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天蒙蒙亮,寅初的梆子刚敲,简陋的屋子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细小的声音。
昏暗中,云琅伸手去拿叠在枕边的衣服,她动作已经很轻了,但还是惊动了旁边熟睡的人。
春芹睡眼惺忪,下意识裹紧被子,迷迷糊糊道:“怎又起这么早。”
屋内昏暗,就着窗缝中透来的微弱晨光,云琅一面穿衣,一面压着声音回道:“大少夫人催得急。天还未亮,你再睡半个时辰。”
她口中的大少夫人乃是薛家大少爷薛晟之妻,丁妙姝。
丁妙姝每日晨间喝茶只喝用露水泡的茶,是以这差事便“自然而然”落到了刚入薛府的云琅头上。
但是,云琅问过春芹,春芹说丁妙姝以往喝茶并未如此讲究。
什么非要用露水沏茶,不过是来刁难她的借口罢了,云琅心里门清。她就是个被人买进来的丫鬟,生杀予夺不过是薛家人的一句话罢了。
嗯嗯两声,春芹抱着被子,身子翻了个面继续睡觉。
这厢,云琅穿好衣服轻手轻脚下床,见春芹被子没掖好,便又给她掖好了才离开。
这是间下人房,住的都是薛府丫鬟,屋子里安置了三张大床,八个人挤在一张床板上,又小又窄。
秋冬还好,人多挤一挤暖和,若是在闷热的夏日,这人挤人的日子可叫难过。
云琅睡的是靠墙的一角,空间小。
深秋的早晨雾气缭绕,云琅踏出屋子那刻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商户薛家绸缎生意做得红火,遍及洪河和周边几个郡县,名号响当当的。起初时薛家只做丝绸生意,后来又涉及茶叶、瓷器,生意是越做越大,在这个洪河,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薛家是大户人家,如此大的生意,全靠薛家前任家主薛太爷年轻时一步一步打拼下来的。薛家人丁不算兴旺。偌大的产业,落在现任家主薛庸泽头上时就只他一个男丁,奈何妻子接连生了三个女儿,眼看快要绝后了,薛庸泽急得团团转,一向只对生意上心的他开始行善积德。
光是寺庙里的香油钱,薛家就添了不少,那数量都能再修一座大殿了。
想来是以往光顾着自家,老天有了怨言,小惩大诫。
在薛庸泽行善后的第二年,他刚纳的小妾方萍儿诞下一名男婴。
薛庸泽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一个儿子,心里自然欢喜的不得了。
自此,薛家有了长子,名唤薛晟。
好消息总是接踵而来,一年后,薛庸泽的妻子宋念兰亦有了身孕,在其临产前的三个月,方氏又怀上了。
老天眷顾,大夫人那胎有惊无险,夜里诞下了薛家嫡子——薛奕。
好事总不能让一人独占,而后方萍儿为薛庸泽生了个女儿,也算是儿女双全。
薛庸泽有了两个儿子,喜上眉梢,给他们请了洪河最好的教书先生,希望两人都能大有作为。但天不遂人愿,薛晟、薛奕两兄弟脾气秉性相差十万八千里,哥哥接手薛家生意,但品德不行,好色且心胸狭隘,而这弟弟么,少时从军当上了将军,桀骜不驯,恣意张扬。
一说到薛晟和薛奕两兄弟,云琅直摇头。
算了,不提也罢。
到厨房拿了琉璃盏,云琅强打起精神去了院子。
三月前,云琅被继父卖到薛家当丫鬟。
此事说话话长:云琅生在洪河,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一家人住在洪河生活过的简朴。
云琅自有记忆起便知道父亲孙川对她不好,动不动便打骂她。
孙川不喜欢她。
云琅在家小心翼翼做事,只希望父亲能给她一个笑脸。
后来云琅在邻居口中得知,她母亲嫁予父亲时带着襁褓中的她。
她渐渐明白自己不讨父亲喜是因为她并非父亲亲生,难怪她姓云,而父亲却姓孙。
云琅问过娘亲霜华自己生父是谁。
霜华缄默不言,只是红了眼睛,仿佛那事只要回忆起便让她伤心不已。
云琅懂事,以后再也没有向母亲问过亲生父亲的一点一滴。
她学会悄悄把心事藏在心底。
母亲跟继父成婚不久,便有了孩子。
看着父母和弟弟和乐的画面,云琅总觉她在这家中多余的。
意外的是,云琅并没有因为弟弟的到来而失去霜华的疼爱,相反她日渐长大,霜华教会她很多东西。
云琅一直觉霜华刺绣了得,单面绣、双面绣信手拈来,绣的花样栩栩如生,一点不比街上卖的刺绣差。
霜华教她刺绣,还教她如何记账管账,家中清贫,自然是比不得洪河的富贵人家,花销不过就是每月上街去采买购置布料衣物。
简单易上手。
随着云琅长大,霜华一得闲便会将教她如何打理家中事务,如何学会待人接物,对她的行为举止也发严格要求。
“孩子,你迟早要嫁人,娘能教你一点是一点,以后嫁到婆家去若是什么也不会,会遭白眼的。娘可不想你被婆家的人欺负。”
“我的小云琅以后会嫁个如意郎君,嫁个不让你吃苦的好夫家。”
霜华语重心长对云琅说。
继父孙川好赌,赔光了几亩田产和家中积蓄,他趁着霜华不在家,对云琅这便宜女儿又打又骂,以此发泄在赌场中受的窝囊气。
云琅手臂、脚上被衣裳掩盖的地方常常淤青不断,只要她跟在霜华面前提一嘴,只会换来孙川更加恶毒的鞭打。
她只有忍着,敢怒不敢言。
后来霜华生病,为了给她治病,好赌的孙川开始收手,他连儿子娶妻的彩礼钱都拿了出来,可还是不够。
犹记得那日,继父孙川哄骗云琅说他寻到了个医术精湛的郎中,将她带到街上,可云琅去了才知道继父去的地方是洪河的奴隶市场。
卖了她给娘亲换治病钱?
云琅呆呆看着继父,一双手带着茧子,举措不安地攥紧衣角。
娘亲生她,含辛茹苦养了她二十年,如今卧病在床,若再不请大夫治病,云琅怕以后便真的见不到娘亲了。
五十文钱一只鸭,一贯铜钱一头猪,六贯铜钱一头牛。
再怎么着她也值十两银子。
如此一来,娘亲不仅能买药治病,还能买些补品补身子;若有富余的,连弟弟娶妻的彩礼钱也有了着落。
合计一番,云琅一咬牙,乖乖待着孙川身旁,看着来往衣着华丽的行人,希望有人将她买走。
此时恰巧遇到路过的薛家大少爷薛晟。
薛晟在洪河名声不好,是出了名的贪图美色,一年前娶妻后才稍稍有了收敛。
云琅长相不算惊艳,在一众倾城国色的美人中姿色平平,但若是仔细来看,那张未施粉黛的小脸光滑细嫩,脸颊粉中带白,宛如盛夏含苞待放的荷花。
樱唇翘鼻,弯眉大眼秋水盈盈,杨柳细腰不足一握。
局促不安的模样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
瞧见街边的女子,薛晟动了念想,他收了扇子别到腰间,五十两银子将云琅买了下来。
五十两!
够多了!治病够了!
云琅埋头跟在薛晟后面入了薛府。
已是黄昏时分,云琅被薛晟唤到屋中,待她一进门,男子将门关上,对她动手动脚。
从未被男子碰到的云琅吓坏了,死死攥住衣服,扯着嗓子呼救。
许是她声音大,很快引来了大少夫人丁妙姝。
啪——
云琅平白无故挨了一巴掌,嘴角破了,流了好多血。
“小贱蹄子!”
未等云琅回过神来,丁姝妙凶神恶煞逮着她手臂一通狠掐,揪着薛晟出了屋子。
此后,云琅便被丁姝妙视为眼中钉。
*
秋风萧瑟,一股寒气袭来,惹得云琅了个喷嚏。
思绪渐渐回拢,云琅揉揉酥痒的鼻子,专注手上的活,不再去想往事。
秋天露水不似冬天那般多,盛满一盏琉璃盏得花上一个时辰。
天色朦胧,一刹那功夫又降了一层雾气,薄纱轻掩。
院子里云琅的身影穿梭在花盆间,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她按时接满露水,在丁妙姝梳妆后把露水泡的茶送了过去,这才没被她责备。
云琅和春芹在亭子前里扫落叶,凉飕飕的秋风一吹,两人皆打了个寒颤。
春芹握着扫帚靠在树干上,“今日是咱们搬到阆都的第三日,算是安顿好了吧,今晚二少爷要回来,你刚来几月,还没见过二少爷吧。二少爷很厉害,是个将军呢,在战场上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宁远将军!二少爷久在军营,在阆都有将军府,不常回家,这次咱们薛家搬到阆都前前后后都是二少爷在打理。”
如今薛家把在洪河的产业迁了一大半到阆都,这事还是薛晟提出来的,他跟家主磨了好久家主才答应的。
春芹在薛家待了三年,自是比云琅清楚。
“真好,他成了将军。”云琅有感而发,唇角勾勒出个甜甜的笑容,脸颊上的酒窝一深一浅。
“你们两个,闲聊什么!赶快去干活!”丁妙姝身边的大丫鬟进院子便见她们两人在树下闲谈,扯着
嗓子吼她们,她指着云琅又道:“你,去厨房劈柴,顺便守着银耳汤,待会儿给大少夫人端来!”
春芹有点看不惯她欺负云琅,“丹青姐姐,云琅力气小,劈柴何不找个小厮。”
丹青瞪春芹一眼,“你俩合起来力气不就够?”
丹青有丁妙姝撑腰,在这院子里想打压人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况且这种情况不是头次了,云琅早已习惯,她拉过春芹站后面,“没事,我能行。”
云琅去了厨房劈柴,劈到最后手臂酸痛,她端了银耳汤过去,谁料在房中被脚下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布料绊了一脚,热气腾腾的银耳汤碎了一地,瓷碗碎片碎了一地,汤汁将丁妙姝今天晚宴的衣裙弄脏了。
丁妙姝怒不可遏,俯身甩了云琅一个响亮的巴掌,“去院子里跪着,我何时气消了,你何时起来!”
她换了身衣裳匆匆去了前厅。
云琅在西院石头小路上从黄昏跪到夜幕降临。
傍晚冷霜如期而至,萧瑟的秋风吹掉一片片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似一只只枯叶蝶偏偏落下。
云琅衣裳灌满凉风,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她隐约听见过路的丫鬟小厮说前厅如何如何热闹,半年多不见,薛将军比以前更冷峻、更乖张了,似乎又跟薛晟吵了起来。
冷得没有知觉的手抬起锤了锤麻木的双腿,云琅头昏脑涨,她强撑着眼皮,望眼黑透的夜空,猜想丁妙姝应是快回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琅听见西院外面有响动,几阵声音渐渐近了。
“扶到这里就行了,麻烦奕哥了。”
是丁妙姝的声音。
薛晟在席间喝醉了,不要小厮扶,偏要薛奕这个做弟弟的亲自送他回来。
“还是扶到屋中得好。”
声音清冷,没有温度,云琅好似看到了一张冰冷的脸庞。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廊檐下昏黄不明的烛光印在黑夜中,一个颀长的身影映入她眼中,长身如玉。
男子将薛晟扶了进去,再出来时丁妙姝在他身侧跟着,放低姿态,颇有几分求人的意味,“今晚夫君的话奕哥莫要放在心上,他对薛家的产业上心,一时口无遮掩,奕哥莫怪。”
男子大步流星,路过云琅时又折看回来,在她面前驻足。
“大嫂贤淑,就是这般对丫鬟的?想来她是在这露天院子里跪到天黑吧。”薛奕深深望了低垂着头的女子,寒意彻骨的声音从他喉间发出,抬眸看着丁妙姝,带着一股讽刺。
丁妙姝哑然失语,放在在席间薛奕便因为不该将薛家的产业大半挪到阆都发展跟薛晟争执一番,要知道虽然薛奕如今当了将军,但保不齐还会跟薛晟争夺这偌大的薛家产业,她可不能再随意惹了薛奕动怒。
她只好作罢,“这这……这你丫鬟,奕哥都为你求情了,还不快回房去。”
“大嫂院中的事情,我可不敢掺和。”
薛奕嗤笑一声,转身便走。
薛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西院,丁妙姝厌弃地看了地上的人一眼,和善的眉目登时变得狠戾,咬牙切齿道:“回你房间去,看着就窝心!”
她叫了小厮打来热水伺候醉酒的薛晟洗漱。
云琅手掌撑在冰冷的石砾上,缓了好久才缓过劲来,锤锤冻麻的腿脚,垫着脚尖一瘸一拐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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