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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二天早晨,四十二和静谧一同启程前往亚兹拉尔灵庙。

    亚兹拉尔灵庙位于幽谷深处,需要经过一段蜿蜒嶙峋的峭壁。峭壁上的通道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路”,只是山体风化后留下的沟壑, 就像一个人自然衰老后的皱纹, 让人很难分辨哪一条才是通往目的地的正确方向,即使有熟悉的人带路,也需要走上整整两天。

    在现代时,她还时不时嘲笑某个法国公司制作的游戏是爬墙模拟器,如今才意识到是自己见识浅薄了——显而易见,刺客们确实对“攀爬”这项技能轻车熟路。

    临近黄昏时,静谧提议她们在一个供礼拜之人歇息的小屋度过一晚。

    诚然,昨夜在梦中获悉的真相令她心焦如焚,只想快一点抵达亚兹拉尔灵庙……不过她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很清晰的,无论是“缇克曼努”还是“摩根勒菲”,都不是以身手敏捷闻名的英灵,而这也不是什么W+alt键就能吸附在墙体上的世界,她没办法像其他哈桑一样,仅凭微弱的月光作为指引,就能在断崖绝壁上行动自如。

    她们落脚的屋子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被使用过了,门上的铰链已经生了红锈, 拆解时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声响,地板因为过于干燥的天气而有了裂纹, 时不时有蝎子和黑色的甲壳虫从罅隙里爬出来,爬过布满灰尘和砂砾的地板, 躲进了布满重重蛛网的角落。

    静谧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但还是羞赧地朝她笑了一下,仿佛很不好意思。

    和咒腕的哈桑不同,百貌和静谧都是活跃于其他时期的刺客,观念和这个时代的原住民有着很明显的区别。虽然她与静谧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可以隐约感觉到对方生前接受过良好的礼仪教育,这似乎与她生前的刺杀对象多为权贵之人有关。

    “抱歉。”和名字一样,这个女孩身上有一股安静的气质,“只能请您暂时忍耐一下了。”

    “无妨。”她捡起了地上的枯枝,应该是上一位借宿者留下的,因为被丢弃了很久,上面缠绕着一层白色的蛛丝,她将它们垒成一小摞,用随身携带的打火石点燃。

    静谧有些呆滞地看着她做完了一切,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您……您干活很熟练呢。”

    “我以前也有过艰苦的日子。”当她和年轻的卢伽尔班达一起周游列国的时候——当然,露宿野外并不是最麻烦的,麻烦的永远是那个当王的人,“介意讲讲初代山之翁是一位怎样的人吗?”

    “先祖大人?”静谧愣了一下,“我并不常见到先祖大人,所以无法描述得很到位……”

    “威严?”她试着形容,“冷漠,有压迫力?”

    “一切词汇都可以形容他,一切词汇都难以形容他。”静谧说,“先祖大人即是死亡的化身,而那些世俗的词汇只是死亡的延伸,是死亡的各种姿态。”说到这里,她似是陷入了沉思,“但先祖大人本身的模样,应该是死亡最庄严肃穆的样子。”

    对方没有再说下去,而她也没有再问。看得出来,哈桑们很避讳提及那位初代山之翁,就像很多宗教的信徒们不愿提及自己所信奉的神明的名讳一样,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冒犯。

    入夜后,四十二在窗框边倚着墙坐了下来,这样便于她第一时间感知到时间的变化。

    相较于前一天晚上,她在精神上倒没有那么累,因此不免陷入了比之前更加难以入眠的窘境。

    静谧遵循了刺客们一贯的吐息方式,几乎听不到她的呼吸声,整个房间里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人。最清楚的反而是蝎子窸窸窣窣从碎石块上爬过的动静,以及间歇性从窗外传来的虫鸣,时响时弱,不知疲倦。

    她凝视地面上被窗护栏割得支离破碎的月光,忽然回想起了昨夜的梦,想起了在晨曦下波光粼粼的灰色海面,海潮裹挟着白色的浮沫冲到海岸上,淹没了那个男人的脚踝。

    对方说t,一旦使用了那张底牌,他就会消失。

    通常情况下,英灵死亡后会返回英灵座,直至下一次再被某个不知名的人召唤到现世……然而从对方的表现来看,她不觉得那会是如此简单的事情,或许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消亡”。

    梅林曾告诉她,在结束这个特异点之前,她还有另一个因缘际会需要处理,即寻找“死之要素”。

    四十二一直以为这个“死之要素”指的是死亡天使亚兹拉尔的使者,也就是初代山之翁,但那个梦动摇了她的想法……如果所谓的“死之要素”,是指那个人的湮灭呢?

    这种疑惑一直困扰着她,并且伴随着她入睡。四十二不喜欢做梦,在缇克曼努的时代,多梦的夜晚会影响她白天的工作状态——但至少在今夜,她罕见地期盼着那个梦能延续下去,期盼对方能给她一个答案。

    然而她既没有在梦中见到晨曦和海岸,也没有见到那个有着忧郁笑容的男人。她梦见自己躺在一叶扁舟上,驶过一片玫瑰色的海洋,夕阳烈火似的红光点燃了扁舟,黑色的灰烬被蒸腾的热气带向天空。

    第二天醒来,她们继续前行。对于自己起晚了的事(其实没有晚,只是她醒得更早罢了),静谧显得异常愧疚。

    在攀爬山壁的过程中,她都怯生生地不敢与她对视,但在那些崎岖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她总是会体贴地指明哪里最适合落脚。

    在黄昏时段,她们才终于摆脱了危险的峭壁,回到了平缓的地面。只需稍微抬头瞭望,便能看到山顶处亚兹拉尔灵庙高耸的圆顶尖,屋顶由灰色的石砖砌成,沉沉地压在白色的房屋上,散发出阴郁的气息。

    越是靠近目的地,看到的细节便越多。亚兹拉尔灵庙前有一条长长的水渠,和庙宇的大门同宽,以水渠为中线,整座建筑的左右是完全对称的。大门上方有一处凹陷的墙体,里面挂着一座巨大的黄铜古钟。

    古钟没有钟摆——表面没有锈迹,应该不是因为老旧而脱落了,只是本身就没有,但也没有撞钟用的钟杵,让人难以想象它是用什么发声的。

    走进灵庙,里面燃烧着数千根蜡烛,却没有任何灼烧的气味,只有一股温暖而轻缓的香气,只消略微一闻,便足以抚平任何一个人内心的惊惶和哀恸。

    在昏暗的烛光下,漆黑的地板泛出水面的光泽,但实际踩上去才会知道是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石板,所有蜡烛都置放在地上,在火光中淅淅沥沥地落下红泪,可甫一碰到漆黑的石板地,就如同蒸发般倏忽消弭了。

    大殿中央有一座水泉,从正后方一座石头雕刻而成的大树根系下流淌而出,一名长着两对羽翼的男性雕塑跪坐在树下,正在清数地上的树叶①。

    在看到石雕的一瞬间,四十二忽然感觉一阵冷意从沁入脚掌。

    她下意识地低头,发现石板里渗出了黑色的雾气,她观察片刻,确定了这种黑雾对她的灵基不会造成伤害,才稍稍松了口气。她们已经走得太深,如果这时候开始放出毒雾,恐怕很难安然无恙地跑到大门附近。

    当她重新抬起头时,旁边的静谧已经面无血色地跪倒在了地上,光滑的石板地将她恐慌的面容毫无遗漏地映了出来:“先、先祖大人……”

    黑雾越来越浓,终于在水泉前凝聚成了一个漆黑的影子。随即,零星的蓝色磷火驱散了雾气,露出了浓雾后高大的人影。

    四十二此时才意识到,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磷火,实则只是来者胸口燃烧着蓝色火焰的心脏溅出的火花。

    “人类的贤者啊,这并非汝应踏足之地。”对方身形伟岸,以肉眼判断至少有七英尺,但黑袍下的身躯似乎是中空的,以至于两个黑黢黢的眼窝里也能看到闪动的蓝色磷火,“汝尚有未完成的使命,还不到在晚钟前寻求安息的时候。”

    “冒昧打扰。”她低声道,“我此行拜访您的目的,是想知道您这里是否有'死之要素'。”

    “世间万物都涵盖了死之要素。”山之翁答道,“任何事物都无法逃过死亡的追捕,即使是诸神——所谓没有死的概念,不过是因为死亡尚未以正确的姿态显现。”

    四十二陷入了沉默,半晌才叹息一声:“坦诚说,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寻找什么,也不明白您给我的答案,是否就是我真正想要的。”

    “没有人能够代替汝给予自己答案。”山之翁说,“去亚兹拉尔的身畔拿一枚叶片,啜饮安息之水,方能获得在死亡中寻觅智慧的勇气。”

    她照做了,安息之水尝起来有血和眼泪的味道,然而吞咽下去时又变成了燃烧的火,她感觉胃里暖融融的,身体也因为这奇妙的温暖而软化,失去了形体,仿佛她本身的存在正在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闭上眼睛。”山之翁继续道,“未来已在汝面前铺就,仅需睁大眼睛,见证汝为自己留下的轨迹即可。”

    在黑暗中,她看见一颗赤色的彗星,夹杂在数千颗流星中划过夜幕;看见天火如流星般坠落,点燃了整座城市,一个年轻女人的眼睛和嘴角溢出黑色的粘液,随即被烈火吞没;看见一个密闭昏暗的房间里,她用古老的红色座机打了三个电话;看见了山之翁手中的古朴大剑,蓝色的磷光在剑身附近萦绕……

    她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男人摊开右手,掌心里放着一枚戒指。

    她睁开眼睛时,山之翁正静静地看着她:“汝看见了什么?”

    “未来。”她缓慢地舒了口气,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我所预定好的未来。”

    第102章

    当四十二和静谧返回东村时,隐蔽点里的人已经撤走了一半,痢疾也已经得到了控制——根据贝德维尔的汇报,起因是圣都骑士把杀死的百姓都丢弃在了附近一条河里,那条河流向下渗透形成的地下水,就是山之民日常饮用的深井水。

    “贝德维尔卿。”四十二搁下了手中的羽毛笔,“能判断对方是否出自故意吗?”

    “不,我不认为如此,猊下。”贝德维尔的神情中充满了焦虑,她听格蕾提起过,他与崔斯坦生前是情谊颇深的朋友,“崔斯坦卿……虽然总是有人揶揄他作为诗人更胜于作为骑士,但他是一位作风磊落的人,绝不会用这样卑劣的手段。”他停顿片刻,脸上的表情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我想仅仅是因为……死者太多了,他们只是随意丢弃在了一边。”

    “你不必为他人的过错而自责。”

    “猊下,我只是……”他叹息一声, “当年王军征讨伏提庚,与其他十一王侯为敌,即使在最落魄、窘困的时候,我们都遵守着骑士守则,会为每一位无辜受难的百姓安葬,使他们在经历了人世的诸多苦难后,可以在地下获得安息……我不明白,他们回应召唤,仅仅是为了成为自己曾经最唾弃的人吗?”

    “恰恰相反。”她说,“和你一样, 他们也认为自己在为坚信的理念而战。”

    “即使那意味着否定自己生前的一切?”

    “客观而言,成功的经历才能被称作是经验,否则就只能被归为'教训'。”因为没有那段记忆,她的语气显得很平静——在贝德维尔的对比下,几乎称得上是漠然,“我称之为历史的局限性。当人们因不知道该如何改变未来而绝望时,最后的解决办法大多都会殊途同归到'杀戮'上。如果无法解决问题本身,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这是一种粗暴,但自古以来都非常有效的手段,就像止痛药一样。”

    “您不反对这种手段吗?”

    “卿,止痛药只是用来阻断神经感受疼痛的药物,它是治不了病的。”她点了点桌面,“当药效过去后,或许伤口已经自动痊愈,又或许是它恶化到腐烂生脓了……无论实际结果如何,当止痛药还在生效时,当事人很难意识到自己是否在做一件伤害自己的事。”

    四十二将羊皮纸晾在桌案上——说是桌案,其实只是一块长方形的岩石——让风将墨水吹干。

    虽然炭条更方便,但她要书写的内容繁多又详细,乌尔宁加尔从其他村落带回来的羊皮纸数量有限,莎纸又太过脆弱,不适合长途跋涉的人随身携带。 t阿拉什便去猎了一只黑秃鹫回来,较硬的羽毛留下来作为笔,其余的部分作为大家的晚餐……

    可惜黑秃鹫的肉又硬又柴,按照藤丸立香的说法,吃起来像是被水煮烂了的木头。

    “随我出去走一走吧,贝德维尔卿。”她说,“我记得今晚是卿负责守夜。”

    “是,猊下。”

    走出隐蔽点的隧道后,贝德维尔习惯性地解开披风,盖在她的肩膀上,仿佛一时忘记了她同他一样是不受冷暖困扰的英灵:“请不要被沙漠前半夜的温度骗了,等白昼的余热彻底散去,后半夜的晚风是带着些凉意的。”

    她对温度其实没什么要求,不过也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谢谢。”

    不知是否是特异点的缘故,这片沙漠的夜晚总是弥漫着一种独特的凄清。

    在苍白的月光之下,是破损的房屋、焦黑的木梁和倒塌的围墙,支离破碎地屹立在这片广袤的荒芜之地上。远处是一片绵延的丘陵,灰褐色的山体表面残留着饱受岁月磋磨后斑驳错落的沟壑,它们背朝着月光,只是低头凝视自己映在地上的倒影。

    “如果在生前,我一定很难想象居然有人能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下去。”贝德维尔有些感慨,“虽然不列颠总是阴雨连绵,但那至少是一个适宜居住的地方。”

    “生命总是很顽强的……人类也不例外。”她说,“这个种族自诞生之际,就注定了他们不可能永远在一隅之地里安然度日。”

    贝德维尔愣了一下:“您是在说陛下吗?”

    “我没有说任何名字,甚至没有提及任何人。”她说,“可你还是一下子就想起了他。”

    “我……”他迟疑片刻,“其实我也不确定,猊下,我什至不知道那位陛下是否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神灵化真的有那么神奇的力量吗?能让一个位温柔的王变成全然陌生的存在?”

    “我不曾亲身体会过,所以不能妄下结论。”她回想着对方的面庞,从总是微笑的嘴唇,如霜雪般苍白的面颊,到那双仿佛已经死去了的眼睛,“不过我的想法和你的刚好相反——恰恰是生前的执念,才让他对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抱有坚定的信念。”

    “可是……”

    “贝德维尔卿。”她打断了他,“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可以让你回到自己生前的某个时间点,你会用这个机会去重新体验一遍自己生前的幸福,还是会用它去弥补自己生命中的遗憾?”

    闻言,贝德维尔倏地怔住了,仿佛被一段回忆毫无预兆地俘获了,眼神中流露出哀愁之色。她任由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答案,最终只等到了一声叹息。

    “你会用它来弥补遗憾,对吗?”她问道。

    “……是。”对方低声回答。

    “他也一样。”她说,“他在做一件自己生前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如果不坚信那条路是正确的,他连第一步都难以迈出,而这件事一旦开始,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

    “即使是您吗?”贝德维尔问,“也许您能劝陛下回心转意。”

    “当一个人还没有踏上自己的旅程时,才有可能回心转意。”四十二拢了一下身上的披风,她并不觉得冷,只是借由这个动作掩饰自己的怅意,“其余时候,那种行为一般被称为'自首'。”

    贝德维尔沉默片刻:“不知道陛下是否会感到后悔。”

    “或许会,或许不会,没有人知道。”四十二回答,“但从他的角度而言……最好不是,否则这趟旅程除了背负了更多罪孽之外,他就一无所有了。 ”

    他们出来时是朝南,因此回来时要沿着夜幕中最明亮的那颗星星的方向走。

    沙漠鲜少有积云,因而夜幕中的繁星也比其他地方更加明亮、闪耀,为这片贫瘠的土地增添了一分瑰色。

    “如果有人钟爱着一朵独一无二的、盛开在浩瀚星海里的花。那么,当他抬头仰望繁星时,便会心满意足。他会告诉自己:'我心爱的花在那里,在那颗遥远的星星上。'”她喃喃道, “而沙漠之所以美丽,是因为沙漠的某处隐藏着一口井①。”

    “猊下?”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这句话。人类就是这样,总是期待着荒芜之下掩藏着一些美好的事物。”她轻轻笑了一声,“其实这片土地也没有那么糟糕,不是吗?因为你看,贝德维尔卿……这里的星星多美啊。”

    ×××

    高文本想在孤独中度过这个难眠的夜晚——然而他遇到了阿格规文,在光辉庭院里。

    和因为睡不着才起床散步的他不同,他的弟弟显然是为了让自己清醒一点,才从首相塔下来吹吹晚风。

    自从成为英灵后,阿格规文就再也无需顾及猝死的风险,终于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间断地处理公务了……高文不觉得这是什么好的趋势。母亲一直告诫他们,让个别有能力的人进行高强度的工作只是国家建立过程中的阵痛期,最终的导向应该是形成一个完善的体制,保证每个人各司其职,并且有源源不断的后备人才可以时刻进行补充,同时还需要定制严格缜密的监督程序和限制规章,避免公务系统不断膨胀,最后沦为国家的累赘。

    但具体该怎么办,母亲从未真正教导过他们……她在他们还过分年轻的时候(相较于当时掌权的大贵族们而言)就早早离世了。在那之后,陛下和莫德雷德都做过各种尝试,可是最后的成效都十分有限,贵族官僚们就像一潭死水,吸走了他们散发出的热。

    就像母亲所说的那样,他们缺乏一种“杀手本能”②——尽管这本质上不影响他们成为一个受百姓爱戴的好国王,但也意味着他们很难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改变这个国家。

    阿格规文也看到了他,停下来朝他微微颔首:“高文卿。”

    “我说过,私底下可以叫我兄长。”高文叹了口气,“城里的肃正骑士好像增加了不少,尤其是在城墙上巡逻的弓箭手,增加了整整两倍……是要开始真正的生死之战了吗?”

    “目前还没有截获山之民发给埃及的消息。”阿格规文也没有隐瞒的意思,这几天白垩城的氛围压抑了许多,这是谁都无法忽视的,“但陛下已经确定了,决战就是这几天的事。即使山之民什么都不做,我们也会主动出击,将他们和埃及人一同歼灭。”

    何况,要指望母亲什么都不做可太难了……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但谁都没有说出来。

    “我们……”高文原本想问,他们真的要与母亲为敌吗?旋即又觉得这个话题有点可笑,当他们决定践行陛下的意志时,就想到了或许会有这么一天。直至此刻,他心里还怀着那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卑微地希望这一次是母亲错了,希望她最后会同意他们的做法,抛弃迦勒底和山之民回到他们身边。

    可事实上,他的脑海中还有另一个声音,和他最初与闻陛下的宏愿时那个驳斥的声音一般无二。那个声音告诉他,他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年幼时违背了母亲的命令,在锻炼骑术时偷骑了成年人用的马,最后摔伤了手,还在内心祈愿不会被母亲发现一样,是天真且幼稚的。

    “听说你在堡垒见到母亲了。”连高文自己都不分不清这究竟是询问,还是喃喃自语,“母亲还好吗?”

    “是她一贯的样子。”

    他愣了一下:“我以为母亲没有以前的记忆了。”

    “确实没有。”阿格规文言简意赅,但又意味深长地说道,“但母亲就是……母亲的样子。”

    高文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嘛?听起来还不错……又或者应该说很糟糕?我都有点分辨不清了。”

    “不过有一件事始终令我很困扰……”

    “什么?”

    “关于陛下。”阿格规文明显迟疑了一会儿,由于他习惯于不动声色,总是一副仿佛卡美洛特塌了都能巍然不动的样子(事实上的确如此),所以脸上一旦出现什么情绪波动就格外明显,“当我抵达堡垒的时候,母亲穿着陛下准备的……丧服,母亲领口还佩戴着米斯里尔家族的领扣。”

    高文沉默片刻:“……看来陛下在神t灵化后,兴趣上的确发生了一些让人难以捉摸的变化。”

    阿格规文眉头紧蹙,高文猜自己的反应比他想象中平静。

    “整件事除了丧服之外还有什么能令你惊讶的吗?”

    他的弟弟面露困扰之色:“我本以为陛下是在和母亲结婚后才逐渐有了感情,并且那是基于亲情和敬重之上的。当然,我无意否认陛下作为男性应有的欲望和母亲作为女性的魅力,但他与母亲最初联姻的原因,应该是出于让王权顺利过渡到下一代的妥协……”

    “我的想法和你刚好相反。”高文说,“我认为陛下在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就爱上她了。”

    阿格规文掀起一边的眉毛:“你为何总能把一些古怪的事情说得那么笃定?”

    “那一天我在现场。”

    “那一天我也在现场。”阿格规文说,“我记得陛下很拘谨,无论梅林说什么,他都不赞同、也不反对,似乎对这场婚姻抱着消极的态度,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已经陷入爱河的人。”

    “你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我亲爱的弟弟,你的那双鹰眼只有在审查损失清单的时候才格外灵敏。”高文说,“陛下只是感到迷茫……因为他被击中了,并且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美丽'究竟能拥有怎样的力量。陛下过去一定不相信特洛伊战争的故事,直到他确信自己或许也会为某个女人发动一场战争。”

    他亲爱的弟弟对此抱有极大的怀疑:“你确定自己没有私自为这一幕添加什么浪漫主义的成分?”

    “虽然你试图以自己的无知反对在这方面极其高明的兄长,不过这样天真的举动也很可爱,阿格规文。”高文说,“当你也在那个年纪的时候,就会知道每个男人看向母亲的眼神下都蕴藏着什么涵义。”

    “不要随随便便对别人用'也',高文卿。”对方换上了冷漠的表情,“只有你会懂那种事。”

    “好吧,虽然我不擅长处理公务,更不擅长审阅损失清单。”高文对他眨了眨眼睛,“可至少我还会点什么,这不是挺好的吗?”

    虽然阿格规文没有说话,但从他铁青的面色来看,高文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你最好还是学会前两个,蠢货”。

    “放松一点,阿格规文。”他说,“我们是来散步的,不是来探讨公务的。”

    “噢?是吗?”阿格规文冷然道,“难道刚才战战兢兢地问什么'是要开始真正的生死之战了吗'的人是我吗?”

    “我的错。”他举起双手,模仿某个邻国的军礼,“但我现在的心态已经很平和了,所以不必担心我,阿格规文。”

    “我没有关心你。”

    “太晚了,我已经感受到了你身上散发出的'关爱兄长'的魔力。”

    听到他的打趣(至少高文自己这么认为),阿格规文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如果在这里的是莫德雷德,可能会使劲抠自己的嗓子眼,只为了能真的吐在他身上。

    “阿格规文。”

    对方以一种极尽克制——尽管如此仍显得很不耐烦的口吻回答:“又怎么了?”

    “我渐渐意识到了一件事。”高文坦诚道,“其实我不是那么在乎陛下想做什么——和你不同,自始至终,我其实只是希望能再见到母亲,为此无论要犯下何等卑劣的罪行我都不在乎……哪怕母亲会因此对我感到失望。”

    阿格规文没有回答他——没有一个“阿格规文”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作为执政官的阿格规文,作为弟弟的阿格规文。

    “我什至觉得……”高文继续道,“能够像这样被母亲杀死……也不是什么很坏的结局。”

    他抬头仰望夜幕——光辉庭院的上空是唯一没有被白垩城结界覆盖的地方,因此抬起头看到的还是这片沙漠的景象。高文从不喜欢这里,沙漠干燥、炎热,空气中的碎砂令人喉咙痒痛,人们也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而迎来了过早的衰老……但他永远不能否认这满天繁星的美丽。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回想起了曾经母亲在光辉庭院的苹果树下教他逐一辨认天空中星星名字的日子。

    可惜这并不是不列颠的天空,而母亲也不在这里。

    第103章

    “奥兹曼迪亚斯大人。”尼克托丽丝匆忙地走进神殿, “结界外来了一个山之民刺客,说不列颠的女王有一份信给您。”

    “哦?看来是下定决心了。”奥兹曼迪亚斯嗤笑一声,“本以为是两个国家的战争,最后却沦为了看别人夫妻打架的旁观者……没想到有朝一日余也会沦落到配角的位置上,给某些滑稽的故事做陪衬。”

    他打开了信封——出于某种让他不太能理解的传统,对方还在羊皮纸的束带上用黏土印了一个类似火漆的封章,以显示信件的正式性。

    羊皮纸总共五卷,其中一张写着惯常的社交发言,三张画着进攻白垩城的布阵和行经路线,最后一张列举了进攻的关键节点和出现突发状况时的一些应对方案。看得出对方已经习惯于向别人简明扼要地解释自己做出这般决定的原因……多少能看到曾经身为乌鲁克宰相时疲于应付君王各种询问的旧影。

    “意外的有条理啊……看来余当时确实是小觑了她。”奥兹曼迪亚斯有些感慨,“这样的女人,即使出身在埃及也会受到法老的重用。”

    尼克托丽丝有些诧异:“您对那位女王的评价很高呢。”

    “余乃王中之王,自然有洞察与评估其他王者的能力与气度。”他合上了羊皮纸, “惯常而言,至高的王座上只容许一人端坐——换而言之,如果一个国家拥有了两名最高统治者,就容易陷入争斗和内耗的泥沼。若要长期维持王权的平衡和统一,需要双方都拥有极高的觉悟和魄力。”

    何况卡美洛特时代本身也有其特殊性——是神秘的末端,却是神秘干涉人类最严重的时期之一。若抛去骑士王和妖精女王来看,很难想象这个注定将成为神秘消退的牺牲品的国家最后竟能那么平稳地过度到人类文明时代。

    “不过,没想到居然是因为一方的神灵化导致了这种平衡的崩溃……”埃及毕竟是神权和王权统一的国度,虽然摩根勒菲如今算是他的盟友,但他并不理解她对于神明的抵触情绪——因此,当埃及被视为真理的神圣传统在不列颠产生了这样严重的不良反应时,他心里还是有点微妙的, “不——不能这样独断地将问题归结于如此单薄的理由。即使同为神明,亦有高下之分,听说美索不达米亚的诸神就是一群讨人嫌的天灾,想必不列颠的神明也是如此吧。”

    尼克托丽丝立刻高声应答:“您说的没错!九柱神在上,愿阿蒙拉的光辉永远庇佑法老,以及埃及这片光荣的土地!”

    提到阿蒙拉,奥兹曼迪亚斯心中闪过一丝阴霾,但他面上仍不动声色:“尼托克丽丝,虽然你的声音很吵闹,让余的脑袋嗡嗡作响,不过这番话确实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说罢,奥兹曼迪亚斯从王位上站起来。神殿穹顶的天窗还出于闭合状态,但阳光透过了轻薄的水晶,将黄金镂刻而成的太阳圣甲虫纹章照得闪闪发亮。

    这里不光是整座神殿的主厅,还是丹德拉大电球的能量源——也是奥兹曼迪亚斯最后一张用来制衡白垩城的底牌。

    丹德拉大电球平日靠吸收太阳光积蓄能量,当水晶天窗向两边打开时,魔法阵的封印便会解除,那就是阿蒙拉神之光照耀全世界的时刻。

    “那个骑士王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奥兹曼迪亚斯无来由地有些感慨,“本以为他是想打造一座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之城,虽然余不认可他的作为,但这种意欲成就卓然伟业的信念,倒是值得余的几分赏识。事实证明是余太高估他了,他不过是想要打造一座美丽的白银鸟笼,好将心爱的鸟儿关在自己视线所及之处……然而他忘了,那只鸟儿可不是什么金丝雀,而是毋庸置疑的猛禽。”

    虽说也不能完全否认骑士王对国家的眷恋之情,否则他根本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地重建白垩城……可惜与对妻子的渴望相比,这点眷恋简直像莎纸一样微t薄。

    人类之身时尚还拥有作为王的胸襟和格局,神灵化后却沦为了一个脑袋里塞满了亡妻的家伙,真是令人唏嘘。

    听到他的话,尼克托丽丝反常地陷入了沉默,奥兹曼迪亚斯不得不分出一些注意力给她:“怎么了?尼托克丽丝,往常的你应该比今天要聒噪得多。”

    “我……”她显得有些迟疑,“抱歉,奥兹曼迪亚斯大人,我只是……我觉得,也许我能理解那位骑士王的想法。”

    他回想了一会儿:“若余记得没错,麦然拉二世也死得很早。”

    “是的。”听到亡夫的名字,尼托克丽丝流露出悲切之色,“如果我处在骑士王的位置上,或许也会和他做相同的选择吧。除掉那些冷酷狡猾的大臣,乃至于心中埋藏着贪婪之种的人们,只留下最纯良最正直的子民……若麦然拉有朝一日能回到我身边,我会为他做好这样的准备。”

    “麦然拉不仅不会反对你为他报仇,若他在芦苇地上行走时能看到这一幕,多半会拍手叫好。”奥兹曼迪亚斯说,“而骑士王正在做的事,却是妖精女王深恶痛绝的,指望着这样就能收获幸福的结局,还不如去做白日梦更快一点。”

    “就算恨我也没关系。”尼托克丽丝摇了摇头,“只要他还待在我身边,只要我们都还活着——无论怎样痛彻心扉的憎恶,哪怕对方日复一日地以恨意作为自己的燃料,这些燃料迟早都会消耗殆尽的……但只要身体还活着,总会有死灰复燃的那天。”

    “真是乐观得令人发笑的想法。”

    尼托克丽丝羞愧地低下头:“非常抱歉……”

    “余已经厌倦你永无止尽的抱歉了,尼托克丽丝。”奥兹曼迪亚斯看着她,“余要求这是最后一次。”

    “是、是的!奥兹曼迪亚斯大人!”

    “不列颠女王的信使在何处?”

    “回禀伟大的法老王,那名刺客正在主殿外等候召见。”

    “召见就不必了,余虽然还算欣赏那位女王,但她的同伴暂时还不到能入余法眼的地步。”奥兹曼迪亚斯啧了一声,“让信使回去禀报不列颠的女王,余允诺了她的请求。三天后,余会让神兽军团驻守在白垩城西侧的。”

    ×××

    “您真的要这么做吗?”格蕾犹疑道,“恕我直言,猊下,只要是与那位宫廷魔术师有关的东西,即使是饴糖也可能掺杂着毒性。”

    这倒是实话——虽然她与梅林只见过两面,但已经深刻领会到了对方那唯恐天下不乱,以给别人添麻烦为乐的恶劣本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四十二叹了口气,“只能说,必要的时候连猫的爪子也要借来用。”

    “猫的爪子?”格蕾愣了一下,“能够成为助手的猫……是故事中那位穿靴子的猫吗?”

    “这是一个日本俗语,用来形容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四十二说,“当然,我们得承认猫的优越性。它们优雅,美丽,体表覆盖着柔软的毛发,是一种有益于社会的动物……可惜的是,我们并没有猫,所以不得不转向一个更迁就的选择。”

    距离和奥兹曼迪亚斯约定的决战时间只剩一天,她必须在黎明时分恢复记忆,回想起她在不列颠时代习得的魔术,以及宝具真正的名字,这事关她能否彻底解除亚瑟借助莫德雷德施加给圆桌骑士的祝福。

    因为无法联系到梅林,四十二无法判断这个印记彻底生效的时间。但对于这种长期出现能量溢散的存在,基本可以排除整个过程能在一瞬间完成的可能性,再以这个印记溢散出的平均能量作为测算依据,估算出的结果大约在1到2个小时左右,波动值则视她对印记能量的接受程度而定。

    在心中再一次感慨数学的重要性之后,她继续对格蕾说道:“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也就是先预估我需要两个小时才能恢复意识。在这期间,我就将自己的安全托付给你了,格蕾。”

    她躺在稻草堆上,印记的力量很快将她的意识拽入了黑暗,她甚至感觉到了失重,仿佛从某个很高的地方坠落,掉进了一汪漆黑的冷潭中——但没有溅起水花,她的周围潮湿却温暖,有着夕阳光照的余温。

    在梦中,她再度见了那条漂泊在玫瑰海上的小舟。

    这一次,小舟没有燃烧,她坐在船头,看着船尾仍是一个小女孩的摩根勒菲划着船桨,将小舟停回岸边。女孩在沙滩上走了很久,看到了一块漂亮的鹅卵石,但正当她想把石头捡起来时,有一个人先一步把鹅卵石抢走了。

    那位白色的坎比翁魔术师如是说道:“这就是小公主吗?真是妖精般惊人的美貌……这样的孩子居然是失败品,真是可惜呢。”

    魔术师将手中的鹅卵石递给她,他的神情中有一种不太情真意切的悲悯,让这个动作看起来像是某种施舍。

    紧接着——这一幕破碎了,玫瑰海、沙滩,连带着白色的宫廷魔术师都消散在虚无中,只剩下了年幼的摩根勒菲。她无视了周围的黑暗,兀自走向一扇橡木门,门上没有把手,却在她到来时自动打开了,一只白色的龙爪抓住了她,像游隼抓住了游鱼一样,将女孩瘦弱的身体拖进了门里。

    她没能及时跟着进门,可橡木门甫一关上,整扇门就像蒸发般消失无踪了——与此同时,又有一扇门在不远处打开,还是一扇橡木门,已是少女之姿的摩根从门里走了出来,她穿着灰色的羊毛长裙,风尘仆仆,看起来几乎与女仆无异。

    一位高大的骑士跟着她从门里走出来,身高至少有六英尺,高挑而强壮,直到对方摘下头盔时,她都觉得那是一个男人。

    “猊下。”然而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并非世俗认知中“美妙的女人”的声音,但给人以沉稳之感,“您真的要这么做吗……尤伦斯·米斯里尔不过是一个沉迷女色的酒囊饭袋,以我个人的拙见,他绝非您的良配。”

    “无妨,艾丝翠德,我只需要他是葛尔城的主人。”

    女骑士眉头紧蹙:“除了那身皮囊之外,那位尤伦斯王简直毫无用处。没想到光辉的米斯里尔家族竟然会出现这样的继承者……”

    “我知道。”她回答,“客观而言,这也是我选中他的原因之一。”

    时光再度飞逝,摩根勒菲在葛尔城告别了她的少女时期,渐渐成长为了一个真正的女人,抚育了四个孩子。

    她的丈夫死了,但未过一年又添上了新的——像是一个生活所需的物件那样。当那位自认为与她是朋友的魔术师主动为她和她未来丈夫的婚姻牵线时,她甚至还穿着为前夫守丧的黑色长裙。

    “亚瑟……”第一次见面时,对方显得很拘谨,“您可以叫我……不,我的意思是,请您这么称呼我就行了。”

    对于亚瑟表现出的距离感,摩根看起来并没有太在意,就像她的上一段婚姻那样,有很多原因促使她和某个男人结婚,但那些都与感情无关。

    摩根走进了第三扇橡木门,这一次的门上刻着一行字:“智慧是权力的基座。”

    画面陡然一变,来到了摩根的魔术工房(她称之为“实验室”)。她用针在梅林的胸口扎了一下,取下了一滴血,得到了三个预言。她和预言中的第二条龙结了婚,然后生下了预言中的第三条龙。

    “老妈。”第三条龙——同时也是这个国家的王储,把自己的下巴搁在桌边,像一个烧开了的小水壶一样唉声叹气,“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去北方啊,明明再过不久就是我的生日了……”

    这也是四十二第一次看到正常状态下的莫德雷德。在狂气褪去后,他容貌中遗传自父母的特点就显得更清晰了……当然,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的父母本身长得就很像。

    作为同父同母的亲姐弟,从神秘的角度而言他们居然不能算是同一个物种,四十二认为这种缺乏严谨治学精神的文明会不断衰落也是理所应当的一件事。

    “首先,我并非临时起意想要去北方旅行,而是有正经的公务要去处理。”她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当然,得承认这次情况可能比我想象中更加严重,或许没办法在你生日之前赶回来了。”

    “就不能晚点去吗?”

    “你也可以这么请求瘟疫。” t

    “那我就一起去,然后我们明年再回来。”莫德雷德吐了吐舌头,“让老爸一个人过圣诞去吧。”

    “不,你需要留在狮心堡,作为我的代理人参加御前会议,在阿格规文和加荷里斯的教导下学习如何和大臣们开会,以及如何审阅大臣们提交的报告——大部分都是废话,即使你多次重申要求他们精简文字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所以你需要知道自己该看哪些部分。”

    “我讨厌御前会议。”莫德雷德嘟囔,“也讨厌开会,和谁都是。不能让戈达德来当你的代理人吗?”

    闻言,摩根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你知道自己刚才在说什么吗?”

    “戈达德不是你信任的大臣吗?”

    “信任?”摩根嗤笑一声,“恰恰相反——在戈达德面前,即使是犹大看起来也像婴儿一样纯真。”她低下头继续审阅文件,“他确实拥有极强的才能,是一把好刀……但他是属于胜利者的刀,驾驭他具有极高的危险性。不过这点不用着急,以后我会慢慢教你的。”

    莫德雷德不依不饶:“那你会在我生日之前回来教我吗?”

    “莫迪……”她叹息一声,“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们可以做一个约定。”

    他立刻伸出小指,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那说好了哦。”

    “……我什至还没有说出约定的内容,莫迪。”

    “反正我绝对会完成的。”莫德雷德催促她,“快点,快点嘛!”

    “就把它视作一道日常习题吧。”摩根说,“'谁应当统治'——等你想出答案的那一天,就是我回来的日子。”

    “好奇怪的问题。”他咕哝道,“难道不是国王吗?”

    “首先可以告诉你,这是一个错误的回答。”她轻轻咳嗽几声,“另外,姑且算作是一个小提示……不要止步于字面的意思,莫德雷德,作为这个问题本身指向的对象,你要用更长远的眼光看待它。”

    “我怎么感觉这个提示只是把问题变得越来越复杂了……”莫德雷德抓了抓头发,“总之,只要我找到了问题的答案,你就会回来?”

    “没错。”

    他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一言为定?”

    摩根勾住了他的小指:“一言为定。”

    第104章

    “原本在白垩城附近游荡的人都消失了。”

    高文站在城墙上, 遥望远方延绵起伏的丘陵地带。

    那里原本驻扎着几支商队,他们会收留一些流离失所,希望能在白垩城得到一处栖身之所的难民,代价是要将他们身上所有珍贵的东西无偿赠与商队……如今那里只剩下了零星的帐篷和熄灭的火堆,真是直白到让人无法忽视的前兆。

    “他们在山之民的引导下迁走了,应该是被告知了这一带即将发生战争。”阿格规文的语气和他一样平静,“母亲还是老样子……明知道这样会让敌人预判到他们发动突袭的时间,但还是要将平民提前撤出战场。”

    “这应该也是一种自信吧。”高文说, “毕竟母亲没有打过败仗。”

    俄而,阿格规文从披风的内袋里拿出一张羊皮纸递给他:“这是白垩城目前最详细的地图。蓝墨水的部分是我认为适合在城门被攻破后方便百姓撤离的路线,红墨水的部分代表着这里狭窄,且多建筑,如果你要指挥肃正骑士引导百姓们逃离到安全地带,必须避开这些路段。”

    “我还以为你会嘱咐我专注于战斗,不要为其他事情分心呢。”虽然嘴上这么打趣,但高文还是将羊皮纸小心地收了起来。

    “我确实打算嘱咐你专注于战斗,而不是将精力放在遐想自己该用怎样的方式美丽地死在母亲面前。”阿格规文冷酷地回答, “而我给你这份地图的原因,是希望你即使失败了也不要连累到无辜的人。”

    高文决定忽视弟弟语调中的嫌弃,愉快地认定这是对方别扭的关心。

    “我记得你说过, 那个乌鲁克来的孩子很强。”他兴致勃勃道,“第一位统一了美索不达米亚的霸主……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真想快点见到对方啊。”

    “不要因为有加护在身就掉以轻心。”阿格规文低声提醒, “尤其是他的宝具——那是一切神秘之物的克星,即使是处于圣者数字状态的你,也很难应对他。”

    “再加上不列颠的本土加成也不行吗?”

    “他应该是通过圣杯获得了真正的血肉之躯。”阿格规文说, “不过他的宝具也会侵蚀自己,虽然获得肉/体能略微减缓这种伤害, 但他所能承受的损耗终究是有限的。如果他有发动宝具的迹象,就想办法打断他的吟唱,如果他的魔力消耗很大,倒是可以考虑用发动宝具引诱对方也发动宝具,一旦情况不妙,切记要及时撤回光辉庭院补充魔力。”

    “不要以落败的前提来嘱咐自己的兄长嘛。”高文佯装抱怨,但很快又浮现出笑容,“通过圣杯获得了真正的肉/体啊……听起来真好。”

    “的确很好,可惜是出现在可以视作敌人的对象身上,恐怕就不那么好了。”

    “从眼前的情况来看确实如此,不过……”高文轻声说道,“阿格规文,你有没有想过,在那充满着无限可能性的未来中——就像满天繁星中最明亮的那颗星星一样,也许存在着那么一条时间线。那条时间线上的我们也幸运地赢得了圣杯,并通过许愿获得了肉/体,可以像格蕾一样,从此长久地陪伴在母亲身边。”

    “或许有,或许没有。”阿格规文说,“但无论如何,那些可能性都与身处特异点的我们无关。”

    高文这次发出了真情实意的抱怨:“你可真是越来越不解风情了,阿格规文。”

    虽然临近日初,但他们今天的任务到此还没有结束。在确认了城墙上弓箭手的排布后,他们的下一站是首相塔——准确地说,是首相塔下的黑牢,那里关押着他们的弟弟莫德雷德,他们需要确保牢内的禁锢装置依然有效。

    首相塔下的隧道潮湿而幽暗,能够听到水珠从罅隙中渗出后沿着铁环滴落的声音。高文过去一直不是很明白母亲为何会容许这些伏提庚建造的黑牢被保留下来,毕竟卡美洛特并不缺乏条件更恶劣的监牢,后来才知道这里还是情报大臣瑞特①·布莱克用来审讯特殊犯人的地方。

    “一个让人悄无声息消失的好地方,伏提庚到底还是做了些好事的。”对方当时一边说着,一边用一块湿帕子擦着指缝里的血迹,“唯一的缺点是会助长老鼠的猖獗。”

    和海军大臣一样,瑞特·布莱克也是贫民出身,他刚刚崭露头角时,曾因为卑微的出身和两撇胡子被嘲弄为下水道的黑老鼠。等他成为御前会议的一员后,“黑鼠”成为了他真正的代号,只是当人们说起那个名字时,语气中再无嘲弄,唯有敬畏。

    至今高文都没搞懂,究竟是因为他叫瑞特,人们才这般称呼他,还是为了表示自己对那些嘲讽的不以为意,他才给自己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没想到从这里就能听到动静。”阿格规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看来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那次龙化似乎催生了莫德雷德体内的野性,使得他的狂化诅咒变得愈发严重。但凡视野里还有任何东西,他就会怒不可遏地将它们碎尸万段,如果什么都没有,那么他就伤害自己。

    他和阿格规文都请求过陛下用更妥善的方式处理弟弟的情况,但无一例外地被陛下拒绝了。

    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明白不是乱发脾气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那时的陛下是这样回答的,并且向他们表示无须担心,因为狂化状态下的莫德雷德不会感受到肉/体上的疼痛,龙血也会保证他不会有生命危险。

    话虽如此……可当看到莫德雷德被锁链磨出了血痕的手脚时,高文还是感到难以忍受:“年轻的拂晓之王,妖精与红龙的继承人……如今却像罪犯一样被关在这种地方,他曾经是一个多么骄傲的孩子啊。”

    “他只是受到了血脉的召唤。”阿格规文难得安慰了他,“说明母亲正在不断靠近,他渴望回到她身边。”

    他的胸口有丝丝缕缕的蛰痛:“母亲会结束这痛苦吗?”

    “会的。”阿格规文叹息一声,言语中充t满了疲倦,“无论是以什么方式。”

    ×××

    “为什么我要和你走一路?”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和你这种战斗力三流的人造人搭档,只会拖累我的进攻效率。”

    他最近学聪明了点,知道在前面加上“战斗力”作为限定词,因为光说“三流的人造人”,有一种在蔑视缇克曼努的炼金术工艺的感觉,他可不想让对方误以为自己对她有什么不满。

    自从母子相认后,乌尔宁加尔自认为心态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如果说过去他还会因为指甲盖的话题而暴跳如雷——当然,不是说现在就不生气了,只是没那么“容易”生气了,现在他能以更平和的心态看待这个问题。

    比如说这并不是他的错,都是因为父王太逊了,以为睡在一张床上做些黏黏糊糊的事情就能算作某种伟大的胜利,真是可悲得令人发笑。

    乌尔宁加尔决定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如果有朝一日能在圣杯战争上遇到父王,他一定要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把它当做笑话那样不经意地说出来。

    人造人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在战场上,请时刻保持谨慎理智的心态,傲慢是战士的致命伤。”

    乌尔宁加尔真是特别讨厌她这么讲话,因为这很像是缇克曼努会说的话,仿佛她在传达缇克曼努的“旨意”,而他还得通过她之口才能得知缇克曼努的想法似的。

    “少啰嗦,我生前打赢的战役比你这辈子见到过的战役还要多。”他抬头瞥了一眼空中的黑秃鹰群,它们已经在这里盘旋很久了,而且在以一种不符合它们习性的候鸟队形成群结队地飞翔……真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有问题,“那群鸟是怎么回事?圆桌骑士里有什么会驱使动物使魔的家伙吗?”

    “那是阿格规文少爷的力量……用'使魔'来形容可能有些不太准确。”人造人说,“虽然没有继承妖精的血统,但除了拥有红龙之血的莫德雷德殿下之外,猊下的其他孩子或多或少都拥有一些非常规的才能。阿格规文少爷可以让自己的意识侵入动物的大脑,并控制它们的行动,其中入侵飞禽是效果最好的。”

    “听起来怪烦人的。”乌尔宁加尔说,“还有一个吧?跟黑骑士一起被召唤过来的,说是什么骑士中的一支花之类的……呃,这个称呼真是让人够恶心的。”

    “是骑士之花。”人造人面无表情地回答,“高文少爷受到凯尔特的圣者数字'3'的庇佑,上午九时至正午的三个小时,以及下午三时至日落的三个小时,这段时间里,高文少爷的力量会变成原本的三倍。”

    听到这里,乌尔宁加尔终于提起了一些兴致:“那他会变成三个人那么大吗?”

    闻言,人造人露出了明显是在忍耐的表情:“不会。”

    “呿,真无聊。”他吐掉了嘴里咀嚼的干草,“算了,别说是三个,就算他有三十个人那么大,我都会把他干掉的。”

    人造人眉头紧蹙:“乌尔宁加尔阁下,在猊下解除莫德雷德殿下的加护前,我等不该怀着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

    “那是你——知道么,人造人,我这里还有另一个办法。”他用大拇指在咽喉处比划了一下,“比如说……在缇克曼努到达目的地之前,我就会把那只小红龙干掉。”

    由于本土作战对英灵的加成,外加缇克曼努本身的强烈意愿,与骑士王的最终决战将由她本人出面。

    其他人要做的就是将圣都骑士们的注意力都引到城门口,把局势搅得越乱越好,这样缇克曼努才能用魔术将自己传送到光辉庭院——根据上次兰斯洛特不小心说漏嘴的情报,发疯的小红龙被骑士王关在首相塔地下的黑牢中,她会趁圣都骑士们倾巢而出时悄悄潜入首相塔,解开小红龙的狂化诅咒,顺带破除圆桌骑士们蒙受的不列颠加护。

    当他们在阿拉什等人的掩护下抵达白垩城的城门时,一名穿着白色铠甲的骑士正在道路中央静静等候着,仿佛早就料到了他们的到来。

    骑士有着金色的短发和碧色的眼睛,模样与摩根勒菲肖似。他朝着他们微微一笑,眼神中有着忧郁之色:“好久不见了,格蕾。”

    “……高文少爷。”人造人脸上的表情是肉眼可见的僵硬——所以他才不乐意跟别人组队,一见到熟人就像小狗一样,婆妈得要命。

    “以及……”对方将视线落到他身上,“久闻您的大名,乌尔宁加尔阁下。”他的视线偏移了一些,“那就是王权之剑赤星吗?听说是用您亲手捕捉的赤色彗星打造而成的,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同样手持圣剑的对手了,很荣幸能有机会与您交战。”

    乌尔宁加尔也不知道传闻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是,他的确在梦中捉住过赤色的彗星,他也确实有一把红色的剑,但这是两件完全没关系的事。赤星是他用父王留下来的弑神之刃虚妄重新锻造而成的,只不过剑的名字是根据那个梦取的。

    “你们在山道口布置的弓箭手已经被悉数剿灭了。”他说。

    “我知道。”白骑士颔首。

    “你们根本没有胜算。”他继续道,“如果你现在带我去见小红龙,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真是诱人的建议。”对方体贴地回答,“只是非常可惜,圆桌骑士是不能投降的。”

    “那就没办法了。”乌尔宁加尔瞥了一眼身旁的人造人,“你可以滚蛋了,人造人。”

    格蕾迟疑了一下:“乌尔宁加尔阁下……”

    “别磨磨唧唧的了,去把那个会驱使动物的黑骑士找出来干掉。”乌尔宁加尔有些恼火,“本王已经受够了一群鸟在头顶飞来飞去的感觉了,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就和这对黑白配的骑士兄弟一起滚回英灵座去吧。”

    “在下明白了。”格蕾慎重地回答,“乌尔宁加尔阁下,虽然您脾气糟糕,言语恶劣,还是一个极度不讲理的人,但此刻的您依然是一位值得在下尊敬的对象。”

    “……快点滚!”

    和黑骑士一样,白骑士用的也是长剑,剑身比他的赤星稍宽一些,剑柄是蓝色的,不似寻常的金属……或者说,这种冷色调不过是用来镇压剑身的封印。

    乌尔宁加尔几乎一眼就察觉到了——这柄剑并非是单纯地反射阳光,而是在不断吸收四周的光照,然后融入己身,剑身表面散发出的光芒是银剑自身溢散的能量。

    轮转胜利之剑。

    尽管乌尔宁加尔连白骑士的真名都记不清,却不会忘记这把剑的名字。

    按照传说,女王给她的每个孩子都准备了成人礼。最年长的孩子得到了蕴藏着太阳之力的圣剑,次子获得了能为他抵挡任何致命一击的铁盾,三子得到了不用蘸墨水就可以写出字的神奇羽毛笔,幼子得到了可以去除一切食材毒性的魔法坩埚。

    以及一个没有被记载在传说中的,也就是人造人手中的镰刀,圣枪伦戈米尼亚德之影。

    虽然那个故事的本质是在说,正是这些礼物决定了每个孩子未来的命运,不过乌尔宁加尔并不在意这些,他比较在意自己有没有礼物,如果没有的话,他就去抢别人的。反正他对盾牌、羽毛笔和坩埚都不感兴趣,等他打败了白骑士,就去把对方的圣剑捡走玩一会儿。

    虽然心里有诸多杂念,但凭借着本能,乌尔宁加尔还是躲开了对方落下的剑——毫厘之差,他几乎能感觉到那股灼热的剑风从他的汗毛上舔过,发出焦苦的气味,尽管正面避开了攻击,但被劈开的砂岩碎裂四溅,碎屑划过他的皮肤,激起阵阵痒痛。

    毫无疑问,白骑士的剑术比他的弟弟更高明。

    圣剑的剑身很沉,但他驾驭它就如同指挥身体的一部分那样轻松自如,他的步伐迅捷,身姿称不上轻盈,但很稳健——和黑骑士不同,他是那种常年穿梭于战场的人,比起防守,更擅长进攻,他挥剑时掀起的狂风里有血的气味。

    银剑与赤剑相撞,发出哐铛的声响,乌尔宁加尔感觉虎口微微发麻……沉重的一击,好在还不到他无法承受的地步。赤星是细剑,比起劈砍更适合直刺,不适合像这样与对方正面交锋。

    显然,白骑士是通过刻苦的修习才获得这番武艺的,他的一举一动中都透露出几十年来千锤百炼的成果,和乌尔宁加尔相反——甚至与t乌鲁克的历代君王相反,他们的力量都源于天生,他们对战斗的感知也是与生俱来的。

    他的父王吉尔伽美什称之为杀戮本能,他们从生下来的那天就熟知了夺走敌人性命的方法。

    在前期的交锋中,由于圣者数字加护,他没能从对方手里占到什么优势。但随着时间愈来愈长,他逐渐感知到了对方进攻的节奏,内心也变得更加平静——尽管他体内的热血正在沸腾,如怒兽般嘶吼。

    他已经很久没体会到这样有趣的战斗了,和父王不同,他生前并没有什么势均力敌的对手,乌尔王麦桑尼帕达虽然是他头疼的对象,但对方是以智谋,而非以勇武闻名。

    乌尔宁加尔按耐住了意欲进攻的冲动,一边招架对方的攻击,静下心来寻觅对方身上的破绽——那个瞬间并没有来得太晚,当白骑士双手举剑准备挥砍时,他意识到了那就是他一直等待着的时机——他没有避开对方落下的剑锋,仍由它敲击在他的肩甲上。

    他的右肩有些微的偏移,并不影响接下来的动作。

    白骑士似乎察觉到了他打算做什么,猛地收回圣剑,他的反应很迅速——但他比他更快,将剑尖刺进了对方侧腰铠甲的间隙里,从那条翻领蓝披风的后面穿出,红色的剑刺进,红色的剑刺出。

    他听见了白骑士痛苦的闷哼。对方挥剑逼退了他,缓慢地退后了一步、两步……仅止于此,这两步就是他给自己最大的宽容了。

    “是我急于进攻,忽视了潜在的危机。”白骑士苦笑了一声,“阿格规文过去总是这么说我……他说话很少会有错。”

    “不必那么气馁。”乌尔宁加尔抹去了脸颊上的血迹,那些被砂石划开的细碎伤口在热风吹拂时微微发痒,“能让本王像这样认真起来,你已经算挺不错的家伙了。”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不过一码事归一码事,我等会儿还是要把你的剑捡去玩的。”

    第105章

    莫德雷德渡过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黑水河。

    每走一步, 他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缺失了一部分,像是被阳光照射的雪人。他感觉自己在融化,河水的深度在不断加深——亦或是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小了。

    河面起先只是漫过他的腰际,可没过多久便与他的肋骨齐平;随即,行走时掀起的水波不断拍打他的咽喉,好似一只冰冷的手在抚摸他的皮肤;再然后,河水灌进口鼻,打湿了他的睫毛;最终河水淹没了他,冷意侵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河水的冰冷使他颤栗,他的手指僵硬地抽动着,那些他自以为早已忘却的陈年往事再一次涌上心头,故人的面孔交错着在黑暗中浮现,快乐与悲伤在他的五脏六腑里交织,但很快又悉数化作了痛楚,吸走了他身体里最后的气力。

    那么多年过去了,发生了那么多事——他身边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像是一个光怪陆离的轮回。

    当他逐渐对这种趋于无尽的循环感到麻木时,岁月也终于漫长到足以将他往日悉心珍藏的记忆发酵成痛苦的源头。

    “莫迪。”一个女人的声音,熟悉的声音, “醒一醒,继续睡下去你会错过晚餐。”

    那种冰凉的感觉褪去了,他的眼前出现了零星的白光。最初只是微小、细碎的光斑,然而它们跃动着,彼此融合,逐渐变成了大片大片的白光,周围变得愈发明亮,驱走了那带着潮湿植物气味的黑暗。

    莫德雷德睁开眼睛,映入视野的是湛蓝的天空和朦胧轻薄的积云。他躺在一颗大树的树荫下,空气中浮动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树上的苹果半青半红,沉甸甸地垒在一起,压弯了树的枝杈。

    一支蒲公英被暖风吹散,羽毛似的种子从他的鼻尖拂过,他有点想打喷嚏——但当看到母亲面无表情的脸时,他忽然什么都忘记了,把那个呼之欲出的喷嚏咽了回去,只是紧张地、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彼时的莫德雷德才十四岁,按照母亲的说法,他已不再是一个孩子了,但还没摆脱孩子的脾性。

    对方掀起一边的眉毛——这是母亲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后来他的二哥阿格规文也很好地“继承”了这一点(他从各种意义上继承了母亲的很多部分):“现在才为自己逃课的事情忏悔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我才没有逃课。”他咕哝道,“只是想晚一点上课……”

    “晚一点?”

    “比如晚上……”他吐了吐舌头,“比如明天?吃饱了之后我会犯困,老师说任何话我听起来都像安眠曲,还不如等我睡饱了她再来给我上课。 ”

    母亲面露微笑:“又比如干脆放老师两天假,下周再说上课的事吧。”

    虽然知道这是嘲弄,但他佯装出没听懂的样子,故作天真地说道:“所以可以延迟到下一周吗?”

    “任何事都有可能延迟到下一周。”母亲回答,“比如我们明天的野餐。”

    “……我错了啦。”他去拉她的袖子,“别取消野餐,你好久以前就答应我了,我等了整整一个月!”

    “你也答应过我,在野餐之前你会当一个好孩子。”

    “我表现得还不够好吗?”他撇撇嘴,“那个老太婆居然说我吃饭的样子像饿了几天的狗,如果是以前,我早就把毛毛虫放进她的鞋子里了。”

    “首先,你应该称呼她为凯瑟琳夫人。”母亲叹了口气,“其次,我不否认她很严厉,有时会给人刻薄之感,但这不代表你可以用恶作剧去戏弄她。她是一位年迈的夫人了,难以承受惊吓,不要抱着戏谑的态度去做那些可能会危及他人身体健康的事……莫迪,我同你说过很多次,当你对这个世界还缺乏最基础的认知时,也许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犯下可怕的过错。”

    “可那些牧师都说我还小,不会犯下什么罪过的。”

    “恰恰相反。”母亲经常说这句话,也许是因为她对许多事物的态度天生异于常人,“很多情况下,正是因为不清楚触犯规则的代价,人才会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恶,对懵懂的孩子而言尤其如此。作为王储,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话是这么说,”他抓了抓头发,“老妈你有妖精之血,老爸有红龙之血,至少还要等几百年我才需要考虑这种事情吧?至少在我还自由的时候让我开心个十几年嘛……”

    “不会等太久的。”她说,“我和你父亲都拥有漫长的生命,相对于这个国家的子民而言,这样的执政时期太长了……我并不希望将不列颠的命运全然维系在极少数的精英人物身上,这个国家需要不断地更新换代下去。一旦时机恰当,我们就会从管理这个国家的位置上退下来,所以你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享受自由的生活,莫迪,你得让自己紧张起来。”

    其实他心里觉得很不公平,因为他几乎不可能像父亲那样娶一个愿意帮他批阅公文的女人……好吧,格蕾可以,但光是设想一下那个画面他就觉得可怕。和父亲不同,他对一个长得根本就是女性版自己的人产生不了任何世俗的欲望。

    但他也没有拒绝——对于那个位置,他没有太多热情,但也不怎么讨厌,既然那是母亲希望的,那么他就去完成……

    然而,这种想法在他得知那条预言时破碎了。

    “你的生命里会出现三条龙,每一条都为你准备了礼物。第一条会在你少女时赠与你镣铐,你无法拒绝;第二条会在你成年后赠与你权杖,你理应接受;第三条会在你死前赠与你宝剑,死亡的王权将孕育新生的王权。”他磕磕绊绊地把宫廷魔术师的话重复了一遍,“都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所有人都知道,自从伏提庚死后,不列颠就没有真正的龙了。”

    闻言,对方脸上露出了不太真切的困扰:“听不懂吗?真奇怪,这应该是一条聪明孩子听完就能明白,只有笨蛋才会听不懂的预言啊。”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嘲讽我。”他做了一个驱赶的动作,“快点消失啦,再打扰我磨剑,我就让艾丝翠德把你倒吊在那棵冷杉树上。 ”

    “小殿下真的t要把我赶走?”梅林低声道,“如果把这番告诫抛之脑后的话,有朝一日你可能会害死自己的母亲——即使这样也没关系吗?”

    他怔了一下:“什么意思?”

    “想要装作听不懂?”他的脸上是那种轻浮的、似乎蕴藏着恶与恨意的微笑,“第一条龙是在她年幼时抓走了她的伏提庚,第二条龙是和她结婚后共同登上王位的亚瑟,而第三条龙……就是你,亲爱的殿下,只有你的母亲死了,你才会登基为王。”

    ×××

    格蕾是在狮心堡的正门前遇见阿格规文的。

    狮心堡和市井之间由一座高大的拱门分割,被称作“狄刻门①”,而狄刻门与狮心堡之间的这段距离叫作“银秤大道”,因为这里是平民前往王座觐见国王与女王,请求上位者赐予自己一个公平结果的必经之路。

    银秤大道除了直抵狮心堡大门,还有一条岔路通向最高法庭的审判厅,历代大法官在接受任命的当天都得赤足穿过这条路,以显示自己下定决心将此生奉献给正义的法律。

    格蕾经常会在这附近遇见阿格规文,但是第一次感觉对方的出现如此陌生。

    “……好久不见,阿格规文少爷。”

    “客观而言,我们几天前才见过彼此。”阿格规文回答,“但无论如何,很高兴看到你依然身体安好,格蕾。”

    棕黑色羽毛的猎鹰在空中盘旋了一圈,最后降落在他的手臂上——这让格蕾从记忆中找到了一丝熟悉感,也让她手中的伦戈米尼亚德之影又沉重了些许:“我们必须伤害彼此才能得到一个结果吗?”

    “伤害你并非我所愿,格蕾。”阿格规文摇了摇头,“可人生就是如此,并不总是那些令人愉快的事情。”

    “也许您可以……放下剑。”格蕾艰难地说道,“解决问题的方式并不只有一种。请过来这边吧,站在猊下所认可的那一方。现在正是紧要关头,您的母亲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您……”

    “格蕾。”阿格规文轻声打断了他,“自从受到陛下的召唤后,我其实一直在寻找自己存在于此的意义——作为国家执政官,我没能将战争隔绝于国土之外;作为儿子,我作出了与母亲意愿相悖的决策……至少此时此刻,我希望自己能尽到作为圆桌骑士的责任。”

    听到对方的叹息,格蕾知道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一个人该怎么赎清自己的罪孽呢?听说中世纪的教堂会售卖赎罪券,用金钱洗涤一个人在尘世犯下的错误,它也能洗净一个人手上沾染的血吗?

    他们就这样互相打量,做好了随时将夺走对方性命的准备。

    太阳愈来愈高,猎鹰盘旋的暗影在他们头顶滑过。这里随时有可能发生激烈的战斗——但在一切还没开始前,一切都是那么煎熬,她在脑海中想象着镰刀之刃从对方脖颈处划过的景象,而仅仅是这种想象就令她感到痛苦万分。

    紧接着——仿佛是某种命运的安排,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不远处传来——狮心堡的东塔楼,也就是首相塔的塔身忽然剧烈摇动起来。

    格蕾愕然地看着那座高塔如摧枯拉朽般塌陷,在空中分崩离析,灰尘与石屑夹杂在尘浪中朝四周涌去,几乎淹没了附近一带的所有房屋。

    在这骇然的动静中,格蕾隔着呛人的尘雾,接连不断地听到人们的呼喊和哭嚎,她被这四面八方接踵而至的声音推搡着,几近迷失了方向,也短暂地将与阿格规文的对峙抛到了脑后……

    首相塔倒了。

    …………

    ……………………

    四十二很少会感觉到不知所措。她的故友卢伽尔班达曾经评价说,她似乎生来就做好了应对世间一切未知事物的准备,所以几乎不会为什么事而感到惊异了。

    但当她在光辉庭院里毫无准备地看到莫德雷德时,还是不受控制地陷入了惊惶的状态——莫德雷德不该在这里,他不是被关在首相塔的地牢里吗?必须得想出一个对策……然而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维滞涩得仿佛她这辈子都没用脑子思考过什么东西一样。

    莫德雷德看起来很糟——异常的糟。他浑身是血,左手自手肘以下的部分已经被扯断了,淅淅沥沥地淌着血,右脚则以一种不自然地角度向外扭曲,他走路时颠簸的模样,像是一个螺丝钉已经生锈了的木偶。

    除此之外,他的腹隔前有数道深邃的凹痕,断裂的肋骨戳出皮肉,这或许损伤了他的肺叶,因为他每一次呼吸都会发出风箱漏气般嘶嘶的声响。

    “答案……”她听见对方细若游丝的气音,“谁应当统治……答案……”

    在没有墙壁和葡萄藤架作为支撑后,他的身体摇摇欲坠,似乎有要摔倒的迹象——在四十二回过神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先一步扶住了他。男孩的血流淌到她的手上,黏腻而温热,她却因此打了个寒颤。

    “谁应当统治……”她低声道,“这个问题里的'谁'根本不重要。真正需要考虑的是,该如何改善一个国家的政治结构,才能使那些糟糕、无能的统治者不会对国家造成太大的伤害②。”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道,“不要止步于字面,要用更长远的眼光看待它……原来当初的提示是这个意思……”他嘶哑地咳嗽了几声,声音显得愈发虚弱了,“对不起,如果我能……早点想到就好了……”

    “没必要为此而责怪自己。”她说,“这并不是你的错。”

    “就是……我的错……”他哽咽道,“都是因为我,你才会死的……因为我没能想到答案,因为我成为了王……是我害死了你,如果我……我从来没出生就好了……”

    她抱着他,感受着他的身体一点点变冷——英灵的身体也有温度吗?又或者那只是慢慢冷却的鲜血——她有点辨别不清了,可他的血浸湿了她的衣衫,他的眼泪也是,他的血和眼泪都是真实的,她内心的痛苦也是真实的。

    生机正在从男孩身上流走,与此同时,又有一些别的东西流进了她的体内,那种模糊的、让她悲伤不已的情绪,一段尘封已久的感情……她不再去思考“摩根”和“莫德雷德”的故事,他们都被解构了,去掉那些由“历史”赋予他们的意义后,她怀里只剩下了一个受伤的、正在低声啜泣的男孩。

    “真傻……不要说这种让人难过的话。”摩根说,“当你还在我的腹中孕育时,我就在思考要如何向你介绍这个世界——日初时灰蓝海面上漂浮的泡沫,日落时如烈焰般瑰丽的晚霞,夜晚时有虫鸣伴奏的皎月与繁星。”

    “春季时泥土中萌生的新芽,夏季时聚在溪流边饮水的野马和鹿群,秋季时灿金的麦田和硕果累累的苹果树,冬季时银装素裹的庭院和用黑莓当作眼睛的雪人……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像你一样美好的东西,我希望你都能够看到。”

    他的血液流尽了,伤口里渗出了黑色的雾气,他的重量也在一点点变轻,她知道他要消失了。

    “睡吧。”她亲吻了他的额头,“感谢你来到我身边,我星星般美好的男孩。”

    第106章

    高文几乎立刻就察觉到身上的加护已经失去了——诚然,圣者的数字仍在持续生效,圣剑内散发出的热量与他的魔术回路进行着良好的交错循环,使他能感受到血液里流淌着的融融暖意——这本该是令他舒适的,但那些热在透过皮肤后变成了津津的冷汗,他感觉怅然若失,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已然离他远去。

    旋即是一闪而过的蛰痛……高文回过神,抹去了颧骨渗出的血珠,有些歉意地朝自己的敌人笑了一下:“抱歉, 我似乎有点走神了。”

    “我当然知道,你是在瞧不起我吗?”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是我刚才放了你一马,你现在才能用脖子上顶着的东西说话,不要愚蠢到以为本王是你走神都能随随便便t应付的存在。”

    “原来如此。”他真诚地看着他, “没想到只是认识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有幸得到您布施的温柔,这也许就是亲缘的力量吧。”

    “少恶心我了。”对方露出了恶嫌的表情,“谁和你们是……啧,那个黑骑士也是,你们不列颠人都是这种喜欢玩什么亲亲一家人戏码的家伙吗?”

    说罢,乌尔宁加尔用手中的赤星敲了敲地面——尽管高文只与他认识了短短十几分钟,但确实可以看出对方是一位不拘小节的王,能够毫无负担地将名剑当烧火棍用。

    “你身上的加护应该消失了吧。”他用的是肯定句, “看来小红龙已经退场了。”

    “是啊。”在首相塔倒塌的时候,高文多少就猜到是莫德雷德从黑地牢里逃了出来, 对此也没有太多意外, “应该是从母亲那里得到了答案吧… …希望他离开时,心里不会有任何遗憾。”

    那他呢?他在心里这样问自己。自从受到召唤后,他就一直在葛尔城操持着各种事物,日复一日地等待着白垩城彻底建成,等待着母亲的回归。

    少数称得上是自由的时间,大概也只是在光辉庭院里散步,或是入夜后带着肃正骑士在白垩城附近巡逻……也只有那个时候,他坐着的是自己的坐骑格林嘉莱特,而不是葛尔城公爵的领主之椅。

    阿格规文见到了母亲,莫德雷德也见到了母亲——可这都不是他们最纯然的目的。阿格规文是遵循着母亲的遗言,为辅佐国王而来,莫德雷德则是被执念折磨得失去了理智,在狂乱中迷失方向,本能地回应了召唤。

    只有他从最初就是抱着与母亲重逢的强烈期盼而来,而他也是至今唯一没有见到母亲的。

    命运和他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

    “喂喂——”乌尔宁加尔声音将他的思绪从深沼中拉了出来,“那个白光是怎么回事?你们的陛下不会是要自爆吧?一旦陷入颓势就要拖着所有人跟他一起完蛋,世界上怎么能有这样的烂人?”

    高文回过神,抬头看向城堡顶端最高的那座塔尖,那里是狮心堡的主殿,也是国王大厅所在的位置。

    “那是伦戈米尼亚德的光芒。”高文喃喃道,“而且,即使陛下真的要那么做,也不会选择那个地方。”

    尖塔上原本应该是一座天文台,母亲生前亲自将高卢王赠与的巨型水晶打磨成了两座天文望远镜,一座位于狮心堡,一座位于廷塔哲修道院。

    当他们尚且年幼时,母亲就很喜欢带他们观察星空,他们兄弟基本都是听着有关星星的故事长大的。母亲总是将天文台称作“梦想启航的地方”——可惜他们的梦想大部分都折戟了,最后真正打算将天文当作一种学问来研究的只有加荷里斯,于是那支魔法羽毛笔成为了母亲送给他的所有礼物里最实惠的那个。

    伦戈米尼亚德发出的光芒越来越耀眼,几乎成为了一轮崭新的太阳,正从狮心堡的内部冉冉升起。原本漂浮在白垩城上空的薄云,也被这刺目的炽光蒸发殆尽。高浓度的玛那汇聚成形,犹如一缕缕银白色的丝带在尖塔四周飘舞,但很快又被炙热的狂风吹散,化作一层雾蒙蒙的白烟,好似太阳的日冕。

    紧接着,天幕中升起了第三轮太阳——和其他太阳不同,它散发出一种冷调的幽蓝光芒,就像它出现的方式一样,静谧得令人感到诡谲,若非高文一直盯着天空,也许根本不会察觉到它的存在。

    和伦戈米尼亚德不同,蓝太阳的光并非稳定的由弱转盛。它先是以薄雾般轻盈散布在空气中,朦胧的雾气中浮动着莹莹的蓝色光点,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汇聚于一处。此刻蓝太阳才算是真正显现出了自身的形态,蓝色的光点变成了流动在气态天体表面的电流,发出滋滋的声响,与伦戈米尼亚德之光掀起风压形成的嗡鸣声相互辉映。

    “哦?”他隐约听见乌尔宁加尔的声音,“那个法老王拿出来的东西还不错嘛,倒也确实值得缇克曼努亲自跑一趟……”

    对方似乎还说了些别的什么,但剩余的话语悉数淹没在了天体撞击的巨响中——有好长一段时间,高文都没能再听到任何声音,自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过后,他失去了对声音的感知。

    然而他知道蓝白光交错后掀起的狂风震撼了大地,知道周围的房屋都在这骇人的动静中摇摇欲坠,知道白垩城上空不断蔓延的波纹是结界受到剧烈冲击的征兆。可他感觉不到自己,仿佛他的身躯已经在这碰撞又湮灭的能量中不复存在了……

    在一片寂静中,倒映在他眼中地动山摇的景象显得格外古怪。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过去了几分钟,高文却总感觉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天空中的两种光都慢慢熄灭了,天体燃尽了自己,化作了热的尘埃。中断的玛那循环也再一次运作起来,周围的声音如同潮水般回流到他的耳畔。

    “那就是伦戈米尼亚德啊……”他听到了身旁乌尔宁加尔的感慨,“不愧是星球之锚。如果没有哀悼之塔和鼎盛时期的乌鲁克提供本土加成,连本王都有点难以应付。”

    “那轮蓝色的太阳就是大名鼎鼎的'丹德拉之光'吗?”高文低声道,“确实是了不起的奇迹……可惜,即使有圣杯加持,短时间内应该也只能使用一次吧?但对陛下而言,使用伦戈米尼亚德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蠢货,如果光靠那个法老王就能解决一切的话,阿赖耶干嘛还要召唤缇克曼努?”

    是啊,人类抑制力最终选定的使者是母亲……这个时候,母亲应该在前往狮心堡的路上吧?希望刚才的冲击没有波及到她。

    高文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波动,但某种无端的预感告诉他,这个故事很快就要落下帷幕了。

    ……只是这样就够了吗?他甚至还来不及和母亲见上一面,一切就都要结束了吗?

    “非常抱歉,乌尔宁加尔阁下……”他压抑不住声音中的颤抖,“我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蠢话吗?”对方眉头紧蹙,“哪有跟敌人说自己要逃跑的,你的脑袋是不是被震傻了?”

    “我真的……我很抱歉……”几句意义不明的破碎文字——这几乎就是他为数不多还会说的话了,“我必须离开……我知道您想要我的剑,我可以把它给您,但我必须……我得离开了,请您也放任我这样离开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乌尔宁加尔的表情更古怪了,“不是说圆桌骑士永远不会投降吗?”

    “是的。”高文深吸了一口气,好让支离破碎的话语至少还能让人听懂,“我知道这是一件令骑士之名蒙羞的事,可是……”他的声音几近哽咽,“我和您不同,无法常伴于母亲身边……如果现在我不去见她,或许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闻言,乌尔宁加尔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叹了口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会有这种心情……”他说,“给你五分钟时间,立刻从本王面前消失——对了,带着你的剑一起滚,因为本王现在看到和你有关的东西就烦。”

    “乌尔宁加尔阁下……”

    “少露出这副表情,你以为本王是因为这小狗一样的眼神而心软了吗?”他撇过头,“这是施舍给你的,因为我现在才是那个幸运的孩子——换而言之,这种心情和看到路边的乞丐没什么区别。你大可不必有什么感激的心情,因为你现在苦苦乞求的东西,不过是我未来最普通不过的日常罢了。”

    尽管对方面上摆出了一副“快点滚,本王不想听你多说哪怕一个字”的表情,但他还是在郑重地表示了自己的感谢后才匆匆离开。

    母亲现在就在白垩城内,但高文其实并不清楚她究竟在哪儿,只是本能地驱动双腿,让身体遵循本能带着他漫无目的地奔跑,甚至忘了他还可以召唤格林嘉莱特的事。

    而当高文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经来到了光辉庭院——母亲不在这里,但凭借着某种无来t由的预感,他跑向绿湖正前方的阳台,白色大理石的扶手上有着新增的鞋印,上面的泥土还很湿润。

    他翻过阳台,卧室的门是打开的……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跳停顿了一拍,他知道母亲是要从这里前往国王大厅。

    高文继续马不停蹄地向前跑,穿过一条又一条狭长的走廊,一座又一座白色的楼梯。

    城堡的每一个角落在此刻看起来都是那么熟悉,墙上的织锦壁画都还鲜活靓丽,他仿佛穿过了一条长长的时空隧道,那时他还那么小,整个世界对他而言都是宽阔敞亮的,地板上总是回响着母亲鞋跟的声音,仿佛她无处不在。

    每当她出门巡视农田回来,空气中总是浮动着麦子成熟后的馥郁气息,童年时的他无时无刻不再追寻这股香气。

    终于,在不知折过了多少个转角后,他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那个记忆中的背影。

    “母亲!”他气喘吁吁,几近精疲力尽,“请……请不要走!”

    对方停了下来,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转过身,然后——在他的记忆中,在他的梦里——静静地看着他,先是端详他大汗淋漓的面庞,随即是他已经被踩到变形的皮靴……然而长大后的他已经不穿皮靴了,那是一双坚硬的战靴,可高文仍觉得此刻的自己和过去那个穿着小羊皮靴的他没有任何区别。

    不,也许还是有的……他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说道,那时的你会给她一个笑脸,现在的你却几乎要落下眼泪了。

    “听到那阵像寻回犬一样的脚步声,我就多少猜到了。”母亲叹了口气,笑容中蕴藏着无奈,以及一丝与他相似的怀恋之情,“那么久过去了,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啊……高文。”

    第107章

    他比摩根记忆中稍显年轻一点。

    因为体内稀薄的妖精之血,相比一般人,她的孩子们能够更长久地保持自身最巅峰的状态——即便如此,在她临终前的时候,高文在外貌上也已经像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成熟男人了,而眼前的他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一个面容中青涩犹存的年轻人。

    摩根旋即注意到了长子身上那件白鼬翻领的灰蓝色披风,这是她在对方继任为葛尔城公爵时赠与对方的礼物。

    “难怪白垩城里会有光辉庭院和领主府邸……原来你是以领主的身份回应召唤的。”她有些感慨,“我听说你从不离开白垩城,既不参与圣选,也不会带领出城清剿敌人,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吗?”

    高文低着头,视线从自己的左脚尖挪到自己的右脚尖,又从右脚尖挪回来。摩根知道,这是他在与心里的那个小男孩作斗争,困扰于自己该不该撒谎——倒不是说出现这种前兆就意味着他一定会这么做,只是证明了这孩子确实很不会伪装自己。

    “事实上……”高文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沉重地说道, “这是陛下有意安排的结果。我本人曾有过申请领兵外出作战的打算, 只是被陛下拒绝了,并非是我个人律己的结果。”

    看, 就像这样——明明只要轻描淡写地表示肯定,她也多半也不会去质疑, 但只要不小心认领了不属于自己的功劳,又或是削弱了自己在某种错误中的责任, 这孩子就觉得自己犯了世界上最大的错误。

    年幼时,他曾有一次试图含糊其辞地把打碎茶杯的责任推脱给罗斯玛丽——那是一只漂亮的雌性猎犬,它的子嗣在后世衍生出了一个体格更小的犬种,并以一位不列颠历史上的知名国王为前缀,被冠名为“查理王小猎犬”。

    他为此暗自焦虑了很久,当所有人都已经将这件不足挂齿的小事抛之脑后时,他却因此患上了压力性荨麻疹,并以为自己身患绝症,马上就要死了。在一个某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哭哭啼啼地摸进了她的卧室,忏悔似地对着她念诵了一个晚上的《圣经》。

    摩根一点也不喜欢《圣经》,但长子的反常使她有了比以往更多的耐心。

    他的举动不仅吵醒了她,也吵醒了毛毯上的罗斯玛丽,它的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呜呜的声音,仿佛与自己的同类感同身受。

    “对不起……”当摩根点燃床头的蜡烛时,男孩的鼻子已经因为抽泣而发红了,“都是因为我撒了谎,上帝降下惩罚,要把我从您身边带走了。”

    摩根花了大半个晚上,终于从长子支离破碎的话语中拼凑出一个她早就忘了的事:那个茶杯是高文打碎的,但他谎称是罗斯玛丽的错,而这件事发生在整整一周之前。

    “事实上,不久前我遇到了您的另一位孩子,那位统一了美索不达米亚的王。”高文说,“果然是一个时代的霸主,无论是作为英灵的实力,还是身为上位者的气度,都令我自愧弗如。面对这样的对手,即使最终死于与那位阁下的战斗,也算是一个不辱骑士之名的结局了……很遗憾,最终我还是选择了逃走,也很感谢乌尔宁加尔阁下愿意放我离开。”

    说罢,他解下剑带,以一种唯独在她面前时惯有的温顺态度,单膝下跪,将轮转胜利之剑放在她脚下。

    “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与您为敌……当然,也不奢求自己能得到您的原谅。”他低声道,“但如果能有选择的权利,我宁可死在您手中,也不愿在没来得及见您一面的情况下,怀着孤独与悔恨回到英灵座。”

    “所以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寻求一个了结?”

    “是。”高文低着头,将剑鞘向前推动了一下,“您生前曾说过,如果有朝一日我们成长为了危害国家的人,即使血脉相连,您都会亲手将我们送上处刑台。 ”

    轮转胜利之剑是用愿望之胚制成的,而愿望之胚是她以圣杯为范本制作出的仿品。

    从她最初的目的来看,这件仿品其实算是失败了。她本想让万能之釜解答一些以她的知识范畴尚不能解决的疑问(例如普朗克常量的确定值是多少),但最终只是证明了圣杯——这个客观上诞生自人类文明中后期的圣遗物——本身并不能精确解答超出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之外的问题,因为“精确”这个词和神秘存在的意义是相悖的。

    不过从神秘的角度而言,它似乎是一件成功的作品……摩根不太清楚神秘侧如何定义“成功”,但某位宫廷魔术师是这么评价的。

    胚胎的最终形态由持有者本人的心愿决定,在慎重地考量了愿望之胚被广泛使用后可能造成的影响,摩根最终决定把它作为每个孩子成人后的固定礼物,让他们选择自己未来的道路。

    作为米斯里尔家族的继承人,轮转胜利之剑的诞生并没有出乎太多人的意料,对高文自己而言也是如此。这个男孩自出生起,就注定了要替他荒唐的父亲重振光辉之城的荣耀。

    为此,他近乎严苛地要求自己,迫使自己比同龄人更快地成长——按照他的说法,“我必须成为表率”。

    摩根曾尝试着用各种方法让他的童年保持得更长久一些,但进入青春期后,他还是坚持以那种过快的步调,不能忍受自己虚度哪怕一秒的光阴,成长为了一名在各个方面都值得世人尊敬和崇拜的对象,一个以“永远不会被任何人讨厌”为目标而活下去的人。

    至于那个会在哭泣时把鼻子弄得红彤彤的孩子——他已经将他遗落在了身后,只会在极少数人(基本都是他的家人)面前把那个男孩找回来。

    可他现在来到她面前,只是为了恳求她赐予他一死。

    这么想着,摩根捡起了地上的轮转胜利之剑,在高文闭上眼睛时……用剑柄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母、母亲?”他倏地睁开眼睛,用一种呆滞的、仿佛走在路上时被一个野生栗子砸到脑袋的小狗般的表情看着她。

    摩根一直很受不了这种眼神,亚瑟也经常会露出这种表情(这对叔侄在各个方面都有着诡异的相似之处),她想这就是自己之所以一直习惯于把对方视作弟弟,而非丈夫的原因。

    “清醒了吗?既然已经浑浑噩噩地梦游了那么久,也是时候该做点正事了。”她说,“把你脑子里那些懦夫一样只知道逃避的想法全部丢出去,给我打起精神来!”

    “其实也t不是一直浑浑噩噩的……”高文摸了摸鼻梁,小声回答,“自从被召唤以来,我有好好履行作为领主的义务。”

    摩根敲了他第二下,但是比第一次轻了一些:“领主的义务也包括跪在自己的敌人面前,恳求对方赐予他死亡吗?”

    她看着他因为疼痛而生理性分泌的泪水,微微发红的鼻尖,以及脸颊上因为战斗而留下的伤痕——真是狼狈极了,但让她回想起了那个哭哭啼啼的男孩:“可我没有跪在敌人……我的意思是,您怎么会是我的敌人呢……?”

    “重点不是敌人,而是你试图以求死这种懦弱的方式逃避眼前的一切。”她说,“高文,这里很快就要发生前所未有的剧烈战斗,你的领地还在这里,你的百姓也还在这里。他们或许还天真地沉浸于安稳生活的表象,浑然不知危险即将来临,而你四肢健全,仍有余力,比起在这里等待死亡降临,难道不是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吗?”

    “我……”高文明显露出了迟疑之色,“非、非常抱歉,我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些……”

    “有些事情不是逼迫自己去学习就能够理解的。”她说,“不要把自己关在'领主'的笼子里,高文,你要去亲身感受,要停下脚步,认真地去体会你治下那些普通人的生活……”

    她第三次举起剑——高文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但她只是将剑交还给了他。

    “又或者,当你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去问问那些更年长的人。”摩根说,“能像一个孩子那样,坦诚地表露出自己对陌生事物的不安,并不是什么坏事……即使只是因为打碎了一个茶杯。”

    高文似乎也回想起了那件年幼时的糗事,面露无奈:“就算您这么说,我也已经不是那个会因为荨麻疹就惊慌失措的男孩了。”

    “是啊,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她看着他,“那就去做一些符合大人风范的事吧。”

    高文将剑带系回腰间,借由这个动作,他的表情也逐渐沉静下来,有了成年后作为一城领主的威严……逝去的时光确实不可能再回来了,尽管还是年轻人的模样,但他的内在或许已经比她离世时的年纪更年长了。

    唯一没有变的是,那个藏在心里的小男孩依然在追逐着他,如影随形,他永远不可能真正抛弃那部分的自己了。

    但还未走出几步,他又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她。

    “母亲。”他说,“我依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只要能再与您相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即使我有可能对你感到失望?”

    “是的,即使如此。”他露出了寂寥的微笑,“毕竟,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到失望……而我宁可承受您的失望,也不愿看到您躺在石棺里,什么反应也没有。”

    第108章

    “我仍认为这是不妥的。”

    亚瑟看着年轻时代的自己,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他是在做梦。

    他其实很少梦到青年时代的事情了,那段无忧无虑、内心对未来满怀热忱的岁月距离他太过久远。

    更多的时候,他梦里的主角都是摩根, 她出现在各种场合:王座, 议政厅,餐桌,床笫之间……皮肤苍白,瘦骨嶙峋, 一副被病痛折磨后憔悴的模样, 但还是很美,她的美丽使得人的病容都带上了独属于她的感觉。

    他不受控制地靠近她,可当他触碰她的肩膀时,她的肌肤像风化一样剥落,她的脸颊上浮现出零星的褐斑,她的一颗眼球腐烂了,白色的蛆虫在黑色的空洞中翻滚蠕动,他亲吻她时,她的唇齿间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你放过了他们。”她说, “当我的尸体在地下腐烂时,我的敌人们却在宴会上畅饮美酒, 享受美好的余生,他们的双脚踩在浸透了我鲜血的土地上, 这就是你愿意为我们的爱而做的事情吗?”

    然而,待他从梦中惊醒, 逐渐找回理智后, 有些情景确实荒谬得可笑。

    按照摩根的遗嘱,她的尸体被放置在一艘用干稻草制成的小舟上,小舟被点燃后顺着海风飘向地平线,连带着她的身躯一同焚尽。

    然而这个要求被莫德雷德阻止了,他坚持摩根必须在他肉眼可见的地方完成葬礼,格蕾据理力争,甚至不惜与莫德雷德拔剑相向也要完成摩根的嘱托,加荷里斯则希望摩根能够回到康沃尔,在她真正的故乡长眠。

    谁都能有自己的私心,唯独国王陛下不行。

    最后,他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摩根的尸体会在葛尔火化,骨灰会依循她的遗嘱,乘着燃烧的小舟洒向大海,她生前的衣物以及其他被使用过的物品将被送回康沃尔,安放在勒菲大教堂,作为衣冠冢。

    唯有卡美洛特……除了空置的王座,以及那些仅存于人们记忆中的音容,什么也没留下。

    她在死后并没有被下葬入土,自然也没有什么“他们的双脚踩在浸透了我鲜血的土地上”,而且她从不会说“为了对我的爱而去做些什么”之类的话,她对他的感情称不上是爱,多半也不认为他对她的感情就会同爱搭上什么关系。

    “你确定那位女士知道所有的情况吗?”年轻的他打断了他的思绪,“没有隐瞒、欺骗的行为吧?”

    “同样的问题你已经问过我三遍了。”梅林,他同样年轻的朋友——至少当时的他是这么认为的,无论是关于“年轻”的部分,还是“朋友”的部分——正在玩他的火漆,将一小块石蜡烧至融化,然后等它冷却凝固,再加热融化,再凝固……如此循环,做着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安心啦,那位女士什么都知道,说不定还比你了解得更多呢。”

    “真的吗?”年轻的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疑虑,即使是他对梅林委付了最多信任的时候,也很清楚对方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有时能制造出多少不必要的麻烦,“你确定那位女士心里清楚我们其实是……姐弟?”

    “我怎么能知道别人心里想什么呢?”梅林面带微笑,“但你大可以放心,唯独在这一点上,梅林大哥哥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是的,那位女士知道,甚至知道得比你更早。”

    “可她依然答应和我……”他顿了一下,那个词对于当时还未了解太多男女之事的年轻骑士而言,实在难以顺利地说出口,“我是说……她确定要同意这场联姻吗?”

    “当然。”梅林将融化的石蜡倒在信纸上,但没有加盖任何印章,他盯着信封上逐渐凝固的暗红色蜡块,仿佛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又将信件撕碎了,“抱歉,忘记盖章了……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对,联姻,她已经同意了,否则我们为什么要到葛尔城来呢?”

    如果当时他再擅长观察一点,就该意识到对方这时已经有些烦躁了。

    直到遥远的将来,年轻的他才会渐渐意识到,其实梅林根本不喜欢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他那无聊的玩弄火漆的行为,不过是为了发泄内心无处安放的恼意……不过即使是梅林本人,也要再过很久才能意识到真相,白发的梦魔把自己放逐在这个轻浮的躯壳里太久,慢慢忘记了他作为非人类而言深藏不露的疯狂本质。

    “抱歉,梅林,在这方面我很难信任你。”年轻的他坚持道,“等我实际与那位女士见面后,我会再次重申这件事,并且请她更慎重地考虑一下。”

    “然后在没来得及讨伐伏提庚的时候就迎来内战?”梅林神情戏谑,“她本人出身自廷塔哲,天生受到康沃尔领地的庇佑,葛尔城更是尊她为母亲,她的两位姐姐一位嫁给了洛特王,一位嫁给了南特斯王,她与她们来往密切。如果她对王座表现出兴趣,整个北方都会站在她身后。”

    “我对王座并没有太大的执念。”他低声道,“如果她对王座有想法,我完全可以放弃争夺王位,仅仅作为一位骑士侍奉她。摩根女士在百姓间广受好评,想必以后也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王。”

    “卡美洛特从未有过女王。”

    “也许她会是第一个。”他非常认真地回答。

    尽管梅林对他的说法不置可t否——这很正常,不列颠的历史上还未有过女性成为统治者的先例,否则他就不会诞生了。

    但年轻的他认为这是一条可行之道,这也是他最初答应这趟荒谬行程的原因。

    他彻夜在脑海中将自己要说的话构思了一遍,确认它们足够简洁,又不乏诚恳。人们都说权力是世上最好的美酒,亚瑟对此抱有怀疑,但不管怎样,它还不足以让他醉到可以答应和自己的亲姐姐结婚的地步。

    然而,很快他就将意识到世界上还有比之更可怕的力量,能够在人心灵的地界引起一场风暴,推动一艘坚定的舰船毫不犹豫地偏移自己的轨道——在他第一次见到摩根勒菲的时候,他初次品尝到了这股力量的威力。

    “亚瑟,对吧?”她抬起头,给了年轻的他一个短暂的笑容,“希望我没有记错你的名字。”

    诚然,她和他长得很像,因此称赞对方的相貌,难免有点自我迷恋的嫌疑——但事实上,摩根勒菲给人带来的冲击是完全不一样的。与其用苍白的辞藻去描绘她的容貌,不如说她被一种无形的、令人神魂颠倒的美的氛围所庇佑着,以至于她身上那件如同裹尸布般乏味的黑色长裙都显得无比绝伦了。

    亚瑟看着年轻的自己脸上怔然的表情,知道他脑海中那些被他重复过数百遍的话语全都荒废了,淹没在风暴掀起的滔天巨浪中。

    他在那场谈话中的表现简直糟糕透顶。无论摩根问什么,他都显得失魂落魄,仿佛他十几年来一直是个哑巴,直到今天才长出了一根舌头似的。

    她的两个孩子在旁边好奇地打量他——年长的那个继承了她的美貌,年幼的那个则继承了她雍容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他们其中一个问了他的名字,另一个称赞了他的剑……好在他们只是以“先生”作为他姓名的后缀,而摩根和梅林似乎也没有将他的真实身份告知给两个孩子的打算。

    再后来,他们都因为课程即将开始而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他看着年轻的自己略微松了口气,忽然有了一种感同身受的松快,因为高文长得很像摩根——也因此长得很像他,在莫德雷德还没出生前,他经常把对方当作自己真正的孩子看待。

    但在这个时候,他还是只忧虑于这孩子的容貌是否会让摩根回想起他们的真实关系。

    “亚瑟阁下。”摩根忽然开口,“让我们来谈点正经事吧。想来梅林已经把你应该知道的部分都告诉你了——考虑到他恶劣的性格,也许你不该知道的部分也多少获悉了一些。既然你已经主动来到葛尔城拜会我,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对这件事至少没有什么排斥的态度。”

    不,我们不能这样……摩根勒菲女士,我们是亲姐弟啊,这种结合是违背伦理道德的……我愿意放弃王位继承权,只作为一名骑士侍奉你,以避免这样的错误发生… …

    诸多劝告的话语流到他舌尖,可他只是生涩地回答:“是的。”

    “很高兴你能接受。”她微微颔首,他注意到了那枚太阳纹章领扣,意味着这份美丽曾被某个幸运的男人独占过一段时光,“当然,这件事在卑王讨伐结束后才会被正式提出,在此之前你还有反悔的余地……但希望你能记得,尽管有许多无奈,但对于整个国家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其实他心里一点也不感到无奈,但为了不显得太奇怪,他先是谨慎地思索了片刻,然后怀着一种真诚的态度,仿佛与她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您的意思。”

    于是对方又朝他笑了一下,那个笑容让他心中最后一丝道德上的忐忑也消弭了。

    …………

    亚瑟从睡梦中醒来——并非惊醒,只是自然而然地从梦中脱离,因为梦中的场景已经结束了。

    虽然他是这段婚姻中的当事人,那时为此讨论最多的人却是梅林。他一手主导了这件事,推动了这桩婚姻的整个过程,但又小心翼翼,决不允许这段政治联姻成为滋生爱情的温床,他有一种奇怪的心态,只要摩根不爱上任何人,他就像这场感情角逐中的胜利者那样高兴。

    亚瑟年轻时还未能领会到这一层,经常把对方充满心机的话语视作对自己的开导,一直持续到摩根决定和他孕育不列颠未来的王储为止,这种微妙又虚伪的平衡才被打破,梦魔的妒火终于毫无遮掩地一路烧到了他面前。

    哒、哒、哒……

    门外响起了鞋跟落地的声响,一股暖风沿着门缝渗进了国王大厅。

    朔风无法唤醒生机——但他知道,门外已经是春的季节了。生的气息驱逐了房间里潮湿的霉味,红毯上有细碎的金丝隐隐闪烁,灰尘和蛛丝消失得无影无踪,女王之座上的荆棘好似有生命一般,扭动着身躯朝椅背的方向爬去,最后凝固成了座椅上的石雕,与扶手上纯银的玫瑰雕饰相得益彰。

    大门缓缓打开,墙壁上的蜡烛逐一点燃,点亮了昏暗的大厅。这里终于变回了亚瑟记忆中的样子,他长久地凝视她,心头有千头万绪,开口时说出的却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还记得吗?我们在这里举办了婚礼。”

    摩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冲他笑了笑,从这个笑容中,亚瑟闻到了某种风雨欲来的味道:“只有这些遗言吗?”

    “看来战斗是不可避免的了。”他叹息一声,“我知道高文见到了你,也知道他曾渴望在你手中得到了断……”

    “如果你也有类似的想法,那可真是帮了大忙。”

    “很可惜……”亚瑟顿了一下,“不,应该说,我确实萌生过这样的念头——但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也许这个故事不该以这样的形式落幕,尤其当故事的主角是我和你的时候。”

    “确实如此。虽说你现在投降事情会更顺利……但如果你的信念是这样一碰就碎的东西,那也未免太可悲了。”她召唤出权杖,狂风席卷了整座大厅,古今吊灯在半空中摇摇欲坠,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声响,“来吧,亚瑟——向我证明你愿意为自己所渴望的未来坚持到什么地步。”

    亚瑟也拔出了伦戈米尼亚德,白色的辉光取代熄灭的烛火,照亮了整个房间。

    随着手中的圣枪微微发热,他感觉体内的血液久违地沸腾起来——不错,即使穿上了铠甲和华服,不列颠人体内依然流淌着海盗的血,他们身体里蛰伏着掠夺美好之物的本性。

    “回想起来,我好像一直没提起过……”他说,“你总是爱讲那些关于星星的故事,相信人类的未来会像故事里那样驶向遥远的星海彼岸……可我不同,王姐,我喜欢的永远是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是了,那不是他安排好的故事——他的剧本应该是国王和女王,巨龙和妖精的公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舞台已经准备就绪,他们站在这里,好似命中注定一般地对峙着。尽管他们在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信念而战,但至少在此刻,尘世间其余的一切对他们而言都显得毫无意义,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事物的距离比他们更贴近了。

    他们彼此打量,做好了随时给对方致命一击的准备,谁都没有再说话,但这个故事的高潮已经拉开了帷幕。

    第109章

    甫一抬头,阿格规文便看见了天上奇异的景象。两股庞然的气流从狮心堡塔顶的窗口呼啸而出,好似两条绵延逶迤的光带,在太阳的光照下折射出斑斓的颜色——如梦似幻的景象,但阿格规文既不为这神迹般的一幕而惶然,也不为这美丽的壮景而沉醉,他站在光带如流水般荡漾的波光下,心里只余下了感慨,过往的时光大抵确实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妖精的光翼,这是不列颠之子权能的证明,象征着这片土地依然受到妖精的眷顾……直到作为不列颠之子本人的母亲放弃成为维系神秘与地表的纽带,摧毁了仙女湖内通往星之内海①的通道,她体内的妖精之t血也因此彻底失去了效果,变成了普通的人类。

    他仍记得帕里斯公爵之女爱莲娜对母亲的咒骂:“你背叛了我们,背叛了妖精乡!你会遭到报应的,摩根,你将体会到衰老的滋味,当你的身躯化作秋日的枯树时,你的丈夫依然光鲜亮丽,到时候你就会意识到自己当初做了怎样的蠢事!”

    某种程度上,她所说的都是事实, 但这个诅咒最后并没能应验,因为在品尝到衰老的滋味前, 母亲就因病离开了人世。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样的景象。”他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兰斯洛特,他的同僚,带着满身的疲惫和血腥味,风尘仆仆地从他身后走来, “虽然没有圣杯,但已经死去的我等还能像这样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重逢,本身也是一种奇迹吧。”

    阿格规文收回视线,漠然地朝他颔首:“兰斯洛特卿。”

    “虽然因为各种原因,我们生前没能萌生出太多情谊。”兰斯洛特说,“但在这种时刻,不妨让我们抛开成见,静静等待最后的结果吧。”

    阿格规文明白他的意思,可这太难了——诚然,兰斯洛特生前和他并没有什么过节,但对方几乎完全命中了阿格规文生平最讨厌的几种特性:糟糕的父亲,把私生活搞得一团糟的家伙(即使出于无意),以及梅林那些低俗小说的受众群体。

    “很遗憾,恐怕不行。”他说。

    “可是为什么呢?”兰斯洛特困惑道,“难道我与您生前有我本人不知道的过节?是因为我在某次竞技大赛上把您击下了马?又或者我无意中吸引了您心仪的女士……”

    阿格规文深深地吸了口气,以防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对自己的同僚破口大骂:“这与我们是否有过节无关,兰斯洛特卿。陛下和母……和猊下的战场很快就会扩大,现下我们应该去疏散城内的百姓,否则这场战斗很有可能波及他们。”

    “阿格规文少爷。”阿格规文回过头,刚好看到格蕾翻身越过一截倒塌的横梁,“东区已经疏散完毕,在下刚才在返回的路上遇见了高文少爷,他正在处理北区的居民……虽然很抱歉对卡美洛特造成了损害,但考虑到路程,在下还是请阿拉什阁下打碎了北侧的城墙,让他们从洞口离开。”

    “无碍,眼下以尽快疏散百姓为第一优先。”

    “考虑到战场的不确定性,在下认为让拥有大范围防御能力的马修小姐加入疏散工作会是一个好的选择。”格蕾说,“希望您能将猎鹰借给在下,这样在下可以更快地通知到她。”

    “可以。”阿格规文回答,“用传令鸟吧,这里本土栖息的黑秃鹫都飞得太慢了。”

    兰斯洛特有些感慨:“二位交流的方式似乎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呢。”

    “工作就是工作。”格蕾说,“猊下说过,不要让自己对敌人的恨超过对子民的爱……何况,我等只是立场不同罢了,并没有到彼此仇视的地步。”

    “很有您风格的回答,格蕾小姐。”兰斯洛特抬起头,“这场战斗,不知谁才会获得最后的胜利呢……”

    “拥有世界之锚伦戈米尼亚德,已经化身为神灵的陛下,以及拥有岛之权能,作为妖精女王回到了鼎盛时期的母亲,在白垩城内,两者都有不列颠的本土加成… …”阿格规文沉吟片刻,“目前看来,哪一方成为胜者似乎都不奇怪。格蕾,你怎么想?”

    “无论是神灵还是妖精都不会赢。”格蕾的声音很轻,但是很笃定,“因为这里是卡美洛特,是依照不列颠历史所重现的国家……结局早就已经被钦定了,人类才是这片土地上最后的胜利者。”

    ×××

    当眼前有白光闪过时,亚瑟本能地举起了圣枪,然后才是骇然的巨响——他挡开了那一击,却没能躲过接踵而至的尘浪和飞溅的碎石。

    弥漫的烟雾遮挡了他的视野,短暂地混淆了他的感官,但透过呛人的硝烟和血腥气,他感受到了一丝别样的气味。

    那不是任何一种香气,硬要说的话,似乎只是一种热的气息,摩根勒菲的气息,那种温热的气息透过她的皮肤,在空气中浮动,不很明显,可一旦意识到,他便油然生出一股错觉,仿佛自己已然陷入一潭幽深的泥沼,无法抵抗地被这种气息包围了。

    很久以前,他总以为自己的热情已经在与朝臣们的明争暗斗中被消磨殆尽。那时的他郁郁寡欢,对一切都失去了热情,可当它们再度回流到体内,亚瑟又感觉头晕目眩,就像他曾经将自己对道德的坚守毫不犹豫地投入摩根勒菲那美的氛围中付之一炬,如今他内心所有的戾气也都被这毫无预兆的热意融化了。

    她还在这里(也许无处不在),离他很近,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散发出鲜活的生机……这很好,对于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他们先是毁掉了塔尖——连带着那座天文台,加荷里斯会恨他们的(虽然多半只会恨他),然后是泰半的狮心堡,整座主殿在摇摇欲坠中坚韧地忍耐了片刻,但终究难以抵抗呼啸的狂风和颤抖的大地,摧枯拉朽地倒在了之前首相塔的残骸之上。

    摩根并不是熟练的战士,但她有着猎杀者的本能,能够在转瞬即逝间捕捉到逆转局势的时机。在交火距离内,他明显占据优势,但要在很近的距离下应付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拉开距离则是一个更糟的选择,除非发动宝具,否则他并没有什么远程攻击的手段可以压制对方。

    这场战斗持续了多久?几个小时?又或是只过去了几十分钟?

    谁知道呢,他几近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只记得接连不断的铿锵声,枪刃与权杖彼此亲吻、又分开、亲吻、分开……死亡的舞步紧追不舍,片刻也不得停歇。

    天幕由清晨转为正午,又从正午转为黄昏,当西沉的落日为万物镀上一层鹅黄色的暖光时,他们已经从狮心堡打到了葛尔城,来到了永恒的光辉庭院。

    他们气喘吁吁,脸上都有了疲惫之色——不光是因为这场战斗持续了太久,也因为他们身上的力量正在消退。

    双王归位,历史的马车便按照原本的车辙继续向前驶进。这个时代的不列颠,已经进入了神秘的末尾,过往的岁月也在这片土地上复苏。

    亚瑟知道,这不仅仅是摩根回归王座的结果,也是他内心的选择:国王和女王的故事,红龙和妖精的故事……它们已经结束了,无论这些桥段曾经有多么波澜壮阔,在落幕时依然无可抵抗地回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他初次体会到了伦戈米尼亚德的沉重,在魔力耗尽后,它不过是一柄沉了些的长/枪,摩根也无法再使用魔力放出,不得不双手持杖,才能勉强抵御他的攻击。

    他们的行动都愈来愈沉重,愈来愈迟缓,无论是神灵、妖精,亦或是巨龙,都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将圣枪放低,再一次发动进攻,借助大地作为支撑,摩根用权杖躲开了那击横扫,却没能躲过紧随而来的突刺。

    他看着白色的枪刃没入她的身躯,鲜血飞溅在他的脸上,但她既没有后退,也没有闪躲——他知道,当她是为了身后的那些人去战斗时,是绝不会后退的——她双手抡起权杖,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亚瑟感觉眼前有一瞬间的发白,随即天旋地转,在失重中不可遏制地被拽进了大地的怀抱。直到这一刻,伦戈米尼亚德还陷在她的身体里,温热的血液沿着枪柄不断淌到他的手上,沿着铠甲的缝隙渗到皮肤,那黏腻而温暖的触感,抚平了失血过多后身体里蔓延的凉意。

    摩根干脆扔掉了权杖,用力拽起他的披风:“这一拳是因为你把我们的儿子关在地牢里。”

    亚瑟克制地将闷哼压回了喉咙,但她很快松开了手,任由他倒在地上,然后屈身骑在他的腰上,给了他第二拳:“这一拳是因为你做的那些蠢事,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因为我他妈最讨厌别人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却不经我同意就擅自行动,最后把烂摊子丢给我来解决!为了得到伦戈米尼亚德,你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亚瑟,是你的脑子吗?我想不出别的可能性,因为你到目前为止做的所有事都他妈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弱智t !”

    亚瑟感觉齿尖划破了口腔,唾液中分泌出了血的腥味,他沉沉地喘着气,感受着疼痛在身体里蔓延,最后却无法遏制地笑了起来:“你好像……见鬼,王姐,你说话简直像是一个撒克逊人。”

    “确实如此。”她舔了舔嘴角渗出的血珠,“幸好在场还有更糟糕的家伙,因为他的脑子像是属于一个撒克逊人。”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趁摩根不备,用膝盖猛地撞了一下她的小腿——或许是疲惫,或许是胜利在握的轻慢,摩根明显有片刻的错愕——这样就足够了,他拽下她的肩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其实他已经累得几乎没办法抬起手了,好在摩根也几近失去了抵抗的气力,让他得以用体型和铠甲的重量占据一些优势。

    鲜血沿着他额前的伤口,慢慢滴落在她的脸颊上,亚瑟低头舔掉了那些血滴,然后是她干裂的嘴唇,最后深深地吻了她,用她唇齿间带着血腥气味的唾液滋润火燎般干涩的喉咙。

    摩根咬了一下他的舌尖,但他没有退却,他们如同两只野兽在彼此撕咬一样,将这个充满了火药味的吻不断持续下去,直到他们都因为挤干了最后一丝空气而肺叶绞痛时才结束。

    他听见她的叹息从彼此紧贴的唇缝中泄出,然后是模模糊糊的呢喃:“……真傻。”

    “是啊……”他低声道,“其实你刚才……应该给我第三拳的……因为直到现在,我脑子里都在想着一些蠢事……”

    他托起了她的手,用唾液湿润她的指尖:“我在想……与其在这里鱼死网破,我们其实应该假装自己在床上……然后干一些更亲热的事。”

    听到这里,摩根不由得嗤笑一声:“我们身上都沾着彼此的血,还不够热吗?”

    她的语气中有一种惯有的矜贵,当她打算礼貌的方式讽刺别人时,就喜欢用这种语气说话。

    “我很想念你。”他并不生气,只是低头亲吻了她,第二次,“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勉强适应了一个人睡在那张床上的感觉……然后只是因为做了一个梦,之前耗费的时间就失去了意义。一切就这样循环往复,直到我再也不会从那张床上醒来为止。”

    在某一些晚上,当他凝望从窗户外透进来的月光,像是冬季在窗框上凝结的薄霜,不免想起了狮心堡外的那颗冷杉树,尽管他没有从床上起身,也没有看见那棵树,但依然感觉自己孤独得要死,周围的事物都显得那么遥远,而且毫无意义。

    “有那么一会儿,我什至恨过莫德雷德。”他说,“即使他是我们的孩子……即使我知道那不是他的错。”

    然而当曙光取代了月光,他便穿上铠甲和披风,戴上象征着最高统治者的冠冕,那种死一样的寂寥便如露水般消弭了。

    他对所有人都微笑,对谁都显得很亲切,对这世上最无聊的笑话都报以兴趣,仿佛不受影响地处理着身为国王的各项事宜。

    只有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当他端坐于王座,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的时候,习惯性地看向身侧,发现自己居然妄图从一把已经不存在的椅子上寻找慰藉时,那种孤独的感觉又如同潮涌般毫无征兆地将他淹没。

    “也许我让你失望了……”他感觉身体越来越沉,伦戈米尼亚德已经彻底失去了光辉,冰冷而暗淡,他知道自己很快也会变成这样,于是他放任自己倒伏在她身上,从她柔软的怀抱里寻觅一丝温暖,“但是没关系,王姐……这样的结局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亚瑟吃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心中……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就是像这样……安静地死在你怀里…… ”

    到最后,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感受到她缓慢的心跳,以及气流在他破碎的肺腑中发出哀鸣。

    死亡的步伐终于追了上来,但此刻的他异常平静。一股在荒漠中绝不可能出现的寒风席卷了他,将他带回了不列颠的那个冬季。

    那时的冷杉树还那么矮,槲寄生吸附在树干上,在寒冬的凛风中轻微摇曳,周围是孩子们追逐打闹的欢笑声,她的嘴唇里没有血的味道,但依然那么温暖,散发着生的气息。

    第110章

    “猊下?”

    摩根睁开眼睛时, 已是午夜时分——比料想的早了些,她感觉自己已经沉睡几个世纪了,但实际也只过去了几个小时——而出现在她面前的既不是沉默的守墓人少女, 也不是骄傲的乌鲁克王, 而是年轻的人类救世主。

    “ Master ?”她的声音听起来又涩又哑,像是从碎裂的窗玻璃外渗进来的寒风,“你怎么在这里……?”

    她打量着藤丸立香,从他布满了沙砾、灰尘和石屑的头发,到被汗水浸透,残留着火焰灼烧痕迹的衣服——实在是称不上体面,但应该没有受伤。

    摩根略微松了口气,抱着有些玩笑的心情笑了起来:“看起来可真惨。”

    “您现在没资格说别人吧……”立香半蹲下来,似乎在试图找出一个合适的方式把她抱起来, 但最终失败了,“您伤得太重了, 我实在不方便移动您的身体,令咒也用完了……请再坚持一会儿, 贝德维尔先生很快就到了。”

    “没必要那么麻烦,我在这里的使命已经结束,很快就该离开了。”摩根低声道, “圣都陷落,山之民和埃及的协议已经完成了,等法老王把圣杯交给你们,你们也该返回迦勒底了……”

    她咳嗽了几声, 更多的血从腹部的伤口淌了下来, 但没有感受到疼痛,她甚至觉得, 那些温热的鲜血一定程度上抚平了因为失血过多带来的冷意。

    “猊下?!”对方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有、有什么办法可以暂时止住您的血吗?”

    “别在意那些。”她慢慢地平复着呼吸,“当我们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呃……”藤丸立香顿了一下,神情中流露出一种真切的、符合他本人年龄的孩子气的苦恼,“不会是数学吧?”

    摩根笑了起来:“数学确实很重要,但我们现在还不需要用到它。”因为难以再支撑这具疲惫的身躯,她叹了口气,在对方忧虑的目光下,将多余的重量交给了身后的扁桃树,“为何要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强大的敌人被击败了,圣杯也很快就能顺利回收,离人理修复的目标又近了一步,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吗?”

    “话是这么说……”立香嚅嗫道,“不过对猊下来说,即使不做什么,应该也能收获比这更幸福的结局才对……崔斯坦先生说,骑士王一直在等待着您回到他身边。那位王毫无疑问是爱着您的,如果不是因为被我召唤了……真的很感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也很抱歉我们拖累了您。”

    “是吗?”她说,“我的想法恰恰与您相反——现在的结局,已经是我想象中最好的结局了。”

    “可是为了我们,您不得不与骑士王为敌……”

    “没必要感到愧疚。”摩根说,“我打他是因为他欠打。”

    闻言,藤丸立香明显噎了一下:“可您不想生活在一个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的世界里吗?”

    “好问题。”她闭上眼睛,慢慢地叹息一声,“同样的话,兰斯洛特卿也说过,大抵崔斯坦卿刚才也对你说了吧?这也是亚瑟用来说服所有骑士的理由……所以,'所有人的幸福'是指什么呢?”

    立香没有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和平安泰的生活,无病无灾,能够保证基本的温饱,偶尔还有一点富裕,邻里之间友善相处,家人之间关系和睦,这算是幸福吗?”

    “应该算……吧?”对方的语气不很笃定——或许在今天之前,这对他而言应该是一个肯定的问题,但在她口中却成为了一个似乎可以被质疑的问题,让他习惯性地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那么,假设我生病了。”她循循善诱,“在肉/体上,毫无疑问我是痛苦的,美好的一天只能在床上辗转反侧地度过,但我的父母为此分出更多时间关心我、照顾我,我的朋友们也纷纷来家里探望我,惟恐我会因为独自一人而寂寞,我被我爱和爱我的人包围着,这算是幸福吗?”

    立香小声回答:“虽然生病t了会给大家添麻烦……还是会感到开心的吧,因为大家是在关心我。”

    “不错,那当我们攀登一座高峰……”她继续道,“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崎岖的峭壁,鬼神难测的天气,艰难的生活条件,时时刻刻都得暴露在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但当我们攀上顶峰,看见了我们此生从未遇见过的壮丽景色——看见日初时的曙光从云层的罅隙中迸发而出,看见昏黄的夕阳徐徐沉入一望无际的雪原,看见夜晚的极光如同河流般淌过延绵不断的山峦,这算是幸福吗?”

    立香陷入了沉默。

    “人类的幸福是复杂的,就像人类这个族群本身一样。”她说,“将他们困于一隅,提供给他们水槽和饲料,指望着他们出于温顺的本性,泰然地接受上位者的管理——那是对待绵羊的方法,更不用说连绵羊偶尔也会有想要跨越围栏的冲动……说到底,亚瑟在追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理想国,而那个'理想国'可能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理想。万事万物都是在不断演变的,期待着能用不变的永恒去维系某个事物的存在,是一种违背生命本质的做法。”

    说到这里时,摩根睁开了眼睛,视野中隐隐有白光跳跃,她本以为是光斑,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失血过多后大脑晕眩的前兆。

    “猊下?”立香似乎被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的肩膀,“您还好吗?”

    “没什么……”摩根沉沉地喘了口气,她捂住了出血量最严重的伤口,选择了不耗费体力的姿势,说话时尽可能地保持呼吸不会絮乱——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只是流逝的生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不是格蕾,也不是乌尔,甚至不是任何一位生前同我有着因缘际会的骑士,而是身为人理拯救者的你……虽然我从不笃信命运,但现在的我们,或许正在进行一场对人类文明的未来至关重要的谈话吧。”

    “那场关乎人类命运的重要谈话就发生在一棵扁桃树下”,如果是西杜丽的话,应该会这样起笔吧?

    “听着, Master 。”她说,“不要害怕,也无需对任何事感到愧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走过了六个特异点的你,已经是不输给任何英灵的英雄了。”

    “可是我……我还不够成熟,而且也不是大家期待的人,只是因为其他候选人都不幸身亡了,才不得不选择了我……”立香低声道,“在这个特异点也是,都没有帮上什么忙,如果不是有您和其他人的帮助……”

    她低声笑了起来:“没必要为自己寻求了集体的帮助而惭愧——应该说,人类本就是因团结而伟大的族群,虽然也有少数强大的超越者,但这只是这个族群强大面貌中最不值得一提的部分……”她的声音愈来愈轻,“抱歉,我已经没有任何气力了……Master,你能握住我的手吗?”

    立香吸了吸鼻子,默默地托起了她的手。在经历了六个特异点的旅程后,他应该也习惯了这种无法挽回的离别,知道此刻自己该做的并非滔滔不绝地说一些不舍的话,只需静静倾听对方最后的道别就够了。

    “就把这当作是我的告别吧。”说着,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用以缓和早已喑哑的喉咙。唇齿间血的气味已经散去了,也许是她的血已经流尽了,也许是她已经意识模糊到难以辨别血液的腥味了……奇妙的是,在她几乎感受不到任何外界的存在时,却逐渐能嗅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苦扁桃气息。

    “无论所罗门说什么,都不要被他的话语所迷惑。”她轻声道,“人类是复杂的。自私、贪婪,追名逐利的,是人类——善良、无私,愿意为整个族群而奉献自己的也是人类;彼此攻讦,当他人陷入窘境时落井下石的,是人类——有着同理之心,会真心实意地为他人的苦难而悲伤的,也是人类;懒惰、见识浅薄,试图将高洁之人拽入泥潭的,是人类——勤奋、尽忠职守,愿意为一个蒙受冤屈的无辜之人奔走的,也是人类。”

    “有丑陋的地方,也有美好的地方。虽然人类从来不是什么完美的种族,但也不代表一个自诩为超越者的家伙就有权力居高临下地审判我们。”

    她的身体开始消散了,右手的手指和手掌已经消失了大半,不受控制地从对方的掌心滑落,消失的部分化作白色的光点浮动在空气中,像是点缀在夜空中的繁星,让她不期地回想起往日和孩子们一起在天文台仰望星空的日子。

    “真可惜,等回到现代后,我多半又会忘记过去的事吧……”她叹息一声,“如果有缘能在未来相见的话,请务必提醒我去看一看廷塔哲大学…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好像复原了那个天文台……”

    立香低下头,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落泪的样子:“好的……”

    这可不是她想看到的。就像她作为摩根勒菲临终前对其他孩子所说的话一样:如果一个人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后能够安然离世,这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不过,如果直接对年轻的御主说“你这时候应该笑着与我告别”之类的话,气氛好像又有点奇怪。

    “对了。”她说,“等最终决战的时候,如果有机会和所罗门面对面地交流,就狠狠地往他的脸上打一拳吧。”

    藤丸立香似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不久前那种静谧而伤感的氛围一扫而空:“就算您这么说……咳咳咳……对方可是魔术王啊,应该不会被我这种普通人轻易打到吧?”

    “是啊,所以我才要通过这只手将力量传递给您。”她说,“每当亚瑟和他的圆桌会议做出什么愚蠢的决定,我都是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的。”

    立香激灵了一下:“诶——?!”

    她轻声笑了气力:“玩笑罢了,我很少这么做,暴力是解决问题的最后手段。”

    对方讪讪道:“简而言之,就是'虽然用的很少,但多少也用过'的意思吗……?”

    “有些事情只需意会即可, master 。”她轻声道,“这么做是为了结成新的'联系'。如果master以后还需要我的力量,就试着在新的旅程中召唤我吧。”

    第111章

    第四特异点·死界魔雾都市伦敦——

    藤丸立香啧啧称奇:“莫德雷德先生居然会生火做饭啊。”

    “只是能把食物弄熟而已,真正会做饭的只有阿格规文和加雷斯……”莫德雷德抬头瞥一眼,眉头紧蹙,“你这是什么奇怪的表情?好恶心。 ”

    “因为莫德雷德先生是王子殿下嘛。”立香说, “感觉很少见到生前当过王的英灵会做这种事。”

    莫德雷德回想了一会儿:“这倒也是,老爸就只会把肉切成大块然后放在火上烤……啧,既不放血也不去除内脏,我还不如去吃高文做的土豆泥,那也只是吃起来像抹布而已。”

    “土豆泥要怎么样才能吃出抹布的味道啊……”立香拍了一下脑袋, “对了,既然特异点在伦敦,也就是说我们很有可能遇到其他出身不列颠的英灵吧?不知道会不会有幸遇到亚瑟王和摩根女王……”

    “不会的。”莫德雷德打断了他,“如果老妈在这里,我第一时间就会感知到。”他顿了一下, “而且这里又不是康沃尔或者奥克尼郡……老妈的身份很特殊,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召唤出来的。”

    “康沃尔?”通讯里响起了那个远程协助魔术师的声音——藤丸立香和马修管他叫罗曼医生, “是指廷塔哲大学吧?在那里就有可能召唤到妖精女王吗?”

    尽管莫德雷德不怎么认识他,也不了解他的为人,不过对方莫名给他一种讨厌的感觉。这种类似的心情,他在面对梅林时也体会过,大抵是某种潜意识在警告他这两人存在着什么类似之处……因为他们都是魔术师吗?

    “有可能吧。”他冷漠地回答, “不过最有可能被召唤出来的是加荷里斯。”

    “那个,不好意思……”立香讪讪地举起手, “有没有人可以抽空跟我解释一下这些人都是谁啊……”

    “加荷里斯?”

    闻言,立香露出t不好意思的表情:“啊哈哈……其实你们刚刚提到的人里, 我只听说过亚瑟王和高文。”

    “老妈一共有五个孩子,我是年纪最小的。”莫德雷德掰着手指,“高文排行老大,是葛尔城公爵,阿格规文排行老二,是卡美洛特的执政官,加荷里斯排行老三……虽然加雷斯总说他才是哥哥,不过一般都默认加荷里斯是先出生的那个,他是康沃尔公爵,然后就是加雷斯了,他和加荷里斯是双胞胎,早年是加荷里斯的从官,成年后基本就坐着商船到处去料收集香和农作物的种子。”

    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再也不会有人分不清加荷里斯和加雷斯了——因为后者已经被海上常年的风吹日晒变成了一块黑炭,按照加荷里斯的说法,“让人怀疑他过去半年多的时间全用去刨土了”。

    “高文、阿格规文、加荷里斯和加雷斯是女王与前夫生的孩子。”马修适时地补充道,“前辈还记得刚才提到的廷塔哲大学吗?那座大学位于英格兰的康沃尔郡,它的前身是廷塔哲修道院。根据历史记载,廷塔哲修道院正是在加荷里斯先生的推动下渐渐成为了不列颠学术研究最浓厚的机构。”

    “廷塔哲大学的庭院里现在都还立着加荷里斯公爵的雕塑哦。”

    “穆尼尔先生?”马修恍然大悟,“啊,差点就忘记了!穆尼尔先生是廷塔哲大学毕业的呢。”

    “可别小瞧我,我可是连续七年拿到米斯里尔奖学金的优等生。”这个名叫穆尼尔的人语气听起来很骄傲,“那座雕塑下面还写着加荷里斯公爵的名言' Ipsa scientia potestas est' ,意思是'知识本身就是权力'。可惜这是后世记载的拉丁文版本,目前还没找到古英语版的原文。”

    “这句话原本的意思应该是'智慧是权力的基座'。”莫德雷德纠正道,“而且这句话是老妈说的,最早刻在首相塔大厅的拱门上,然后才被加荷里斯挪用,变成了修道院瞭望台的铭文。”

    “真的吗?!”对方显然大吃一惊,“这可是超级大发现!等拯救完人理后,我一定要在校友会上宣布这个消息!”

    他的反应也确实让莫德雷德想起了加荷里斯,看来他家三哥的做事风格被很好地传承给了后来的学生们。

    “你肯定是一个孤僻的书呆子。”莫德雷德评价道。

    “廷塔哲人以孤独为荣!”穆尼尔理直气壮地回答,“这样才能在其他人提出愚蠢的学术观点时毫无顾忌地痛骂他们。”

    “加荷里斯先生也是一个孤僻的人吗?”

    “差不多吧。反正他是一个满脑子都是奇怪想法的家伙,和老妈一样,有时候会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除了他嘲讽别人的时候,莫德雷德在心里默默补充道,“但他也不算什么糟糕的家伙,只是脾气比较倔,嘴比较臭,又讨厌和别人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莫德雷德先生,您的转折后面依然是一些负/面评价啊……”

    “反正加荷里斯确实是一个天才。”莫德雷德说,“比起参加圆桌会议,他估计更喜欢待在修道院里吧。”

    加荷里斯一直是他们兄弟中的学者,对学术的兴趣远高于锻炼武艺,高文有时会打趣地把他称作“学士加荷里斯”。虽然他对学问的热情,当时在贵族中基本被认为是发魔怔——因为他曾在众人面前宣称,地球是圆的,像是一个切掉头的洋葱。

    最后告别人世的方式也很符合他本人的个性。他改进了廷塔哲的天文望远镜,并用它观察了一整晚的夜空,在留下了“月亮根本不会发光”的遗言后,就这样坐在瞭望台的座椅上安静离世了。

    “不过我们兄弟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奇怪的地方,所以也无所谓。”莫德雷德说,“说实话,我已经算是比较正常的那个了。”

    虽然在场的其他人显然对他的话都抱有怀疑——但那不重要,他先一步走出了据点,暗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

    在孤身一人的时候回忆起生前往事,并没有唤醒他内心的柔情,反倒让他品味出了一点孤苦伶仃的滋味……可笑的是,生前的他自认为有别于常人,不需要像其他兄弟那样通过一些甜甜腻腻的家人游戏来获取慰藉,自诩为一匹孤狼并以此为傲(母亲称之为“持续得过长的青春期”),如今却也不可避免地陷进了寂寥的深潭里,即使以少年时的姿态现世,也不代表他可以完全无视未来发生的一切,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自己的游侠生活。

    是什么让回忆中的场景变得如此压抑呢?

    莫德雷德抬头仰望夜幕,却只看见了笼罩在伦敦上空雾蒙蒙的黑色沼气和昭示着不详的光带……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那个喜欢给他们讲述星星故事的人也不在了。

    又过了几天,当莫德雷德已经快要把几天前那个夜晚的回忆彻底抛之脑后时,这个话题又被无端地提起了。

    这一次提起它的并不是总在说“我很好奇”的人类御主,也不是那个似乎对他母亲有着诡异热情的医生,而是马修,那个沉默内向的亚从者。

    “莫德雷德先生。”女孩小声问道,“您介意再说一说您的其他兄弟吗?”

    从见到马修的第一眼,莫德雷德就知道她体内的英灵是加拉哈德——开玩笑,除了那个家伙,还有谁会把巨盾当成锤子一样抡起来敲别人啊?不过目前看来,加拉哈德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消失,甚至还对他的寄宿体产生了一定影响。

    “说一说他们的什么?武艺、人品、功绩,还是他们干过的蠢事?如果是最后一个……等我讲完的时候,魔术王估计已经把人理毁灭十几次了。”

    尽管这么说,他最后还是没有拒绝对方的请求,不过他也不太清楚是因为加拉哈德,又或者他就是突然很想回忆自己的兄弟们。

    于是他说起了高文,那个沐浴光辉的太阳骑士,黏人的抱抱怪,家庭内部子世代内卷的罪魁祸首——如果有人为母亲的生日点燃十支祈祷蜡烛,他就要点燃一百支,如果有人送母亲一百朵花,他就要送一千朵,并且还要轻飘飘地表示这是自己理应做到的,以体现自己是母亲最好的孩子。

    而他的二哥阿格规文,卡美洛特的执政官,坚韧不拔的铁之骑士……虽然看上去是那种不苟言笑的家伙,但有些时候简直像老太婆一样啰嗦,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比老妈更像老妈的人。

    莫德雷德一直认为阿格规文的性格是受高文影响而形成的,不仅仅是因为“次子教育”,也因为高文那无意识的,为了获得母亲关注而一定要比其他孩子表现得更好的竞争心,迫使他需要承担一部分长兄的职责,高文在阿格规文面前总显得低声下气不是没有原因的。

    加荷里斯和加雷斯的情况和他们类似,因为阿格规文放弃了康沃尔公爵的爵位,决心留在卡美洛特辅佐母亲,加荷里斯就成为了廷塔哲家族中的那个“长子”,加雷斯则成为了本应辅佐兄长的“次子”,但他们是另一种极端。

    和肖似的外貌不同,他们从性格到爱好都南辕北辙,但最后都不约而同地成为了他人眼中的怪胎——如果说加荷里斯还只是因为思想超越了当初时代的桎梏,加雷斯就是连莫德雷德都无法理解的超级自由主义者。

    加雷斯从来无法安心待在一个地方,他是一个狂热的探险家,会把一切他认为可以被食用的东西塞进嘴里,直到四十多岁时还会因为看到蚂蚁成群结队地搬运面包屑而兴奋不已。

    他就像是一个永远年轻的人,莫德雷德甚至没有等到他的葬礼,因为他后来失踪了,他的侍从们都说他坐着毯子飞走了,这种说法在当时被贵族们当作无稽之谈——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会在觥筹交错时把这当作一件趣事,时不时提起,然后莞尔一笑,仿佛看透了什么秘辛。

    “听起来好像阿拉丁的故事。”藤丸立香说。

    “我倒觉得像是《百年孤独》里的蕾梅黛丝。”穆尼尔用一种既像又不像加荷里斯的语气评价道——t之所以说不像,是因为加荷里斯在评价别人时一般更刻薄,“可能是因为他找到了某种美好之物。许多文学作品里,人的心灵在达到一种至臻的境界时,灵魂都会被召回天上,以显示他们摆脱了尘世的庸扰。也许在神秘消退还不完全的时候,这种'召回天上'并不只是一种文学修辞,加哈拉德不也是这样吗?”

    莫德雷德没有回答,但其实是相信这种说法的。

    他甚至愿意相信加荷里斯去世的时候,是加雷斯乘着飞毯带走了他的灵魂,因为他们是一对在各自的道路上都走得义无反顾的怪胎双胞胎,说不定在英灵座上他们还得挤一个位置呢。

    到了后半个晚上,他接替了杰基尔继续守夜。

    为了摆脱那段短暂回忆对自己造成的困扰,他迫使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复盘之前的战斗上,结果却只是把心情弄得更加糟糕了,由于杰克——那个总是嚷嚷着找妈妈的小女孩,让他不免想起了一些更不愉快的事情。

    “好久不见了,殿下。”

    莫德雷德没有抬头,就知道来的人是谁:“离我远一点,我不跟偷偷借用小姑娘身体的变态讲话。”

    对方叹息了一声,虽然不是故人的声音,但莫德雷德还是从中感觉到了熟悉:“很抱歉只能用这种方式与您交谈……但这孩子的情况很特殊,我不方便从她身上抽离出来,这会让她有生命危险。”

    说罢,对方自说自话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这种不知道感受气氛的性格可真是一点也没有变:“是在为敌人而苦恼吗……如果是登基为王后的您,应该会比现在更加游刃有余吧。”

    “你在说什么废话。”他撑着脸,“之所以不用王的姿态现身,当然是因为我不喜欢当王。”

    如果把这番告诫抛之脑后的话,梦魇的低语再次在耳畔响起,有朝一日你可能会害死自己的母亲,即使这样也没关系吗?

    “事实上,这正是我生前一直抱有疑问,但始终没能开口的。”说到这里时,加拉哈德迟疑了一下,“在我印象中,您早年对继承王位并不怎么排斥……”

    想要装作听不懂吗?那声音继续道,第三条龙……就是你啊,亲爱的殿下……

    “当我们在修道院的庭院里畅谈未来时,您曾对我说,以后您肯定会比陛下做得更好……这些您都不记得了吗?”

    只有你的母亲死了,你才会登基为王。

    “我已经忘了。”他说。

    第112章

    “为什么这个小鬼会出现在这里?”四十二拉开了啤酒的易拉罐扣, “还一副好像要住下来的样子。”

    “不准叫我小鬼!”乌尔宁加尔抗议道,“可恶,回到现代后居然又把一切都忘了……别以为没有记忆就可以逃避自己的承诺, 你是想要始乱终弃吗?”

    “咳咳咳咳……”她差点就把手里的啤酒撒出去了, “听着,小鬼,不要以为打着不熟悉日语的旗号,我就可以原谅你所有的胡话。”

    “我才没有说胡话。”乌尔宁加尔双手抱肘, , 他的模样让四十二想起了猫头鹰,因为生气而把羽毛膨起,用以警告敌人,“而且我就要说始乱终弃——始乱终弃始乱终弃始乱终弃!”

    四十二头痛地揉着眉角:“你是想要所有邻居都听到你在这里喊自己被始乱终弃了吗?”

    “那又如何?能够聆听王的圣言是他们的荣幸。”乌尔宁加尔理直气壮地回答, “而且错的人也不是我——始乱终弃的是你,而说话吵闹的特点是父王遗传的, 要抱怨的话就去找他吧。”

    “真是够了……”她叹了口气,“首先, 虽然我的人生大部分在英国度过, 但这不代表我就对漂亮的小男孩感兴趣,其次——我们才他妈地认识两天, 公元前来的小少爷,连那个'始'都称不上, 更别说后面的部分了。”

    乌尔宁加尔撇过头,但用很大的声音冷哼了一下, 以表示自己的不满:“你以为称赞我的外貌, 我就能原谅你打算始乱终弃的事了吗?”

    “……”其实她没有打算称赞他的外貌,而且他这不是挺开心的吗?

    奇怪的是,他的反应并不像在撒谎——这当然也不代表他说的就是真相,但至少意味着他笃信自己所言的都是事实。四十二审讯过很多犯人,绝大多数时候,即使犯人一言不发,她都能嗅到隐藏在这之下谎言的味道。

    漂亮的年轻男孩,或者说是孩子,他们很容易受到大人的蛊惑,在无意中受到伤害……这个设想让四十二的内心有一瞬间的颤栗,她放下啤酒罐,尽可能表现得不动声色: “你刚刚提到了我的承诺……里面包括了什么?”

    闻言,乌尔宁加尔似乎受到了什么触动,神情中的戾气略微散去:“你说过会叫我乌尔。”

    “我亲口说的?”她问,“不是通过某种远程通讯文字?比如短信?”

    “……你在暗示些什么?”乌尔宁加尔蹙起眉头,“不会是想说本王被人愚弄了吧?”

    他比她料想中敏锐,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轻易上当的人……但这种事情还是小心一些为好:“除了承诺之外,'我'有要求你做其他事情吗?比如让你拍一些特定情况下的照片,或者录一段你自己的影像给我……”

    乌尔宁加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你以为我是谁?那些天真又愚蠢的小鬼吗?”

    “不然呢?”她刚才明明就是这么叫他的,这孩子的记忆里可真是差啊。

    “我只是选择以这种姿态现世,不代表我就真的只有这么小!”乌尔宁加尔指向她身后的格蕾,“你以为这个人造人多大了?十五岁?她也只是看起来这样,实际已经是一千多岁的老太婆了!”

    “这一点确实无法反驳。”格蕾不仅不生气,反而顺从地点了点头,“为了等待猊下,在下已经度过了千百年的时光,虽然外表尚且维持着年轻的面貌,但在下的内心已经如老人一般,没有太多活力了。”

    她的这种温顺似乎使乌尔宁加尔更加恼火了——就像是一个闯祸了的孩子,不甘心地想要拉其他人下水,却发现对方就像是“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挑不出错处,旋即产生了恼羞成怒的感觉……真神奇,她竟然可以如此了解对方,明明他们才认识不到两天。

    “我、我不管,反正你不许这样……”四十二看着他使劲蹂/躏怀里的沙发抱枕,“这些都是你亲口跟我说的,难道你要当一个食言的谎话精吗?”

    她感觉太阳穴突突作痛:“我已经强调了很多遍,我没有给过你什么承诺。”

    “你给过,只是因为你没有那段记忆!”

    “那我大可以说后来我反悔了,只是你也没有那段记忆。”

    “你要反悔?!”乌尔宁加尔瞪大了眼睛,仿佛她极大地辜负了他似的,“只是过去了一天,你的心意就改变了?我明明……明明为你做了那么多事……”

    真是见鬼,四十二这辈子最难以忍受的就是有人断章取义她的话,还要反过来指责她,如果不是对方看起来好像真的要哭了——尽管他努力睁着眼睛,让自己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但他湿漉漉的眼角和发红的鼻尖还是出卖了他。

    不错,她大可以用极尽刻薄的语言嘲弄对方,但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且她有一种预感,虽然她至今都在把那些关于“卢伽尔之手”的言论视作无稽之谈,但这个名为乌尔宁加尔的孩子,也许还会跟她有一段漫长的纠葛……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以前说过自己是乌鲁克的王。”四十二说,“在你作为王的时代,应该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吧?所有人都会应允你的要求,所有人都会费尽心思应和你的想法,哪怕是一些只言片语,只要下面的人愿意昼夜不断地去揣摩,几十个人里总会有那么几个能明白你的意思。”

    “那又怎么样……”乌尔宁加尔小声道,“作为王而言,受到这种待遇难道不是应该的嘛。”

    “如果你是在期待着我会像那些大臣一样,愿意耗费时间和精力去揣摩你不曾言明的想法,我想你恐怕要失望而归了。”四十二说,“既然你如此坚持自己的说法,小家伙……”

    “是乌尔!”乌尔宁加尔纠正道。

    “乌尔——如你所愿。”她从善如流,“我可以给你一次自辩的机会,乌t尔。坦诚地、真心实意地向我解释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需要从你口中知道完整的前因和后果,而不是单纯地听到一些情绪上的发泄。”

    乌尔宁加尔把脑袋埋进抱枕里,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像是在表示不快。

    “当然,你也可以保持沉默。”她说,“但我就不得不请你即刻离开这里了。”

    “我知道了……”男孩垂下脑袋,似乎在试图佯装出沮丧的样子——不过就像老师在讲台上能看到所有学生的小动作一样,他那奇妙的、显得有些雀跃的神情并没能躲过她的视线,“原来这就是西杜丽所说的被教导的感觉啊……”

    格蕾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很高兴您因为猊下的严厉教导而打起了精神,乌尔宁加尔阁下。”

    “笨、笨蛋!不许说这种奇怪的话,搞得好像我是那种会因为被管教了就高兴起来的变态一样,那种印象让父王一个人背负就行了!”乌尔宁加尔脸颊涨红,“话说回来,事情会变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你这个三流人造人不肯帮我作证!”

    “很遗憾,如果您是指刚才所提到的'承诺',以米斯里尔家族的名誉起誓,在下的确没有亲耳听到那些话。”格蕾低声道,“不过,假设您所说的都是实话,那可真是可怜呢……毕竟,当您自私地与猊下享受着单独相处的时光,不愿意分享给任何人的时候,应该过得非常快乐吧?没想到最后会使自己陷入如此的窘境,实在是令人唏嘘。”

    乌尔宁加尔的嘴角微微抽动:“你这家伙……”

    “都够了。”她打断了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不要偏离了正题——你也是,格蕾,别再继续添乱了。”

    格蕾低下头:“非常抱歉……在下还是太不稳重了。”

    乌尔宁加尔撇开视线,虽然还是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把事情的原委交代了一遍,包括他们被召唤到特异点,遇上了拯救人理的御主,他是乌鲁克的上一代国王吉尔伽美什融合了她的血,用炼金术制造出来的继承人,所以某种意义上也是她的孩子。

    在解开心结后,她在篝火旁对天发誓,会加倍弥补他过去缺失的母爱,并表示他才是她最爱的孩子,其他人和他相比就像是用黯淡的月光和明媚的朝阳作比较……

    “您的描述似乎越来越不对劲了。”格蕾皱起眉头,“以在下对猊下的了解,猊下并不像是会说这些话的人。”

    “噢?现在你又知道了?”乌尔宁加尔发出冷笑,“这次怎么不用那个什么家族的名誉发誓说自己没听到了?”

    四十二冷静地指出:“不过从解开心结开始之后的部分开始确实是假的吧?”

    “呃……”乌尔宁加尔摸了摸鼻子,“也不是假的,就是……用了一点修辞手段而已,作为一国之王,拥有诗人的修养也是很正常的吧!”在她掀起一边的眉毛时,他讪讪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要抗议就去找父王吧……这也是他遗传的。”

    四十二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的格蕾:“所以有关特异点的事都是真的吗?”

    格蕾沉默片刻:“……是。”

    “为什么昨天没有主动告诉我?”

    “在特异点的时候,发生了一些悲伤的事……”格蕾轻声道,“在下认为,如果您回想不起来,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你在说什么蠢话呢,人造人。”乌尔宁加尔说,“把你们忘掉当然无所谓,但把给我的承诺忘掉怎么可能算是好事?”

    四十二原本还想再追问一些有关特异点和人理毁灭的事……不过某位小乌鲁克王实在是太会破坏气氛了,让她实在很难循着之前的话题继续深究下去。

    “现在应该能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了吧?”乌尔宁加尔双手拍了拍桌子——他这么做似乎是想加强自己的气势,不过从她的角度来看,对方的举动更像是放学回家的小孩吵着闹着要看电视,“不许再说什么要把我赶回去的话,要同意我住在这里,而且对待我要比对那个三流人造人更好,还要有定期的亲子活动……对了,还有要叫我乌尔,这可是你亲口答应过的。”

    “就算你这么说……”毫无预兆地突然有了一个那么大的孩子,可真是没有实感啊,“这么称呼你倒是没什么,但亲子活动什么的……”

    “你答应过的!”乌尔宁加尔抗议道,“难道你要始乱终弃吗?”

    她真是受够这四个字了:“格蕾,能帮我拿一样东西吗?”

    “好的。”格蕾热切地说道,“是扫帚吗?”

    “……不是。”难以想象这两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场景——光是设想一下这种可能性,就让她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在我衣橱下面有一个用来储放蓝光碟的黑色收纳盒,每张碟上面都有标签,找起来应该不难。”

    格蕾点了点头:“在下明白了,您需要哪一张呢?”

    “《花园宝宝》。”

    第113章

    “所以你们看了……”白马探不得不咳嗽了几声, 以止住笑意,“一下午的《花园宝宝》?”

    “你那是什么表情?”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如果敢笑出来就做好去死的准备吧。”

    “请注意自己的措辞, 乌尔宁加尔阁下。”格蕾低声提醒道, “不要忘了您现在每天只有三次限额,刚才已经被您用掉一次了。”

    “……啧,可恶。”乌尔宁加尔把沙发枕揉成了一团,“果然,只要碰到不列颠人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三次限额?”

    “是的, 为了能够借住在这里,乌尔宁加尔阁下必须遵守猊下定制的规章。”格蕾说,“御前会议法则第三条,每天最多只能提到三次让别人去死的内容。”

    “喂喂,这不就是普通的租客规定吗?别说得好像本王是在遵守你们不列颠的法律一样。”

    “按照古老而神圣的不列颠传统,猊下的规定即是御前会议法则。”

    “按照乌鲁克的传统, 卢伽尔之手提出的法律草案还需要经由王批准呢!”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如果传统还有效力, 本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发配到客厅睡沙发。”

    闻言,白马探一瞬间福至心灵,但还是佯装毫不知情地问道:“这么说来,主卧和次卧都有人住了,那么乌尔宁加尔先生平常睡在哪儿呢”

    乌尔宁加尔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我当然是和缇克曼努一起睡……”

    “乌尔宁加尔阁下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格蕾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 “如果有需要的话,也可以换成沙发床, 但更换家具的费用需要由乌尔宁加尔阁下自己承担。”

    这位来自远古的王如今受到一个中东财团的供奉, 自然不会花不起一张沙发床的钱,但就像这位格蕾女士一样——白马探花费了不少精力去调查她的身份, 虽然最后没能收获太多,但至少知道了她背后的支持者是米斯里尔家族。

    显然,他们都不是需要和别人合租来降低生活成本的人,如今却愿意安居在这一隅之地,仅仅是因为……

    “我在意的是沙发床吗?!”乌尔宁加尔大声道,“问题的重点是,为什么你这个三流人造人可以有自己的房间,而本王却只能睡客厅!”

    “因为是在下先找到了猊下,并提出与猊下合住。”格蕾冷静地回答,“客观地说,如果不是阁下太过胡搅蛮缠,这间公寓本不该有第三位房客的。”

    “人造人,看来你很想立刻去……”他硬生生地刹住了车,“去英灵座和那群圆桌骑士团聚啊。”

    看来古老神圣的不列颠传统终究还是战胜了古老神圣的乌鲁克传统。

    白马探有些感慨,这位古代王在不久前还是令所有人不寒而栗的存在。有着少年人的姿态,身体里的灵魂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连他的支持者都会畏惧他毫无预兆的怒火……现在完全变成了一个幼稚鬼,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咔嚓——主卧室的门打开了。

    “……能不能让你们的室友安心睡一个午觉?”四十二打了个哈欠,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知道我昨天工作到多晚吗?”

    乌尔宁加尔扭过头:“哼,如果你昨天t没有用那无聊的儿童节目敷衍我,原本也不用工作到那么晚。”

    格蕾面无表情地拍起了手:“ Makka pakka , akka wakka , mikka makka moo…… ①”

    “啊啊啊啊!闭嘴!你这个三流人造人!”乌尔宁加尔抓狂道,“不准再唱那个愚蠢的儿歌了!想死吗?”

    “啊哈——有人说到禁词了呢。”四十二说,“可别忘了我们之前的约法三章,超过三次就要洗碗哦。”

    “事实上,是'又'说到禁词了。”白马探露出翩翩有礼的微笑,“新的一天刚刚过半,就只剩下一次机会了……我想,您还是省着点用比较好。”

    “……”乌尔宁加尔没有回应,但从他不停抽搐的嘴角来看,他应该很想离他们这些会(给他)带来不幸的不列颠人远一点。

    四十二走到沙发椅前坐下——显然,无论换多少个租客,女王的宝座都是不会被撼动的。她应该是刚刚起床,眼睑半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黑色的头发因杂乱而显得蓬松,米灰色的针织开衫下是一条吊带背心,虽然没有流汗,但她的肌肤上依然散发出一种刚从被褥里离开的、热烘烘的气息。

    白马探感到了一丝无措,尤其当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唯一被动摇了心绪的……如果说乌尔宁加尔看起来像是还没到为男女之事而困扰的年纪,格蕾的表现则更接近熟稔,仿佛已将眼前的光景看过成千上百次:“您需要来一杯咖啡吗?”

    “麻烦你了。”四十二又打了一个哈欠,“三块方糖。”

    “是。”格蕾微微一笑,“您还是和以前一样,劳累后的第二天就比较嗜甜呢。”

    “看来格蕾小姐确实对你的习惯很熟悉。”白马探不着痕迹地按了一下嘴角,提醒自己保持笑容,“有了新的助手,也有了新的……”他看了一眼旁边的乌尔宁加尔,“新的漂亮男孩,一切简直就像是往日重现呢。”

    “我对青春期男孩别扭的嫉妒心没有任何兴趣。”对方冷酷地回答,“说吧,这次找我又有什么麻烦事?”

    “真是直截了当。”这点也一如既往,“你认识信浓冬吗?”

    四十二沉默片刻:“……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的?”

    尽管没有正面回答,但也近乎于默认了——她本人似乎没有隐瞒这件事的打算,否则她应该有更高明的办法掩饰过去。

    “前几天,他主动找上了我,并且给了我这个。”白马探拿出了一张照片,放在茶几上。

    那张照片上是一座已经被烧焦的建筑物——也是著名杀人案“业火教堂”的事发地千光良教堂。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在作为意愿者为教堂进行社区服务时,不幸遭到了神父的强/奸,被拍下照片,对方以此胁迫她必须长期为自己提供性服务。

    最终,在一次遭受性侵的过程中,那位女教师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在抵抗中杀死了神父,并且为了销毁对方留下的一切影像证据,加之当时糟糕的精神状态,她失手将整座教堂付之一炬。

    好在当天不是礼拜日,而被教堂收养的孩子们也为筹集义款而出门参加演出了……按照那位女教师的证词,神父会专门挑选这种日子性侵她,以防被别人发现。

    四十二瞥了一眼照片:“所以呢?”

    “他恳请我来找你接下'血色油灯案'。”白马探嘴唇紧抿,“当然,我已经向他解释过你基本不会再和警方合作……随后他就给了我这张照片,说你只要看到它,就会接受这起案子。”

    “就只是这样?一个陌生人来找你,请求你让我接这个案子,你就乖乖地来了?”四十二的语气不愠不火,“现在调查到了多少?”

    白马探的手指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战栗,但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信浓冬是今年刚刚就读警校的新生,成绩优秀,在老师和同学之间都很受好评,似乎还准备考取律师资格证……另外,他曾是千光良教堂收养的孤儿。”

    “警校今年的新生……”她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几个字的涵义,“真奇怪,只是过去了两年而已,居然已经到了可以读大学的年纪……记忆里他还是一个矮墩墩的豆芽菜呢。”

    “你可能记错了。”他说,“在业火教堂案发生的时候,信浓冬已经被一对夫妇收养了,他和那起案件应该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你是不是把他和其他被教堂收养的孩子搞混了?”

    四十二没有回答,只是扯了扯嘴角,形成了一个勉强算是微笑的表情。

    “我无意窥探你的过去。”白马探低声道,“但也许……我是说,有可能的话,能看到你重新在过去的领域发挥才能,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四十二长久地凝视着那张照片,好一会儿才仿佛梦醒一样,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她的神情被一种让白马探感到熟悉的阴霾所笼罩——或许是今天唯一不会让他回想起过去的东西,如果放在两年前,她的同事们都会为她罕见的阴郁而惊奇,如今却成了她的常态。

    自从格蕾成为她的室友后,这种气息褪去了不少……其实也只是过去了短短十几天,但他几乎已经要忘记她那仿佛无时无刻不置身于阴影中的模样了。

    最终,四十二叹息一声:“我需要考虑一段时间。”

    “希望不会太长。”他说,“距离下一次庭审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当他准备离开时,乌尔宁加尔罕见地表示要送他一段路。

    “真是令我受宠若惊……”白马探有点维持不住自己的笑容了,“但您不必这么客气,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虽然与对方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仅仅是对方强迫他向四十二代为委托白色哀悼的安保工作的半个月,就足以让白马探对这个阴晴不定的古代王产生永久性的心理阴影……虽然在四十二面前装出一副孩子气的模样,鬼晓得他一旦翻脸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你以为我是在和你商量吗?”乌尔宁加尔眉头紧蹙,“我是在通知你,快点把鞋子穿好。”

    瘫坐在沙发上的四十二朝他们挥了挥手:“去吧,我知道你们之前有私交。”

    私交——白马探从未想到有一天这个词会变得那么可怕:“那么……就麻烦您了。”

    在离开公寓一段距离后,乌尔宁加尔忽然踢了一下路边的碎石子,白马探亲眼看着那颗石子如子弹般在空气中发出鸣爆声,在不远处的自动贩售机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凹痕。

    “好了。”阴晴不定的古代王说,“老实交代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少装蒜了。嘴上说着那个什么教堂案和这个叫信浓的家伙无关,结果还不是拿着对方给的照片跑来找她了吗?”乌尔宁加尔朝自动贩售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不想变成那样,就乖乖把自己知道的全说出来。”

    他脸上彻底失去了任何表情:“你想知道什么?”

    “哦?不笑了吗?不过还是露出真面目的你比较有趣。”乌尔宁加尔嗤笑一声,“所有和她有关的部分,我都要知道。”

    “业火教堂案……是她接过的最后一起案件。”他垂下眼帘,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了那双阴云密布的琥珀眼,“在那之后,她就放弃了一切和刑事鉴识有关的工作,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第114章

    “没想到白马警视总监家的公子会来拜访我。”妃英理放下了笔,对他投以微笑,“不会是受到九条小姐的委托,想从我这里打听什么情报吧?”她的目光微微偏移,落到他身旁的乌尔宁加尔身上, “还带来了一位小朋友,这是检察院的新花招吗?”

    面对这个微笑,白马探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因为四十二的关系,他一向对这类外表年轻, 实则已经在自己的工作领域扎根了十几年且建树颇丰的职场女性怀有一种畏惧心, 尤其当对方还是四十二的朋友时。

    好在他来之前已经和这位任性的古代王达成了协议,没有他的示意,乌尔宁加尔不能擅自开口,否则还真不知道眼前的局势会失控t到什么程度。

    “怎么会?九条小姐是一位自尊心极强的检察官,只有在法庭上堂堂正正地击败您,对她而言才算是真正的胜利。”白马探说, “何况,我最近将精力全部投入了'血色油灯案' ,并没有涉猎您经手的案件。至于这位小朋友……他是我母亲一位朋友的孩子,最近寄住在我家,因为我实在分身乏术,只好带着他一起出来了。”

    “血色油灯案?”妃英理有些讶异,“真稀奇啊, 我以为像你们这种侦探不会在意一件前因后果已经明了的案子。”

    白马探露出了苦笑:“……您的口吻简直和她一模一样。”

    “她?”对方怔了一下,“是指白马吧, 警方打算找她接手这起案件吗?”

    “正在努力。”白马探回答, “她也没有直接拒绝,只是说要考虑一段时间……算是一个好的开始吧。”

    “还没答应接手就已经算是好的开始,你们对'好'和'开始'的定义都挺乐观的。”妃英理打趣道,“不过相比她近两年对刑事委托的态度,这次的回应的确软化了不少,看来她对过往的岁月多少还是有点想念的……所以你特意来到我的原因就是这个?让我帮忙劝她接手'血色油灯案'?”

    “不,我找您是有别的事。”由于紧张,他本能地清了清喉咙,“业火教堂案件——想必您还有印象,当时您担当了犯罪嫌疑人,同时也是受害者的柏木澪的辩护律师,并邀请白马教授加入你们的律师团队。”

    白马探停了一会儿,等待妃英理的回应……最后却只等到了对方失去了微笑的脸庞和漫长的缄默,他不得不补充道:“如您之前所言,我曾经的教导者白马教授已经离开刑侦领域两年,'业火教堂案'是她最后一件经手的案子。很显然,这两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

    他试图用自己和四十二的关系减轻妃英理的警惕心,但结果很不理想。妃英理依然沉默不语,她双手抱肘,视线下垂看向桌面,神情好似沉思……可白马探知道,这是一种暗示着当事人防御心理的身体语言。

    半晌,妃英理才叹息一声:“很遗憾,作为律师,我有义务保守当事人的秘密……而作为一个有正常道德标准的良善人,我并不想提起死者的隐私。”

    “请相信我没有要窥探当事人隐私的意思。”白马探恳求道,“我只是想知道白马教授当初为什么放弃了刑事鉴识相关的工作……”

    妃英理打断了他:“如果你找我只是为了寻求这些,恐怕我什么都帮不了你,请回吧。”

    “作为王的协力者,你可真是有够没用的。”乌尔宁加尔忽然开口,“我也已经受够了这种磨磨蹭蹭的进展——喂,戴眼镜的女人,是时候低下头,向你的王袒露真言了。”

    “乌尔宁加尔先生?”白马探感觉太阳穴突突作痛,如果不是从小到大的教养不允许他这么做,也许他会死死抓住对方的肩膀,一边用力摇晃,一边发出土拨鼠似的尖叫,“我们之前不是约定过……非常抱歉,妃英理女士,这孩子之前一直生活在国外,并不是很清楚这边对待长辈的礼仪,有时候会说一些冒犯的话,请您多多包涵。”

    然而妃英理没有回答他,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前方。她的眼睛没有聚焦,显得神情非常呆滞,虽然白马探就站在她正对面,但他们的视线没有交汇。

    “这是……”他喃喃道,“催眠术?”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一般的魔眼而已。”乌尔宁加尔说,“这个能力是我登基为王后才获得的,以现在的姿态用起来有点不太顺手……不过对方也只是没有对魔力的普通人,这种程度就够了。”

    因为母系家族的传承到这一代已经式微,白马探并没怎么接触过魔术,对此不免有些担忧:“被施术者的大脑神经会有损伤吗?”

    “你把本王当傻子吗?”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放心吧,只要没有强烈抵抗的话,就不会有损伤,魔眼的效果结束后也不会有这期间的记忆。 ”他往前站了一步,“好了,戴眼镜的女人……”

    白马探提醒道:“这位是妃英理女士。”

    “谁管她叫什么。”乌尔宁加尔不耐道,“现在告诉我,缇克……白马四十二当初为什么放弃了自己的工作?”

    “'业火教堂案'发生之后……她对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产生了怀疑……”妃英理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给出的回应也断断续续,白马探不太清楚催眠魔眼是怎样运作的,也不知道这是否属于正常现象,“她被自己长期以来坚守的信念背叛了……这件案子击溃了她……”

    “说重点。”乌尔宁加尔说,“这件案子怎么击溃了她?”

    妃英理并没有回答,只是将肩膀蜷缩起来,犹如在寒风中衣不蔽体般瑟瑟发抖,她的额头上渗出冷汗,血色自脸颊上褪去,神情中的那种痛苦愈发强烈了……这可不像是对脑神经毫无损伤的样子。

    “怎么回事?”白马探焦急道,“被施术者真的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吗?”

    “我说的是——只要没有强烈抵抗的话——你们不列颠人除了脑子有问题,连听力也不行了吗?”乌尔宁加尔用比他更暴躁(也更沮丧)的语气回答,“指令取消。”

    妃英理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仿佛随时都会被体内的痛苦撕裂,但仍保持着目光无神的状态,虽然指令解除了,催眠的效果依然在持续。

    “没想到在神秘退却的时代,居然能诞生这样能凭借自身意志反抗魔术的普通人类,几千年来这个族群真是长进了不少啊。”说到这里时,乌尔宁加尔神情中的戾气减弱了不少,甚至隐隐有了一丝欣赏的笑意——但也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就被进程不顺的恼意取代了,“偏偏是出现在这种时候……真是的,从特异点回来后就诸事不顺,难道只能让那个三流人造人专美于前吗……”

    乌尔宁加尔命令妃英理坐到用于待客的沙发上,自己则在本应属于妃英理的办公椅上坐了下来,仿佛是这间办公室真正的主人——尽管面上不显,但白马探很早就察觉到他对这种可以转动的椅子很感兴趣。

    “问她几个问题。”他命令道。

    白马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对方翻了一个白眼,白马探从中读出了“不列颠人果然都是聋子”的讯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最近这位古代王的地域歧视可真是越来越严重了,如果不是知道对方的身份,白马探都快以为他的真名叫路易十四了。

    “问她几个关于业火教堂案的问题。”乌尔宁加尔说,“由浅入深,看看她能接受的底线到哪里,在这基础上尽可能地获得信息,连这点嘱咐都听不懂的话,就快点滚回去给马清理蹄子去吧。”

    “我明白了。”白马探看向坐在茶几对面的妃英理,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好让自己冷静下来,“妃英理女士,你最初为什么会想邀请白马教授加入自己的律师团队呢? ”

    虽然以四十二当时在业界的名望,外加两人的交情,被邀请成为工作上的合作伙伴并不奇怪,但这起案件的被告柏木澪当时具备了不少有利条件:首先,她是在被神父性侵的过程中杀死了对方,属于正当防卫行为;其次,在纵火一事上,她并没有主观恶意,考虑到她长期受到死者的性暴力,处于精神衰弱状态,很有可能是无意中导致了火势扩大;最后,虽然教堂被焚毁,但没有出现其他人员伤亡,因此无需承担过失致人死亡的罪名。

    业火教堂案在当时确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就案件本身而言,情况其实并不复杂,而且非常有利于辩护律师的发挥,妃英理完全没必要邀请四十二加入团队,而四十二……那时她的办公桌上每天至少都堆积了一百份案卷复印件,多半也不会为这种简单的案件浪费时间。

    “这起案件在早期遭遇了一些困难。”妃英理麻木地说道,“我本打算以正当防卫和精神疾病为由让柏木澪脱罪,最多因为纵火判刑一年,然后以抑郁障碍治疗为由申请保外就医,但在实际整理手中的证据时,发现情况并没有那么理想。柏木澪无法提供关于自己长期遭到性侵的t证据,据她所说,神父基本只在她去教堂做社区服务的时候口头上予以威胁,而所有相关的影像记录也已经被烧毁,所以我们当时并没有多少可以支持被告本人长期受到性侵的证据。”

    “也就是说,检方认为柏木澪可能在说谎?”

    “至少他们在法庭上提出了这一观点。”妃英理回答,“柏木小姐有一段时间确实急于结束教堂的社区服务,但在申请提交后不久就取消了。按照柏木小姐当时的口供,是因为她收到了神父寄来的一本《圣经》,扉页上写着'人若爱生命,愿享美福,须要禁止舌头不出恶言,嘴唇不说诡诈的话①',以及一张她浑身赤/裸的照片。那张照片当即就被她烧掉了,但那本《圣经》还在,经笔迹鉴定确认了那句话确实是神父本人所写,也是我们为数不多能够提供的物证。”

    但这算不上什么强有力的证据——如果结合柏木澪的口供,那句话确实有威胁的含义,但这句话是《圣经》中的原文,被身为神父的死者引用似乎也不奇怪。真正的证据是那张照片,但已经被销毁了……但也合乎情理,一个受到性侵的人怎么可能留着强/奸犯寄给她的裸/照?

    “另外,当时还有一个对我们不利的证据。”妃英理继续道,“柏木澪早年曾受到继父的性侵,导致她在学生时期陷入了严重的心理障碍,虽然治疗记录显示她在大学期间已经恢复正常,但检方认为她的心理状态一直不稳定,可能患有潜在的分离转换性障碍……”

    “认为遭受神父性侵的情况可能只是她个人的臆想?”

    “是的。”妃英理回答,“尽管我讨厌检方的这种假设,但法庭是一个讲究证据的地方。为此我们需要一位擅长搜集证据的专家,一个能在法庭上为我们说服法官的人。之前我代白马在东京大学举办了讲座,她欠我一个人情,就答应加入了我的团队。”

    不仅仅是为了还人情……白马探在心里补充道,也因为她本身就对女性和儿童受到性侵害的案件格外关注。

    “她加入后,你们的进展顺利吗?”

    “对半分。”妃英理回答,“对她而言,得到事情的真相比案件的胜负更加重要,所以她也会把对检方有利的证据提供给检察院。对我方有利的情况是,教堂火势的扩大一部分原因是内部电线老化引起的短路,火花溅到了燃油灯,柏木澪本人的责任并不多。”

    “对检方有利的情况是,柏木澪的继父当初是因故意杀人罪而入狱的,受害者是柏木澪的中学老师。白马发现他是因为察觉到了柏木澪的心理状况,想要帮助她脱离继父的掌控,才会被柏木澪的继父找上门,因为对方的狂躁症发作而被殴打致死。”

    在好不容易获得一点救赎的情况下,忽然坠入了深渊,恐怕抑郁障碍又因此加重了吧……这条线索确实有利于之前检方提出的“柏木澪长期患有癔症”的假设。

    “当时,你们申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庭审推迟。”白马探问道,“是出现了什么突发状况吗?”

    听到这里时,妃英理的表情突然抽动了一下,又开始有了之前抵抗催眠的迹象:“因为白马又发现了新的情况……她认为……”她的话语逐渐变得支离破碎,“认为… …柏木澪也许……并不是杀死神父的人……”

    “柏木澪不是真正的嫌疑人?”白马探露出了错愕的表情,“那么究竟是谁杀死了神父……”

    妃英理没有回答,面部的肌肉开始以不自然地幅度痉挛起来,看起来就像是癫痫病发作了一样。不远处的乌尔宁加尔叹了口气:“看来这就是极限了。”

    他打了个响指,妃英理旋即晕了过去,白马探及时地扶住了她的肩膀,让她以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横躺在沙发上。

    “没想到这起案件居然还有这样的隐情……”他扶着额头,一时间竟也有了头晕目眩的感觉,“情况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乌尔宁加尔对此不置可否:“有什么好苦恼的?既然从别人嘴里得不到答案,干脆就去问当事人好了。”

    他对此很不赞同:“我们不该对亡者做这种事。”

    “你在想什么呢?我所持有的是真言的魔眼,又不是什么死灵瞳术。”乌尔宁加尔说,“我说的是那个叫柏木的女人。她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稳定?魔眼对这类人的效果应该会更好。”

    “这正是我刚刚所说的。”白马探说,“柏木澪已经死了。”

    闻言,乌尔宁加尔怔了一下:“死了?”

    “是的,两年前她就离开了人世。”他低声道,“在宣读审判结果的前一天,柏木澪留下了写着'他的死是罪有应得'的遗书,然后就在医院自杀身亡了。”

    第115章

    “这位是从英国转学来的格蕾同学, 以后大家要好好相处哦。”

    好好相处……怎么样才能称作是“好好相处”呢?

    “格蕾同学就先坐在白马同学右手边的位置吧……”老师顿了一下,随即略带歉意地朝她笑了笑,“今天他好像没有来学校,不过你们都是从英国来的,以后交流起来应该更方便。”

    格蕾心里对于白马探还在上学这一事实感到了惊奇——倒不是说对方面相过于老成什么的,白马探确实是标准的高中生长相,不过他总是在正常学生应该上课的时候登门拜访,如果不是像猊下那样过早地完成了学业,就是暂停了在英国的学业,跑到日本来享受侦探游戏的乐趣……不知道对方的出勤率能不能支持他顺利毕业。

    “至少交一个朋友”,这是猊下对她的嘱咐。

    很多年前,猊下也曾因为同样的理由把她带到了廷塔哲修道院——“像是一只被揪着后脖颈的小猫那样不情愿”,加荷里斯少爷是这么评价的——展开了为期两年的学习。

    那也是她极少数没能完成猊下交代的任务的情况, 因为她那时并没有交到朋友。

    若非必要,她只跟加荷里斯少爷和加拉哈德卿交流, 最深刻的情感交流也只会出现在给高文少爷回信的时候(阅览对方因为没有人帮忙处理公文而抒发对她的思念),于是猊下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有些人就是不擅长和家人以外的人相处。

    显然,人所缺失的东西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自动圆满。一千多年过去,格蕾还是没能改掉这种习惯……但这一次,没有“家人”能作为她通过考验的捷径了,那些曾经令她感到亲切的面容,已经成为了各种文学记载上一个个用油墨印刷出来的名字。

    她确实变成了孤身一人……如果不是还有猊下的话。

    早晨的第一堂课结束后, 格蕾感觉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她身上,似乎对她很感兴趣, 但没有人接近她。

    格蕾很理解这种谨慎,也希望这种情况能维持一阵,因为她还不能很准确地辨认猊下以外亚洲人的面孔,不想因为频繁叫错同学的名字而陷入尴尬的境地。

    到午休时,忽然有一个年轻人跑到她跟前,有些局促地将一张纸条递给她:“那个……哈喽! Miss.格蕾, there are some people……呃,能这么用吗?应该用someone吧?反正就是someone让me give you一张paper ,希望……不对! hope you read……”

    格蕾看着他磕磕绊绊地试图她的母语进行交流,但由于日本人独特的口音,除了me和you之外,她最终什么也没听明白:“在下听得懂日语。”

    “诶?啊,那太好了。”男生松了口气,“格蕾同学,有人拜托我把这张纸条转交给你。”

    格蕾接过字条,上面写着“我知道你的秘密,中午十二点,到学校的天台来找我”。

    “恕在下冒昧。”她说,“您知道委托您将这张字条交给在下的人是谁吗?”

    “啊,这个……”对方摸了摸鼻梁,脸颊莫名浮现出些许红晕,“不、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谎言,格蕾心里默默回答,而且对方是女性。

    不过她没有点破,只是含蓄地道了谢,并且……很快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如果是魔术协会的指定封印,不会用这样拙劣的办法通知她t ,何况米斯里尔家族持有皇家特赦,魔术协会无权将米斯里尔家族的成员指定为封印对象。

    虽然她单方面地忘记了这件事,但不代表着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放学之后,她就被那位神秘的传信者光明正大地堵在了学校门口。

    “你是在耍我吗?!”

    格蕾花费了一点时间去辨认眼前这位亚洲面孔的女性,最后凭借着对方深红的发色,才勉强想起了她的名字:“您好,小泉同学。”

    少女慢慢地捋了捋红发:“哼,现在套近乎是不是有点晚了?”

    虽然有些脸盲,但格蕾可以判断出对方的长相在东亚地区应该是非常出众的级别,而且她确定对方有一部分魔物的血统……多半还是像梦魔、魅魔那样具有魅惑能力的妖精。

    她不讨厌对方,但联想到某位有着轻浮美貌的宫廷魔术师,她的心情便不免糟糕起来。

    “原来如此……除了那位'第一之碎片'①,没想到如今在远东还能看到其他的正统魔女。”她细细端详对方的面容,从深红的长发到酒红色的眼睛,外加那妖魔般妩媚的气质,“您的祖先中应该有被赋予'魔法·赤②'称号的魔术师吧?可惜随着神秘的衰退,这份赤红中掺入了其他不纯的杂色,无论怎么引入神秘物种的血统,也已经无法挽回了。”

    闻言,对方倏地怔住了:“你居然能一眼看穿我的……看来不是普通的魔术造物啊,你是爱因兹贝伦制造的人造人吗?”

    “……不仅将在下认成了德国人,甚至还把爱因兹贝伦那为了达成第三法而特化到失衡的蹩脚人工生命体与猊下的炼金术相提并论,如果您不是一位淑女,在下就该往您脸上扔手套了。”

    “扔手套?对了,差点忘记你是从英国来的。”小泉红子扶住额头,“没想到情况比想象中还复杂……这里不是适合交谈的场合,去一个稍微远点的地方再细聊,你意下如何?”

    那股张扬骄傲的特质褪去后,对方似乎表现出了罕见谨慎的一面——同时,她应该很少接触魔术师的圈子,否则不会不知道这是一种冒犯的行为,魔术师不会轻易与别人深度交流自己的家系,除非是魔术世家有吸纳外人成为家族成员的打算。

    格蕾本想拒绝,不只是因为她对这位赤色魔女没什么兴趣,也因为她还要回去给猊下准备晚餐……

    可一旦想起猊下,不免就会联想到她的嘱咐:“至少去交一个朋友吧,格蕾。”

    她并不是一个擅长交际的人,而从小泉红子的表现来看——越是凭借美貌吸引大量异性成为自己的拥趸,就越是难交到同性友人,也许对方不会介意成为她通关的捷径。

    “可以。”她回答,“但在下有一个附带的要求。”

    小泉红子对此表现得很慎重:“说来听听。”

    “在会谈结束后,在下希望能用自己的手机和您拍一张合照。”

    “哈?”小泉红子有些不自然地捏了捏发梢,小声嘟囔,“真是一个怪人……忽然提出这种要求,难道是我的粉丝吗……”

    其实她只是需要一张照片向猊下证明自己交到了朋友……但这样直说就太失礼了,所以格蕾只是回以一个含蓄的微笑。

    待小泉红子同意后,她们一同坐车到了和江古田区隔了一个行政区的米花町,然后随意挑选了一个靠近公交站的咖啡厅坐下。

    “既然是我先提出来的,就从我开始自我介绍吧。”红子又捋了捋头发,格蕾发现这似乎是她感到紧张时的一个习惯性动作,“我是小泉红子——当然,名字你早就知道了,我是赤魔法的正统继承人,就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有一部分梦魔的血统,但是通过炼金术强行达成的,所以需要承受一定的代价。”

    居然像这样直接提起了自己的家学渊源……看来对方确实很少和正统的魔术师有所交际:“需要付出代价来获得力量,某种意义上应该称之为诅咒吧?”

    “差不多。”她卷着自己的头发,“只要流泪,我的魔力就会消失。”

    格蕾眨了眨眼睛:“向在下透露这些真的没关系吗?”

    “啊?”

    “您不担心在下利用您的弱点对您不利吗?”格蕾耐心地解释道,“虽说神秘式微,即使是敌对的魔术师,也会尽可能让对方的魔术回路继续传承下去……但这样轻易地将弱点暴露给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真的没关系吗?”

    小泉红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能像这样提醒我,不就代表着我没有看错人吗?”她一只手支着脸,轻轻叹息一声,“放心吧,只是我偶尔也需要有人来分担一些情绪。除了你之外,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我的忠仆,还有一个……是个爱捣蛋的淘气男孩( kid ),算不上什么可以倾诉的对象。”

    “没想到竟能得到您如此的信任,看来在下也不能再抱着半吊子的心态了。”格蕾郑重地说道,“在下是古不列颠女王摩根勒菲的造物,光辉庭院的守墓人,如今依然在全心全意地履行自己侍奉的职责,受到猊下的叮嘱,才转学至江古田高中成为班中的一员,很高兴认识您,小泉红子小姐。”

    “摩根勒菲……摩根勒菲?!那位妖精女王摩根勒菲?”对方发出了失态的叫声,“还有光辉庭院……难道你就是那个秘银的守墓人,现世最后一位活着的妖精?”

    格蕾老实地回答:“虽然在下觉得自己并不值得引起您如此大的反应,不过您说的都没有错。”

    笃笃笃——

    “打扰了。”一位服务生推门进来,“请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格蕾面色如常地回答:“我的朋友发现自己刚才中了奖,所以情绪有些激动,希望没有打扰到其他客人。”

    “不必担心,这里的包间隔音效果很好,我只是恰好站得离门很近而已。”服务生露出微笑,“这是两位客人点的饮品,一杯摩卡和一杯热牛奶。”

    “摩卡是我的。”小泉红子说,“你来咖啡厅居然只喝热牛奶?”

    “在下并不喜欢咖啡。”其实格蕾还讨厌一切能量饮料,因为猊下经常用它们来强行延长工作时间……然而她已不再是妖精之躯了,格蕾一直很担心她会因为不健康的作息而患上慢性病,“这杯巧克力巴菲是您的吗?”

    “我只喜欢草莓巴菲。”小泉红子回答,“是拿错了吧?”

    “这是我请这位小姐的。”服务生腼腆地冲格蕾笑了笑——也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对方麦色的皮肤并非单纯是因为太阳的暴晒,他的轮廓较一般人更加深邃,似乎并非纯粹的亚洲人。

    在放下盛着巴菲的高脚杯时,他用小指轻轻点了一下杯底的纸条:“请您至少看一眼,不要直接扔掉。”

    说罢,他又有些歉意地朝她们笑了一下,安静地关上了门。

    “很有魅力啊。”小泉红子打趣道,“能在我面前夺走其他男人的注意力,可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

    格蕾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低头默默打开了那张折起来的纸条。

    「我是那位女士的老朋友,由于不方便相见,请代我向她问好。如果有必要的话,下面是我的联系方式。」

    那位女士是……

    格蕾若有所思地抬起头,透过门上半磨砂的玻璃向外看去,凭借超乎常人的视力,她依稀辨认出了窗外那位服务生的面容。

    对方似乎也知道她在看他,隔着玻璃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旋即慢慢后退,那浅金色的短发和湛蓝色的眼睛越来越模糊,好似藏进了无尽的迷雾,这就样消失无踪了。

    第116章

    “你怎么还愣在这里?”

    尽管在拜访前从未想过通知屋主一声,还是从阳台翻进来的,而且将自己外出用的麂皮靴子踩在别人的床单上——在集齐了那么多违背宾客礼仪的要素后,某位古代王依然能以这样泰然自若的姿态,颐指气使地对他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抢占先机有多么重要吗?”

    真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后,白马探自以为已经习惯了对方这种任意妄为的性格……但结果只是磨灭了他对乌尔宁加尔的最后一丝敬畏。

    现在他看待对方,就像是看待那种邻居家爱捣蛋的小男孩,在英国的社区街头屡见不鲜:玩着滑板,在破败的建筑物墙t壁上玩喷漆,说话吵闹,喜欢偷剪邻居庭院里的园艺花,故意用碎石子砸小狗逗它们生气。

    唯二的解决办法是提着对方的领子去找他的父母,或者放狗咬他们的屁股——后者显然是不可能的,但等一切都结束后,前者或许会是一种不错的处理手段。

    将四十二罚他站墙角面壁思过的画面重复播放了十遍后,白马探才压住了内心的怒火,重新露出了温和的微笑:“我正在整理和这件案子有关的线索。”

    乌尔宁加尔显然对他的说法抱有怀疑:“通过看电视?”

    “这些是当年'业火教堂案'有关的节目访谈和采访录像, 源文件在电脑上, 我只是用放映设备投映到了大屏幕上。”白马探解释道,“现在这张照片中的女性就是柏木澪。”

    话音刚落,画面忽然跳到了演播室,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朝着屏幕微微一笑,他涂着很厚的发蜡,稀薄的黑发在白炽灯下油光发亮,典型的体面人的模样。除了面前那个“时事评论家”的标牌外,还有一行悬浮的白色字体表明了他的身份,一位顶尖大学毕业的社会学博士。

    “是的, 这无疑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评论家说,“相比佛教,基督教在国内的传播一直不算广泛,死者清山宽算是对外享有一定声誉的宗教人士,如今却闹出了这样的丑闻,很难想象日本宗教的名声会在国际上受到怎样的影响。”

    主持人理解地点了点头:“确实,毕竟千光良教堂过去一直因为将宗教引导和育儿院完美结合而备受好评呢。”

    “更严重地说,这也许是整个民族的声誉危机。”评论家推了推眼镜,“千光良教堂和风之教堂、水之教堂、光之教堂一样,都是安藤忠雄①大师的杰作,这样珍贵的建筑被悉数焚毁已经是一件非常令人难过的事了——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们放任一堆废墟残骸继续留在那里,人们想起的就永远是'业火教堂案',而忘记了千光良教堂曾经也是宗教艺术史上一件熠熠生辉的珍品。”

    “您认为政府应该出资修复千光良教堂?”

    “是的。”评论家颔首,“当然,也不能完全排斥民间自发性的募捐行为,但就我个人看来,修复千光良教堂是非常有必要的。'尽管这里曾经发生过错误,但教堂本身是无罪的,它还会继续给未来的孩子们提供保护和帮助',我们需要拿出这样的决心去向世界证明。”

    乌尔宁加尔听了半天,最后终于失去了耐心:“怎么都是在讲教堂的事?柏木澪在哪里?”

    “有时我们需要从间接信息中提取线索。”说这句话的时候,白马探不禁想起了以前——四十二也曾教导过他同样的话,如今他又将这些话教给了乌尔宁加尔——这个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四十二后代的男孩,“有时候,缺失的信息也是线索的一种。”

    “哈?”

    “如果你对这个国家的文化了解得再深一些,就会知道这是日本——甚至可以说是整个东亚地区的'性耻'文化。”白马探说,“人们并不愿意见到'性'相关的话题成为主流讨论的话题,因为这对他们而言是一件非常羞耻的事。这也是他们不太重视儿童性教育的原因之一,哪怕很多国家其实具备推广课程的教育资源。”

    “奇怪的国家。”乌尔宁加尔说,“如果他们不知道性是什么,那该怎么生育后代?”

    “总会有其他渠道……”说着,白马探轻轻咳嗽了几声,“即使是那些会带来更多负面影响的渠道。”

    当然,对于孩子们的父母而言,他们只是在学业结束后自然而然地掌握了这方面的知识,就像壁虎的幼崽在出生后没多久就知道怎么捕食一样……哪怕学校的课程里没有任何和性教育相关的内容。

    但这无所谓,孩子们只要学会了,并且没有在正式结婚前搞大或者被搞大了肚子就行,至于孩子获得知识的过程,父母们并没有太多兴趣。

    虽然名字是“业火教堂案”访谈节目,但实际内容和他们所期望听到的没有多少关系。录像结束后,画面自动跳转,这次乌尔宁加尔终于见到了柏木澪长大后的样子,但也比她实际涉案的时间要更早。

    “这是一部有关柏木澪年幼时遭遇的纪录片。”白马探继续道,“虽然内容本身与'业火教堂案'无关,但有助我们更好地了解柏木澪这个人,几乎所有人都逃脱不了原生家庭对自身成长的影响,柏木澪更是如此。事实上,她的家庭构成远比一般人知道的要复杂得多……”

    柏木澪是她的原名——更准确地说,是随母姓的原名,在继父锒铛入狱后,她就改回了自己的姓氏。直到死前,柏木澪都不知道她的生父是谁,并不是因为她不想知道,而是连柏木澪的母亲柏木瑠香都不知道自己是和谁生下了女儿。

    和女儿一样,柏木瑠香年轻时也是一位外貌颇为靓丽的女性。由于父母离异,她过早地陷入了感情的旋涡,渴望用某个男人的爱去填补内心的空虚。

    白马探一直不是很赞同这种采访受害人的纪录片,很容易对受害者造成二次伤害,但片中对柏木澪母亲的评价倒是非常准确:如同一只迷失在花圃中的蝴蝶,靠着吸食爱情的花蜜生活下去。

    “谈恋爱对我而言就像吃止痛药。”屏幕上,中年女人的目光虚浮地从镜头前滑过,尽管她画了浓妆,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仿佛从未衰老过一样,但那憔悴如枯槁般的面容还是背叛了她,“不吃药的话就会痛,如果要一直痛苦地活着,那我还不如去死。”

    柏木瑠香和很多个男人交往过,但最后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对方提出了分手,后来她逐渐接受了这种无论如何都会被抛弃的结局,开始同时和多个男人维持关系。

    除了爱情,她什么都不索求,所以很容易就能找到新的情人。当她怀上柏木澪的时候,至少有三个男人在时间上可能是柏木澪的生。而她生下女儿也并非出自突如其来的母性,只是因为当时她的一位情人有特殊的癖好,喜欢孕妇和母乳,而当他们的关系结束时,腹中的胎儿已经成长到了不能再进行流产手术的程度。

    乌尔宁加尔显然不是很能接受这种事,按照白马探这段时间的观察和了解,他似乎对“母亲”这个词抱有一种美好而天真的幻想:“如果不是出于母性,她也没必要把女儿抚养长大吧?”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屏幕中传出了访问者的询问:“据我所知,在独自抚养女儿的那段时间,您似乎没有进项,请问您怎么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呢?”

    女人扯了扯嘴角,神情中有着疲惫,同时还隐隐流露出一丝羞赧的意味:“政府给的生育金和单亲家庭手当很多。”

    “真是够了,我对这个疯女人的胡言乱语没有半点兴趣。”乌尔宁加尔有些恼火,“如果我是柏木澪,就会祈祷自己是母牛生的。”

    “很可惜,子女在出生问题上是没有选择权的。”白马探叹息一声,“至少有一件事是我们可以确定的……虽然柏木瑠香生了她,但她并不是柏木澪的母亲。 ”

    ×××

    “大忙人,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

    “再怎么忙,和朋友闲聊几分钟的时间还是有的。”妃英理的声音在窸窸窣窣的信号乱流中显得很不真实,但确实是她一贯的语气,冷静、从容,以及那持续了十多年的律师生涯所养成的强势,“听说你最近在考虑'血色油灯案'。”

    四十二几乎要翻白眼了:“目暮告诉你的?”

    “不。”对方出乎意料地给出了否定答案,“是你的小助手。”

    她沉默片刻:“……哪一个小助手?”

    “真是薄情的回答啊。”妃英理调侃道,“是那个英国来的小助手,白马警视总监家的公子。”

    “白马探?”

    “没错。”妃英理突兀地停顿了一下,“具体的情况我也很难向你解释,但我想他可能陷入了一点麻烦……”

    四十二啧了一声:“如果他敢窃取文件当情报贩子,就直接把他扭送公安局吧,不用顾及我的面子。”

    “不,是比那更古怪的事。”妃英理说,“这种古怪并不完全源自于他,更多是因为那个跟他一起来的金发男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t文学城

    金发男孩——光是听到这个形容,四十二就感觉头皮发麻:“……我大概知道是谁了,那孩子又干了什么?”

    “电话里实在很难描述清楚。”妃英理叹了口气,“还是等你看完监控录像,我们再来讨论这件事吧。”

    第117章

    晚餐时间, 乌尔宁加尔仍在沉浸在白天留给他的余悸中。

    他主动找上白马探,原本是为了去找那个叫信浓冬的家伙,用魔眼逼对方说出真相,但由于白马探迟迟不肯动身(英国佬果然都爱磨磨蹭蹭的) ,他们就这样看了一整天有关柏木澪的影像资料:看着她从一个女孩成长为一个女人,从她作为柏木澪变为大岛澪,最后又变回了柏木澪,从她在照片中抱着破布娃娃时腼腆的微笑,到她站在法庭被告席上时憔悴的微笑……

    “今天过得怎么样?”

    缇克曼努的询问唤回了乌尔宁加尔的注意力,他看着格蕾放下刀叉,用餐巾抿了抿嘴角——动作中有着那种典型的不列颠人的做作——十分自然地在他之前开口了:“在下今天交到了朋友。”

    “那很好。”缇克曼努神情微妙,“以防万一,我还是问一下……你口中的'朋友'确实是一种灵长类动物,用双脚行走,体表大部分区域不覆盖浓密毛发,平常不以猫粮、狗粮或者垃圾桶里的剩饭为食,对吧?”

    “您可以放心。”格蕾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认真语气回答道,仿佛在做什么很正经的工作报告, “对方的名字是小红泉子,十七岁,是在下的同班同学,外表端丽出众,身体健康,成绩良好,虽然时常会发出奇怪的笑声,但在下认为她的整体评价完全可以达到'容易令人心生好感'的级别。”

    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这算是称赞吗?”

    “当然。”格蕾点了点头,“客观地说,光是头部植被浓密这一点,在不列颠至少就有中等以上的评价了。”

    他哼笑一声:“真可悲。”

    “是啊。”缇克曼努罕见地发出了和他相同的感慨,“女王保佑大不列颠,但并不保佑不列颠人的头发。”

    “您不能这么想!”格蕾说,“这与猊下无关,纯粹是凯卿自己的问题!”

    “谢谢你的安慰。”缇克曼努说,“以及——虽然不知道凯卿是谁,但我为他的遭遇深表遗憾。”

    “此外,小泉红子女士还邀请我在放学后一起去咖啡厅。”说到这里时,格蕾迟疑了片刻,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在咖啡厅里,在下似乎遇到了您的一位故人,他还给了我一张纸条,希望我代他向您问好。”

    四十二接过纸条,低头瞥了一眼:“……你刚刚说的是服务生?”

    “是的。”

    她慢慢蹙起眉头:“男的?”

    “是的。”

    “深色皮肤,金色头发,蓝眼睛?”缇克曼努回忆道,“身高大概六英尺不到?”

    “是的,虽然服装较为宽松,但体型上看得出经过大量锻炼,应该是一位身手矫健的人。”

    “真是世风日下。”她咂了咂舌,“曾经在警校备受欢迎的明日之星,如今居然沦落到了去咖啡厅当服务生。”

    “他是您的朋友吗?”

    “客观来说,只能算是一起办过案子的人。”缇克曼努说,“年轻气盛,理想主义,有活力到让人厌烦,办案时像小鸡一样吵闹……哈,这么一想,他确实挺适合当服务生的,可以让他那无处安放的自来熟有一个可以发挥的舞台。”

    说罢,她放下筷子,好整以暇地将目光落到他身上:“乌尔,你呢?”她甚至面露微笑,显得很亲切的样子,却只让乌尔宁加尔联想到了塔木卡——那种看似温情脉脉,实则隐藏着危险的笑容,“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没什么。”他佯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普通又无聊的现代生活而已。”

    “是吗?”缇克曼努说,“我最近好像都没怎么在家里看到你。”

    虽然乌尔宁加尔一向以“王不需要隐瞒自己的任何言行”为荣,但为了应对西杜丽有关“为什么王今天又没有准时参加朝政会议”的诘问,他已经总结出了一套完美的圆谎技巧——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四十二不经意的目光前感到了一丝慌张。

    他不自觉地用餐叉戳着碗里的溏心蛋:“我才不要留在这里整天看什么《花园宝宝》……”

    “Makka pakka,akka wakka……”

    “闭嘴,人造人!”乌尔宁加尔咬牙切齿道,“如果是在乌鲁克,本王一定要把你发配去清理羊圈。”

    虽然格蕾故意用玛卡巴卡之歌戏耍他的行为很可恶,但这好像打消了缇克曼努继续询问的想法,勉强可以记这个三流人造人一功——但也只是能从“铲羊粪”减轻到“给羊喂草料”的程度,不能再得到更多的宽宥了。

    晚餐结束后,格蕾被缇克曼努要求回房间写作业,按照值日排期表,今天的家务应该轮到乌尔宁加尔了——显然,再伟大的君王都无法违抗被母亲叫去洗碗的要求。所以他还是穿上了那件印着卡通熊猫的围裙,满脸不情愿地往碗里挤洗洁精,并在脑海里幻想这是乌尔王或者那只小红龙的脸。

    就当他差点要因为想象得太情真意切而笑出来时,客厅里传来了电视机被打开的咔哒声,乌尔宁加尔原本以为她又要放《花园宝宝》了,却从电视里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作为王的协力者,你可真是有够没用的。我也已经受够了这种磨磨蹭蹭的进展——喂,戴眼镜的女人,是时候低下头,向你的王袒露真言了。”

    咔嚓——

    他手中洗到一半的盘子掉回了水槽。

    “这是……催眠术?”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一般的魔眼而已。这个能力是我登基为王后才获得的,以现在的姿态用起来有点不太顺手……不过对方也只是没有对魔力的普通人,这种程度就够了。”

    他忍不住从厨房里跑出来,还忘记了洗掉手上的洗洁精泡沫:“怎、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

    “监控录像。”缇克曼努耸了耸肩,“科技确实有益于人类的生活,不是吗?”

    乌尔宁加尔感觉头皮发麻:“也就是说,那天的事……”

    “我已经全部知道了。”缇克曼努说,“对了,我刚刚好像听到了盘子落地的声音,如果打碎了盘子,就要自己打工赚钱买一个新的。”

    有那么一瞬间,乌尔宁加尔简直想要原地死亡,回到英灵座去,好把这些丢人至极的事情抛之脑后。

    他几乎听到了自己神经抽动的声音,电视里的人声、晚风吹动玻璃的颤动声,缇克曼努扭头时沙发垫的吱吱声,甚至是皮肤上的泡沫慢慢消去的声响……它们一拥而上,挤压着他,推搡着他,让他感觉眼前发白,耳膜震动发出嘈杂的嗡鸣声。

    缇克曼努十分体贴地问道:“现在是不是很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其实他更想立刻翻出乌鲁克大杯,然后许愿那个制造了“监控录像”的家伙立刻爆炸,哪怕是对方的坟墓——但这显然是不现实的,而且即使那个家伙从坟里跳出来跳脱/衣舞,也无法改变他此刻的窘境。

    “需要一些时间来酝酿措辞吗?”

    “……不必了。”他僵硬地回答,“这次确实是我失算了,无论你想骂我,还是把我从这里赶出去,我都没有怨言。”但这也是说谎,他心里正在不断祈祷她别做后面那件事,“至于那个眼镜女人的问题,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闻言,缇克曼努掀起一边的眉毛:“包括监控录像的部分吗?”

    乌尔宁加尔:“……”现代科技真讨厌!

    “算了,那些事以后再说。”她说,“探那小子会这么做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他对没有解开谜题的故事的执念,就像英国男人在某个年龄段会脱发那样理所当然……然而,除非告诉我侦探游戏是什么难以抵御的传染病,否则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连你也要参与其中。”

    乌尔宁加尔沉默了好一会儿:“因为这一次我想走在人造人前面。”

    “……这和格蕾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和她有关系!”他大声道,“因为——因为离开特异点后,一切又都恢复到之前的样子了。她又变成了你最贴心的孩子,而t我又成了那个多余的家伙……”他的声音愈来愈轻,“她熟悉你的一切,知道你喝咖啡要放几颗糖,知道你熬夜工作后第二天会变得嗜甜,知道怎么叠衣服才不会让你最喜欢的外套有折痕,她甚至知道你穿外套时习惯先伸哪只手……和她相比,我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既不了解你的习惯,也做不到像人造人那样事无巨细地侍奉你。”

    乌尔宁加尔低头看着消去的泡沫变得稀薄而湿滑,从手腕流淌至指尖:“所以我想,如果我比人造人一步知道你为什么放弃了自己曾经的工作,而且能帮助你从过去走出来的话……对你而言,我就是那个最好的孩子了。”

    他听见了对方的叹息:“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要成为那个'最好的'孩子呢?”

    “如果不是最好的那个,第二名和最后一名又有什么区别?”他轻声道,“只不过一个是'失败',一个是'失败得很难看'罢了。”

    过去了很久——直到乌尔宁加尔在这凝固的空气中快要感到窒息时,缇克曼努的声音忽地响起:“过来,乌尔。”她说,“到我这里来。”

    他听话地走了过去,慢慢靠在她的怀里,感受她的双臂是怎么围绕着自己,深陷在对方温暖的气息中……于是,他内心那挥之不去的焦虑,似乎也像这样一点点地被抚平了。

    “其实我刚刚撒谎了。”乌尔宁加尔捏住她的衣角,小声道,“无论你怎么骂我,我都没有怨言……但你不要赶我走。”

    “虽然我没有你所说的那些记忆。”缇克曼努说,“但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这种事情上,你应该和你父亲很像。”

    乌尔宁加尔听见了她第二次叹气,比上一次更低沉,也更绵长。

    “真傻。”她说。

    第118章

    白马探看着自己的床单——米白色的,才换上去不到一天——如今已经多了一个黑黢黢的鞋印:“下一次考虑从正门进来如何?”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何等大错。”乌尔宁加尔冷笑一声,“是不是要等到本王把赤星横在你的脖子上, 你才能明白不要在王盛怒的时候摆出这种嬉皮笑脸的表情。”

    白马探一辈子都没作出过“嬉皮笑脸”这个表情, 但他知道对方真的会把刀横在他脖子上。

    情况有时候就是这样,只要把期望放得很低,心态就会变得异常平和,而白马探对乌尔宁加尔的期望,就像对待一头上了年纪的驴那样,不指望它性情温顺或吃苦耐劳,只要它别突然发疯用蹄子去踢别人,就是这世上天大的幸事了。

    “请原谅我的愚钝。”白马探收敛了笑容,“至少在我记忆中, 昨天分别前我们并未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

    突然发疯开始撂蹄子的古代王冷然道:“那个眼镜女人。”

    “你是说妃英理小姐?”

    “我不在乎她叫什么。”乌尔宁加尔说,“那个眼镜女人从一种叫'监控录像'的东西里发现了我对她使用过魔眼的事。”

    闻言,一阵头晕目眩的错乱感袭击了他——同时还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过去几天他都在做梦,直至这一刻才醒来,意识到自己该把脑袋安置到脖子上了。

    “对了,监控录像……”白马探摁住了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居然连我都忘记了,该死……”

    放在以往,他绝对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一是他最近总是和里侧世界扯上关系,几乎忘记了自己还身处于现代社会的实感,二是乌尔宁加尔离奇的手段实在给他带来了太大冲击,让他一时抛却了最基本的侦探素养,连善后工作都忘了。

    “妃英理小姐报警了吗?”

    “还没有。”乌尔宁加尔回答, “但那个眼镜女人打电话告诉了缇克曼努,还把监控录像也给了她。”

    有那么一瞬间,白马探宁可妃英理选择了报警:“……她怎么说?”

    “我都到这里来找你兴师问罪了,还能怎么说?”乌尔宁加尔恼火道,“你知道我昨天晚上遭受了什么吗?缇克曼努居然趁我在厨房洗碗的时候,用客厅的电视机公放那段录像——虽然那个人造人躲在房间里,但她肯定听到了,说不定还在嘲笑本王。因为自身的无能,导致王沦落至这样的窘境,你不会觉得自己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吧?”

    “所以……”白马探打量他,“你是被赶出来了?”

    “才没有!”说着,乌尔宁加尔脸颊略微晕红,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颊,“只是要承包一周的家务,缇克曼努说眼镜女人那边她会搞定的,听完我的自白后,还……还抱了抱我……虽然她后面又说我很傻,但听起来不像是还在生气的样子……”

    闻言,白马探内心的那一丁点愧疚霎时消弭无踪,如果不是从小到大的教养还在克制着他,他都快在对方面前翻白眼了:“所以你打算让我付出怎样的代价?帮你一起洗碗吗?”

    “蠢货,这种事情当然要由我亲自完成。”乌尔宁加尔对他的暗讽浑然未觉,反倒很认真地说道,“如果连已经减轻的责罚都不愿意完成,不就会让缇克曼努觉得我是一个冥顽不灵的家伙了吗?”

    对方似乎真的以为他是在主动申请赎罪——但这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的后半句话也是真心的。

    “让我们单刀直入地开始正题吧。”白马探叹了口气,“现在是凌晨五点,你特意大驾光临,应该不只是为了踩在我的被单上以及告诉我监控录像的事吧?”

    事实上,目前的情况比他料想中简直好太多了。 “业火教堂案”一直是四十二的死穴,他过去曾数次旁敲侧击地想要获取一些信息,但一见到对方阴郁的神情,便忍不住心生怯意。四十二性格乖僻,对待讨厌的事情从不吝于自己的嘲讽……因此当她一言不发的时候,往往也是她最令人畏惧的时候。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还感觉头晕得几乎喘不上气,现在的他至少能正常呼吸了。

    “她对这件事的态度如何?”他问,“否定?又或是勉强接受了?她允许我们继续调查这件事吗?”

    “缇克曼努说事情是客观存在的,如果我打算继续下去,那就尽管去做吧,她也没办法阻止别人探寻什么,这些话对你而言也是一样。”乌尔宁加尔低声说,“她还说,这是你的最后一课。”

    “她是让我探明真相?”这是白马探下意识的想法,但这听起来像是作为“侦探”就能完成的——以他对四十二的了解而言,她最讨厌的就是专业人士玩侦探游戏,这不像是她会期望他去做的事,更遑论“最后一课”了。

    “谁知道?”乌尔宁加尔耸了耸肩,“本王也不在意。重要的是你要将功赎罪,协助王获取事情的真相。”

    “你还打算继续下去?”

    “不然呢?”

    “为什么?”白马探真心实意地感到困惑,“无论四十二是否打算回到刑侦领域,这应该也不是你会关心的事情吧?”

    “那当然,缇克曼努想做什么都没关系,反正我有黄金律,可以长长久久地赡养她。”乌尔宁加尔说,“但你肯定会继续查下去——开玩笑,人造人在我面前也就算了,毕竟她确实等待了缇克曼努一千多年,我可以姑且体谅她的苦劳,但如果连你这小子都能走在我前面,等哪天回到英灵座,父王一定会骂我不争气的。”

    “……就因为这个?”

    “你这种在美满家庭里长大的小鬼当然不会懂。”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其他时候也就算了,唯独在缇克曼努的事情上,我决不允许父王这种同级别的废物有资格趾高气扬地嘲弄我。”

    为了表达对父亲的蔑视,甚至不惜把自己也归到“废物”的范畴,看得出他确实很在意这件事。

    “听懂了就赶快从床上滚下来。”乌尔宁加尔轻巧地跳到了地板上,“该开始工作了。”

    虽然干涩的眼皮和昏沉的大脑还在表示对卧床的眷恋,但白马探还是顺从地起床了,不仅仅是他知道对方绝对会闹得他睡不着觉,也因为他确实很在意这起案子……自从得知柏木澪可能不是凶手后,他的内心就一直难以平静下来。

    自从因为福尔摩斯而迷恋上t侦探这个职业开始,未知对他而言只代表了乐趣与探索欲,但在探索柏木澪的过去时,他不仅没有体验到任何寻觅真相的热情,反倒有一种如临深渊的不安。

    他不知道这种不安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将通向何方,但他隐隐有种预感,这个故事的最后,也许并不会像他最初预想的那样,因为揭露了真相而迎来圆满快乐的结局。

    他们开始看之前没有看完的录像。

    柏木澪的外貌与母亲相似,但总是素面朝天——这种情况在日本是非常罕见的,她甚至连眉毛都没有修整,这种不修边幅的女孩一般在人际间会得到“邋遢”、“不干净”的评价。

    如果说柏木瑠香是极度需要从他人身上得到正面反馈的人,那么柏木澪就是极度想要逃避他人正面反馈的人。

    这段对话明显发生在正式访谈前,黯淡的灯光和偏移的镜头都显示出这本该是采访的花絮。

    主持人先是故作轻松地问她要不要先化个妆,他们为她准备了化妆师,可以让她的气色更好看一些,但被柏木澪婉拒了:“感谢您的提议,但是非常抱歉,我不喜欢化妆。”

    “为什么呢?”也许是为了让她放松,主持人刻意打趣道,“你本来就长得很漂亮,化完了妆会更漂亮的。”

    柏木澪沉默了片刻:“我母亲很喜欢化妆。”她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对她而言显然不是什么易于启齿的事,“每当那个男人……当他要伤害我的时候,母亲就会看着他把我拖进房间里,然后拧开口红,开始对着镜子补妆……像是一个战士要上战场一样,只是她憎恨的对象是我。”

    “她恨你?”尽管很克制,但主持人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充满了震惊,“你母亲宁可恨自己的女儿,也不愿意去恨那个强/奸犯?”

    “我也不知道。”她低着头,神情中有一种逆来顺受的麻木,“对她来说,或许我才是那个做了坏事的人。”

    “愚蠢至极。”乌尔宁加尔不快道,“居然把遭受侵害的女儿视作需要争斗的对象,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可悲得让人发笑的家伙?”

    对于他的义愤填膺,白马探最初以为是因为他很容易和柏木澪达成共情,后来才发现他只是对柏木瑠香有着特殊的厌恶之情:“你好像很讨厌柏木澪的母亲?”

    “别把这种恶心的东西和那两个字扯上关系。”对方满脸恶嫌,“不得到男人的爱就活不下去,为此不惜伤害任何人,她是蚊子吗?只能靠吸食别人的血才能得到点慰藉?哼,如果在乌鲁克,本王一定要把她发配去城外当葬仪劳作,专门焚烧男人的尸体。”

    公正地说,这句评价听起来比之前那句'迷失在花圃里的蝴蝶'更一针见血。

    “不过,柏木澪的情况其实并不如后来普遍的社会舆论那么乐观。”白马探说,“这件事之所以被揭露,也不是因为柏木澪或者柏木瑠香选择了主动报警,而是因为柏木澪的父亲大岛信一郎杀死了柏木澪的老师有村淳史。事后他主张自己这么做是因为有村淳史侵犯了自己的女儿,希望以此为由减轻刑罚。”

    “……哈?”

    “你没有听错,大岛信一郎在法庭上表示自己是为了保护女儿,才会在一时冲动下激情杀人。”白马探说,“当时的医学检查报告也显示了柏木澪近期可能受到过侵犯,她的身上有大量淤青,而且有因为下/体受伤而引发的炎症,这在当时是非常有利的证据。”

    “他是傻吗?”乌尔宁加尔说,“难道他在指望被自己侵害过的人在这种事情上包庇自己吗?”

    “不要小看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白马探摇了摇头,“庭审当时推进了很久,柏木澪才决定作为检方的证人出席法庭。”

    乌尔宁加尔面露烦躁:“为什么……可恶,她难道不想看着自己的仇人下地狱吗?”

    “如果你要原原本本地了解当时的情况,就要把自己放在柏木澪的位置上。”白马探说,“听说过小象和木桩的故事吗?”

    对方啧了一声:“你觉得乌鲁克会有大象吗?”

    “据说,马戏团的驯兽师会把年幼的小象绑在一根木柱上,小象一开始会乱动,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那根木柱,每当小象长大一点,驯兽师就会换一根更粗壮的木桩,保证小象永远不能挣脱,最后小象就会形成一种认知,认为自己永远逃脱不了木桩的约束。”

    慢慢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变成了一个清冷、低沉的女声……岁月如梭,他已经到了比对方还要高的年纪,而此刻的乌尔宁加尔,看起来似乎也和当时的他一般大。

    “虽然这听起来更像是寓言故事,但它所描述的是一种现实存在的理论,叫作'习得性无助',意思是某一个体在长期接受某种重复性经历后,如果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改变事情的结果,就会习惯性地接受这种结果,继而丧失改变结果的意志。”

    更多的回忆涌现出来——是了,这是他第一次跟着苏格兰场办案,四十二告诉他的,也是他第一次为探案这件事感到痛苦……但那是比福尔摩斯更早的事了,早到他几乎已经忘记了。

    这或许也是他最后没有选择继承四十二衣钵的原因。侦探的工作是和罪犯作斗争,是有趣且刺激的,刑事鉴识人员的工作则是为已死之人妆奁,是无聊的、充满痛苦的。

    他听见了自己的叹息声:“柏木澪也是一样的。设想一下,自你出生以来,两个本应在你生命中扮演着保护角色的人——你的父亲,是导致你最大痛苦的罪魁祸首,你的母亲则在你被侵害时冷眼旁观,甚至将你视为夺走丈夫的第三者,你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在这种不可避免的侵害中减轻一点痛苦。也许那位老师确实点燃了你的希望,但很快也被那个痛苦的源头掐灭了……所以不要去责怪她不懂得为自己抗争,她只是习惯了自己孤立无援的境地,也不相信法庭真的能够保护她。”

    第119章

    当看到乌尔宁加尔头上的那顶驼色的报童帽时, 白马探恍然间竟有一种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的错觉。

    “你那是什么表情?”男孩压了一下帽檐,显然很不适应这身——按照他的说法,不列颠人才会穿的衣服, “这身打扮很奇怪吗?啧,如果塔木卡那家伙敢戏弄我,我就把他倒吊在庭院里和蚊虫作伴。”

    “不,说不上奇怪……”白马探顿了一下,“但如果你是为了不引起他人的注意才穿成这样, 恐怕很难达到你想要的效果。”

    乌尔宁加尔发出了冷笑, 尽管他极力表现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但那不自觉扭动脚踝的动作,让人感觉那双白色的中筒袜在啃他的腿:“看来今晚的庭院会很热闹了。”

    他们正在前往千光良教堂的路上。

    距离柏木澪死后不到一年,不少建筑领域的专家学者向政府发出联合请愿,要求重建千光良教堂,外加当地几位富农的捐赠,教堂的重建工程很快就启动了。虽然目前尚未完工,但相对独立的教堂育儿院早已恢复了正常工作。

    他们此行的目的, 就是去访问当初那些和柏木澪有过交际的教堂工作人员——诚然, 用魔眼会更快,但乌尔宁加尔这一次打算老老实实地遵循现代人的办事方式,虽然他没有明说,但白马探认为上次监控录像的事让他对现代科技有点过于神经质了。

    “你的眼神是在暗示本王把你的眼珠挖出来吗?”

    “抱歉。”白马探收回视线, “我只有点感慨。”

    乌尔宁加尔嗤笑一声:“感慨什么?因为自己年龄太大而穿不了短裤了?”

    坦诚说,对方有点戳中了他的痛点——但面上他仍不露声色, 也不打算承认自己在作为高中生的时候就提早迎来了年龄焦虑:“是啊, 真遗憾我不能再被称作'那位女士的漂亮男孩'了。”

    对方翻了个白眼:“快点去死吧。”

    “希望你今天的禁词余额还足够。”他温和地回答,“另外, 如果你有学习的兴致,世界上其实有许多优雅的词汇可以表达与你刚才同样的意思。”

    “你才该学着点,不列颠小鬼。”乌尔t宁加尔弹了一下帽檐——一个挑衅的姿势,“只要她没亲耳听见我这么说,就等同于我没说过。”

    好吧,虽然对方依然很不适应这套英伦风格的服饰,但在为人处世上,他显然学到了英国公务员的精髓。

    “我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担任了她的办案助手。”白马探说,“和你差不多大的年龄,这让我不禁想到……也许当初我坐在你的位置上时,她就是这样看我的。”

    “你当初脑子里想的也是'这家伙说话真他妈不要脸'吗?”

    “不。”他面露微笑,“我想的是,如果以后还会有其他男孩坐在这个位置上方,希望他不是一个没有礼貌的家伙。”

    在这样微妙又充满火药味的气氛下,他们抵达了千光良教堂。

    首先要找的就是教堂的临时负责人深森真琴——尽管这么说,但自育儿院恢复运作后,这位修女一直操持着教堂的一切大小事务,至少在千光良教堂彻底完工前,多半也不会有人想来接手她的工作。

    “虽说是修女,但深森小姐今年也不过十七岁。”白马探含蓄地提醒道,“虽然我想对方应该不会太在意,但对于这样年轻的女性,最好还是注意一下对她的称呼。”

    “十七岁?”乌尔宁加尔皱起眉头,“那不还是一个小鬼吗?”

    “深森小姐是千光良教堂抚养长大的孤儿,相比读书深造,她似乎更希望尽快投入到教堂的工作中。除此之外,她也是极少数没有被其他家庭领养的孩子。”他说, “我们现在掌握了很多第三方资料,但如果要真正了解柏木澪,我们还需要从她真正认识的人那里获取信息。”

    虽然事情的开端始于信浓冬,但他在十三岁时就已经不在教堂了——相比之下,深森真琴极有可能在柏木澪进行社区服务工作的时候和她有过实际接触,对于她的描绘应该更真实,也更带有感情色彩。

    深森真琴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更大,不是说她的长相显老,而是她身上有一种仿佛浑然天成的母性气质,让她看起来不像是其他孤儿的同辈中较为年长的那个,更像是二十多岁的年轻母亲。在面对白马探时,她也不像是在对待同龄人……事实上,她看乌尔宁加尔的神态和看他的神态几乎如出一辙。

    “愿主的仁慈永远庇护着你们。”深森真琴微微颔首,“如果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很遗憾教堂的主体还未竣工,但育儿院也有单独的祈祷室,您在那里也能感受到主的光辉。”

    “抱歉,深森小姐,虽然聆听上帝的教诲是一件荣幸的事,但我们并非为此而来。”白马探轻轻咳嗽了几声,“如果您还记得的话,昨天我有打电话向您预约过。”

    深森真琴恍然大悟:“原来您就是那位捐赠了一大笔善款的先生……”她把孩子托付给了一旁的工作人员,“请帮我照看一下小夏,我一会儿就回来。”

    事实上,是乌尔宁加尔命令他的协助人塔木卡(他本人称之为“讨人厌的臣子”)捐赠的。深森真琴作为负责人,不仅仅要照顾年幼的孩子们,还要负责接待游客和打算领养孩子的夫妇,以及与工程方接洽教堂复原的各项事宜,要让对方答应抽出时间来与他们私下交谈,需要一个足够有力的筹码。

    深森真琴领着他们去了院长办公室。相比育儿院的其他区域,这间办公室简直肉眼可见的破旧,用于待客的沙发似乎是从二手市场捡回来的,让乌尔宁加尔如坐针毡。

    第一句话往往是最难开口的——白马探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过谨慎,以防对方误以为他不怀好心:“很抱歉占用了您的时间……”他的眼角瞥见了乌尔宁加尔那几不可见的微笑,夹杂着对他婆婆妈妈的开场白的嘲弄,“我们之所以特意拜访您,是因为……想了解一些可能只有您清楚的事情。”

    深森真琴流露出困惑之色:“您似乎还不到需要收/养孩子的年纪。”

    “不,不是指收/养孩子!”

    对方理解地笑了笑,似是想以此缓解他的局促:“没关系,我相信您以后会成为一个好父亲的。”

    “事实上,我想找您聊一聊有关业火教堂案的事。”他说,“更准确地说,是有关于柏木澪的事。”

    深森真琴沉默片刻,脸上的表情仍称得上温和,但伴随着一种礼貌的疏离感:“非常抱歉,我并不想谈及这些事……希望您能体谅,这对千光良教堂而言是一段充满伤痛的过去,而且柏木小姐也已经去世很久了,我并不想把她的事情当作谈资。”

    “我们并不是什么周刊的记者,只是出于私人目的才想要了解这段往事……”

    “很感谢您的捐款。”深森真琴摇了摇头,“但是很遗憾,我所能提供给您的消息,和绝大多数外界的传言没什么两样。柏木澪小姐是一位好人,我很同情她的遭遇,也不想为了吸引眼球而编造一些自己与她相熟的谎言。”

    “您与柏木小姐交集不多吗?”

    “柏木小姐负责的社区服务主要是招待前来礼拜的教徒和来参观安藤大师杰作的游客。”深森真琴说,“当然,毕竟我们都经常在教堂活动,要说完全不认识彼此是不可能的,但也只是会点头打招呼的程度。柏木小姐的性格很温柔,但不是容易和别人深交的类型。”

    对方的表现很正常——虽说她也明显地表现出了对这个话题的抗拒,但比起“在为什么人保守秘密”,更像是单纯不喜欢这段不光彩的往事被提起,而当她不得不提到一些有关柏木澪的事情时,也没有全然逃避,表现得很自然,内容也非常客观。

    “还有什么好问的?”乌尔宁加尔忽然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古怪的恶劣……倒不是说对方平常说话就不恶劣,但就是和白马探印象中的感觉不太一样,“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网上早就有人把她的谎言扒光了,柏木澪不过是一个麻烦的地雷女①而已,她就是喜欢这种被人同情的感觉,想要通过这件事再度引起大家的关注。事实摆在那里,你无论找谁问几百次都不会有用的。”

    白马探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领会了他的意思。

    乌尔宁加尔说的是网上关于柏木澪诸多猜测中的其中一种,这种猜想认为柏木澪并没有真的被侵犯,也许她和神父发生过关系,但并非是违背了她的意愿。因为当时有不少女性教徒站出来为神父声援,表示自己曾多次和神父有过接触,但对方一直表现得非常绅士。

    有一位女性还描述了自己的亲身经历,某年夏天,因为天气炎热,她曾穿着清凉的装扮前去礼拜。

    “那是一件低胸装。”她如此说道,“但神父都没有往我的胸前皮瞥过一眼,他真的是一位非常礼貌,非常体贴的老先生,我相信他不会做出这么卑劣的事情。”

    这样说法的女性网友还有很多,检方后来也确实邀请了她们出席作证,用以反驳被告方所提出的正当防卫的说法,外加一生两次被人侵犯,而且两次都引起巨大的社会反响,这种情况对大众而言实在太过离奇,这种带着一点阴谋色彩的说法在业火教堂案舆论发酵后,逐渐成为了主流观点之一。

    不少评论家和心理学家都认为,由于年幼时的经历,柏木澪养成了焦虑-回避型人格障碍②,潜意识中极度需要他人关爱的性格,在她被继父侵犯,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后,她受到了大量来自他人的关心与同情,间接性地满足了她的这种需求,业火教堂案的发生则是她精心安排的结果——无论她最初是否真的遭受侵犯,在关系发生后,她找到了让自己再一次成为受害者的机会。

    “那个评论是怎么说的来着?”乌尔宁加尔佯装出回忆的样子,“对了,她只是不甘寂寞,想再一次成为大家怜爱的对象而已……”

    “不是的!”深森真琴僵硬地打断了他,“柏木小姐并不是这样的人!”

    “说不定最初就是她主动勾引了神父呢?”乌尔宁加尔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样,自顾自地继续道,“不是有这种说法吗?童年时缺乏父爱的家伙,会更喜t欢接触年长的男性,说不定即使是老头她也……”

    “不是的!柏木小姐不是……她不是……”深森真琴剧烈地喘着气,似乎有呼吸过度的征兆——正当白马探为此而紧张时,只见她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似乎对应付这种情况已经相当熟练了。

    好一会儿过去,等呼吸渐渐平缓,深森真琴才开口道:“明明是这么年轻的孩子,却对受害者有这样恶意的揣测,对此我感到非常遗憾……无论您在网络上看到了什么,柏木澪小姐并非他们臆想中那种卑劣的人。”

    “真奇怪。”乌尔宁加尔审视着她,“你好像对那个神父没有任何感情啊……明明他才是收留了你并把你抚养成人的恩人,如果他有冤屈可以洗脱,千光良教堂也不需要蒙受那些污点了吧?但你对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反而在全心全意地维护柏木澪,你和她真的只是点头之交吗?”

    深森真琴没有回答,但仅仅是她毫无血色的面庞,就已经昭示了这盘交锋的结果——她已经被将死了。

    白马探在心底叹息一声,柔声劝道:“拜托了,深森小姐,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想知道真相。”

    对方仍保持缄默,双方就在这死寂的氛围中无声对峙,白马探感觉自己像是已经等待了一个世纪,但抬头看墙上的挂钟时,时间只不过流逝了五分钟。

    良久,深森真琴拿起了桌上的钢笔,但并没有拧开笔帽,只是把它握在手里——如果这不是什么攻击的前兆,那应该是就是她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

    “没想到最后还是走到这一步。”她叹了口气,颇有点自嘲的意味,“真是对不起那位女士,明明把所有情况都向我预演了一遍,最后还是暴露了自己……有些辜负了她的好意呢。”

    “那位女士?”

    深森真琴并不回答,而是看向了乌尔宁加尔:“孩子,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乌尔宁加尔。”

    “乌尔吗?和外貌一样,确实是外国人呢……”她疲惫地笑了一下,“真奇怪,你们长得并不像,硬要说的话,也只是眸色的相似……但刚才和你对话的时候,我却忍不住想起了她。你们都有一种奇怪的特质,好像能够轻易捕捉到别人的脆弱之处,撬开对方的外壳,挖掘出对方内心深处最不愿意让人看到的地方。”

    虽然没有点明,但白马探已经猜到“那位女士”是谁了,从乌尔宁加尔那控制不住欣喜的反应来看,他肯定也猜到了:“不介意透露一下那位女士的名字吗?”

    “抱歉,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我只记得我们当初……也就是育儿院里的孩子,给她取了一个绰号,叫'人肉开罐器小姐③'。”说着,她又将目光落到乌尔宁加尔身上,“不过她比你要严厉一些,是那种不说话也能让人感受到威严的存在。也许再过几年,你会成长为和她一样了不起的大人。”

    “哦?是吗?”白马探毫不怀疑,如果这房间里只有乌尔宁加尔一个人,他会开心地踮起脚尖开始跳小象舞,“我和她还有哪些相似的地方,多说一点!”

    “请适可而止,乌尔宁加尔先生。”白马探说,“深森小姐,既然我们已经能初步坦诚相对,是否能请您更深一步,告诉我们一些有关你所知道的柏木澪和清山宽神父的事情呢?”

    “很遗憾。”对方露出了悲伤的笑容,但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压抑了,“正如我之前所说,那位女士向我预演了所有我可能遇到的情况,当然也包括了眼下的这种局面。”

    乌尔宁加尔好奇道:“缇克……她是怎么说的?”

    深森真琴简明扼要地回答:“送客。”

    虽然有料想过最后可能会被对方赶出来,但没想到会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在离开前,深森真琴还含蓄地给了他一句提示。

    “很多时候,故事的真相并不像小说里所描述得那么有趣。”她说,“真相会带来光和热,但真相也会灼伤你。”

    站在教堂的围墙外,白马探有些无奈,但也接受了现实:“好在此行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你在说什么蠢话?这不是挺好的吗。”乌尔宁加尔边说边点头,“这个女人居然能一眼看出我和缇克曼努的相似之处……嗯,真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家伙。”

    白马探并不想搭理对方这种看似正经实则充满了炫耀的回答,假装没听到似的四处张望,最终目光停留在了远处一辆蓝色的丰田轿车上。轿车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穿着牛仔外套的青年,他解开了身上的安全带,正打算从车上下来。

    他就这么看着他,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了围墙的拐角处。虽然不甚清晰,但他辨认出了对方外套下那件黑色的,胸口有着金色徽章的T恤是警校分发的运动服。

    那个人是信浓冬。

    第120章

    “知道你的表情现在看起来像什么吗?”四十二说, “如果我刚刚从别人身上偷了一个钱包,就会露出这种表情。稍微一个有点经验的警官都能看出你心里有鬼,你应该笑一笑,即使是很勉强的那种。”

    小女孩……可能叫睦或者诚①什么的吧,她已经忘了对方的名字,但仍记得对方那怯生生的微笑,很少有人能在害怕时也挤出微笑,但眼前的女孩很擅长这个,或许她的所有同伴都擅长。

    “不是很自然,但已经够了。”她说,“完全没有紧张感也是很古怪的,有时我们需要揣测对方需要什么反应,并且适当地给予。假设我们正坐在审讯室里,我是一个经验老到——同时意味着我必定不年轻了的男性警官,你需要表现得局促一些,因为你突然来到了一个密闭、昏暗的房间,而与你在一起的是一名陌生的成年男性,感到害怕是必然的,如果你表现得过于冷静,对方反而会因为你的不同寻常而被激发出好奇心。”

    女孩小声道:“我能哭吗?”

    “这能让你躲避一时,但等你的情绪稳定下来,他们很快又会找你过去。”她回答, “别想着和警方较量耐心,这件事越早结束越好。”

    对方是现今留存的孩子中最年长的, 也是唯一适合被叫到警局做笔录的人选。

    女孩的口腔过窄,导致牙齿因挤压而参差不齐,因此无论做什么表情都带着点孩子气,这会是一项优势,她现在最不需要的东西就是看起来像个大人。

    她端详女孩的面庞:“但适当的示弱也会给你带来好处。吸吸鼻子,或者偶尔发出几声抽噎——但别真的哭出来,仿佛你已经恐慌极了,但为了不给坐在审讯桌对面的叔叔添麻烦,所以你强忍着眼泪,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坚强的孩子。这样他就会对你感到愧疚,让谈话尽可能保持在你的舒适区内,因为你没有经验,所以要尽可能利用现有的优势。现在告诉我,你认识柏木澪吗”

    女孩不自觉地抠起了指甲,语气也断断续续的:“不、不认识……”

    “不,别直接否定。”她纠正道,“因为客观来说,不可能存在你们根本不认识的情况,因为你们有相当一段时间在同一个屋檐下共事过,完全否认和对方的联系只会让你显得可疑。除此之外,要注意区分'认识'和'熟识',你认识柏木澪,只是和她称不上熟悉。”

    “好的……”女孩嚅嗫道,“我认识柏木澪。”

    “不用提她的全名,用大姐姐或者柏木小姐作为称呼,或者只回答'认识'。”四十二说,“如果警方没有主动问到你和她熟不熟,那么回答到这里就足够了,不要画蛇添足地再加一句'我们并不熟悉'。”

    女孩胆怯地点了点头。

    “在你印象中,柏木澪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柏木小姐是一个很好的人……”女孩结结巴巴地回答,“虽然我们不经常说话,但每次见面,她都会很温柔地和大家打招呼。”

    “这个回答还不错。”四十二沉吟片刻,“如果加一点更生活化的片段,效果会更好。柏木澪有给过你们什么小礼物吗?”

    “柏t木小姐会给大家带饴糖。”女孩回想一下,随即补充道,“糖里面还有梅子。”

    “那么加工一下,就是'虽然我们不经常说话,但每次见面,柏木小姐都会很温柔地和大家打招呼,她还给过我饴糖,是一种包着梅子的糖'。”四十二说, “下一个问题,你印象中的清山神父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闻言,女孩的肩膀瑟缩了一下:“我、我不知道……”

    “放松。”四十二叹了口气,“逃避是没有意义的,正常来说,无论柏木澪性格有多好,你都应该更亲近神父,因为他是将你们抚养长大的恩人,提到亲近之人的名字,你应该表现出放松的一面。你也希望事情能够很快就结束,对吧?那就不要做任何会引起警方怀疑的事情。”

    女孩吸了一下鼻子:“好……”

    “你似乎喜欢在紧张时抠指甲。”她说,“多向警方展示一下这种习惯,有经验的警官都会注意到的,当你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时,就做这个动作,警官一般会优先安抚你,这点空出来的时间可以让你更好地考虑接下来的回答。”

    女孩又吸了吸鼻子,这次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不想让有关神父的话题延伸得太长,可以偶尔试着主动出击,但正常对话机会只有一次,要谨慎使用。”四十二嘱咐道,“记住,清山神父是收留了孤独无依的大家,将大家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好人,柏木小姐对你而言也是好人,所以你不愿相信这两人里有任何一方在说谎——到这里还没结束,你要看着那位警官的眼睛,然后说'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警官先生,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如果你还有酝酿眼泪的余裕,这时候可以让你的眼泪流下来了。”

    “听起来有点难……”女孩轻声道,“那、那个……为什么教授小姐要帮我们呢?”

    这个问题倒是有点问住她了——四十二干咳一声,好像随时要发表一些很令人深思的感言那样,嘴里说的却是:“谁知道呢。”

    话音刚落,她看见女孩的表情变得惊慌失措:“教、教授小姐!”她每说一个字都像要咬到舌头的样子,“您的手臂……”

    四十二随着女孩的目光向下看去,她的皮肤上蔓延着大片的暗红色,微微发烫,好似新鲜的烧伤。她张了张嘴,但没能说出什么,只闻到了肺腑深处涌出的腐烂气味。

    紧接着,她的皮肤开始皲裂,不断有混合着白色脓液的鲜血从伤口中渗出,淅淅沥沥地流淌到手肘,但在滴落在地面之前就蒸发殆尽。

    周围都是光,盖过了眼前女孩的面孔,四十二抬起头,看见了教堂穹顶粗糙的白色大理石,火焰嘶嘶吐舌,自四面八方不断靠近。一块白色石头沿着大火铺就的地毯滚到她脚下,她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耶稣的脑袋。

    ………………

    四十二醒来时,那股像是腐烂,又带着灼烧后焦苦的味道依然在她口腔中蔓延。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世界是那么不真实,卧室的天花板显得格外苍白,床头暖色调的台灯也显得光怪陆离,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仿佛她已经死去好几年了。

    打断了这种异象的是外头传来的敲门声,以及格蕾轻柔的询问:“我听见房间里有动静,您是不是已经醒了?”

    “我醒了。”她压抑着自己想要喘气的冲动,“进来吧。”

    格蕾推开门,将一杯牛奶放在她床头,玻璃杯口冒着氤氲的热气。

    其实比起热牛奶,四十二更想要一点带酒精的东西——又或许她需要的是带着什么东西的酒精,但她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牛奶滑入喉咙时,她感觉到了一股腥气,随即不由得回想起了自己在梦中慢慢腐烂的场景,像是一具尸体被推进火化间里焚烧。

    “对了。”格蕾适时地提醒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今日下午似乎有一个邀约,希望您还没有错过时间。”

    四十二抬头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两点十四分,而她和对方约的时间是两点半。

    “我要迟到了。”她甚至没怎么焦虑和挣扎,就决定顺从命运破罐破摔,“反正注定要迟到,那我还是喝完牛奶再走吧。”

    格蕾露出了忧虑又满足的微笑——可能是因为乐于见到她喜欢她准备的牛奶,因为那种满足很快就把忧虑从她的脸上挤走了。

    最后,当她赶到咖啡厅时,距离两点半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刻钟。

    降谷零——黝黑的皮肤,浅金色的头发,以及明显带着西方人深邃感的五官轮廓,但又有着东方人显年轻的皮相——一切综合起来,这个看上去和几年前没什么区别的小鬼笑着朝她挥了挥手:“教授,我们约的时间是两点半,不是三点半哦。”

    “我记错了。”她甚至没有表现出诧异。如果有希子看到这一幕,一定会笑着说她演技很烂——不过她不在乎,降谷似乎也不在乎,只是叫来了服务生,给她点了一杯黑咖啡。

    “放心,这家的黑咖啡味道很醇厚。”对方给了她一个毫无必要的安抚眼神,“不是你经常抱怨的那种刷锅水。”

    她扯了扯嘴角:“看来在咖啡厅打工久了之后,你积攒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

    “确实如此。”降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虽然知道您不太显衰老,不过两年过去,居然一点变化都没有,媒体将您称作'不老的美魔女'真是一点也没有夸张呢。”

    “你现在说的话就很夸张。”还很肉麻,让她感觉喉咙里冒酸水,“你倒是跟我记忆里有所不同了。”

    对方比了一个wink:“变得更像是一个男人了吗?”

    “……你在想什么呢,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已经超过二十五岁了。”虽然性格上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鬼,“硬要说的话,似乎比以前更轻浮了。是终于承受不住生活的重压,为了谋求生计而去学着在年长的女性面前搔首弄姿了吗?”

    闻言,降谷零露出了苦笑:“毒舌这方面也是半点都没有变……这一点请您放心,虽然暂时从警察的岗位上离开了,但我还没有堕落到这种程度。

    “暂时?”

    对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请原谅,这是机密事项,现在的我实在无法向您解释什么。”

    “放心,我对警局的事根本不关心,哪怕他们把你派去脱/衣舞俱乐部当卧底我都不在乎……”

    “咳咳咳——!!”

    四十二沉默片刻,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所以你确实去俱乐部当脱/衣舞男了?”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降谷抓了抓头发,“其实……虽然很不情愿,不过算了,您还是继续误会下去吧。”

    脱/衣舞、俱乐部、卧底——前两者的组合是误会,那么正确选项是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不过表面上,她仍显得不动声色:“需要我去给你捧场吗?”

    “这句话听起来挺可怕的,教授。”降谷零低叹一声,“不行,话题总是被您带着跑,搞得我都快忘记自己是为什么约您来这里了。”

    “为了让我提前适应要往曾经的同事内裤里塞英镑的经历?”

    “……请您不要再提脱/衣舞男的话题了。”降谷的神情似乎变得更加沮丧了,四十二看着他紧紧捏住茶杯的杯耳,杯中的红茶因为他的动作而漾起一圈圈水波,“抱歉,教授。”

    “我还以为迟到的人是我?”

    “不是因为这个。”他低声道,“是为了两年前的那件事,我……我真的很抱歉,教授。那时的我还不够成熟——虽然当初我并没有这种自觉,但这是事实。”

    就在这时,服务生送来了咖啡。

    咖啡杯里冒出氤氲的热气,让降谷零的脸变得模糊起来,也让四十二想起了刚醒来时的那杯热牛奶,以及那种古怪的感觉。阳光变得更苍白了,樱桃条纹的餐桌布红得像血,离她很近的事物忽然变得遥远,原本遥远的事物几乎消失,在这种氛围下,连对方的脸都变得陌生起来了。

    “总之,我曾经因为一时意气而说了非常伤人的话。在经历了一些事后,我对事情的看法产生了变化。说是更成熟也好,更漠然也好t ,但我渐渐明白了,那时真正让人失望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她听见了对方的声音,“我不奢求能得到教授的原谅,只是希望您能知道,您不必因为我当时的话有任何负担。 ”

    然后是她自己的声音:“是吗?”梦中的火光照亮了教堂白色的大理石穹顶,“我已经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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