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里是有几张供客人歇脚的凳子的。几个人各自坐下, 鹿琼让他们都自我介绍下,这才知道那伙计姓胡,签了奴契是有隐情。
几个人嗡嗡说了不少, 总结下来就几句话:这铺子是没什么生意的,鹿琼想要挣回来钱很难,其次店里除了小张师傅那个鸡肋的颜料,也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反而和民坊里的几位娘子有过冲突, 这就纯粹是店里的东西不够好的缘故,毕竟府城的百姓并不用看县城县令的眼色。
鹿琼一时还真想不出来能做什么, 伙计倒是说, 若鹿琼真周转不开, 不如把他们卖了,他并不介意说这些,几乎每个新东家, 碰上这种铺子第一反应都是卖人,就算他今天不说,过几天鹿琼也会知道,自己说,还能要点面子。
但鹿琼想了想,只是问道:“铺子还能再撑多久?”
胡伙计回答了鹿琼。
“之前的掌柜给铺子里是有银子的, 加上这些天留下来的胭脂和本金,约莫还能撑我们一个月有余。”
平时能撑一个月,临近年关,那也就是勉强能过个年了。
再说就算能撑过去,白白浪费了年关将近这个大家都要买东西的时间,鹿琼也是万分不愿意的,只是如何用这个铺子, 她还需要好好想想。
但至少不用先卖了这群人才能继续经营了,这让鹿琼松了口气。
县城里的生意俞县令都能派出来熟悉的掌事帮助俞五娘。这几个人能被俞五娘放进铺子里,证明在俞县令那边一定是看过他们稳妥的,所以能保留还是尽量保留为妙。
因此鹿琼先安了他们的心:“铺子暂时不动,之后做什么我再想想。”
她给伙计还有两位师傅分了银子,让他们也去给自己置办些东西,这也算是安定了人心,伙计是奴籍,没婚配的可能性大,但大张师傅和小张师傅是父子,那么一定是有家室的,她不能让他们陪着铺子继续耗下去,却什么也没有。
等把这些处理完也就要回家了,回去的路上鹿琼很纠结:“谢秀才,我这样留下他们对吗?若放归了他们,他们总是能找到别的活计的,现在这样,我其实也没有信心。”
谢子介道:“你做得已经非常不错,你就算现在放了他们,他们又能去哪儿呢?年关也没几天了,若早半个月他们也还有去处,现在还不如领你的过年银子。”
“至于你,不用怕你做不好,”谢子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这边有江家的路子,你是知道的,若你愿意,可以从江家那边进货,也自然有江家给你撑腰,只是这样的话,你就算是江家下面的掌柜了。”
这当然是很稳妥也很好的主意,鹿琼沉默了,但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谢秀才,”她认真道:“我还是想自己再试一试,我自己没本事还跟着别人做活,我心里不安。”
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呢,她还不必要依靠谢秀才的关系,就算今日她成了江家的掌柜,若她自己没有本事,过几年铺子生意不好依然是不行的,倒不如现在自己再努力一下。
谢子介想了想还是说:“过年期间你也可以好好想想,无论如何我这边总是能给你一个依靠的。”
谢秀才总是这样令人安心,在此时此刻,鹿琼也不想破坏这样的氛围,只是权宜之计的婚姻,她又从哪里来真正的依靠呢?
谢秀才心善,她却做不到巴着这善心不放。
来府城的第一个晚上,鹿琼睡得很好,第二天醒来,谢子介便对她道:“收拾一下,今天带你去看院子。”
“去看院子?”
他们不是有院子了吗?鹿琼有点不懂。
谢子介言简意赅:“先去看看。”
鹿琼不吭气了,她想到和离之后她就不好再借住谢家了,那么其实她也得努力挣钱给自己一个院子,这么一算也的确是时间紧张,能跟着去看看也是好的。
谢子介带着她一路去了庆平坊那边。
程三丁的娘子已经在等他们了,程三丁娘子并不识字,因此只记得从家到庆平坊门前的路,此时见了青年书生和另一美貌娘子下来,便对着笑上前问道:“贵客就是来看院子的吧?”
谢子介自然道:“是我们。”
就带着鹿琼跟这程三丁娘子往里去。
程三丁娘子道:“我们家在这边,我家夫君恐怕要等会儿才能过去,您二位先来歇个脚,喝个茶、烤烤火。”
鹿琼有些迷茫,原来还没到要看的院子呢,可程三丁娘子已经带着他们走进了程家院子。
刚走进,就听见一声怒火冲天的大喝:“孽子。”
这声音是老人特有的声线,只是气息微弱,还不如寻常老人,但越是这样,越能听出这声音的咬牙切齿,然后是程三丁的呼喊:“哎哟,我的爹呀,铺子也不能不让阿然去看呀。”
阿然就是程三丁的儿子,大名程书然,从名字就能听出来,程童生对儿子对孙子的期盼,可惜的是这么多年了,孙子也俨然到了要进私塾的年龄,却依然跟他爹一样,看见四书五经就头疼,程童生自己到老也就是个童生,其实也是深有感触的,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书生贵重而商户到底低贱。
本朝有机会让商户去参加科举,这是很不容易的,程三丁和程书然却不想把住这机会,程童生受得了吗?
哪怕是识了字以后,捐个九品芝麻官,也比做商户强太多了啊。
程家的事是一团乱的,但是鹿琼听到这个嗓子却如遭雷击,又听了一会儿才干着嗓子问了一句:“程爷爷,是您吗?”
屋子里面那声音也停住了,半晌才听见老人惶惑的声音:“是鹿琼吗?”
“是我呀!”鹿琼道:“是我,我来府城了!”
这就是当初那个愿意给鹿琼写信的老童生,老童生当时是跟着儿子过来享福的,哪想福没享受到,倒是攒了一肚子气,此时听到故人的声音也是很高兴,甚至忘了继续骂儿子和孙子,连忙道:“三丁家的,快让鹿琼她们进来!”
鹿琼悄悄给谢子介说,那就是帮她写过信的程爷爷。
谢子介此时回想起来,不禁有些感慨,他与鹿琼始于偶然,其实也始于必然,但若那天书院门口没有遇到鹿琼之后会怎么发展呢?这种事情谁也不知道的。
程童生已经殷切的问起来:“鹿琼啊,是你姐姐回来了吗?”
鹿琼忙说:“这是我——”
她本想说夫君,可是又觉得这样说了以后再解释起来会不会有些麻烦,毕竟她和谢子介很快就要和离了,但谢子介已经主动开口:“我是他夫君。”
老童生笑的眼睛都要眯起来,鹿琼简单说了两句,问候了程童生的身体,其实她和谢子介都能看出来,程童生的身体是不大好的,只是这就只能等会儿再去问程三丁了。
程三丁这时候也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对鹿琼就只剩下感激了,要不是鹿琼,恐怕程三丁和程书然还要再挨不少骂。
可惜的是还没等他高兴完,就听老童生关切的问鹿琼:“你的信现在怎么办?”
鹿琼忙说:“我夫君已经教我学了字,现在我能自己写信了。”
老童生不信,这才半年工夫,鹿琼又能识几个字呢,他拿自己知道的考了考鹿琼,结果万万没想到,鹿琼说的很多倒是让他反而有了醍醐灌顶之意。
他顿时恨恨的又看了两眼儿子和孙子这两个不成器的,看了这么多年书,居然还不如一个才学字没多久的小娘子。
——程童生已然忽略了,其实他自己恐怕也不如这个才学没多久的小娘子。
程三丁借此机会赶忙对程童生说道:“我带着鹿娘子去看院子。”
程童生哪能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没好气的挥挥手让他们过去了,程三丁带着两个人一路往后边奔去,鹿琼“啊”了一声问道:“不在庆平坊吗?”
程三丁有些意外,书生居然没说在哪吗?他忙道:“是离商市那边更近的。”
谢子介轻笑一声,纠正道:“是在女坊那边。”
大周有不少女坊,这还得从本朝初立时说起,一开始是边关,有个娘子营,那是守城大战里男人死光了的一群寡妇,这群人悍勇,等到天下大定后,如何安置却也成了问题,这些人有有儿有孙的也有尚未婚配的,普遍都三四十岁了,个个虎背熊腰面容凶恶,手里钱是有的,甚至还有几个百夫长,但所过之处,百姓避之不及。
几个将军联手上书,请为她们寻一处安身之处,免得这群人明明立了战功,保家卫国,反而被避之如蛇蝎。
当朝的几位相公商议了两晚上,最终蓟北路那边有了第一座女坊,再后来大周的商业发达,女子出门做工的数不胜数,除此以外,婚书也宽松,女户也立得容易,娘子们选择和离的也很多,于是近百年下来,几个大的府城里,居然都有了这些女户聚集的女坊。
这里也是鹿琼想要去的地方。
鹿琼愣住,这院子是买给谁的,不言而喻,她很想对谢子介道,谢子介是已经给了她很多帮助,再这样下去她是消受不住的,可谢子介并不和她正面对峙,反而只是催促着程三丁往前去。
鹿琼最后还是说道:“谢郎,不用如此。”
她本意是自己买,可这话到了程三丁那里,却让程三丁急了眼了,院子不卖,他哪来的钱给老爹付钱看病,因此他眼轱辘一转,决定打断这段话。
他憨笑着开口问道:“鹿娘子啊,你也看得出来,我们一家从我那老爹开始,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只是书是不能不读的,鹿娘子你读书那么快,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读书简单点儿,我们也不求能读的多好,只要别那么痛苦就行了。”
程三丁心想,不管这鹿娘子说什么,总是能先答应着,把这两个人送去看院子。
鹿琼却心中一动,忽然有了个想法,只是这时候。想法倒是不重要,要先和谢子介商量好院子的事。
“谢秀才,”她又一次强调到,“我得自己买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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