而已,居然还觉得自己可以高高在上地对我施舍亲情?觉得我很可怜?你以为这样能伤到我吗?你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根本没有人能让我受伤!”

    没错,他早就习以为常了,那些被周围人对一个早已死去的女人的追忆包围的日子,独自坐在王座上俯视众人的日子,在孤独的蚕食中等待死亡的日子……

    “你竟然还能大放厥词,觉得自己可以理解我,安慰我?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在我出生之前,母亲就已经死了,我什至还要从别人嘴里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你这种长久待在她身边,在她的关爱中成长的家伙,凭什么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可以理解我?”

    阿格规文痛苦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他的胸口都发出如嘶嘶的声响,像是一个裂了的风箱:“乌尔宁加尔阁下……刚才……”

    他冷笑一声,满含恶意地凑近对方:“怎么,终于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话,打算按照你应有的样子——像条狗一样跪在王的面前,请求原谅了吗?”

    “母亲……”黑骑士咳嗽几声,艰难地继续道,“母亲刚才……就在您身后站着了……”

    第97章

    “乌尔宁加尔……”

    藤丸立香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乌尔宁加尔希望对方的脑子能够像他此刻的表情一样傻——对,没错,摆出那副“事儿?啥事儿啊?有没有人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儿啊?”的表情就足够了,不要去思考他刚刚的话里有什么深沉的涵义,也不要大声地说……

    然而迦勒底的御主用一种振聋发聩、仿佛要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的嘹亮嗓门惊呼:“刚刚乌尔宁加尔说了猊下是他的母亲,对吧?!”

    “……”可恶,好想回英灵座。

    “是的,我也听到了,前辈!”那个盾女也以同样响亮(她以前也这么吵吗?) ,不逊色于自己口中那位“前辈”的音量回答, “没想到乌尔宁加尔先生和阿格规文先生一样都是猊下的孩子!”

    乌尔宁加尔很少在这种令人发笑的场合前笑不出来:“真是够了,你们两个要这样一唱一和到什么时候?”

    藤丸立香擦拭眼泪,脸上那种货真价实的怜爱之情简直令他头皮发麻:“对不起啊,小殿下, 我以后也会温柔对待你的。”

    “不要那么叫我,恶心死了。”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因为你满脸涕泪的模样很恶心,不是指这个称呼恶心。”

    对方并不生气,反而如长辈般和蔼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乌尔宁加尔只希望猊下这么叫你,对吧?”

    ……虽然是实话,但不要就这么说出来,蠢货!

    为了掩饰自己的动摇,乌尔宁加尔尽可能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缇克曼努,不愿让她看出自己的期待。

    他认为对方应该天然地爱他——换而言之,如果那点稀薄的血脉和故人之子的旧情都无法唤醒她的母性,那么他就没有任何底牌了。难道放下自尊,像一个乞丐那样出口恳求,就能让他得到一件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吗?

    让他失望的是,作为另一位当事人,缇克曼努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冷静,甚至是漠然。

    微风拂过湖水时都会吹起褶皱,这个让所有人震惊的事实却没有让她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俄而,缇克曼努开口道:“走吧。”

    乌尔宁加尔感觉胃袋紧缩,某种酸涩的味道沿着食道反涌,让他的舌根粘稠发苦。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出于一种抗争心——他决不允许自己在对方面前展露出脆弱的一面,不允许自己表现得像是在乞求她的爱,更不允许其他人有任何机会表现出怜悯他的样子。

    他和她那些脆弱的孩子们不同,不会在她死后如摧枯拉朽般被哀痛击溃,他征服了美索不达米亚,成为了那个时代无可置疑的霸主,除了孤独,没有任何事情能够使他溃败,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母亲……”黑骑士艰难地靠着剑从地上站了起来,从他嘴里说出那两个字后,就注定了他后面要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让乌尔宁加尔生气的,“您又要离开了吗?要再一次……离我们远去……”

    乌尔宁加尔活动了一下指关节:“要灭口吗?”

    缇克曼努摇了摇头:“不需要。”

    他僵滞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流露出嘲讽:“心软了吗?”

    她瞥了他一眼——平静的目光,不包含任何责难的情绪,但乌尔宁加尔就是感觉自己像被鞭子抽了一下,胸口有一股灼烧般疼痛在蔓延……羞耻的疼痛。

    缇克曼努现在一定觉得他蠢死了,他如此想道,因为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阿格规文。”他听见她的声音——她都没有回应他刚才的话,“我留你下来,是要让你转告亚瑟一句话。”

    黑骑士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起来,显然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留下她了……而且,乌尔宁加尔还看得出,黑骑士不习惯忤逆缇克曼努的话,和那个人造人一样是他最讨厌的“好孩子”的类型。

    他低下头:“是,母亲。”

    “代我告诉他……”缇克曼努拍了拍黑色的长裙——直到这时候,乌尔宁加尔才发现她换了一件衣服,“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因为我很快就会去卡美洛特为他服丧了。”

    ……哈,他待在这里每天都有可能受到“摩根的孩子们”有意无意的嘲弄,父王却可以远在千里之外什么都不做就爽到,命运真是不公平。

    “说完了吗?”他不耐烦地说道,“说完了就快点走吧。”

    那个戴面具的黑女人说道:“你们先走吧,我会用宝具'妄想幻想'断后……”

    “不需要。”他一把推开对方,先一步发动了宝具,“我予你焦枯的城市,绝望的落日,苍凉的月亮,予你我已死去的祖辈,哀悼石碑上祭奠的先魂……①”

    “此刻正是与神代告别之时——咏逆转的受难诗②!”

    …………

    …………………………

    乌尔宁加尔本以为在回去的路上,车上会是那种鸦雀无声,让人从头尴尬到脚的氛围——但他料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因为那两个天真的迦勒底人一路上都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什么,他都不知道应该感谢他们缓和了气氛,还是为他们完全不顾及氛围,自顾自寻开心的行径感到不爽。

    “没想到小殿下的宝具居然是辅助用的。”藤丸立香兴致勃勃道,“还以为会是像英雄王那样的攻击型宝具呢。”

    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都说了别那么叫我。”

    “应该是类似于t固有结界,可以让神秘湮灭的宝具。”马修说,“对于英灵这种需要魔力维持自身的存在而言,真是天敌般的能力啊……不过,好像很少见到您使用呢。”

    “我的宝具对任何神秘都会产生湮灭效果,只是我控制了宝具的生效范围,才没有波及你们。”他说,“但无论如何,我本人都会受到影响,因为结界是以我为原点展开的。”

    说到这里时,他偷偷看了一眼缇克曼努——后者正在闭目养神,连呼吸都没有紊乱过一下,如果不是因为她还笔挺地坐着,乌尔宁加尔都快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居然都不打算关心他一下……乌尔宁加尔有些沮丧,紧接着又为自己的沮丧而恼火,不管后来迦勒底的二人组营造出了多么欢乐的氛围,他都没有回应,只是兀自对着渺无人烟的荒漠生闷气。

    入夜过半时,他们顺利抵达了来时建立的临时休息处。

    缇克曼努提出由她来守夜,乌尔宁加尔起初想以“有我在怎么可能需要守夜的人”说服对方去休息,但被她拒绝了,抱着被否定了的不快,他勉强提出要跟对方一起守夜。

    缇克曼努看着他,神态似是沉思,好一会儿才有所回应:“可以。”

    盾女明显很不会看眼色,居然自以为体贴地提出要代他守夜——好在那位迦勒底的御主终于找回了一点解读气氛的能力,主动阻止了她。

    唯一讨厌的是,对方居然在离开时对他眨了眨眼睛,仿佛他们彼此之间达成了什么秘密的协议一样。乌尔宁加尔感觉受到了冒犯,但由于缇克曼努离得太近,不方便他用吐舌头传达自己的嫌弃之情。

    多余的家伙离开之后,现场霎时变得安静起来。

    乌尔宁加尔终于感受到了他脑内之前一直设想的尴尬氛围,并且怀念起了迦勒底二人组还在的时候(虽然只有短短一刹),而当他纠结于该不该主动开口的时候,缇克曼努已经将枯枝聚集了起来,并用打火石点燃了柴堆。

    “沙漠的昼夜温差很大。”她说,“你可以靠得近一些。”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在她旁边坐下——并且在几秒后意识到对方说的是“离火堆近一些”。

    乌尔宁加尔感觉脸颊发烫,于是把脸凑到火堆附近,假装他的脸是被热气烫红的。

    缇克曼努提醒道:“离火堆太近容易被烟雾呛到。”

    他把脸埋进膝盖里,小声咕哝:“我就是喜欢闻炭火的焦味。”

    又过了很久,乌尔宁加尔看着火堆由旺转灭,又看着缇克曼努用树枝拨弄剩余的枯枝,让火焰不至于熄灭,觉得自己就像在沙漠里等待一滴朝露——世界上简直没有比这更不可能的事了。最后,他还是主动开了口:“你就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关于什么?”

    “就……”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在打颤,仿佛有一个胆小鬼的灵魂占据了他的身体,“关于我……”我是你的孩子,缇克曼努的孩子,唯一的孩子,“父王在创造我的时候,加入了你的血……所以一定程度上,我们算是有血缘关系的。”

    对方颔首:“我知道。”

    他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就这样?你就打算说这些?”

    “如果您的疑问是源于我此刻异样的平静……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小殿下。”

    乌尔宁加尔懵住了:“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很早就知道您是我的孩子。”她说,“还记得某天早晨醒来,您发现自己忽然出现在我床上的事吗?”

    “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可恶,他也真的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不、不要因为这件事就误以为我是变态什么的!”

    “您不必忧虑,因为我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缇克曼努摸了摸他的脑袋,“卢伽尔……也就是您的父亲吉尔伽美什,他利用了造物与造物主的法则,让自己的意识依附到您身上,也是他控制您的身体偷爬到我床上来的。”

    “操!”他忍不住怒骂,“父王怎么能用我的身体做这么无耻的事?”

    缇克曼努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注意语言,小殿下。”

    乌尔宁加尔讪讪地低下了头,身体比脑袋先作出了反馈:“我错了……”

    “其实在更早之前,我就隐隐有所猜测,和卢伽尔的对话也只是印证了我之前的想法而已。”她继续道,“我不认为卢伽尔会特意找一个和我有类似特征的女性结婚生子——期待着从另一个人身上找到故人的影子,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是非常令人不齿的行为。”

    虽然父亲没有这么做,但不代表他不会做其他令人不齿的行为……比如说借用自己儿子的身体跑到妻子的床上,而且连招呼都不提前打一声,真是不要脸,呸!

    “而我之所以一直没有主动提及这件事,是想搞清楚您到底想要什么,以及您的性格究竟在卢伽尔的影响下产生了多大的偏差。”

    他小声道:“我想要什么,不是在最开始遇到的时候就说了嘛……”

    “您要求我像侍奉您的祖父和父亲一样侍奉您……所以,最初我以为您要的是一位卢伽尔之手,而非从我这里寻找什么亲情。”缇克曼努说,“这也是我为什么至今都在对您用敬语的原因。”

    “主要是像你对父王一样!我知道父王是你抚养长大的。”说到这里,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也不需要用什么敬语……”

    “如你所愿。”缇克曼努叹了口气,“是应该说卢伽尔果然不擅长教养孩子,还是该说遗传基因的强大呢……不仅是外貌,你在性格上也几乎完美地继承了你父亲,包括他最糟糕的那一面。”

    乌尔宁加尔嘟囔道:“我才不会半夜跑到别人的床上去。”顿了一下,“也不会在雨夜听故事时偷偷把别人挤走。”

    缇克曼努沉默了几秒:“看来西杜丽真的很在意那件事。”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真的很在意。”

    事实上,父王有时做噩梦都会见到这一幕,绝大多数的结局是父王被巨大化的西杜丽用手拍扁了,父王还亲自模仿了那个拟声词——而他则因为在初次听到这件事时忍不住笑了,也被父王用泥板拍了脑袋,发出“啪叽”一声。

    缇克曼努继续道:“在你父亲执政早期,我们之间曾发生过一次剧烈的争吵,甚至使我在一怒之下卸任了卢伽尔之手的职务,离开了乌鲁克……你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他老实地回答,“父王说是因为他要找其他女人上床,所以让你生气了。”

    缇克曼努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的时间更长。

    半晌,她才幽幽地说道:“卢伽尔啊……”

    “所以事实不是这样吗?”

    “客观地说,这属于对一件客观事物的主观扭曲。”缇克曼努说,“不过事件确实源于卢伽尔要求恢复统治者对女性的初夜权。而令我愤怒的是,卢伽尔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很严重,并认为这是可以迫使我屈服,并主动向他吐露爱意的筹码。”

    “所以你一点也不嫉妒父王找其他女人吗?”

    她解释道:“在那个时候,人们更多会误认为我与先王卢伽尔班达之间存在感情,在他们的印象中,我们才是同一辈的人。”

    所以嫉妒的其实是父王……啧,可悲的大人。

    “当然,在那次争吵中,我本人也有情绪化的表现。”缇克曼努叹了口气,“因为我受够了他那无止境的骄傲——他的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权势、容貌、力量,还有他人的憧憬与爱慕。他把自己的骄傲视作比任何事物都更重要的存在,甚至不惜践踏别人的尊严,好让自己在不折损骄傲的情况下获得他想要的。”

    听到这里,乌尔宁加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不会教养孩子,还有基因遗传的影响……嗯,听起来好像都是父王的问题。

    “我曾对你父亲说,如果一直不愿意向对方坦诚心里的想法,迟早有一天会因为再也没有机会坦诚而追悔莫及。”她低声道,“这个道理,他很晚才明白… …而那时,是我即将出发去修复哀悼之塔的前夜。”

    修复哀悼之塔……他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在他执政时期,这段往事已经变成了一场荣耀之旅,一次伟大的胜利,是诗人们灵感的源泉,很少有人还记得那曾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了。

    “不要等到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才感到后悔。”她说,“告诉我,小殿t下——坦诚地、真心实意地跟我说,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静静地看着他——真奇怪,他生前从未见过她,而她的面容却令他回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当时,年幼的他尚未明白,诗人们口中的“荣耀之旅”,往往意味着故事的主角已经死了。当他追在西杜丽身后,询问母亲何时才能结束旅程回来时,西杜丽是这样回答他的。

    “如果有一只鸟,要叼一走一座沙子堆成的大山。”她说,“它一次只叼一粒沙子,每隔一百万年才叼一次,当大山被移走之后,它又把它移回来。等到那个时候,您的母亲就会回来了。”

    等他长大之后,才渐渐明白那个谜题的答案……那是永恒,母亲的荣耀之旅永远都不会结束了。

    “我想……”他轻声道,“我想紧挨着你坐,还想靠着你。”

    “可以。”她说。

    他慢慢地把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这个年龄时的身形刚刚好,如果他再长大一点,想要这么做就有点困难了。

    “以后可以不用叫我小殿下……”他顿了一下,“不过也不准这么称呼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

    “你和骑士王的儿子。”他说,“我不管,你不要这么叫他。”

    闻言,她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可以。”

    “还有……”他看着燃烧的柴堆,第一次感受到了火焰散发出的温暖,“以后叫我乌尔就好了。”

    第98章

    罗曼这段时间经常处于一种奇妙的状态。按照西尔维亚的说法,他没怎么休息过,但好像也没怎么工作——“疲惫地浑水摸鱼”,这是她的原话。

    他当然没有像同事所猜测的那样偷偷躲懒,只是将现场支援的主指挥权转交给了达芬奇,他本人依然时刻观察着第六特异点的状况。

    这段时间,他基本只靠咖啡和各种能量饮料维系意识,对所有值班同事的说法都是刚好轮到他的班次,直到身体实在撑不下去了, 才会蜷缩在座椅里休憩片刻。

    因为过度疲劳, 他的身体逐渐有了机能衰竭的先兆。

    人类的寿命是有限的,身体机能总会逐渐老化,直至最后终止工作……坦诚说,他对死亡抱着不置可否的态度,可即使这具身体的机能有朝一日会彻底停止,也绝对不能是现在。

    他只好自己开药, 偶尔还得向帕拉塞尔苏斯求要一些炼金药剂,又为了防止其他人发现自己过度工作的事情, 他不得不把药片塞在工作餐的饭团里。有些胶囊药会在他没有咽下去之前就裂开(糟糕的体验), 至于帕拉塞尔苏斯的药剂……很难想象这世上居然还有比塔玛煮的汤更难喝的东西。

    在这种情况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某天早晨, 达芬奇终于对他下了最后通牒:“真是够了,给我滚回去睡觉!”

    “不要用书砸别人啦,达芬奇……”因为意识模糊的关系,他没能躲过那一击(虽然本来也躲不过) ,但也没有多少痛感,只觉得脑袋里发出嗡嗡的声音,像是一个被哐当敲了一下的水壶, “不用担心,我没关系的。”

    达芬奇头痛地扶着额头:“即使猝死也没关系吗?”

    “哪有那么严重。”他说,“而且我刚刚才喝完一杯咖啡,即使你让我睡,我也睡不着啦。”

    “那可不见得。”她掀起一边的眉毛,“快点从我眼前消失——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家眼中决不容许出现这种死气沉沉的咖啡/因生命体。”

    “喂……”他小声抗议道,“这么说自己的同事也太过分了。”

    “过分?”达芬奇露出了那种意味深长,被藤丸立香称作“奸商式笑容”的精明微笑,“我还能做得更过分,罗玛尼。比如现在就打开通讯,然后跟女王陛下说迦勒底的代理所长有要事同她商榷……”

    罗曼吸了吸鼻子:“太、太狡猾了啦,达芬奇亲!”

    不管他多么不乐意,终究没能逃过被同事(兼好友)扫地出门的结局,对方甚至还让穆尼尔把他的靠枕丢给了他,因为“不能忍受被咖啡/因生命体污染过的东西出现在艺术家的视线所及之处”——与其说是什么别扭的关心,罗曼更愿意相信这句话是达芬奇发自真心的嫌弃。

    他就这么拖着沉甸甸地身体,慢慢走回了医务室。由于先前的过度摄入,他的身体似乎对咖啡/因逐渐有了耐性,有些难以抵挡因为缺乏睡眠而如潮水般袭来的倦意。

    放纵自己的身体摔倒在病床上后,罗曼几乎精疲力尽,好像连呼吸都变成了前所未有的麻烦事,他梦游似地打了个哈欠,结果在嘴巴还来不及合上的时候就睡着了。

    现实中,他刚倒在床上,下一秒就又在梦中醒来,眼前熟悉的雕梁绣柱,让他意识到自己回到了以色列的王宫。

    直到他推开薄毯坐起来,才意识到房间里还坐着一个人——一个黑发、四肢修长,有着蜜糖色皮肤的腓尼基女人,她坐在窗边,被晨曦镀了一层柔光,她长得不太像她很久以前的模样,更遑论很久以后的了。

    他对她的存在一点也不惊奇,只是抱着爱怜的心态走到她身边,吻了吻她的面颊,对方也习以为常地接受了。但更多时候,他怀疑对方只是不在乎,就像她也不在乎自己整日被困在这个有限的房间里一样。

    是了,很久以前,他也曾享受过这样如夫妻一般温存的时光——如今却是让你嫉妒的,一个声音说道,而且对方理所应当能获得这些,不需要做一个小偷——然后将手放在她抚摸着肚皮的手上。

    她露出了笑容,很短暂,但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温暖气息,足以叫任何一个男人都六神无主。由于妊娠带来的自然变化,她变得比以前丰腴了一些,胸脯因奶水而肿胀,为未来抚育一个新生的孩子做好了准备。

    那颗蓝宝石项坠垂在她的双乳之间,项链铜制的细链上有着斑驳的锈迹,他用魔术修复了那些生锈的地方,好似驱走了某种不详的气息一般,让他心底略微松了口气。

    “埃斐。”他说,“孩子怎么样了?”

    对方困惑地看着他,仿佛她才是那个刚刚梦醒的人:“孩子。”并不是疑问句,只是单纯的复述。

    “对,我们的孩子。”他亲吻了她高高隆起的腹肚,感受一个新生命传来的律动,“希望这是一个乖孩子,不要让母亲太难受。”

    闻言,她咯咯笑了起来——非常罕见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声,他从来没听过对方这么笑。

    “真傻。”她捧起他的脸,亲了亲他的嘴唇,她的吐息中有着死亡的湿冷。

    紧接着,她肌肤上的光泽渐渐褪去,像是被烤干的泥土,然后风化、剥落,化作齑粉在空气中弥散。她的眼珠好似熔化般凹陷,可流出的眼泪一经面颊便蒸发殆尽。她的肚子也瘪了下去,但不是因为失去了什么,而是那下面本就空无一物。

    “你真傻,所罗门。”她用那双空洞的眼窝看着他,“死人的子宫怎么可能孕育出孩子呢?”

    …………

    罗曼从梦中惊醒,发觉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潮湿地吸附在身上。

    半晌过去,他才慢慢恢复了知觉,意识到自己的右手正在不自觉地痉挛抽动。

    墙壁上挂钟的指针已经由下午三点转为晚上七点——虽然现在早已没有什么晨昏之分,但这意味着很快要开始下一轮值班了。

    罗曼飞快地冲了个澡,本想以此缓解僵硬的肌肉,结果却变得更加昏昏沉沉了,像是灌了一脑袋的水。

    为了打起精神,他拧开了速溶咖啡的罐子,由于来不及烧热水,他只好用凉水冲泡,酸涩的冷咖啡沿着食道流淌而下,让他的胃袋紧缩,引起阵阵闷痛…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就像他已经习惯了噩梦一样。

    在离开医务室前,他刻意在盥洗室的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用来观察那个仿佛转瞬即逝,可实际持续了四个小时的噩梦是否在他身上留下了什么……除了丝毫没有减少的憔悴,他看起来依然是那个“罗曼医生”,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区别,大概就是这张脸出现在镜子里时突然变得有些陌生了。

    多么可笑啊,他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去适应“罗玛尼·阿其曼”这个身份,几乎已t经接受了这就是真正的他,一个纯粹的普通人——然而只需要一个梦的功夫,他就变成了一个似乎只是寄宿在这具身体里的人。

    于是一切又回到了他为那个老问题而困扰的时候:他究竟是不是耶底底亚?他们算是一个人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在面对她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像一个卑劣的小偷?

    “医生?”有人按响了门铃,“你醒了吗?我可以进来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空气慢慢地从肺部挤干,换上了罗玛尼·阿其曼式的笑容:“请进。”

    走进来的是达斯顿,他的眼睛仿佛被擦拭过了一样闪闪发亮:“你真是错过大消息了,医生!立香他们在返回东村的路上掉进了一个沙坑里,还在坑底发现了阿特拉斯院的灵子演算装置'特里斯墨吉斯忒斯'。”

    “特里斯墨吉斯忒斯?”

    “对,好像是根据三尖赫尔墨斯改造的。”达斯顿说,“根据解析,好像是因为前前任所长马里斯比利拥有阿特拉斯院的契约书,所以可以无条件地要求阿特拉斯院提供技术支持。”

    那么早就做好了准备吗?果然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自我警告的末日恐惧症患者……对于自己的前御主,罗曼还是抱有一定善意的。

    “具体的资料我先放在这里了。”达斯顿拍了拍脑袋,“差点忘了,还有一个好消息,医生。”

    他附和性地笑了:“又有好消息吗?看来今天是迦勒底的幸运日呢。”

    “就是啊。”达斯顿认同地点了点头,“医生,你还记得之前太阳王有提到过,摩根的前世是蛾摩拉之主埃斐的事吗?”

    闻言,罗曼感觉心跳漏了一拍:“猊下回想起自己前世的记忆了吗?”

    “那倒没有。”还没等他松一口气,达斯顿就继续道,“不过,迦勒底里刚好有一位认识'埃斐'的英灵……”

    一种不妙的预感在他胸口滋生:“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大卫王!”达斯顿开心地说道,“这件事是穆尼尔无意中发现的。早先为了不让英雄王得知缇克曼努的转世出现在特异点而大吵大闹,具体的情报不是都没向外公开吗?”

    罗曼实在伪装不出喜悦的语气,只好勉强地冲他笑了一下,好在对方也不在意,依然沉浸在兴奋的情绪中。

    “不过,考虑到大卫王是所罗门的父亲,多少也应该知道一些关于蛾摩拉的事吧?穆尼尔和大卫王又刚好是酒友,所以就含蓄地提了一嘴。”达斯顿啧啧称奇,“没想到大卫王不仅认识'埃斐',两个人早年似乎还是交情很不错的好友,未来的死敌居然曾经一起并肩作战过,未免也太出人意料了吧!”

    ……真是见鬼了,他当初怎么就没有把对方从灵基记录里消掉?

    “对了,医生,你最好动作快一点。”达斯顿说,“大卫王已经去管制室了,去晚了的话,说不定会错过什么重要的消息呢。”

    听到这里,罗曼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手把外套披在肩上,慌乱地夺门而出,还因为同手同脚而趔趄了一下——对了,他的马尾好像在转身时抽到了达斯顿的脸,对此他感到非常抱歉。

    在抵达管制室的大门前时,他内心由衷地祈祷那个老家伙能在半路上滑一跤摔死,又或者因为其他什么滑稽的原因导致灵基变还……但这种妄想很快就被证实是不切实际的,因为他刚一推开门,就看到一个绿油油的脑袋朝他看过来,还恬不知耻地朝他比了个wink 。

    “啊哈,这不是迦勒底的代理所长大人吗?”对方嬉皮笑脸地说道,“你来得正好,现在正说到我那个残酷又没品的废物儿子呢。”

    第99章

    “大卫?”由于这个名字太过常见, 四十二花费了一点时间去筛选脑海中的信息,“那座现在收藏在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的裸身雕塑?”

    “佛罗伦萨?好久没听到这个令人亲切的名字了。”达芬奇回答,“女王陛下说的是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像吧?哼哼,虽然人终有一死,但真正的艺术将永远活跃在人们心中,就像我的蒙娜丽莎一样——不过很可惜,这个答案目前为止只对了一半。”

    “事实更让人惊喜哦~”通讯里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一个成年男性的声音,对方掐着嗓子,故作甜腻地回应道, “没错,就是大·卫·王我本人啦~”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半裸的男人穿着裹腰布,在火堆边像世界上最蹩脚的舞蹈家一样狂欢热舞的景象,这种无端的联想让她的内心冷酷起来:“好恶心。 ”

    “真过分啊……”对方假惺惺地抽泣了几声,“怎么能对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说这种话,你忘了那夜我们在篝火边,你对我说'我会永远陪伴着你,就像星星环绕着月亮一样'的时候了吗?”

    四十二并没有那时的记忆,但她回答得很笃定:“我从没这么说过。”

    “你只是没有那时的记忆……”

    “我从没这么说过。”

    “好吧。”通讯是没有影像的,但她能想象出对方吐舌头的模样, “你确实没说过,我瞎编的。”

    “关于所罗门, 你能给我们多少信息?”

    “这得看你们想知道什么了。”

    四十二沉吟片刻:“除了前往特异点回收所有圣杯之外,还有其他可以见到所罗门的方式吗?”

    “十二年前的话, 有可能。”大卫回答, “但是现在不行了。”

    “为什么?”

    “不知道捏~”

    她感到胃酸反涌:“你什么时候能停止用那种让人恶心的语气说话?”

    “我好害怕哦。”对方笑嘻嘻地说道,“噢, 对了——你现在没办法用鞭子抽我,那没事了。”

    四十二现在感觉指关节痒得要命……但她莫名知道,如果此时陷入和对方无意义的互相嘲讽中,反而是对方乐于看到的。

    格蕾适时地开口道:“从您的角度看来,在未来不得不直面所罗门的时候,迦勒底一方是否能拥有什么致胜的一招?例如召唤出和所罗门生前是劲敌关系的英灵,又或者是阿克琉斯之踵这样的因果律弱点也行。”

    “他年幼时是个瘦弱的小鸡仔,谁都可以把他单手拎起来揍一顿啦。”

    “……在下是指他继承王位之后。”

    “那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大卫不置可否,“因为等他继位的时候,我早就在土里烂掉了。”

    四十二叹了口气:“你到底有什么用?”

    “好问题——这个问题你生前就问过我了,真可谓是跨越生死的质询啊。”大卫回答,“经过我长达三千多年的苦思冥想,在这里可以很自信地回答你— —没有!”

    穆尼尔的声音从通讯里泄露出来:“……这是可以那么理直气壮说出来的事吗?”

    “没办法,毕竟我是从牧羊人当上王的嘛。”大卫说,“所罗门就不一样了,那孩子是生而为王的人,我们性格相差很远……虽然本质上还是一对烂人父子就是了。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上,早就自己跳到约柜里去了——噢,这不是迦勒底的代理所长大人吗?你来得正好,现在正说到我那个残酷又没品的废物儿子呢。”

    通讯出现了几秒钟的真空,然后是一声低沉的叹息:“啧,为什么这家伙会出现在管制室啊……”

    “马修,你听到了吗?”藤丸立香凑到马修耳边,用一种其实并不隐秘的音量问道,“医生居然咂舌了欸。”

    “是的,我也听到了,前辈。”马修慎重地点了点头,“不过我完全可以理解罗曼医生的心情,大卫先生确实是一位有点讨人嫌的王。”

    “你们迦勒底人可真是有着能把任何场景都变成滑稽戏的才能。”乌尔宁加尔有些不耐,“话说回来,既然都召唤到敌人的父亲了,为什么拖到现在才问这种关键的问题?存不存在能够克制魔术王的英灵,他本人有没有什么一击必中的弱点。一个几千年前就死了的国王,他执着于毁灭人理的原因又是什么?你们难道都没想到去问吗?”

    “这么说的话,确实……为什么之前会没考虑到这一点呢?”藤丸立香抓了抓头发,“不过,去问一名父亲该如何杀死他的儿子什么的,感觉伦理上有微妙的愧疚感呢……如果有人自认为拥有拯救人理的大义, t逼你说出杀死吉尔伽美什王的办法,乌尔宁加尔心里也会不舒服吧?”

    “为什么?”乌尔宁加尔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如果搞出人理烧却的是父王,就说明他背叛了当初和他一起对抗诸神的子民们,都已经做出这种可悲的事情了,当然还是快点去死比较好吧?”

    立香讪讪道:“……英雄王会哭的。”

    “不会的。”乌尔宁加尔双手抱肘,“父王年轻时可是和这个牧羊王不相上下的烂人。”

    “不不,还是大卫王更烂一点。”罗曼说,“毕竟是能够心安理得地抢走部下的妻子还想把部下派去战场送死的存在。虽然迷恋有夫之妇的英灵不少见,但这种毫无愧疚之心的家伙还是屈指可数的。”

    “父王也没好到哪里去。”乌尔宁加尔说,“不仅迷恋上了和先王有暧昧传闻,如母亲般将自己抚养长大的人,还恬不知耻地让书吏将相关记载全部改成两情相悦,和先王只是知遇之恩……哈,真是可悲。”

    “……都够了,从刚才开始,话题就偏离到了完全没有意义的地方。”四十二感觉太阳穴一阵抽痛,好在这只是出于精神上的疲惫,尼托克丽丝给她的加护依然在良好运作……也可能是因为她已有所准备,世上没有什么比未知更可怖的东西,“关于刚才Master的话里,有一点让我很在意。”

    因为没有桌子,她只好点了点膝盖——一点节奏感有助于她理顺思路。

    “在我看来,迦勒底至今在许多事情上都表现得不够专业,但我能理解你们的苦衷,有许多工作人员仅仅是因为刚巧活了下来,被迫接手了自己并不那么擅长的工作。”她说,“但刚刚Master所说的情况,在我看来是非常不可思议……应该说是'异常'的。”

    “既然已经召唤到了和幕后黑手关系如此之近的英灵,无论是用大义作为筹码威逼利诱,还是用语言的技巧套出有用的线索,甚至是用魔术之类非常规的手段敲开对方的嘴……先不说是否会有效果,你们似乎从从未想过把大卫王视作可以获得敌人信息的渠道。”

    “话说回来,你们好像压根没有从'召唤和所罗门有关的英灵'方面下手的打算啊?”乌尔宁加尔说,“为建造耶路撒冷提供了帮助的腓尼基王希兰,与所罗门时代相同,将女儿外嫁到古以色列的废物法老西阿蒙,还有那个被所罗门接见过的乡下女王示巴,你们难道从来没考虑过改造或增添魔术算法,增加召唤到他们的可能性?你们现有的英灵里,根本不缺神代出身,对魔术还算有点了解的家伙吧?”

    “另外,之前在揭露猊下作为蛾摩拉之主的身份时,达芬奇小姐的反应也令人生疑。”格蕾补充道,“藤丸先生和马修小姐,这段时间里一直与我等朝夕相处,至少在下愿意相信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都是他们真实的一面……问题在于,将他们派遣到这里的诸位,是否也值得相信,目前迦勒底表现出的诸多疑点,恐怕还不能令人信服。”

    现场霎时寂然无声,就连蝎子爬过沙地时窸窸窣窣的动静,都几乎要盖过在场所有人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半晌过去——其实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但寂静磨灭了人们对时间的感知,气氛仿佛已经在凛冽的寒冬中度过了一个世纪——打破沉寂的是大卫,他以自己惯常用的嬉皮笑脸的口吻结束了这个冬季:“果然,只要和你沾边,无论是你制造的孩子,还是你抚养的孩子的孩子……”

    “同时也是她的孩子。”乌尔宁加尔纠正道。

    “好吧,你和你的孩子们——都是非常不得了的家伙。”大卫从善如流,“看来我也只好认真一点了,说出我来这里的真实目的了。”

    藤丸立香小声道:“换而言之,之前都是在插科打诨吗……”

    “当然啦。”对方义正辞严道,“所谓牧羊人的一日,就是带着羊去野外,先找一块绿荫之地睡个三刻钟,然后悠闲自在地奏琴取乐,搭讪路过的农家姑娘,和她们春风一度后提上裤子把羊赶回去,就是这样悠闲的生活啊!”

    “呜……”罗玛尼小声呜咽,“本来那杯咖啡就已经让我的胃够难受了……”

    “首先,先得解释你们刚才提到的一个问题——也就是迦勒底为什么召唤了我,却表现得像是忘却了我其实是所罗门父亲的事实。”大卫充耳不闻,“这是我被召唤之后,为了防止触发命运逆反法则而给自己施加的'隐匿'效果。”

    立香眨了眨眼睛:“命运逆反法则?”

    “因果律的一种。”乌尔宁加尔罕见地挤出了一点耐心,可能是因为他最近心情都不错,“简单来说,假设你提前知晓了自己日后将沦落到悲惨的境地,为了改变结局,你刻意避开了你认为可能导致这种噩运的因素,就会发现正是你当初的种种回避,最后把自己推上了绝路。”

    “越是想要逃离命运,就越是把自己拖入命运的漩涡中,这大概就是所谓'命运性的悲剧'吧。”大卫说,“对于拥有神明恩赐的人而言就更是如此了,因为受到馈赠本来就要付出代价,何况我和所罗门侍奉的是同一位神明。从我这里获得他的弱点,对你们反而没有什么好处。”

    闻言,乌尔宁加尔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想来他应该开始明白为什么吉尔伽美什很少用未来视了。

    “也是基于这个原因,我不能很直接地把一些事情直接交代给你,埃斐。”大卫说,“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有一些最基本的游戏规则,至于究竟该怎么运用这些规则去对付所罗门,就要看你自己了——没错,又要回到我们曾经最经典的猜·谜·游·戏了~”

    虽然矫揉造作的只有声音,但四十二总感觉像是看到了一个男人正在朝自己抛媚眼……这种莫名其妙却很有既视感的景象,引起了她的鸡皮疙瘩:“……说吧。”

    “其一,神明听不到盒子外传来的声音。”

    “其二,奇迹是至高的命运法则,任何神秘都将在它面前失去效果。”

    “其三,也是最后一条——如果一个普通的布娃娃不足以卖出高价,在她身上缝一块宝石就行了。”

    不光是苦思冥想的藤丸立香和困惑的马修,就连格蕾都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感觉都是一些不明所以的东西呢……”

    “而且第二条完全是废话。”乌尔宁加尔冷酷地评价道,“既然已经被称作是'奇迹'了,当然是已经突破了一切既定命运的结果,将一个客观事实的称谓视作一条单独的法则,简直是愚蠢至极。”

    “就不能说得再清楚一点吗?”一个男人抱怨道——如果四十二没记错的话,对方应该是那个叫穆尼尔的管制室操作员,“你这样反而把大家的脑袋搅和得更乱了。”

    “为什么大家脸上都一副困扰的表情?这种问题丢给聪明人去思考不就好了。”大卫说,“难道大家没有过不想处理公务,只想偷闲躲懒,所以干脆把工作全部丢给属下的时候吗?”

    “不要随便把乌鲁克和其他国家混为一谈。”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本王登基的时候,乌鲁克的朝政体制已经建设得很完善了,除了战争时期,很少有政务堆积的情况出现。”

    格蕾诚恳地回答:“辅佐猊下和高文少爷对在下而言是一件愉快的事,所以在下从未有过偷闲躲懒的想法。”

    最后是四十二——她沉默着,思绪畅游在将某位卢伽尔挂在路灯上的想象中,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是那个负责帮王处理额外公务的人。”

    第100章

    整个东村都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氛围。

    在小径入口看到那几只停在岩壁上的黑秃鹰时,四十二就隐隐嗅到了不妙的味道,越是靠近村落,血的气味就越是清晰。地面上残留着马蹄践踏而过后的斑驳痕迹……有敌人来过,至少十人以上。

    阳光一如既往的热烈,然而整个村落深陷在山峦的阴影里,被上空笼罩着的沼雾吸走了所有的颜色。

    踩过沙地时,脚下的沙地传来了湿润的感觉,四十二没有低头, 但那种感觉令她不寒而栗。

    原本应该有t人生活的地方, 只剩下了错落不一的房屋残骸,看起来像是一层稀薄的灰影。

    空气中浮动着焦苦的血肉气味,几只黑蝎钻进了一具被烧焦的尸体里,死者是安静且温顺的,没有理会那些额外的骚动,只是沉默地用那双已经蒙上灰翳的眼睛凝视天空。

    “怎么会这样……”藤丸立香喃喃道, “明明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

    “应该是被圣都的骑士们找到了。”格蕾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尸体,在残垣断壁中寻找着线索, “这个箭痕……是崔斯坦卿。”

    四十二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从刑事鉴识人员的角度发表了评论:“比起弓箭,那些痕迹看起来更像某种很细的丝线造成的。”

    “是的, 崔斯坦卿正是利用竖琴的弦发动攻击。”格雷解释道,“通过振动琴弦, 崔斯坦卿可以发射出类似真空之矢的攻击,由于不需要填装箭矢, 所以攻击速度非常快, 会留下这样连续的、接近鱼骨形状的痕迹。”

    乌尔宁加尔扫视了一眼:“尸体的数量比起村子里原本生活的村民数量要少很多,看来还是成功迁走了不少人。”

    “应该是撤离到隐蔽点了。”四十二说。

    “隐蔽点?”

    “用来堆积备用物资的地方。”四十二解释道, “需要经过一段隐蔽的地下隧道……原本是作为山之民的墓地使用的,因为与外界隔绝,可以使死者不受打扰。幸好这里的原著民比较宽容,允许我们将那里纳入撤离点的备选。”

    他们沿着一条狭窄的山道走到了山脚,拨开一处长着稀疏草丛的泥沙,露出了下面焦黄色的岩石板,乌尔宁加尔掀开石板一跃而下,深邃的通道里有点燃的烛火,他踩死了一只从脚边蹿过的蝎子,朝入口处喊道:“没什么问题,下来吧!”

    越是深入,走廊中人们的哀吟和呜咽就越是清晰,连乌尔宁加尔都不免被这凄苦的氛围捕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在暗淡的光线下,她感觉自己像是穿越了一条漫长的时空长廊——诚然,时代早已不同了,许多在往日被视作铁则的事物早已褪色成了浮光掠影,但几千年前人们在神明倾轧下度过的日子,与如今仿佛也没什么不同。

    在道路尽头,他们遇到了刚好打算从出口进来的阿拉什。

    “御主和女王陛下?”对方摸了摸头发,借由罅隙里渗进来的阳光,他脸上烟雾留下的痕迹和眼神中挥之不去的疲惫都一览无遗,“抱歉啊,你们出发前明明说会保护好村落的,结果……不仅食言了,还让你们看到这副丧家犬的样子。”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她叹息一声,“活下来了多少人?”

    “不到一半,东村的位置不知为何被暴露了,圣都骑士提前驻守在了村落用于逃生的小径。”另一个声音代替阿拉什回答了她——是贝德维尔,他脸上有着和阿拉什类似的烟熏痕迹,还有干涸了的灰浆和血,“向不列颠的瑰光行礼。”

    四十二上下端详他,确定了慈悲之心仍在良好运作,他脸上的憔悴之色应该是魔力使用过度的结果:“情况怎么样。”

    “由于我的魔力有限,目前只能将宝具优先使用在情况最严重的伤员身上。好在现有的物资还能支撑一段时间,足以支撑我们从其他途径那里获得补给了。”贝德维尔低声道,“令我担忧的是,前几天有人出现了腹泻和带有白色脓液的便血。虽然不算严重,但出现了传染现象,我尽可能地用宝具治愈了病人,不过这几天不断有新的受传染者出现……”

    “痢疾。”四十二回答,“一种通过粪便传播的疾病。这几天需要注意清理病患的排泄物,派专人负责分发食物,嘱咐大家在饮食前注意双手卫生。”

    “是,猊下。”

    “另外,需要调查一下现有水源是否受到了污染。”她沉吟片刻,“格蕾,你留下来辅助贝德维尔卿处理村民的伤病。如果有机会的话,看看能不能让村落里的死者有一个体面的葬礼,顺便也可以抑制尸体腐烂后滋生的病菌和蝇虫。”

    格蕾沉默了几秒,温顺地点了点头。

    “真遗憾啊,人造人。”乌尔宁加尔不仅在口头上落井下石,还慢悠悠地围着格蕾踱步了小半圈,才走到她身旁站定,“放心好了,母亲就交给我吧。和某个无能的人造人不一样,我可不会让母亲再遭遇同样的事情。”

    听到他的话,阿拉什和贝德维尔都愣住了,后者更是脱口而出:“母亲?”

    对于他们的惊讶,乌尔宁加尔显得非常满意,好像他穷尽了一生都在等待别人提出这个问题——话虽如此,他实际开口时依然非常克制,仿佛自己是在勉为其难地回答他们似的: “对了,你们还不知道……我作为伟大先王吉尔伽美什与人类贤者缇克曼努唯一的骨血,用'母亲'这样的称呼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猊下和英雄王的孩子?”贝德维尔瞠目结舌地看向她,在得到她肯定的眼神后,表情显得更古怪了,“那么……我该称呼乌尔宁加尔阁下为'殿下'吗? ”

    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本王可是征服了整个两河流域的霸主,那种登基后还要看贵族脸色的家伙可不配相提并论。”

    格蕾低声道:“……削弱贵族阶层可不是您自己的功绩。”

    “你尽管说大声点,人造人。”乌尔宁加尔冷笑道,“毕竟,等到我和母亲启程出发,可就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四十二叹了口气:“你也留在这里,乌尔。”

    “……啊?”

    “你需要协助咒腕先生和百貌小姐进行村落的迁徙。”她说,“以及寻找物资补充的途径,路上可能会遭遇圣都骑士的围剿……有你在这里,我更放心一点。”

    最后的那句话似乎略微安抚了他一些,尽管他还是发牢骚似地撇过了头:“既然你这么说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她将目光落在格蕾身上:“你也是,格蕾。你和贝德维尔卿都有处理传染病的经验,我很放心将这里交给你们处理。”

    闻言,格蕾露出了腼腆的微笑——自从在地牢中重逢后,她几乎没再从对方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了:“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尽管时间本就有限,但出于东村的现状,前往亚兹拉尔灵庙的行程不得不搁置了一晚。

    “抱歉。”四十二叹了口气,“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后居然拖延了那么久……”

    “不必太忧虑。”静谧安慰道,“亚兹拉尔灵庙位于幽谷深处,在抵达目的地前必须穿越漫长崎岖的峭壁,本来也不适合在夜间出发。”

    她先是核对了幸存者的人数,以及其中痢疾患者的数量和情况,重新划分了隐蔽点的功能区域,严密的隔离可以缓解疾病的传播——但那也只是暂时的,这个时代的消毒和防护措施有限,人们也不可能一直生活在这样狭窄有限的空间内,储藏的物资迟早有一天会用完。

    百貌建议他们迁往西之村,但若要保证避开不必要的危及,他们需要先侦查圣都骑士最近的活动范围和巡逻轨迹。

    考虑到贝德维尔的魔力储备,在经过长久地考虑后,她决定让立香和马修也留在隐蔽点。迦勒底一方接受了这个安排,但请求她能用通讯术式和他们保持交流。

    “请想象成随身携带一台手机那样。”达芬奇解释说,“虽然那位山之翁并非最古老的assassin阶英灵,却是使'刺客'的概念成形并发扬光大的伟大暗杀者,迦勒底这边希望尽可能多地获取有关初代山之翁的情报。”

    这对她而言倒不是什么问题。对术式进行拆分和解析后,她已经掌握了如何在对方不知道的情况下屏蔽对方发来的通讯。

    格蕾将稻草鞣得很柔软,然而她在稻草堆上辗转反侧,迟迟没有入睡。

    甫一闭上眼睛,她就嗅到了某种呛人的焦苦,像是火焰灼烧后的余烬,周围很安静,她却从黑暗中感受到了古伽兰那践踏大地时呼啸的风声。

    她回想起了人们凄厉的哭嚎和叫喊,想起了被滚烫的热浪蒸干的泪水,想起了被焚毁的城市,盘旋的秃鹫,以及被大火烧焦的皮肉散发出腐烂的味道,死亡的味道。

    夜晚过半,四t十二才终于感到了一丝困倦,感觉身体在黑暗中不断地下沉。她沉入了稻草堆成的小床,沉入了浸透了血的泥土,最终坠入了凄冷的地狱深渊。

    那里没有死亡国度的女王,也没有曾经惨死于此的天之女神,只有苍白惨淡的磷火在深渊的空气中浮动。她的皮肤像水母一样柔软透明,轻薄的白色薄膜沿着她玻璃般的骨骼缓慢漂浮,像是一条白色的游鱼。

    即使在深渊中,她依然在下坠,直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语:“你该醒了。”

    她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却并非现实。一个年轻的男人正赤脚站在海岸边,任由海浪淹没他的脚踝。起先,他专心致志地凝望着远方海岸线上的落日——又或是日出,在不知道方向的情况下,很难辨别这样的景色究竟是夕阳还是晨曦。

    过了一会儿,对方终于转过身来。因为背对着光,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辨认出他有着褐色的皮肤和白色的长发。他的头发像羊毛一样蓬松,有几缕头发像是手工艺品似的编织成了一股,沿着他的左肩垂下。

    “虽然说是该醒了……”对方柔声说道,“但最后还是觉得……还是想再见你一面。”

    一切的答案都在这里揭晓了,为什么迦勒底没有试图召唤和敌人生前有关的英灵,为什么达芬奇在得知她的身份后反而感到苦恼,为什么……为什么……

    “我该用什么名字称呼你?”她说,“像那两个孩子一样,称呼你为'医生'……又或者是你真正的名字?”

    对方沉默片刻:“不,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向前走了一步——也只是如此,没有更多了,他的正面依然被阴影笼罩,她也依然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充满惆怅的叹息,“但你得加快脚步才行,真正死去了的生命是不会以任何形式回来的,任何人都是如此。”

    她不由得颤栗起来——真奇怪,明明是在梦中,她却感觉到了寒意的侵袭,透过皮肉,深入肺腑:“什么意思?”

    “在特异点死去了的人,在正常的世界线也已经死了。”对方说,“死亡的结果已经达成,唯一不同的只是达成结果的原因罢了。”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漫长的静默——尽管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能够感受到那种寂寥像是雾气一样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渗出,像是一个五脏六腑正在燃烧的人弥漫出的烟雾。

    她看着他,忽然感觉非常难过。

    “我手里还留有一张底牌。”对方低声道,“效果类似于圣杯,是可以实现一次愿望的奇迹,如果使用它的话,无论怎样的劣势都有扭转的机会……”

    说到这里时,对方轻轻笑了一下,这羞怯又带着点的自嘲笑声,让他变成了一个只是长得高大了些的男孩:“虽然说出来有些丢人,但只要使用了它,我就会消失了,所以我非常、非常害怕……埃斐,你知道沼泽人理论吗?”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她的名字:“有一个人出门散步,在经过一处沼泽时,刚巧不幸被闪电击中,并且死亡。与此同时,他旁边刚好也有一束闪电击中了沼泽,并且沼泽发生了反应,产生了一个与刚才死掉的人完全相同的生物……”

    “沼泽人与死者的构造完全相同,大脑的状态也完全被复制了下来,保留了死者的记忆和知识。”他接过了她的话,“我一直在想,沼泽人是否可以与死者完全划上等号呢?还是说,只要是不同的存在,就不能视作是同一个人……毕竟,没有一个人可以代替另一个人回到他爱的人身边。”

    她没有回答,但对方也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道:“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不过,无论答案如何,等到了那个时候,大概也不重要了,因为我想听到的只有那个回答而已……哈,虽然是我自私的想法,可那一天如果能是和你重逢的日子就好了。”

    太阳终于升到了海平线以上,新的一天要开始了,白发青年却慢慢失去了原本的形体,她看着他身躯逐渐剥落,消失在海潮白色的浮沫中……他们都知道这个梦即将结束,梦的主人很快就要醒来了。

    “埃斐。”他的声音也几乎被海风吹散了,“到时候……请用那个名字称呼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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