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睡足了, 鹿琼晚上就很精神,不过这也正好,谢子介要晚上带她出去玩的, 要是又困又累,还有什么意思。

    小和尚已经在等他们了,他是个脑袋和眼睛一样圆的孩子,看起来不到十岁, 提着灯笼把他们送到了山上。

    这儿是个小坡。

    冬天的夜晚是有些冷的,但是谢子介很明显来过这里很多次, 他拉着鹿琼进了一间小木屋, 鹿琼发现居然越来越暖和了, 这里居然烧了火炉,桌子上还搁了两个热热的手炉。

    窗户是开着的,风虽然凉, 但因为屋里烧火就也还好,坐在窗边,手里抱着炉子,仰头就能看见山上积雪,还有天空被雪擦洗干净后,显得意外明亮的月亮。

    月光柔和, 明明雪和月都是清冷的,但看向窗外别有一番疏朗姿态,让人觉得哪怕是久被幽禁之人,也能心胸开阔一些。

    “真好看啊,谢秀才,”鹿琼仰着脸,“你们这些读书人见了这种景色都会写诗的, 对不对?”

    谢子介很和气的:“也不是,比如我这时候就不会写诗。”

    鹿琼一笑:“谢秀才,你又逗我。”

    谢子介的确没有说谎,这个时候让他写诗,他是写不出来的,诗能传情,他现在内心所思所想,又怎么能让鹿琼知道呢?

    他索性换了话题:“这景是方丈一点点布置出来的,你从窗内能看的一毫一厘,方丈都不会放过。”

    “那可真好啊,”鹿琼感叹,“假如能一直住在这种地方,一定会很开心吧。”

    开心吗?恐怕不会,谢子介想,偶尔观景,自然是很好的,住久了,景色再疏朗,也是没用的。

    阶草寺的两个人,没有一个开心的,方丈是曾经天子身边的红人,最后被冠以妖僧的名义赶出了京,现在恐怕不过也就是勉强度日吧。

    小和尚更是,能平静落脚阶草寺,都已经是认命了。

    世人多有不甘,聪明人尤甚,阶草寺的一老一少是,谢十三郎也是。

    谢子介扯起嘴角笑了笑,温声回答道:“能看到这样的景象,他肯定是很高兴的。”

    看够了月亮,两个人就要回去了,小和尚已经不见了,灯笼被孤零零的摆在屋子的角落,谢子介点燃了火,提着灯笼和鹿琼一起走着,万籁俱寂,他听见鹿琼开口:“谢秀才,你不舍。”

    他怎么可能舍呢?谢子介苦笑,鹿琼真的是一直都这样敏锐。

    哪怕是计划好的赴死,可求生于人,依然是本能。谢子介足够清醒,不会放纵自己把此当作借口,干脆留在这里,他只是忽然有一丝愧疚。

    那一丝他辨不清的心意,是生的本能的蛊惑,还是真的爱?

    幸好他听见鹿琼安慰他:“谢秀才,我会过得很好。”

    她掰着指头给谢子介算:她有个铺子,有了于大娘这样很好的生意伙伴,还有胡伙计和大张师傅小张师傅,都是憨厚人,她自己怎么都能在府城立足的。

    生意蒸蒸日上,还在女坊买了房子。

    “还有陆妈妈,”谢子介帮她补充:“和离之后,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照顾陆妈妈。”

    鹿琼没太惊讶,谢子介来之前陆妈妈就是一个人过的,那么谢子介现在要走了,离开陆妈妈也很正常,谢子介都道:“我会留下一部分财物作为谢礼,不要拒绝。陆妈妈待我如亲子,这是我该做的。”

    他也有很多话想说,比如之后的铺子怎么办,比如程三丁,比如鹿琼要好好用药,冻疮才能好透,爱读书是好事,但不要挑灯夜读,伤眼睛。

    但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他看见鹿琼眉眼弯弯:“谢秀才,我也有更多的追求,我想开更大的铺子,我也想过得更好,假如你一开始遇到的就是现在的我,你还会帮我吗?”

    那自然是不会的,就算欣赏,雪中送炭可以,他并不会做锦上添花之人。

    “所以啊,你也该去忙你自己的事情了,”鹿琼说,“我等着听着谢秀才你官拜宰相那一天呢,那我也算是和落魄宰相住过同一屋檐啦。”

    “不做宰相,也可以到处去游山玩水,说不定咱们还能再见。”

    她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才导致谢子介需要继续留在府城,可是谢子介却知道,此次一去之后,再次相见可能就是黄泉了。

    他头一次感谢鹿琼的误解,于是他回报以沉默。

    *

    回城之前,小和尚找了一次谢子介。

    这个十来岁的孩子对着谢子介一弯腰,行的并不是佛家的礼节。

    “十三舅舅,”这孩子说。

    谢子介避开了他的礼,回身道:“小殿下近来可好。”

    “算不得什么殿下,”小和尚摇摇头,“十三舅舅唤我一声空照即可。”

    天子如烈日,他儿子落入佛门,却给自己起了“空照”的名字。

    “昨日,是我让师父劝你的,”空照说,“十三舅舅,你真的不要留下来?鹿娘子人很好。”

    “正是因为人好,才不能留下来,”谢子介看着这孩子,“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可小殿下,人总不能一直在梦里。”

    “谢家也没怪过你和大姐姐,”他笑,“根本不关你们的事,小殿下,你要好好活下去。”

    空照嗫嚅了两下,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母妃被牵扯进巫蛊案后不久,安安分分的谢家就倒了,倒在另一场要案里。

    他假死,被母妃托付给师父,之后在这座山整整呆了两年,甚至不敢出木屋一步,机缘巧合之下,和这位十三舅舅认亲。

    可现在,他唯一的亲人也要离开了,从此,又是死别。

    “十三舅舅,”空照终于落下来眼泪,“我陪你回京城好不好?把我送回去,这么大的功劳,谢家会再起的。”

    谢子介弯腰,和这孩子对视:“十一郎,你对得起大姐姐和你师父,就比什么都强了。”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他只是道:“你一路坎坷,心中有不平,是很正常的,但你要答应我,就算做不了好人,也不要做恶人。”

    空照道:“像那位鹿娘子一样吗?蒲不改韧,不甘却不失于正道。十三舅舅,你是不是想这样说。”

    方丈有自己的消息途径,空照知道鹿琼很正常,因此,谢子介只是一笑,默认。

    他出了禅房,还是满山的雪,乌发的少女在不远处,手持梅花等他。

    *

    话说开之后,好像一切又轻松了。不过那次阶草寺之旅实在是太美了,让鹿琼久久难忘。

    她很好奇,谢子介到底是怎么想到这样美的游玩之所,谢秀才这人,诗画上风流倜傥,但看月亮看雪,不像他的作风。

    谢秀才更爱带着她到处买东西。

    直到回去后,她在谢子介的书里面搜到了程三丁送的话本。

    谢子介是不拘束鹿琼动他的书桌的,用他的话来说,这没什么你不能看的,没说的半句是鹿琼不能看的根本就不会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书桌上。

    谢秀才居然还会看话本吗?鹿琼出于好奇,翻开了一页。

    她越看越古怪,于是又拿起来了一本,哭笑不得。

    书生们绞尽脑汁给主人公们想了几个场景,花前月下,全被谢秀才抄过去了。

    不过书生书里是才子佳人,他俩倒好,借这个机会谈妥了和离。

    这可真的是……

    而这个十五,他们最终也没有看成放灯。石三在十五当天严了宵禁,据说是因为从京城来的一位大人物被刺杀重伤了。

    这让石三坚信,白九一定就在府城里面。

    一时间府城里风声鹤唳。

    在十五的晚上,谢子介拉着鹿琼说了好久,从生意要怎么做,一直到让鹿琼记得好好吃饭,还说了,他已经拜托了程三丁照顾鹿琼,让鹿琼一旦有事,一去寻江家的铺子,二只管去找程三丁。

    又说于大娘是个品性贵重的人,但于大人身上的官场油滑气确实很重。鹿琼可以和于大娘交往,但是不必和于大人推心置腹。

    他说了很多,最后摸了摸鹿琼的脑袋。

    “长高了,”他说,“你也要好好的。”

    “谢秀才也要好好的呀,”鹿琼说,无知无觉。

    没有办法看灯,谢子介就自己给鹿琼折了一盏灯。两个人在窗花之下点燃了灯里的蜡烛,鹿琼觉得也很漂亮。

    遗憾还是有些遗憾的,不过再一想,河灯放进了河里就消失不见了,但这盏灯是能陪自己好久的。

    十五过后他们去了府城衙门和离。

    明明去之前非常不舍,但真到了解除婚书的时候,反而很平静。

    江家那边已经有有人来接谢子介,他要去外面游学两个月,谢子介是这样说的。

    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走,全部留给了陆妈妈,除了他们目前的这套房子依然做为游学书生谢子介的落脚之地。

    程三丁帮鹿琼和陆妈妈把东西都搬去了女坊。

    收拾到卧室时,鹿琼看到枕边那盏小花灯,她提了提感觉重量不对,小心翼翼的拆开了花灯,鹿琼愣住了。

    里面是两个小泥人,正是当时他和谢子介交换的,宝丰县的泥人大叔捏的鹿琼和谢子介。

    谢子介都没有带走,而是留了下来。

    明明谢子介的离开也就是刚转眼,但再看这些旧物,却仿佛又过了很久,甚至让鹿琼有些不敢继续回忆下去。

    她觉得这可能只能当做一场年少的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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