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可握上那只细瘦手腕后, 卫璟顿时忘记了卫楚方才的可疑行为,只感觉得到被他碰触的皮肤所透出的寒冽温度。

    冷得可怜。

    “世子?您醒着?”卫楚似乎有些讶异,整个人下意识地一僵, 随即意图从卫璟的桎梏中抽出手腕。

    想着自己毕竟是醒了, 卫楚就算再想动手,应当也不会趁着人清醒、可以高声呼救的时候下手。

    更何况,与日俱增的功力让卫璟如今已经能在戏命的手下走过三五十招,故而当面对不知内力是否在自己之上的卫楚时, 卫璟还是存留了些许果敢无畏的心性的,甚至有信心在五招之内将人轻而易举地制服。

    于是,卫璟迅速松开了掌心攥着的冰凉手腕, 清了清嗓子, 状作无辜的模样,失神的眼睛望着卫楚的方向:“阿慈?是你?你今日怎的来了这里?”

    “我……”卫楚似是有些为难,不过被卫璟那双明亮无神的眼睛望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红着脸说道:“世子……快过年了,我想着……给您打一串驱除邪祟的项链。”

    这理由听着……实在是有些离谱。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卫璟定然不会相信这番说辞。

    可是他的眼睛看得见,也看得清身前人的那双干净澄澈的眸子, 里面藏着散碎星辉, 盈盈水光。

    那眼神不会骗人。

    卫璟心头一动, 忍耐着压制不住的好奇心, 缓声问道:“项链?”

    被迫将一直偷偷藏着的心思说了出来,卫楚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闻言, 他点点头, 用手在自己的颈前比划了一下, 温声道:“是砗磲,是佛教的驱邪之物,听他们说,长期戴着可以镇心安神,还能够护身健体。”

    卫璟摩挲着指尖留下的寒凉余温,低垂着眸子听他讲。

    “所以我本想着趁世子睡着的时候,偷偷丈量一下您的颈项,没想到……”他顿了顿,尴尬地抿抿嘴唇,视线落在自己被卫璟攥青了的手腕上,继续说道,“却惊扰了世子的清梦。”

    卫璟呼吸微滞。

    从未有人这般对待他。

    卫楚还说了些什么,可卫璟溜了神,只隐约听到了“很贵”和“不够”,再想开口询问时,卫楚已经握紧了背上小包袱的带子,准备转身离开卫璟的卧房。

    “阿慈……”卫璟匆匆伸手拉住卫楚的指尖,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半天,才恍然想起,他是想要将这只手捂得暖一些。

    见到卫璟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卫楚不禁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心跳如擂鼓般地急剧加速,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难不成……世子这个时候想要……

    可若是真的验明正身,知道他并非真正的达奚慈,卫璟岂不是会伤心欲绝,甚至病情也会被牵扯得更为严重?

    想起达奚夫人说过的那句“若是知道达奚慈逃婚之事,他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了”的话,卫楚不由越发地心惊。

    不行,绝对不能让卫璟在这个时候知道真相。

    思虑过后,卫楚果断将手从卫璟的掌心里抽了出来,仓皇间竟连句话都没说,直接疾步走出了卧房。

    “……”掌心空空的卫璟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无礼,他不便多说什么,只能烦躁地躺回到枕头上,气闷地盯着头顶的雕栏。

    怎会如此?

    卧房门被卫楚关上。

    卫璟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这关门声与往日相比……颇显无情,定然是生气了。

    生得对,谁叫他把持不住地去摸人家的手?

    未免太唐突、太不要脸了。

    即便他们二人已经成亲了,可毕竟还不算熟悉,何况,他作为受过太子少傅亲自教习的侯府世子,又怎可做出如此不礼貌的行径?

    怎能因为终日待在清沐阁中便忘记了长久以来坚持的信条?

    在人前时,不可自以为是,洋洋得意,普通却自信;不可贼眉鼠眼,鼠目寸光,无能且嚣张。

    他一直都做得很好,并不会随意解读他人的感情。

    可是……可是世子妃要为他做砗磲项链哎。

    卫璟重重地叹了口气。

    实在是……太爱他了些。

    所以,将手抽回去,是因为害羞?

    意识到这个严峻的事实后,卫璟本就极为微茫的睡意也彻底消失不见了。

    他掀开被子,抱着软枕端坐在床榻上,苦思冥想着自己接下来应当如何规划,又该如何给卫楚以回应。

    毕竟大仇未报,他实在难以挤出多余的精力去分给私人的情感。

    长期以来,卫璟一直都不是个喜欢将内心情绪外露的人。

    幼时失去的部分关于生母的记忆让他时刻都沉浸在深切的怀念之中,只能从戏命的口中得知当年一段又一段并不算得上完整的故事。

    永朔元年的那个冬日,是沐皇后第一次为永朔帝诞下龙种的大喜之年。

    得到嫡长子的喜悦令永朔帝不知该用何种方式庆祝,只能用大赦天下来昭告臣民,他对这个嫡长子的在意程度。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嫡长子定然会按部就班地成为当朝太子之时,守卫森严的中宫却在沐皇后离殿的工夫走了水。

    沐皇后本就会武,她不顾自身安危和宫婢们的阻拦,执意地冲进了火场,将婴孩救出后,却发现那孩子已然是被烟熏得断了气。

    幼子夭亡给沐皇后带来的绝望硬是平息了三年,才在永朔五年再次诞下了一名男婴。

    永朔帝为了安抚沐皇后的心,特意给这孩子取名为璟,言外之意昭然若揭。

    恰恰也正是这个无异于在通告天下的“璟”字,再次给动荡的中宫带来了灭顶之灾。

    时值京城晚秋,南境送来了王室的公主,意欲与强大的北瑜求和。

    多了个纳税进贡的小小附属国家而已,永朔帝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在坐拥无数美人的永朔帝眼中,已生两子的沐皇后自是无法与年轻貌美的异域公主作比较。

    故而,自打那南境公主入了后宫,永朔帝便再也不曾在中宫渡过哪怕一个完整的夜晚,甚至连已经逝去的皇贵妃留下的皇三子都送到了被封为云贵妃的南境公主膝下抚养。

    既为异族公主,北瑜皇族自当不会让她诞下卫氏的血脉。

    与青梅竹马、恣意飞扬的沐皇后不同,起初的云贵妃极为听话,永朔帝吩咐什么便应下什么,完完全全地满足了男人的征服欲,受尽了恩宠。

    可待在皇城中的人又岂会没有野心,渐渐地,云贵妃便不再甘心于做一个没有孩子、没有权势的宠妃,她想要得到权力,想要让自己的孩子坐在那个王位之上,俯首众生。

    而那个时候,她也可以自然而然地成为这北瑜的主人。

    抱着这个贪婪的想法,云贵妃开始了她的周密计划。

    虽说永朔帝如今对她十分沉迷,可坐在凤位上的,始终都是那个碍眼的沐皇后,而最为致命的,是那个咿呀学语的嫡皇子。

    毕竟就算弄死了沐皇后,只要那个嫡子活在世上一日,她便也永无出头之日。

    恰逢此时,仗着本国公主在北瑜朝中受宠,便屡次放任大军越境烧杀掳掠北瑜百姓钱财性命的南境太子云惠阳,被赶至边关、毫不留情的忠勇侯达奚腾一剑斩于马下,自此,原本已经休战的两国终于再次兵戈相向。

    但这次的下场却与上次不大相同,达奚腾完全不给南境求和的机会,一举灭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南境,使得云贵妃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永朔帝对忠勇侯先斩后奏的行为大为不满,却又碍于这朝中忠勇侯的拥趸实在太多,竟连他这个做帝王的都不好说什么,因此对云贵妃也怀着些内疚的情意,在素日里便越发地宠爱于她。

    由于南境已然灭国,永朔帝便也不再担心云贵妃所生的孩子会与南境勾结、牟图北瑜,可当云贵妃真正被允许生子时,却被前来诊脉的太医诊出由于她平日里的吃食中始终有避子药的成分,如今已无法再受孕。

    得知这件事的云贵妃只当是沐皇后猜到自己要害她的孩子,所以心生报复,多年来便一直命人在自己身边设计陷害,否则除了中宫皇后之外,还有谁敢生出这熊心豹子胆来对皇贵妃下药。

    至此,云贵妃彻底对沐皇后结下了不可逆转的仇恨,加之灭国之痛让云贵妃变得越发阴狠毒辣,她开始疯狂地报复这后宫里降生的每一个孩子。

    除去身边亲手养大的皇三子卫骁,仍在襁褓中的小皇子几乎没有活到周岁之外的。

    只有卫璟。

    只有那个生来便什么都有的卫璟,仍旧安然无恙地成长着。

    云贵妃仿佛一条躲藏在阴冷角落里的毒蛇,猩红的信子不住地伸缩,想要弄死小皇子的心从未有过一刻的止歇。

    沐皇后的地位也随着永朔帝的变心而岌岌可危。

    云贵妃不能再受孕的事情,被她用了灭口的方式私自按下,另外寻了个愿意配合她的,以服用药物的形式来制造假孕的情况。

    永朔帝自然十分高兴。

    云贵妃见永朔帝甚是在意自己腹中并不存在的孩子,只觉得胜券在握,成竹在胸,立刻着手于执行自己的计划。

    结局显而易见,云贵妃靠着永朔帝的独宠,以一己之力让沐皇后失去了天子对她的信任。

    两个再相爱的人,也终究会有倦怠的那一天,而云贵妃刚好补足了永朔帝的这稍显疲惫的感情缺口。

    沐皇后是个顶通透的性子,当云贵妃捂着肚子,满身血迹地躺倒在她脚边时,沐皇后便已经明白了这一切事情的始末。

    她生来骄傲,从不会主动为自己申辩,也自认为无需申辩,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也笃定永朔帝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可沐皇后终究是错信了。

    她到死都没能让曾经的挚爱之人相信她,弥留之际,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连路都走不稳的稚儿。

    浮阳长公主便是那时将卫璟从宫中接了出来,毫不畏惧地抗衡着整个皇室与镇南侯府,硬是坚持着将卫璟立为镇南侯府的世子。

    她独自一人抱着烧得昏厥的稚童,站在武成殿外,声音里透着浓重的失望:“皇兄,沐姐姐薨逝,于你而言,便算是彻底抹杀了这个孩子的存在,今日过后,你再也没有嫡子阿璟了,祝皇兄和那贱人偕老百年,无子无孙。”

    若说永朔帝没有后悔,自是绝无可能,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听凭着幼妹的怨怼,将愧疚与缅怀深藏在心。

    而其中对卫璟的真实身份有所了解的人,更是被浮阳长公主送到了北瑜境内的各个城池,以重金与重罪的方式恩威并施,命他们永远不可再回京都。

    那些细节,卫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但一个人死后,最大的得利者是谁,凶手便是谁。

    该算在心中的账,卫璟自是一笔不少地都给他们记着,只等有朝一日,连同着他那个有眼无珠的昏庸父皇,一举掀翻,让他们永堕地狱。

    月影偏移,将卫璟的忧闷吞进夜色,恍然间,他似乎瞧见了卫楚遗落在桌案上的小小包袱。

    里面鼓囊囊的,似乎装着柔软的衣裳。

    和他方才握住的那只手一样,虽然冷冰冰的,却仿佛覆在了他的心上,温暖潮湿。

    更深露重,卫璟忍不住低头咳嗽了两声,正想着下地倒杯水喝,卧房门却突然被敲响,是卫楚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很不放心的样子,“世子?”

    卫璟顿住手上的动作:“阿慈?你还没睡下?”

    确认卫璟真的没有歇下后,卫楚推门走了进来,虽明白卫璟看不见,但还是指了指桌案,“包袱忘了拿,实在抱歉,打扰世子休息了。”

    两个包袱,只带走了一个回房。

    “不妨事,我并无困意。”卫璟宽慰他道。

    听到这句话后,卫楚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是该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去,还是留在这里陪世子闲聊几句?

    犹豫间,卫璟那边已经开始同他讲话了。

    “两个房间来回走的时候,要注意多穿些衣裳,莫要染了风寒。”

    卫楚听话地点点头,力道还挺重。

    可想起他眼睛看不见,又道:“嗯。”

    卫璟半阖着眸子,半晌才叹道:“尤其今日……冷得厉害。”

    卫楚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之前时常在外,蹲守在屋顶和树上的时候,虽觉得冷,但时间一长便也习惯了,因此照如今的这个天气,对卫楚来说实在算不得冷。

    卫楚努力回想着自己执行任务期间,觉得天冷时的感受,突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到桌案边拿起了那个软乎乎的小包袱,朝卫璟轻笑道:“世子,我有猫饼。”

    卫璟正在靠着软枕沉思,闻言不禁愣了一下。

    这是哪个州城的方言?

    左思右想了一番后,卫璟仍旧感到疑惑不解:“……什么猫饼?”

    卫楚忍不住晃了晃手中小猫形状的酥饼,轻笑着拉长了音解释给他听:“猫——饼。”

    若是放在平时,卫楚是决计不会对卫璟这样笑的,只因为此时是夜里,在卫楚的意识里,黑夜才能够让他产生放松的情绪。

    再加上卫璟今日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迷,故而卫楚便也硬着头皮想要寻个方法逗他开心。

    卫璟无奈地笑笑,伸手接过。

    说起来,他还真的有些饿了。

    早在卫楚回来之前,他便已经趁着戏命帮他吸引了清沐阁周围影卫注意的间歇,独自一人潜行到了杨安达的书房内,再次翻了一遍他与吴德之间生意往来的信件。

    因此晚膳的时间错过去了,饭菜也被假装成他的戏命给吃了。

    此时已是亥时过半,为了他的身子,阿黛是决计不会再给他弄些吃食过来了。

    而卫楚递给他的这个猫饼,恰恰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卫璟将猫饼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原想着饱腹就好,结果却意外地点点头,“嗯,好吃,不过同小狗糕相比还是要差了些。”

    他自然知道猫饼是外面买的,而小狗糕才是卫楚亲手做出来的。

    况且,小狗糕也确确实实要比猫饼的味道美好些。

    和做糕点的人一样。

    ***

    不知杨安茹是从哪里听说了卫楚会做糕点的事情,一大早便扯着卫楚要去恪静阁,声称让嫂嫂给母亲好好露一手。

    不过卫楚一向没什么自信,因此在答应杨安茹的要求后,特意让她提前在清沐阁中的膳堂里尝了尝他今日做好的小狗糕,以及照着模具做出来的甜猫饼。

    恪静阁。

    杨安茹捧着卫楚递给她的小狗糕爱不释手地欣赏着,一口都舍不得吃,见到卫璟竟三口一只糕地吃了小半盘,顿时就不高兴了。

    “五哥!那般可爱的小狗,你怎的忍心吃啊?!还吃得那么快!”

    卫璟笑了一声,转过头来对杨安茹说道:“半夜的时候,小狗糕就会趴在你耳边说,多谢您啊女菩萨。”

    “母亲,您看五哥他欺负我!”

    杨安茹作势便要去打卫璟,被浮阳长公主捏着脸颊扯到了身边,“离你五哥远点,莫要碰伤了他。”

    “是呢,每次都伤到五哥,”卫璟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逗姑母笑,“五哥的心真的好受伤。”

    “就是,以后可如何嫁人?又如何相夫教子,做一个贤妻良母?我若是其他人家的少爷,定然不会娶你这样的疯丫头。”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卫楚瞥了一眼那个窝在角落里的碍事鬼,视若无睹地移开了目光。

    他们进来的时候,伤了腿的杨安达就已经躺在了恪静阁的厅堂里,见是卫璟,忙哼哼唧唧地吸引母亲的注意力,不让她去关心卫璟。

    听见杨安达自视甚高的话,卫璟微微皱了皱眉。

    他用帕子拭了嘴角,放回到桌面上后,冷声道:“谁说我们家安茹一定要嫁人的?”

    “她不嫁人谁养她?你吗?”杨安达不屑道。

    言外之意是你自己都快要活不下去了,还想养个整天惹是生非的小姑娘?

    自从腿断了之后,杨安达的脾气越发暴躁,任何让他产生不愉快情绪的事都会瞬间被放大无数倍,紧接着就像一锅刚烧开了就被泼出去的水一样,以一发不可收拾的态势波及到身边的人。

    偏偏卫璟最擅长的便是叫人将这滚烫的开水硬生生地由他自己喝回肚子里去。

    卫璟淡笑道:“我不能吗?”

    虽然心中极为厌恶卫璟,可生活中,杨安达却是鲜少与卫璟面对面地产生交锋的。

    此时见他的气焰似乎隐隐显露着嚣张之态,杨安达不禁怒上心头,“你怎么跟三哥说话呢?”

    “哈哈。”

    卫璟笑了一声,倒是把杨安达笑得莫名其妙起来。

    “三哥为人直爽,正直善良,单刀直入,心直口快。”

    卫璟上来就给杨安达一套目眩神迷的夸奖,惊得杨安达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傻愣愣地听着,等卫璟把话说完。

    “想来是个颇为洒脱率真的直肠子。”明晃晃的、不加掩饰的赞美。

    即便杨安达再讨厌他,再希望他早日咽气,面对众人,他还是会尽量装成一名心胸宽广的大度兄长,以此来博取父亲母亲的喜爱。

    更何况,瞧着今日这架势,卫璟似乎……是在真心实意地夸他?

    难不成是想通了,知道自己的身体时日无多,愿意将世子之位让出来了?

    杨安达浅浅期待了起来,甚至还面带笑意地附和了卫璟两句,“是是是……”

    “可这直肠子……”卫璟话锋陡然一转,手指攥握成拳抵在口鼻前,似是在憋笑,“也不能通向脑子吧?”

    杨安达面色骤变:“卫璟!你,你……”口中的“他娘的”被他咽了回去,“欺人太甚!”

    “三哥的脑袋除了让整个人看上去高了那么一点之外,”卫璟摇摇头,一副冥思苦想状,“……似乎还真的想不出来有什么别的用处。”

    “你还有心思说我?”杨安达无力反驳他,只能从已知条件上入手,“你的眼睛怕是永远也……”

    “安达!你在说什么!”

    听到这里,浮阳长公主怒斥一声,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她对杨赫亲手教出来的这个三儿子极其失望,此番见他竟口无遮拦地诅咒自己的兄弟,不禁又惊又怒。

    卫璟不愿让姑母心里难受,主动闭口不言,转身安静地喝茶。

    杨安达见卫璟不再言语,同时又被母亲训斥了一通,心里憋着一口怒气没地方释放,正巧看见卫楚蹲在厅堂门前喂狗。

    他瞅了眼闷头进食的元宵,立马冷嘲热讽道,“真是可笑,也不知五弟妹对自己的父母是否也是这般好?”

    卫楚连头都没抬,直接忽略了他的话。

    “竟给狗吃……我看看这是吃的什么,”他按着伤腿,探身看了过去,立刻大惊小怪地叫道,“哟,鸡肝儿,母亲!五弟妹竟给狗吃鸡肝儿!这般好的东西竟然给狗吃,怕是外面的百姓也无法都吃得如此好吧?”

    杨安达虽然是这样说,但若是真的给他鸡肝吃,他不大发雷霆都已经是善待身边的小厮了,哪还可能正脸儿瞧那鸡肝一眼。

    “不愧是忠勇侯府的千金小姐,就连喂狗都喂如此金贵的东西。如今这世道啊,狗都活得比我这个做少爷的强,还能吃鸡肝儿,当真是羡慕死我了。”

    卫楚起初并没有想要搭理这废物东西,可见他越发地不知收敛,便淡淡地回了句:“三哥若是羡慕,便去元宵后面排队吧。”

    杨安达:“……”

    作者有话要说:

    柿子妃:后院的猪吃泔水,三哥可也馋了?我去给三哥拎一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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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听见卫楚如此有损他颜面的回答, 杨安达顿时暴跳如雷,作势便要将手中的茶杯砸向他。

    卫楚仍旧低着头摸元宵的脑袋,佯装没有发现杨安达朝他丢过来的茶杯, 指尖却捻了颗细小的石子, 以迅雷之势弹向了杨安达本就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膝弯。

    速度快到连廊下的戏命都只是堪堪能察觉到。

    杨安达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正正当当地跪在了卫楚的正前方,手中热茶不偏不倚, 一滴不漏地尽数泼在了他自己的脑袋上。

    早在杨安达举起茶杯想要对世子妃动手时,浮阳长公主便已经出言高声呵斥着让他住手。

    情势遽然反转之后,她急急看向了匆匆抱着狗站起身的卫楚。

    卫楚似乎是被杨安达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吓到了一般, 拢着元宵便朝卫璟的身侧凑去, 全然一副受不得惊吓的柔弱模样,但好在毫发无伤。

    浮阳长公主这才放下了心,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杨安达。

    这边满脸茶叶的杨安达根本来不及觉得丢脸,两只跪在地上的膝盖所传来的痛意让他当即抱住受伤的腿,凄惨地嚎叫起来:“啊!我的腿!母亲!我的腿好疼!”

    虽说对杨安达的劣性十分不满,可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浮阳长公主终究还是无奈地起身离开了座位,走到不争气的三儿子身边, 蹲下身子查看他的伤况。

    论内力武功, 卫璟不比戏命, 但他胜在离卫楚近, 自然可以发现他微不可查的动作,心惊于自己这个世子妃的高深内力之余, 卫璟不禁为杨安达自取其辱的行为感到好笑。

    他努力压下笑意, 做出懵怔的表情, 茫然道:“……发生了何事?”

    屋中和廊下的下人们原本便已经憋不住了,听到世子爷此时的询问声,纷纷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将事情重新为他叙述一遍,以此来缓解即将冲出喉咙的大笑,可却被六小姐先一步打断。

    “我来说我来说!我来告诉五哥!”

    杨安茹最喜欢的事情之一,便是看到这个心地恶毒的三哥出丑,看杨安达痛苦万分地趴在厅堂中的样子,她立刻喜笑颜开地给卫璟讲解当前的局势,顺带替杨安达按下了他意图泼世子妃热茶的混账事:“三哥摔了,活像一只被拴住了腿的大鹅,在地上扑腾着呢,哈哈哈,笑死我了。”

    卫璟目的达成,闻言担忧地对杨安达说道:“三哥怎会如此不小心,需得快些寻府医过来瞧瞧。”

    说完,他又皱了皱眉,“周府医今日回家替我取药了,一时半会儿怕是无法回来替三哥看诊,要不……让戏命来吧,他也略懂些医术。”

    浮阳长公主自是对戏命的能力无比信任,听到卫璟的建议后,也不顾杨安达的挣扎,直接开口唤戏命道:“戏命,来帮安达诊治一下吧。”

    戏命沉沉地应了一声“是”,旋即迈着步子朝地上的杨安达走来,缓声道:“不知三少爷的腿骨是否因为摔倒而再次断裂,所以诊视时可能会有些疼,还望三少爷要尽力忍耐些。”

    “别动我!我警告你!走开啊!”杨安达骤然惊恐地尖叫了起来,两条手臂撑在地面上,努力拖行着自己的身子,似是想要爬出这间让他倒霉透顶的屋子。

    戏命哪里容得他离开,单手扯住杨安达未曾伤到的那条腿,轻松地将人拖拽了回来,使命感极强地安慰道:“三少爷,我会尽量小心一些的。”

    “走开啊!”面对眼前这个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整个镇南侯府、甚至是整个北瑜的最强战力,杨安达自然不敢作死地对他说“滚”,不过他狰狞的表情却透出了他无法言喻的绝望。

    浮阳长公主明白戏命会因为卫璟的原因,多少会让杨安达吃些苦头,不过对于这个不懂事的三儿子来说,吃些苦头,反倒对他有好处。

    于是便没有对戏命多加叮嘱,反倒施施然地回到座位上继续喝起了茶。

    杨安茹对三哥的哭叫声作为节目表示十分满意,她笑眯眯地吃着五嫂做的小狗糕,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有趣儿的事,拉住卫楚的手指问道,“五嫂嫂,我想问你个问题。”

    卫楚被她拉着,也不反抗,只用另一只手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桌上的茶杯,回应她道:“嗯?问吧。”

    “五哥哥平日里欺负你吗?”杨安茹眨巴着一双雪亮的眼睛,其中满是好奇,补了句,“我是说在床上的时候。”

    卫楚当场被茶呛得咳嗽了起来,一时间茫然四顾,不知该朝哪里看去才能缓解此时的尴尬,更别提去与同样被震惊到的卫璟对视。

    浮阳长公主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宠爱之余,甚至不想让她嫁做人妇,一辈子都留在侯府里被娇惯着,因此杨安茹自然不明白很多同龄女孩子该清楚的事情,心里想着什么,便也就不知分寸地问了出来。

    她这话一出口,就连浮阳长公主的脸色都变得不自然了起来,忙去捂她的嘴,“安茹,胡说什么你?”

    杨安茹扒开母亲的手,不解地问道:“岚岚写信给我时,说她哥哥经常欺负她嫂嫂,动辄打骂,有时候还会将人打晕过去,直接踹下床榻呢。”

    说完,杨安茹警惕地看了一眼垂眸出神的卫璟,小声对卫楚说道:“五嫂嫂,按照五哥平日里打我的次数来看,他欺负你的可能性真的很大,你千万要小心些。”

    卫楚:“……好。”.

    被戏命毫不客气地接好了骨头后,痛感越发剧烈的杨安达愤恨地被人抬回到了自己的合阳阁中,还没等在榻上躺好,一群莺莺燕燕便蜂拥着扑了上来。

    空气里霎时间被脂粉的气息填满,香气四溢。

    “三少爷,您怎的才回来?想死奴家了。”

    “您为何被恪静阁的人抬回来了,今日不是明明已经大好了吗?”

    “奴家给您捏捏吧三少爷,真是心疼死奴家了。”

    …………

    杨安达虽无正妻,可养在院中的娇媚侍妾却不少。

    见杨安达被人抬了回来,正虚弱地躺在榻上,她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争宠的机会,为了抢夺杨安达身侧的位置,竟险些没打起来。

    杨安达被她们烦得脑门青筋直跳,咆哮道:“都给我滚出去!”

    在卫楚那里吃了亏,杨安达自然咽不下这口恶气,总想着要报复回来。

    窝在被子里咬牙切齿地想了半天,他终是憋出了一个看上去还算可行的对策。

    ***

    北瑜民风开放,并不会拘泥于男女不可随意见面的礼数,自然也不会将等级尊卑分得极其森严。

    因此,当卫楚答应到杨安茹的院子,去同她一起吃酒赏梅时,杨安达院中的侍妾们竟也闻讯赶了过来,笑嘻嘻地挤进了院子里,声称来拜访六小姐。

    杨安茹每次去合阳阁的时候,这些识时务的侍妾都对她拼命地讨好,也就导致杨安茹对她们的印象并不算差,至少比她对杨安达的印象要好上不少。

    鉴于是杨安茹的院子,卫楚即便再不自在,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安静地靠在上座的椅子里,漫不经心地浅啜着杨安茹私藏的梅子酒。

    今日是卫璟在年前的最后一次诊脉治疗,耗费的时间要稍微长一些。

    府医诊视的期间,便是浮阳长公主都不能进去探视,更别提是才刚刚嫁入侯府中的世子妃。

    无处可去却又担心卫璟的卫楚只能就势答应杨安茹的邀约,这样才能离府医的住处近些,也可更早地知悉卫璟的情况。

    可事情并不如卫楚想的那般简单。

    当杨安达听闻卫楚跟着杨安茹回到了她的院中,背着母亲偷偷吃酒时,心中便生出了报复卫楚的计策。

    一个新婚的世子妃,若是醉酒时不慎倒在了某个府兵的怀中,并且恰好被众人瞧见的画面,对卫璟来说,该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杨安达几乎无法压制住心中的快意。

    他这院中的侍妾别的方面不行,可唯独这喝酒的功夫,怕是连军中将士都无法轻易比得过,周旋一个柔柔弱弱的新晋世子妃,对她们来说无异于是易如反掌。

    卫楚原本就没怎么碰过酒,此时被她们左一句“祝福世子的身子早日恢复康健”,右一句“祝世子与世子妃白头偕老”给灌得失去了判断的能力,逐渐地变成了有酒便接,举杯便喝的状态。

    直到浮阳长公主从偶然经过院门的稚秋口中听说了消息,忙不迭地赶来,将那些侍妾尽数赶回了合阳阁,才阴差阳错地避免了杨安达的毒计继续实施。

    想着卫楚既然喝醉了,卫璟应当也不会对他做什么,浮阳长公主便让稚秋和杨安茹的侍女将卫楚送回到了卫璟的卧房中.

    一更刚过,服过药的卫璟照常从府医的院子里坐着肩舆离开。

    眼睛还未完全恢复,推开卧房门后的神思恍惚间,卫璟并未觉察到卧房中存着另一个人的气息。

    他的床榻极大,不夸张地说,完全可以容留七八个人并排躺在上面,故而昏沉之余,卫璟也就直接躺倒在了柔软的被褥中。

    可还没等卫璟舒服地呼出口气,想要阖眸休息一会儿时,一只修长纤瘦的手臂便猝不及防地搭在了他的腰侧——

    卫璟顿时怛然失色,正想借着黯然的月色朝身侧之人看过去,却听见了卫楚慵懒沙哑的声音:

    “嗯……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柿子:要了命了

    【感谢大家的观阅呀,红包包继续,冲鸭~祝大家除夕快乐!我是不是第一个对你说除夕快乐的人呀~~~muamuamua~】

    【呜呜,生发液马上马上就要过期了,宝子们不要浪费呀,嘤嘤嘤】

    第18章

    被人毫无征兆地碰到腰际, 卫璟险些一口大气没喘上来。

    手足无措间,卫璟甚至顾不上装瞎,忙不迭地就从榻上蹿了起来, 回头目瞪口呆地盯着床榻上醉眼朦胧的人瞧着:“阿慈, 你……你,你怎的在这里?”

    醉酒后的卫楚虽然傻了点,可手上的速度确实半点没落下。

    他迅疾地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拽住了卫璟的腰带, 顺势一扯——

    卫璟惊恐地抓住自己松垮的里衣,连连向后退去。

    大半夜的,这是做什么?

    “嗯……你去哪里?过来点。”

    喝醉了的卫楚不同于往日的内敛, 手中抓着那根布条便不肯轻易松手, 甚至还颇为用力地朝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卫璟并未多做防备,踉跄着被卫楚扯了回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怎的喝了如此多的酒?”

    “诶?”卫楚听不进去他的话,反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倏地从床榻上起身,跪得笔直,晶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卫璟,“你的眼睛能看见?”

    卫璟手上动作一顿, 蹙眉看向卫楚, 心惊于自己方才竟忘记了掩饰。

    难不成是装醉?

    “你的腿……好了没?”

    卫楚自然是真醉, 因此压根儿没发现卫璟犹疑的视线, 只顾着打量身前人被覆在长袍下的双腿。

    “好了,不……”

    卫璟并不意外自家世子妃知晓他的腿曾经断过的事情, 毕竟忠勇侯府得到这个消息算不得什么难事, 只不过他尚未出口的话却在卫楚接下来的动作中戛然而止。

    许是仍旧昏沉得厉害, 卫楚跪了一会儿便失了气力,懒洋洋地将脑袋抵在了卫璟的身前。

    卫璟呼吸微滞,难以置信地低下头,“……你……你这是做什么?”

    “难受。”

    卫楚低哼一声,“我不喜欢喝酒。”

    卫璟鲜少见到卫楚露出这副模样,不禁觉得他有些可爱,忍不住想要逗弄两句,“那你还喝那么多?”

    “她们……都好能喝,”卫楚顶在漆黑如墨的发丝被蹭得凌乱,他的脖子是软的,难以坐直身子,只能用额头顶着卫璟的丝绦打结处,不住地磨蹭着,“那个穿绿色衣裳的瑶瑶说,她说祝世子的身子早日恢复康健……”

    卫璟哪有空听面前的人在说什么,早已被他的动作惊得耳中轰鸣,心脏狂跳起来。

    卫楚自是浑然不觉,仍自伸手比划着瑶瑶劝酒时的画面。

    他十分艰难地梗直了发软的脖子,抬高胳膊模仿起那瑶瑶,努力地扭了一下腰肢,朝卫璟抛个生硬的媚眼儿,“世子妃~您多喝一杯,世子的病便会早好一日,来,让我们一齐为世子祈福~”

    卫璟眼神微冷。

    若无杨安达的允准授意,他那帮侍妾哪里会有这种胆量。

    卫楚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苦恼烦闷地叹了口气,拍拍卫璟的腿,表情和长公主殿下为卫璟忧心时的模样一般无二,“你说,我怎可能不喝呢?万一呢?万一真的就灵验了呢?”

    “不会灵验的。”

    “胡说!会灵验的!”卫楚不爱听这些晦气话,借着卫璟朝他凑过来的工夫,扬手便是一巴掌。

    好在他由于喝得手脚发软,打人便也没什么力气,因此卫璟的脸只是单纯地有些发麻,痛感倒是不甚明显。

    “好好好,会灵验的。”卫璟只能好言哄着,不让那人再次达成行凶的目的。

    他捂着脸,脑中隐约回忆起了某些似曾相识的画面,没想到刚抓到一丝踪迹,就被卫楚再次袭来的一耳光打得片甲不留。

    卫楚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大,发间的簪子也跟着滑落在了被子上,被卫璟捡起来,含笑着插回了发髻间。

    卧房里没有点灯,唯有莹白的月色透过窗牗落在卫楚的脸上,平日里干净到有些苍白的面色在酒意的浸润下微微泛红,显得本就不大的年龄似是越发小了几岁。

    卫楚目光呆滞地仰头望他,半晌,突然痴痴地笑了一声,“你长得可真好看,和……时候一样好看……”

    后面还嘟哝了句什么,卫璟并没有听清。

    但他没认真去细究,只觉得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将这醉酒的人处理好。

    卫璟本想叫阿黛进来,可是夜色已深,阿黛这一醒,整个清沐阁院中的其他下人估计也要被吵醒。

    阁中除去阿黛的其他下人们大多是男子,卫璟即便再不在意这个世子妃,也不会愿意被其他男子看到自己妻子醉酒时憨态可掬的模样。

    更何况,他在意。

    瞧着卫楚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不省人事的模样,卫璟还是不太放心地伸手在自家世子妃的眼前试探着晃动了几下,见卫楚的睫毛连颤都没颤,这才放心地转身绕到屏风后的沐浴间里去打盆热水。

    卫楚的脸上未施粉黛,只用清水净脸便足矣,而卫璟用浸了温水的布巾给他擦脸也只是为了缓解醉意,让人尽可能地舒服一些。

    指尖抚过的脸颊光润滑腻,阖眸安睡的卫楚并无感觉,可卫璟却仿佛被毒虫蛇蚁骤然咬到了一般,倏然蜷起指尖,蹭地一下朝后跳了好几步远。

    “……”

    卫璟对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感到十分无语,冷静了一会儿后,他再次大步上前,匆匆给卫楚将脸擦得干净,随即赌气般地一头躺到了靠近床榻边的被褥上。

    半晌,才靠在枕上侧过了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已经睡沉了的人。

    卫楚睡觉的姿势倒是规矩,板板正正地平躺在床榻上,两只手平放在被子外面的身体两侧。

    似乎是被卫璟偷偷打量他的视线干扰到,卫楚闭着眼睛,笑吟吟地嘀咕了一句:

    “我喜欢这个梦。”

    卫璟微怔,喉结轻微地滚了滚.

    卫楚还在榻上睡着,卫璟躺在另一侧,却眨巴着眼睛迟迟难以入眠。

    明日便是除夕了,整个侯府的人都要在聚荷厅用年夜饭,而卫楚喝得眼睛浮肿,恐怕到晚膳时都难以消除,难免不会被席间的侯府下人们看在眼里,放到平日里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杨安达此举虽不能给他们二人造成多大程度的伤害,但他所带来的恶心人的意味却属实足够分量。

    这几日他在府中难以抽身,因此去吴德府上的任务便只能交给行动自如的戏命,想着过了这个年后,杨安达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卫璟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故而在天光大亮后,他让阿黛搀着他,亲自去清沐阁的库里挑了几件价值不菲的古董花瓶,趁着卫楚还没睡醒,便乘着肩舆去往了合阳阁。

    杨安达的腿被戏命接过后,严重倒是没有严重,可好转却也谈不上,只能躺在榻上,任凭娇妾们寸步不离地贴身照顾着。

    见到卫璟送来的这一件件昂贵精美的礼物,杨安达虽喜欢得不行,但还是板着张脸,哼道:“黄鼠狼给鸡拜年。”

    卫璟仍是大度地笑笑:“三哥倒也不必为了骂我,而伤敌一千自损一万。”

    杨安达对这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极为不满,狠狠地瞪了一眼卫璟,却又想起他的眼睛看不见,不禁更加气愤,“瑶瑶,送客。”

    倚在他身边的瑶瑶虽是一众侍妾中最为恃宠而骄的一个,但不是个傻子,她自然分得清卫璟和杨安达对这侯府来说的重要性,可还没等她硬着头皮开口,卫璟就已经自觉地抬手搭在了前来搀扶他的小厮臂上,正欲转身离开。

    卫璟脚步一顿:“哦对了三哥,新年快乐。”

    “谁稀罕你的祝福?”杨安达吃着蜜桔,不屑地讥讽道,“被你祝福还能快乐得了?”

    “三哥稀不稀罕无所谓,主要是五弟担心……”卫璟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说晚了,怕是就没机会了。”

    ******

    聚荷厅门前挂满了大红灯笼,竟是比往年还要更奢侈铺张许多,想是由于世子妃的到来,并没有人敢对此不加以重视。

    浮阳长公主一贯与人亲近,每逢喜庆佳节,她都会让侯府的所有人都到聚荷厅里来,吃她亲手做的饭菜,也正是因为她的做法,整个镇南侯府才格外的团结一心,犹胜家人。

    “来来来,吃饺子了,”浮阳长公主发完了红包,坐回主座,笑盈盈地吩咐道,“端上来吧。”

    卫楚的座位紧挨着卫璟,脸上期待的表情自是被卫璟尽收眼底。

    有了昨晚的相处经历,卫璟这整整一日都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同于往日了,看着卫楚的时候,总像是有种归属感。

    浮阳长公主再次开口说道:“饺子里包了金叶子,象征着新年的好运,就看大家是否有福气吃到了。”

    卫楚的眼睛顿时一亮。

    见世子妃似乎对金叶子很感兴趣,卫璟憋着笑抄起了筷子,忍不住想要将在场所有人面前的盘子都端过来,挨个儿地找过去,把所有的金叶子尽数拿出来送给身边的贪财鬼。

    卫璟喝了口茶,伸手随意地在自己手边的盘子里夹了个饺子——

    咔哧——

    筷子刺进面皮,发出了极其轻微的摩擦声。

    显然是有硬物在里面。

    卫璟微挑眉梢。

    姑母当真是……太刻意了些。

    “喏。”卫璟状作试探着摸索到了卫楚的手臂,将夹到的饺子示意性地推向他的碗中。

    卫楚虽然很吃惊,但并未拒绝卫璟,握着手中小碗便接过了那只小巧可爱的饺子,低声向卫璟道了声谢。

    卫璟并未动筷,只用余光默默瞄着卫楚接下来的动作。

    只听“咯嘣”一声,卫楚整个人都坐直了,表情有些激动。

    “我……我吃到了金叶子……”他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那双墨色眼瞳里满是努力压制着的欣喜,连带着被饺子汤的热意熏着的两颊和鼻尖都在微微发红。

    想起饺子的来处,卫楚感激地看了卫璟一眼,旋即飞快地凑过来,小声跟他说了句:“多谢世子。”

    暖厅里蒸腾着袅袅雾气,混合着卫楚靠近时身上传来的清冽气息,冷热交杂间,着实让卫璟有些难以平静。

    不过卫小世子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闻言,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神色自若地去摸索着自己的茶杯,连个偏头的动作都没有。

    卫楚仍旧侧着头看他,眸中闪着细碎的光亮,弗如夜空繁星。

    卫璟从容镇定,自认为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杨安茹大惊小怪地指着他叫了起来:

    “母亲!五哥哥发病了,他的手抖得茶水都洒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万事胜意!虎虎生威!虎头虎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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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杨安茹这话一出口, 整个聚荷厅的气氛都变得紧张了起来。

    卫璟当即便想否认她的话,然而却被众人的反应震惊到。

    方才席间还明争暗斗抢饺子的下人们纷纷放下筷子,撸着袖子做出了蓄势待发之状, 似乎随时准备奔向上座, 将病弱昏倒的世子抢至手中,然后在第一时间送回到清沐阁的主卧房里休养生息。

    府医司空大夫更是直接从自己面前的独桌上翻了过来,忙不迭地往世子所在的方向跑。

    距离卫璟最近的卫楚匆匆咽下口中的半个饺子,撇了紧握着的筷子便欺身压过来。

    他迅速而又准确地抱住卫璟的脑袋, 不顾世子的微弱挣扎,不由分说地将人按在桌边软垫上,口中吩咐聚过来的身边人道:“散开, 让外面的空气进来, 世子才能呼吸得顺畅些。”

    “阿慈……我没……”

    卫璟还再想说些什么,卫楚却将指尖按在了他的唇上,颇为强硬地制止他开口讲话。

    短暂的冷冽温度稍纵即逝,卫璟只愣了个神的功夫,便又被自己的世子妃一指戳在了哑穴上,当场失去发声的权利。

    “还请世子莫要开口,保持体力。”卫楚安抚性地拍拍他的手臂,转头看向朝他们跑来的司空大夫。

    卫璟:“……”

    浮阳长公主捏着手帕焦急地站在矮桌边垂眸看着, 秀丽眉尖蹙得甚紧, 眼中的担忧神色不减半分, 和那慢悠悠地从上座走来的镇南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杨安达自是乐得看卫璟的热闹, 他只恨戏命在场碍事,自己才不能高声欢呼。

    关心兄长的杨安茹乖巧地跪坐在嫂嫂的身侧, 既不挡到卫璟呼吸新鲜空气, 又可以在第一时间看清楚卫璟的状况。

    枕在自家世子妃腿上的感觉让卫璟意外地觉得心情大好, 故而连带着心跳都变得急促了许多。

    “嘶……”司空大夫落在卫璟脉门上的手猛地一颤,旋即惊异地看向他。

    要了命了,世子的心跳速度怎会如此迅速?

    浮阳长公主被他这倒吸的一口凉气吓得抓紧了镇南侯的衣袖,“司空大夫……”

    镇南侯不想让自家夫人因为卫璟的事情再多掉泪,便先一步问道:“阿璟的情况如何?”

    卫璟担心大夫的话会直接影响到姑母的情绪,想说话却被点着穴,又不敢堂而皇之地冲开穴道,只能伸手覆住卫楚的指尖,示意他为自己解穴。

    见他的脸色确实比方才好转了许多,卫楚便将手放在他的背后,不动声色地给卫璟解了穴道。

    得以开口的卫璟紧忙对大夫解释,期间却并未松开抓着卫楚的手:“司空大夫……我没事……许是吃得急了些,实则并无……”

    “怎会无事?!”杨安茹只顾着关心自家五哥,全然失去了正确的判断,她指着卫璟桌上的茶杯,掷地有声地再次对浮阳长公主说道:“母亲!五哥哥要么便是发病了,要么……就是被投毒了!”

    卫璟只想让卫楚也给她戳上那么一指头。

    他自然分辩得出那茶杯里有没有毒,可他若是承认自己是因为给世子妃夹了个饺子就变成了这样,比席间突发疾病还让他觉得困窘难耐。

    偏偏浮阳长公主又问卫楚道:“阿慈,你是何时发现阿璟的脸色不太对劲的?”

    “……大概是……”卫楚努力回想着,“世子给孩儿夹了个饺子的时候。”

    卫璟当场便想要钻进地缝里去,尴尬地打断卫楚的话,对浮阳长公主说道:“母,母亲,那……许是我发病了吧,与饺子并无干系。”

    杨安茹像是拼死也要将自家五哥的脸面丢到地上疯狂践踏,见状,她再度指着卫璟的耳根,仰头去叫司空大夫:“糟了!五哥哥的耳朵呈现酡红之势!想来病症定然不会简单!”

    卫璟口中一句没来得及说出来的“你可闭嘴吧”,被姑母心有灵犀地预判到了,忍着怒气对将卫璟一步步推向尴尬境地的杨安茹道:“回你座位上去!”

    言罢,浮阳长公主迅速换上了往日的和蔼模样,抬手示意卫楚将卫璟扶坐起来,又道:“大家继续用膳吧,莫要在这大年夜里太过拘束。”

    再三向长公主殿下保证了世子的病情无碍后,司空大夫捻着胡子坐回到被侍女重新添了汤的席间,继续怡然自得地观赏着厅堂里彩衣翻飞的美姬起舞。

    众人也纷纷回到了座位上,纵情享受着极为罕见的视觉盛宴。

    突然,一阵颇为沉闷压抑的步履声自院外传来,起落间尽是兵戈相碰的响动。

    卫璟自是听得清楚,不禁越发悠然地替卫楚在自己盘中寻找着剩余的金叶子,只等外面的京稽卫势不可挡地闯入厅堂之中。

    “来者何人?”

    镇南侯武艺高强,虽已年迈,却仍旧听得真切。

    席间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眯起了眼睛朝门外冷冷地看了过去。

    “镇南侯,京稽卫办案。”

    镇南侯话音刚落,厅内众人便迎来了外面的回应。

    “传圣上口谕,即刻带镇南侯府杨安达入宫觐见。”

    但凡生活在京中的达官显贵,并无一人不知京稽卫存在的意义。

    京稽卫一旦出动,前提必定是罪名早已坐实。

    “浮阳……”

    镇南侯自然是看不下去,可他也明白阻拦京稽卫执行任务的罪名,却并非是他整座镇南侯府所能承受得起的程度。

    不过浮阳是圣上的至亲胞妹,无论到何时,他都会对浮阳的孩子网开一面。

    身为人父,镇南侯此时对杨安达的紧张才算得上是真情流露。

    他一共有四儿一女,除去杨安达之外的三个儿子天资愚钝,实在难成大器,

    本想着在卫璟病重不治之后,他便有了正当的理由扶持杨安达成为侯府的世子。

    可若是杨安达犯的这些罪行真的被圣上严肃处置,他们镇南侯府怕是就真的后继无人了。

    见浮阳长公主并不吭声,镇南侯有些急了,他再次沉声提醒道,“浮阳。”

    浮阳长公主看起来并不意外,异常平静地看着杨安达,问道:“你做了什么?”

    她这般问,显然是已经知道了真相,只等着杨安达亲口说出来。

    若是他还能有一丝良知,能够认下罪行,就算是被皇兄做成人彘,她这个做母亲的,也甘心情愿养他一辈子。

    可浮阳长公主了解她这个儿子,咬定了他不会说出这难以启齿的罪行。

    果然,杨安达吭哧了半天,也不敢对着侯府的一众人等说出事实。

    毕竟私养娈童在北瑜是为人所不齿,为天所不容,人人得而诛之的重罪。

    他不敢说。

    并且他也不相信,多年来他早已形成的稳固模式,怎的就会连个征兆也没有地,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浮阳长公主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安达,就当我十月怀胎生下你,是做下了天大的孽数吧。”

    “浮阳!那是我们的孩子!”镇南侯的声音里已有了颤音。

    “母亲!母亲,我没有!我冤枉!母亲救我!母亲帮我向陛下求求情!”

    杨安达早就吓成了一滩烂泥,被京稽卫扣紧了肩膀一路拖着走,只能惊恐地回头朝浮阳长公主不停地哭嚎,“母亲,舅舅不会杀我的对不对?母亲救救我!”

    声嘶力竭的叫喊渐行渐远,镇南侯倏然瘫坐在地上,似乎瞬间就苍老了十岁。

    卫璟将喝空的茶杯倒扣在矮桌上,唇角扬起一抹微不可查的淡然笑意。

    ***

    新年后的白日越发的长。

    酉时过半,余晖微茫。

    卫楚正趴在榻上逗弄着近日不太活泛的中元宵,眼中笑意深深。

    “嘤……嘤嘤嘤……”

    中元宵的肚子吃得圆滚滚的,看上去竟有些赶超大元宵的体型的架势。

    它懒得厉害,从不喜欢站起来走路,能爬则爬,能躺便躺,之前甚至一度让卫楚觉得它的腿是残疾的,验证之后才发现,原来只是单纯的懒而已。

    “怎么了?吃饱了还不满意?”

    卫楚轻轻戳了一下它软乎乎的耳朵,修长细瘦的手指在中元宵已经能睁开的眼前晃了晃,继而指向在地上疯跑的大元宵,“看你哥哥多勤快,不想下去同它一起玩吗?”

    “嘤~”

    中元宵似是有些不满,哼唧着衔住了卫楚的指尖,仿佛是在制止他继续批评自己。

    “你还真是机灵。”

    卫楚低头亲了亲它饱满的圆额头,正欲待再捏捏它的小耳朵,神色却骤然一凛。

    利刃刺破寂寥夜色,隐隐传来铿锵之音。

    镇南侯府世子被刺杀原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只不过多年来影卫营的威名远扬,此时竟还能有人敢趁着夜黑风高之时前来刺杀,这一点才是让人觉得惊奇。

    卫楚深知镇南侯府影卫的战力,但毕竟卫璟就在隔壁安睡,他做不到对这种状况袖手旁观。

    更何况,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动手了。

    清沐阁周遭埋伏的影卫已同来人缠斗起来。

    身上繁复的衣裙碍事得厉害,卫楚只能尽量单手拢着裙摆,打开卧房门,翻身跃上了屋顶。

    墨色眼瞳里映照着破空而来的锋利暗镖。

    单听声响便知,使镖之人的劲力与去势都堪称一流,竟让卫楚一时间都未能反应过来。

    意识到暗镖靠近身前之时,卫楚已来不及拔刀格挡,只能侧身堪堪躲过。

    还没等他在檐间将身子站稳,另一枚暗器便从他躲过的方向再次掷来。

    一波压着一波,卫楚不得不铤而走险,就势抬手接了一枚劲道非凡的暗镖。

    只听“铛”地一声,血色尽褪的虎口已是被震得发麻,连骨节都抑制不住地刺痛起来。

    卫楚甩甩手,难免心惊于这北瑜境内竟还会有如此擅长此道的高手。

    定然留他不得。

    耳垂上悬着的绯色坠子让人深感烦躁,卫楚抬手取下,顺手塞进了怀中,将手中的暗镖细细摩挲了一圈儿,随即用尽手腕上的十成之力,朝着他早已发现那刺客所藏身的位置径自掷去——

    尖刃刺入,皮肉撕裂,混沌的血气肆意翻腾。

    暗镖用得相当不错,可轻功却是实在蹩脚了些。

    格芜解决了后面两个并不擅使暗器的刺客,顾不得抖落剑身上的污血,匆匆朝卫楚这边赶来:“世子妃,您的伤势如何?可需属下去府医院中将司方大夫请来?”

    卫楚摇摇头,面无表情地说道:“无妨,我去看看世子,你且将刺客身上的特征……”

    说到这里,卫楚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格芜眼中的惊讶情绪,不禁大意自己竟不小心漏了本能,引得卫璟的近身影卫生疑。

    “世子妃……不愧是出身于将门,那属下便先行告退。”

    格芜钦佩之情不减,朝卫楚微一抱拳,俯身拎了那刺客的尸体便腾跃着消失在夜幕中。

    卫楚被压在人|皮|面|具|下的喉结轻轻滚了滚,旋即才轻叹一声,悄声跃下檐间。

    听见卧房门口传来的动静时,卫璟刚从卧房沐浴间的窗牗里钻回来,夜行衣还穿在身上。

    情急之下,他只能迅速地跳上床榻,钻进被子里和衣而卧,装成睡熟的模样。

    卫楚轻声迈进门槛,脚步似乎有些踉跄。

    听到卫璟的呼吸均匀,他总算放下了心,步伐拖沓地行至床侧。

    卫楚徐徐俯下身,似是在确认着什么,半天,紧攥着的右手才从身侧抬起,微微发着颤,继而小心翼翼地覆在了卫璟微凉的额头上。

    不明事实的卫璟自然觉得卫楚的举动有些怪异,不过被那只手触碰,竟意外地有些舒适。

    他凑得很近。

    近到让卫璟乱了呼吸和分寸。

    这个人不会害自己。

    卫璟心想。

    躺在枕上的脑袋被人动作轻柔地抬起,随即传来了一阵珠串相碰的声响。

    卫璟放缓了呼吸。

    只见卫楚站在床榻边上,低头打量了良久,方缓缓合十双手,哑声开口:

    “愿十方佛菩萨保佑阿璟福祚流衍,身体康健。”

    话音刚落,卫楚突然没忍住地轻咳一声,他紧忙皱着眉头,转身匆匆离开了卫璟的卧房。

    隔壁的卧房门被打开,又被轻轻关好。

    确认再无开关门的声响后,卫璟从被子里坐起身。

    他掏出怀中的火折子,好奇地举到身前。

    温煦的火光映在颈间一动便哗啦作响的珠串上。

    卫璟呼吸微滞,连神色都柔和了许多。

    可未等他眸中溢出温柔心绪,视线便陡然凝固——

    那洁白光润的砗磲项链上,赫然沾着一片被蹭花了的殷红血迹。

    作者有话要说:

    柿子:呜呜老婆好爱我

    【晚安呀宝贝们,muamuamua!】

    第20章

    卫璟自是无法去拿着项链去隔壁追问卫楚这血迹的由来。

    毕竟如今在卫楚的认知中, 他还是个眼盲的人,若是就这样将事实对卫楚和盘托出,难保不会被阿黛等人听见, 而多一个人知晓, 便多一分危险。

    恐怕后续还会为侯府招来更为严重的灾祸。

    此番他将杨安达和中饱私囊的户部尚书送进天牢,无疑是折了太子的左膀右臂,断了他的两条极为重要的财路。

    按照卫骁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来看,即便他不知道是卫璟一手造成的, 恐怕也会因为想要泄愤而再度派暗卫来府上刺杀于他。

    甚至保不准儿就是这两日。

    只待明日卫楚等人被他从清沐阁中支开,再将远处的护卫们叫来,一问便知.

    阿黛以及院中的其他下人早已在确定卫璟无事安逸后回房睡下, 故而卫楚的动作便格外谨慎小心, 十分担心将他们吵醒。

    更何况,吵醒他们非但会影响到休息,更会发现他身上数处来不及遮盖的伤口;并且即便掩藏了身份,卫楚也终归是不愿让院中的影卫们得知自己受了伤,以免日后一旦被挑破真相,他们会觉得他这个出身于死士营的影卫实在不中用。

    卫楚将布巾打湿,缓慢蹭去虎口处已经凝固干涸的血渍,想到自己未来的日子, 难免陷入了深重的迷茫。

    “咚, 咚!”“咚, 咚!”

    远处隐约传来了二更天的梆子响。

    卫楚叠好洗净的布巾, 换好寝衣,躺进了被褥里。

    神思不宁间自是无法安睡, 卫楚只能心不在焉地思索着卫璟的病情。

    听闻除了砗磲, 金银也会驱除邪祟, 若是将金银打成瑞兽的形状,会否对卫璟的气运有所改善?

    但话说回来,其实卫楚完全明白,自己做的这一切很大可能都是在寻求一个心里安慰,归结到底,还是需要医者才能救得了卫璟。

    可他还是忍不住,还是想要尽自己的一份微薄力量。

    卫楚是个认了主的死士,无论到什么时候,心里忠于的主人都只有卫璟一个。

    而他之所以对卫璟如此死心塌地,还要从十五年前说起。

    ^^^

    对自己现有这十余年来的记忆,卫楚记得倒还算清清楚楚。

    除去那没日没夜的拼杀,只剩下心中那聊以慰藉的惦念。

    可至于开端,他却半点也记不得,而再尽力去回想,卫楚也只能隐约记起他第一次对这个世界有印象的时候——

    昏沉之余,他的整个鼻息间,都充斥着避无可避的甜腻香气。

    那馥郁芬芳的味道竟能够引着人情不自禁地多吸两口,直至彻底昏厥,彻底忘却前尘往事,方能苏醒过来。

    卫楚是个还不满四岁的稚儿,有关于父母的记忆本就少之又少,被这熏香迷晕过去后,再睁开眼,已是个彻头彻尾的傀儡。

    孤身一人的卫楚没有辨别是非对错的能力,更没有挣扎逃脱的权利。

    他被人牙子命令着,害怕地蜷缩着瘦小的肩膀,孤零零地跪坐在寒冷的街口乞讨,远看过去小小一只,竟比蹲在墙角啃骨头的流浪狗大不了多少。

    也恰恰是在那个时候,险些冻毙于风雪中的卫楚得以在暗无天日的人生中望见破云而出的黎明。

    跪在青石板上的卫楚垂着脑袋,冻得不停地吸鼻子,只能努力感受着照在身上的微弱日光。

    忽然,一道压迫感极强的身影站定在他膝盖边上,险些一脚踩翻了他的小碗。

    “你有娘亲吗?”

    沙哑可怜的稚声传来,卫楚抱着匆匆从地上捡起来的小碗,迷茫地抬起头,跪在地上回望着那双红肿着的黑亮眼瞳,半晌,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没有。”

    “小主人,我们该回家了。”

    抱着那孩子的高大男人刚一开口,便将卫楚吓得连连朝着墙根儿蜷缩过去。

    稚童执意伸手来拉卫楚的手腕,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那以后你陪我好不好?”

    卫楚哆嗦着举起了五根脏污得黢黑的手指,“他们说……要五两银子。”

    未待稚童开口,抱着他的高大男人便从腰后拔出一柄尖刀,直直朝不远处用眼神威胁跪地乞儿的人牙子的心口刺去。

    惊恐过后,卫楚亦步亦趋地拽着男人的衣角,与那非要到地上走路的稚童手挽着手,怯生生地迈进了那道即将禁锢他一生的镇南侯府大门。

    “我叫卫璟,你要一直对我好。”病容满面的稚童有气无力地说完了这句话,便彻底地晕倒在了男人的臂弯中。

    刚一入府,卫楚就被另一个男人带到了死士营中,不由分说地就开始了令人深感难熬的训练。

    被人救下还有饭吃,对卫楚来说已经是无与伦比的好日子,他又如何明白自己所处的是本不应由他来踏足的恐怖地狱。

    他只从莫副统领的命令中知晓了他们都是为保护世子而存在,只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憧憬着自己再次与卫璟的重逢。

    得知这侯府中的影卫都可以拥有自己的姓名,还只是死士的卫楚便在心中给自己也取了一个名字。

    素日里,他对那些死士口中所说的“父母”感到十分陌生,甚至是有些羡慕,每个人都曾经有自己的父母家人,唯独他没有。

    只有在午夜梦回之时,恍惚间能听见有温柔的妇人轻声唤他“阿楚”。

    可再醒来,他却仍旧是孑然一身的孤寂死士。

    而卫楚的惦念,在这颇为漫长的十五年里,自始至终都是卫璟。

    然而他并不知道,那个病骨支离的孩子,终究是被高热不退的病症所侵袭,病愈后,全然忘记了所有的事。

    包括母亲沐皇后的音容笑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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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咚,咚!”“天寒地冻——!”

    一慢三快,四更天。

    敲梆子的声音将卫楚从断断续续的回忆中拉扯出来。

    卫楚轻咳一声,缓缓阖上眼睛.

    天色还未大亮,院中就已有晨起备膳的下人来回走动。

    卫楚睡得不甚安稳,索性也起来洗漱了一番,然后进了卫璟的卧房。

    入眼便是卫璟抱着被子,正坐在床榻上发着呆。

    卫楚同他打了声招呼,手上泡茶的动作也没耽误:“世子怎的起得如此早?”

    卫璟忙团了团被子,挡在身前,咽着口水道:“睡……睡好了,自然就起来了……”

    瞧见卫璟颈上的砗磲项链,卫楚微微抿了抿嘴唇,压下心头的紧张局促。

    他居然没有摘下。

    再抬眼看过去的时候,卫楚霎时生出了慌张的心绪。

    那上面为何会有一滩血迹?

    难不成昨晚他给卫璟戴项链的时候,竟错用成了左手?

    卫楚慌忙走上前去,伸手想要抹去那珠串上凝结着的血色,却被卫璟准确无误地握住了手腕。

    “阿慈。”

    卫楚惊讶地看向他的眼睛。

    卫璟不慌不忙地捏着他细瘦的指尖,按在自己颈前,笑道:“是你送给我的吗?虽然看不见样子,但我很喜欢。”

    “世子喜欢便好。”

    卫楚的耳尖微微发红,看得卫璟的心头又是一翻个儿,忙不迭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发现卫璟似是很喜欢收礼物的感觉,卫楚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给他买的另一件儿礼物。

    “世子稍待,我去柜子里取个东西。”

    卫楚按下卫璟握着他指尖的手,转身朝柜子走去。

    卫璟积极地“嗯”了一声,旋即心潮澎湃地期待着。

    然而,当卫楚从柜子里掏出那件叠放整齐的衣裳时,卫璟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是一件……通体正红,隐约还泛着些淡粉的、用金线绣着牡丹花的厚实棉袍。

    装盲的卫小世子有口难言,脸上更是连半点儿异色都不敢有,甚而还要伸手去抚摸那衣裳上的牡丹花,笑着问卫楚道:“阿慈,这上面绣着的是什么?摸着有些像元宵的狗头?”

    正在院中来回溜达的元宵听见卫璟提到自己的名字,迅速跑进了卧房里,使劲儿朝卫璟膝盖的方向蹦跶了两下,嗓子里不高兴地低哼着,似是在对卫璟有新衣裳穿,而自己没有的这件事产生了强烈的不满。

    正当卫楚不知如何规劝他穿上这充满福气的衣裳时,杨安茹就笑眯眯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嫂嫂,母亲唤我们今日陪她一同回长公主府呢。”

    见到自家嫂嫂拎着件喜庆的衣裳,像是想要给五哥换上的样子,她不禁又开始帮卫璟的倒忙。

    “五哥哥,这衣裳是黑色的,上面是用金线绣的云纹,可漂亮着呢,”连杯茶都顾不上喝的杨安茹直接睁眼说瞎话,“快些换上吧,莫要让嫂嫂觉得你不喜欢。”

    将那衣襟上牡丹花瓣的数量都记清楚了的卫璟甚是无语:“……”

    这妹妹能处,有事她是真撒谎。

    卫小世子被迫套上了大红色的棉袍,披上保暖的大氅,坐在椅子里,全然一副没有梦想的样子。

    “五哥哥,你的脸色怎么有些差?”杨安茹凑过来,对着卫璟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提议道,“我去请司空大夫过来给你诊视一番?”

    卫璟攥着那串珠子翻来覆去地冥思苦想了一整夜,脸色自然不会太好。

    即便穿上了喜庆的红粉牡丹袍,苍白的面容也并未缓和半分。

    眼见着杨安茹便要风风火火地冲出清沐阁,卫璟急忙在她抬腿之前制止道:“五更天的时候,外头有不少鸟叫声,我醒得早了些,脸色不好许是这个原因。”

    杨安茹放了心,坐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半晌,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母亲一直都躲在房里偷偷哭,眼睛都肿了。”

    杨安茹的眼睛也是肿着的,不过她一向心宽,对恶事做尽的杨安达也没有那么深刻的感情,很快便将这事抛在了脑后,直到今日浮阳长公主派人去她院里召见,杨安茹才被母亲的憔悴模样感染得掉了几滴眼泪。

    卫楚的内力深厚,见她眼睛肿得厉害,俯身从他给元宵堆的雪人背后掏了一把干净的雪,用掌心托着,迅速烘热,在冰凉的雪水化开后,又将内力转换成寒凉之力,冷冽的雪水眨眼间变成了方正的冰块。

    卫楚掏出怀中的帕子,裹住冰块,随即递与杨安茹,温声道,“安茹,用这个按在眼睑上,会舒服许多。”

    往日受伤之时,遇到创口浮肿后,营中的死士们不愿去用会产生剧烈痛感的金疮药,便纷纷用此等方法来压下伤口处传来的灼热刺痛,效果显著。

    “嫂嫂,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和五哥哥不知晓的?”杨安茹握着帕子按在眉眼间,美滋滋地看着卫楚道。

    被抢了话的卫璟心思复杂,郁闷地低下头。

    ***

    卫楚随着杨安茹一同去了恪静阁,离开后,清沐阁的院子顿时安静了不少。

    对周围的环境确认再三,卫璟这才朝院外的方向唤了一声:“格芜。”

    听见卫璟的声音,今日当值的格芜迅速从院外的藏匿之处现了身,站定到卫璟身前,颔首道:“小主人。”

    “这几日,府上可还安宁?”卫璟将孱弱多病的模样演绎了个十成十,丝毫没让格芜等人对他生出怀疑的情绪。

    格芜深知卫璟的身子有多脆弱,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侯府中第一个倒下的,便怕是只有他们的娇弱世子。

    知此后果,格芜又怎敢轻易对卫璟道出真相。

    “小主人请放心,近日并无刺客来袭。”格芜略一抱拳,低头回道。

    卫璟自然能够从格芜的表情中得到自己的判断。

    但他不好逼问什么,只能换了个想要得知答案的问题。

    “对了……我还有件事……想要听听你的想法。”卫璟不算自然的面色暴露了他的心境。

    见状,格芜了然于心,扶着卫璟走回卧房的桌边坐下,顺手给他倒了杯热茶送到手中:“小主人请讲。”

    侯府中的影卫与死士不同,他们不但可以轮休,而且还可以娶妻生子,甚至等二十五岁一过,便可以领得足够后半生肆意挥霍的巨额酬劳离开镇南侯府,从此潇洒快意地生活。

    故而卫璟出现了关于这一方面的疑惑,第一时间便来询问平日里与他交流甚多的格芜。

    “若是你每每见到一人,心跳都会控制不住地加速,那这种感觉……”

    “自然是喜欢。”

    格芜鲜少见到卫璟的精力如此充沛,以至于他的心情都变得大好,抢答问题时的语气甚是轻快。

    “这龙井茶和虎跑水,”卫璟清了清嗓子,不愿让格芜觉得自己太过于心急,于是假意将重点放在了杯中的新茶上,赞扬道,“当是绝配。”

    格芜微不可查地挑挑眉,按下了然于心的情绪,回应卫璟道:“世子妃亲手泡的,自是用心。”

    听到他说卫楚,本就有些心慌的卫璟手指倏地一抖,不算满的热茶从杯中洒出,泼湿了身上穿着的红粉牡丹袍。

    “小主人没烫到吧?”

    格芜眼疾手快地从卫璟手中接过杯子,放在一旁的矮桌上,劝慰道,“小主人,有什么事您慢慢说,莫要操之过急,恐伤了身体。”

    卫璟忙摇头否认:“并非是我的事情,而是我……的一位挚友,他似乎是爱上了一位姑娘。”

    “呃,小主人,您所说的这个挚友……”格芜适时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是不是您自己?”

    听闻,卫璟顿时勃然大怒,“胡说!怎么可能是我自己?!”

    除去鲜少看到世子爷活蹦乱跳的样子外,格芜更少见到的,是此时神色愤慨地拍案而起的世子爷。

    见此情景,格芜不由得不相信这位祖宗的话,立马好言劝说道:“好好好,不是小主人,是您的挚友。”

    毕竟卫璟若是真的被他气得吐了血,或是羞恼地晕厥过去,长公主殿下定然会让戏命大人将他的皮给剥了,卷成球后,再拿到蹴鞠场上为北瑜的青年们增添乐趣。

    卫璟听他改了话头,面色稍霁。

    格芜接着说道:“小主人,那我们现在可以假设一下,您,就是您的挚友,而您挚友爱上的那位姑娘,就是世子妃。”

    镇南侯府的影卫拼的就是一个思维迅捷。

    果然,格芜这话一出口,卫璟的脸色都因为激动的心绪而变得红润了许多。

    他总算是找到一个充分的借口。

    卫璟满意地理了理衣领,顺势摸了一把前襟上绣着的金红牡丹花:

    “……那我……就权且将自己当做我那个挚友吧,且听我……细细道来……”

    格芜:“……”

    作者有话要说:

    格芜:世子爷无中生友,该如何解

    【晚安呀宝子们,困死了呜呜呜,muamua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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