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姜心道脑容量大就是好,这种细枝末节也能记得。
但一句好久不见之后，她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而眼瞅着对方竟然是硬站着、没半点想走的样子。她袖下的手掌蜷起，细白指尖都开始扣手心了。
略等片刻，开启寒暄尬聊模式：“那什么,你回a市还频繁的。”
蒋炽目光稍稍朝下,停滞几瞬。
再移开眼,不置可否道：“我回来找谭裕凡,他说是有材料要交。”
他转过身去，正在时姜要松口气的时刻,这人忽地接了句：“时教授带我去吃个饭吧。我没饭卡。给谭裕凡打电话也联系不到，他应该在开会，手机静音了。”
时姜：“……”
男人又转回,抬起那双黑眸，沉静询问：“你是要去餐厅吃晚饭的吧。”
时姜还能说什么。
她想起上次穿了人家花钱买的衣服，说好要请蒋炽吃饭。这人仿佛仔细算计着，时机掐得无比精准。
“走吧。”她也抬步，又想了想，“请你吃学校餐厅太过意不去了，我们去外面找家饭店吧。”
因着大学生这个高消费群体,t大校园周围一大圈都被各种饭店包围。
时姜没想跑远，打算在其中选一家顺眼的吃顿得了。
二人便出校东南门之后，绕着学校开始走。
按道理说时姜请客,她本来想自己做主,订个餐厅。但想起来蒋炽应该比她熟。她来t大才几个月,蒋炽在这呆了好多年。
便干脆跟着他走。
走了一段路，看到了比t大毗邻的中学。
现在已放寒假，隔着栅栏墙望见,校园里空空荡荡的。
前头高大的男人走着步子，侧头望去：“我高中之前，就是在t大附小和附中上的，”
时姜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也跟着看去。
原来这里就是蒋炽以前上学的地方。
他们此刻脚下的路，是蒋炽小时候走了无数遍的路。
他又指向转角过后，一家笼罩在暮色中的咖啡店。
“我以前早上来不及吃早饭的话，就去这家店买杯咖啡，拎块面包。”
门口堆满绿葱葱的长青盆栽，文艺风布置，落地橱窗里亮着暖烘烘的光。
时姜定定看向里头忙碌的店员，略恍惚地说：
“所以，你刚转到狮河县时，上学第一天，你吃不惯那里早餐，就问我，有没有咖啡店？”
当时的县城，哪里有这种小资的东西，人民需求根本达不到这个层次。
时姜就去隔壁邻居家的小卖部，翻箱倒柜的，给他刨出来几包速溶咖啡。
最后还发现是过了期的。
现在回想，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回事。
蒋炽随口一句话，她就费尽心思地，想满足人家的这个愿望。
时姜低下头，眨眨眼，再拼命眨眨眼。想将里面涩意去掉。
“你……为什么还没结婚？”
时姜控制不住自己地问出这句话时，感觉胸口处心脏都在砰砰地跳，“你爸在你高中就给你物色好了结婚对象。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不结婚？”
蒋炽停住脚步，侧目看向她垂下的头。
沉默一会儿，淡淡地说：“大概是，心有不甘吧。”
时姜心头倏地一动。
“北依或者盛行渊，是不是给你说了什么？”
蒋炽眺目远望，“不错，我是订婚了。但我和北依，属于各取所需。她没有办法结婚，我也在等人，所以，我们互相都需要一个借口和挡箭牌。”
“不知道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这话终于从蒋炽这里亲口说出，时姜心头像被一柄锤子狠狠砸下。
她几乎脱口一句就想问出来，你在等谁？
但这简单一句话，却像团包裹了荆棘刺的棉花一样，堵在她的嗓子里，卡得严严实实。
人行道上一辆单车飞速驶过。
蒋炽侧过身，将她带到靠里头这边来。
然后沉默地继续往前走：“先吃饭吧。天冷，去吃火锅怎么样？我和谭裕凡经常去的一家，味道不错。”
说到这里，他似想起什么，顿了一顿，“我在a市有很多朋友，以后有机会，可以一一介绍给你。”
“不少学术圈的，搞科研的，开公司的，为人有趣又有自己想法，你一定会很喜欢和他们交流。”
对方这话说得如此顺畅自然。
于是，时姜胸口处那种无力的酸涩感又出来了。
沿着经脉，往四肢百骸悄无声息地蔓延。
她想起高中那个时候，蒋炽给她补课。
本来她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补课这么一说。要补的话，那向来都是她给别人补。
但自从蒋炽一转学过来，本来牢牢占据着年级第一的时姜，自此步了常以翔的后尘，变成千年老二了。
刚开始她还斗志满满要追上这个新同学，可时间一长，她发现，她和蒋炽之间的距离，根本不是一朝一夕能追得上来的。
她终于理解了有个段子所说的——
她考一百分，是因为自己能力刚好在一百分那里；而蒋炽考一百分，是因为，这张试卷的分数上限只有一百分。
时姜单手拖脸，于灯光下歪脑袋看着他，小声嘟囔：“蒋炽，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眼看赶超无望，她简直垂头丧气。
“你以前在a市的同学，是不是都这么厉害啊。”
男生放下笔，瞧着她的模样，有些好笑。
“有厉害的，也有不厉害的。”
他把时姜的试卷拖到自己跟前，垂眸仔细看她错哪儿了，“以后带你去认识他们。”
时姜鼓起腮边，拿笔头一下一下戳着：“以后。又是以后。你都许了我多少个以后了。”
只见男生坐在温和暖色的灯光下，发丝微微垂落，眉眼精致，又异常清晰。
他轻声：“我们有很长很长的以后……”
……
回忆入脑，时姜蓦地眼前有些发酸。
她不敢再跟着他往前走了。
停在路边，低声说：“你带我看这些，又说这些，到底想做什么？”
蒋炽亦驻足，静静回看她：“我在遵守我们当年的约定。”
“高中时，我答应过你，等我们一起考上t大，一起来a市，我要带你看看我从小生活的地方，带你去吃我喜欢的餐馆饭店。我们要一起走许多路，去许多地方。”
看她半晌哑然无言，蒋炽嘲弄地笑了下：“这些你都忘了一干二净了吧。”
他调转视线，远望绿化带相隔那边的车水马龙。
“你可以不守承诺，但我不能。”
时姜眉梢微动，神色有些冷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蒋炽深邃的眼眸盯着她，却答非所问：“你这些年在国，过得好吗？”
时姜抬眼直视他：“当初你第一次来我办公室时，就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
蒋炽：“但是你当时在敷衍我，不是吗？”
时姜：“我……”
却又半晌说不出话来。
蒋炽：“我当时还告诉你，我过得不好。”
“高考结束，我就被我爸强制带回a市了。我当时很害怕。但我想着，也是唯一支撑我的是，你也被t大录取了，等到开学之后，我就可以再见到你。”
他的嗓音很好听，又低又醇。
“可是开学后，我在t大等你很久，都没有再见到你。”
“开学军训，我一个方阵一个方阵地找你，我找了一遍又一遍，其他院系许多人都认识我了，可我仍找不到你。”
“我以为你故意躲着我，不愿意见我。我心想，这次，就算死缠烂打，我也不会放开你……”
说到这儿，蒋炽忽地垂下头，自讽一笑：“但我没想到你这么决绝。”
“常以翔告诉我，你出国了。”
“我不信。我去t大招生办，求着老师帮我查了好多次，可没有找到你。连重名重姓的人都没有。”
“但我就是不信。一起考上t大，这是我们最重要的约定，你也为它付出了那么多努力，怎么会轻易放弃呢？我趁周末去你的家乡，四处找你，我们一起到过的每一个地方我都去了，我找了无数次……”
他说这些的时候很是平静，只默默远眺看着天边即将拉下的夜幕，“最终事实告诉我，你就是放弃了。一走十一年，你甚至连见都不愿再见我一面。”
“所以时姜，我叫我怎么能不恨你。”
都市的晚高峰来临。
马路一头，自动清洁车滴滴答答地驶来，其他车辆在红绿灯路口前聒噪急切地按着喇叭。
话语都穿插隐藏在扬起的噪音和灰尘中。
此处气氛，却与周遭如此格格不入。
时姜：“这算是我们自高考分开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围绕旧事展开的谈话吧。”
蒋炽调转视线沉默地看向她。
时姜点头：“好。那就叫我们好好谈一次。”
“蒋炽，你说你恨我。可我对你，又何尝不是。”
“你问我在国过得怎么样。现在我对你说实话——我过得不好。非常不好。”
她静静看着路边飘散的一个包装袋，“我不喜欢在一个听不到乡音的地方生活，我不喜欢到一个完全没有朋友和亲人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也不喜欢，走夜路时被醉汉骚扰、晚上独住时有人敲门，却完全没人替我伸张……”
“最开始那段日子，我每日都靠着对你的恨而活着。我告诉自己，我要洗掉过去别人对我的羞辱。我要成长。我要变强。”
“我不能下次再遇到喜欢的男生，对方因为我的出身和家境，因为我无法对他的事业提供助力，因为他的父母害怕我拖累他，就毫不犹豫地舍弃我。”
“我们分开后，求学加工作共十一年，我一刻都不敢松懈，摆在我面前的每一个机会我都要抓住……”
即便时姜再告诉自己要平静，也忍不住轻喘了口气。
最后，她轻轻笑了笑，云淡风轻地总结道。
“所以蒋炽，实话就是，我过得不好。”
全程期间，男人如墨海的视线一直无声地笼罩着她。
时姜弯唇：“你不必用这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生活就是这样，我没能力压过它，就要被它摁在地上摩擦。”
对方缓缓摇头：“我没有怜悯你。”
顿了顿，“你也不需要任何人怜悯。”
时姜看着隔壁的中学，看着马路转角的咖啡店，感慨说：“这么多年，我终于奋斗到了你的起点。”
蒋炽神情有些犹豫：“时姜……”
而时姜又紧跟着说：“放心，我没有自怨自艾。我享受这个奋斗的过程，从无到有，一点一点，像闯关打怪一样。我也很珍惜、很感恩我当下所拥有的一切。”
话题似乎又要陷入僵局。
蒋炽沉声道：“时姜，你愿不愿意听我说，我在高考前向我爸妥协，是有原因的……”
“是啊。”
时姜似乎听不出他的欲言又止，利索打断道：“所以我烧了t大录取通知书，远赴出国，也是有原因的。”
她腰背挺直，倔强刚硬得像一根竹子，“你又有什么资格，责怪我不遵守承诺？”
又是静默。
过了许久。
“那现在呢？”蒋炽说。
时姜：“什么？”
男人凝视着她：“现在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吗？”
时姜心底猛地狠狠一颤。
她立刻闭上眼，须臾，又缓缓睁开眼睫。
“重新开始……”
她呵笑一声，“蒋炽，你刚才也说了，你心有不甘。你对过去存有执念。”
“我对你也存有执念。”
“但我们当真能分清，什么是执念，什么是喜欢吗。”
“生活是很无力的，不是想要重新开始，就可以在一起的。”
她努力让自己笑起来，又郑重道：“所以蒋炽，谢谢你陪我走过我最重要的年少时光。谢谢你曾经……喜欢我。”
“可是我们分开太久了。再浓烈的感情，也会变淡的吧。”
“今天和你谈完后，十一年的执念放下，再次回首，我发现，我好像释然了。”
“我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喜欢你了。”
她面上淡笑着说，手下指尖却几乎要攥进肉里面，露出白骨，淌出血来。
“你说，这样的我，还怎么和你在一起？”
四周空气弥漫成一潭死水般的寂静。
两人站在匆匆忙忙的行人中，非常突兀。
不知过去多久。
蒋炽低头，扯着嘴角自嘲般笑了声：“呵。”
“好，我知道了。”
空气中轻飘飘撂下这样简单几个苍白的字眼，男人离开了。
落木萧下，暮色四合。
时姜呆呆看着不远处，冷风呼啸，寒鸦哗啦啦栖落枯枝。
看了很久，看到她眼眶略微酸热。
她又独自站了很久，被冷风吹得通体冰凉。
终于——
“对不起蒋炽，我说了谎。”
她垂下头，小声自言自语道，“对你的恨，让我远赴他乡。可是……”
可是，因为仍然爱着你，兜兜转转，最后还是选择回国。
因为爱你，便没有办法，舍得离开你。
时姜在路边慢慢蹲下身。
在四周路人讶异目光中，慢慢将脸埋在膝里，努力缩成一团，闭上眼轻声道。
“但我现在，已经没有资格说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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