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由春转夏之季 , 春衫都有些穿不住,有些人已经提早换了夏衫。

    女坊前面的柳树,已经成了朦朦胧胧的一团绿雾, 鹿琼惊觉,自己搬来女坊,转眼间也三个月了。

    三个月说长好像也不长,说短却也的确不短, 她在鹿家待了那么多年,也没有觉得哪一年特别难忘, 可是离开谢秀才的这三个月, 每一天好像都不一样。

    一开始她经常会梦到谢子介, 年轻的谢秀才长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他们提着花灯一起走在十五的河边。

    绕着弯弯曲曲的河水,他们谈了很多, 梦里的一切对于梦中人都是真实的,哪怕等鹿琼醒来,她会想起那条弯弯的河其实在诩山。

    或者还会梦到在宝丰县的日子,书桌的两头一头是鹿琼,另一头则是谢秀才。

    鹿琼听到笔尖蘸了墨汁的声音,她抬头, 偷偷的去看谢秀才那手秀气的字。

    那时候的鹿琼,满心都是羡慕,她不知道谢子介是练了多久,才能写的那么好看,她崇拜他,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写出那样有风骨的字。

    而梦里的鹿琼却不会想那么多,她只是觉得谢秀才的字很好看, 谢秀才的手也很好看。

    等她再抬头,就会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醒来的时候会有那么很短暂的瞬间,她会以为一切都还没有变,陆妈妈去找门口的大娘们聊天了,说不打扰这小两口。

    美梦总是令人贪恋的,现实里的鹿琼牢牢记住了权宜之计,可美梦里的鹿琼却是那样坦然的欢喜。

    然后鹿琼就会彻底醒来。

    日子这样一日一日的过下去,现在她已经越来越少的梦见谢秀才了,一开始还需要她自己忧心,后来谢子介三个字,都不会再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

    这让鹿琼有很轻微的遗憾,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鹿琼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在少女们遥想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什么样的年纪,她也想过,但那只是一种生存的本能,而不是心动。

    无关爱情,只是为了逃离鹿家活下去。

    她依然感激谢秀才,感激他带她走出了那个火坑,感激谢秀才教她读书识字,让鹿琼能在府城立足,这样的恩情若谢子介有需要,鹿琼是无论如何拼尽全力也要还的。

    但有一件事鹿琼是知道的。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和谢秀才有可能再次结发做夫妻。

    于是近乎直觉的,在越来越少梦到谢秀才后,鹿琼松了口气。

    鹿琼人生第一次心动,就这样在她自己还没有完全意识到的情况下,烟消云散了。

    *

    鹿家铺子门前已经有不少人了,兰大娘也在里面。

    今天,是鹿家铺子上新书的时候。

    于大娘早早就把新一册给做了出来,大张师傅小张师傅忙活到了现在,其实当初的十几本书有两三本其实已经做完了。不过,这三个月里借着程三丁他家话本铺子的人脉,鹿琼也从南边找到了新的蒙书,加上兰大娘从兰家带回来的那些,足够再做很久了。

    除此以外,程三丁那边也和鹿琼商量,想跟着鹿琼做一些和蒙书相关的生意。

    “鹿娘子,”程三丁苦着脸叹气,“说来也奇怪,明明这话本才是大家消遣的玩意,怎么还没有你的蒙书卖的好呢。”

    可是,鹿琼已经卖了蒙书,就不再适合卖话本了,程三丁咬咬牙,决定自己改行。

    也可能比起才子佳人,大家更喜欢《三字经》那些“人之初,性本善”吧,程三丁苦中作乐的想。

    鹿琼建议他可以试试那天小张师傅说的泥人。

    “那时候手里是实在没有本钱,又怕被别人误会了,所以才没有做泥人,”鹿琼解释,“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蒙书的生意已经很稳定,而且又不是我的铺子,所以也不算偏了方向,你可以试试做这个。”

    程三丁觉得可行,但鹿琼没有让他直接去做,而是建议他先去查一查,比如程书然和他的同窗们到底都爱什么样的泥人。

    “一定要是泥人吗,”程三丁的娘子插嘴,“我倒是觉得,书然还是更爱他那只布老虎。”

    是呀,也不一定必须得是泥人,毕竟为了照顾孩子,于大娘画的画里很多都是动物的。

    程三丁这阵子都在忙这个,他现在越来越佩服鹿琼了,因此他看程书然又不想读书,干脆把程书然派过来帮忙。

    说是帮忙,程三丁是想让程书然学学,鹿娘子是怎么做生意的。

    程书然已经过了读蒙书的年纪,夫子想让他更往上背一些,以及做一些题,这可就难倒程书然了,他可是特意问过鹿娘子的,鹿娘子他们家的铺子,不会出经义的蒙书版本。

    “经义又不算蒙书,”鹿娘子这样告诉程书然。

    于是识了字以后,程书然又一次的厌学了。

    门终于开了,几个大娘赶忙冲进去,胡伙计和程书然都在,鹿琼自然也在,一摞摞的书被他们包起来,分别递在了这些大娘手里。

    都是老顾客了,蒙书生意其实是长远的,主要就是府城几个有点小钱的民坊,真正没钱的人家,也不会买这个。

    大娘们这样着急,主要还是孩子们在催。

    比如兰大娘,她买了书,兰小郎跟在她身边接过了书眉开眼笑,他也过了开蒙的年纪,现在纯粹就是想看些图画而已,说起来,这些书卖的自然是要比版画贵的,但若是算上了页数,这些蒙书其实要比版画还便宜。

    以前,不少买版画的人家,如今更愿意买几本这样的蒙书,把下面的图剪了粘起来。

    这些图是漂亮的,而且花样更多,在鹿琼不知道的时候,她的蒙书已经抢了版画的生意,还是长长久久的那种抢。

    一片哄抢过后,新书卖得很快,鹿琼捶了捶肩膀,一抬眼就看见了堆着笑的兰大娘。

    她买了书,居然还没走。

    “兰大娘,”鹿琼和她问候,又问她,“您的书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不是,”兰大娘连忙摆手,“鹿娘子啊,上回我给你说的那个小书生,你觉得怎么样呀?”

    是了,鹿琼这才想起来,前阵子兰大娘说要给她说媒,其实鹿琼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不好拒绝而已。

    倒不如先含糊下,过阵子再说不合适。

    鹿琼和兰大娘的关系是不错的,别的不说,就凭兰大娘招呼了他们民坊那么一大群大娘大爷来买鹿琼家的书,鹿掌柜就没法不喜欢兰大娘。

    这书生,借着给家中子侄买书的名义,在铺子里和鹿琼见了一面,然后鹿琼这才发现,秀才和秀才之间,也是天壤之别。

    兰大娘给鹿琼介绍的这个书生,已经算是府城里的佳婿,弱冠之龄的秀才,前途大好,此外家中没有半个红颜,自己也勤奋,为人和气,也不轻视商户工户。

    但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他们简单聊了几句,鹿琼无奈发现,自己说的一些典故,这个秀才居然听不懂

    此外,和俊美清冷的谢秀才比起来,这书生也长得不够好看了。

    “大娘,”鹿琼换上了无可奈何的语气,“您呀,就别催我了,我现在,就想好好管着我这铺子。”

    这就是婉拒了,兰大娘也再劝,笑呵呵的问起来了别的:“你们说的那个泥人,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见到呀。”

    “快了,快了。”抢答的是小张师傅,他简直要烦死了,每天都有人来问这种话。

    终于送走了兰大娘,数着白花花的银子,鹿琼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来了谢子介。

    她想,假如是自己现在在遇到谢秀才那就好了,现在是鹿琼可以养得起谢子介了。

    她很快又笑了起来,谢秀才那样的人,家财还不知道有多少呢,哪用得着她来养呢。

    除此以外,鹿琼这些天关注的,还有一个,就是白九的事儿。

    门前的通缉令换了一张又一张,那位在府城外被刺杀的,从京城过来的大人物,伤也养了很久了。

    鹿琼不太清楚那些,只是每次有白九的消息,她心里总是会轻轻的揪一下。

    白九又去杀人了;白九肯定是来刺杀那位京城来的大人物的;白九今天做了这,白九今天做了那,有些是真白九,有些则是假白九,鹿琼越听心里越疲惫。

    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关心这些,她只是希望,紧跟着白九的谢秀才,一定要不出事。

    以前遇到这种事儿,鹿琼都会和谢子介聊一聊都好,等听谢子介分析完,鹿琼也就不害怕了。

    现在她依然害怕,主要还是担惊受怕,不过也没什么,鹿琼觉得迟早有一天,她会习惯这样的生活的。

    毕竟她再也没从别人口中听到谢子介三个字,他们的人生回到了各自的轨迹上。

    等到傍晚关了门就要回女坊,女坊的院子,和鹿琼的铺子其实是非常近的。

    女坊的大娘们也都非常热情,鹿琼也就是最近才知道,其实,程三丁出手的那套房子,还真的只能鹿琼来接。

    女坊里面,几乎都是女户,家主是男人的,是没有办法在女坊买房子的。

    就连程三丁那套院子,说是程三丁他娘留下来的,其实还是挂在程三丁娘子那里。

    日子就这样一点一点的过下去,真正活下来的日子好像也就应该是这样,石通判依然没有抓住白九,这已经很好,鹿琼想。

    和大娘们打了招呼,鹿琼走进了院子里,陆妈妈已经在等她了,老太太不懂那些,知道了他们和离的事儿,哭得天崩地裂,鹿琼花了好久,才算是劝住了老太太。

    直到现在鹿琼都不明白,谢子介到底对老太太说过什么,怎么能让老太太伤心成那样。

    吃了饭,又聊了今天的府城,鹿琼就要去温书了,两个小小的泥人,被她珍惜的放在了书桌上。

    她现在还记得谢子介长什么样子,可再过五年,十年,恐怕她的记忆里就只能剩下一张模糊的脸和俊美两个字,鹿琼有时候就想,到时候是不是还要靠这个小泥人,来回忆谢秀才到底长什么样呢?

    可这小泥人,其实是没有谢秀才好看的,她自己都不懂为什么,忽然被逗乐了。

    可就是这样距离宵禁也快了的晚上,阶草寺那边派人送了信。

    空照他们要鹿琼过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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