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家主, 一代大儒谢让这辈子,收过的弟子不计其数,能被谢嘉鹿记得的, 只有三个人。

    其中谢让最常提起的,就是胡善龙。

    一心做学问的人,于仕途上一定不太好,谢让自己有整个谢家撑着, 不愁衣食天生的富贵,但对这个和他一样在学问上颇有建树, 但寒门出身的弟子, 谢让就要忧心多了。

    胡善龙早早考了进士, 按理说必然会有远大前程,但他生性耿直,入朝没多久就被赶出了汴京城, 重新成了白衣。

    因此谢嘉鹿的记忆里,有将近十年,胡善龙都是住在谢家的。

    弟子住在老师家,谁也挑不出毛病,但胡善龙也要娶妻生子,总不能一家人都挤在老师家里吧?谢让倒是无所谓, 胡善龙自己做不到这么丢脸。

    谢嘉鹿十四岁那年,胡善龙离开谢家,谢让给他找了关系,运作他进了御史台。

    胡善龙说要去汴京城讨生活,这一讨,就讨到了谢让头上。

    江南要案,御史彻查, 其中最得官家青眼的御史就是胡善龙,抄家查人,立下不世功劳的也是胡善龙。

    谢嘉鹿化名白九,在离开沥江府的商队里赤足行走的时候,胡善龙在沥江府尹的陪同下,迁走了百余豪族的藏书阁。

    这些书被胡善龙敬献给了官家,而他第一次仓促离开汴京城的事也被翻了出来,官家亲口下令要好好查查“是谁污蔑了朕的好直臣”。

    这事从前朝闹到后宫,巫蛊案刚过去没多久的朝廷又掀起来一番风浪,但最大的额受益者是谁是毫无疑问的,就连只能和江湖客们聊天的白九都知道,胡善龙从此简在帝心,入中书门下是迟早的事。

    胡善龙不在汴京城做他的高官,来这边做什么?

    白九是不能见胡善龙的,胡善龙会不认得谢嘉鹿的脸吗?这谁也不知道,十四到十九,五年时间的确很长,也足够白九改变很多,但他赌不起这个。

    白九冷汗涔涔,转身离开。

    门内的胡善龙并不知道这一切,他正在和胡伙计说话,以他的身份来说,对胡伙计这样的人依然和善,称得上平易近人了,此时听胡伙计说铺子掌柜来了,便一笑,备好了勉励的话。

    回头看见居然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胡善龙眼中闪过意外之色。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自古以来注解都是极难的,胡善龙自己学问渊博,听说有铺子居然改蒙书,第一反应就是胡闹,没有几分学问哪怕是蒙书也不能随意释义的,有这样学问的人,忙着考进士入汴京,哪可能有这功夫。

    结果今日一观,居然注解的十分精妙,图也配得好,甚至让他看出来几分昔日老师的痕迹,他心里一面是起了爱才之心,另一面也是警觉。

    若和谢家无关,他可引荐此人入京;若和谢家有关,他也不介意斩草除根。

    万万没想到的是,居然是个女子。

    他心中可惜,又终于放下了戒心,便对那小掌柜很和气道:“老夫也是头一次见这样的书,小掌柜有巧思。”

    虽然他笑得和善,但鹿琼却只觉此人高高在上,因为白九的躲避,她心里有了几分警惕,此时面上不敢显露,只能挑稳妥的说。

    “谢过大人了,只是一点糊口生意而已。”鹿琼行礼,谨慎地不多说一句。

    “可不要这样说,”胡善龙很不赞同,“开蒙大事,小娘子这样的书就很好,若能在我大周传开,天下读书郎又要多不知道多少了。“

    这样的盛赞,鹿琼是万万担不起的,特别胡善龙还很好奇,几次问她蒙书里图是怎么想到的,也不吝指点几句后面要怎么改。

    图不是鹿琼画的,这是伙计们都知道的事,鹿琼便说了于大娘的名字,胡善龙想起于大娘,似乎恍然了。

    “是了,她父亲和我说起来还是同年的进士。”

    这似乎就对上了,于大人在背后指点的话,弄几本蒙书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胡善龙心中一笑,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么好的政绩,于大人也一声不吭,自然是因为女儿的身世还是低调为好。

    胡善龙来得快走得也快,等一切都平息,白九才走进来。

    他不知道从哪拿了个帷帽,此时遮得严严实实,看了胡善龙的几处修改,“嘿”了一声。

    “就照他的改吧。”白九沉沉道,“说得很好。”

    胡善龙和谢子介都承自谢让,但一人有一人的想法,胡善龙的几处修改,虽然说这些读蒙书的倒很少有孩子会细思为何这样作画,但胡善龙的恐怕更符合于御座上那位的意思。

    鹿琼知道白九心情不好,但习惯了谢子介步步筹谋的风格,她想问又觉得似乎没有必要。

    反而是白九拉着她,很坚定道:“等晚上回去,我就和你说一切,这些不能瞒着你。”

    *

    回家吃了饭,两个人回了卧房,石三郎的探子已经撤去,府城这种地方不比处处都是耳目的汴京,总体还是能说些话的。

    白九把他的猜测全部托出,又简单说了胡善龙的身份,这样去猜测分析,白九目光锋锐,倒是更像谢子介了,可谢子介也是一路不知道多少坎坷才变成谢子介的啊。

    最后鹿琼看见他长睫抖了抖,话说得居然有些可怜巴巴:‘我知道,我其实该跟着江六走,可我好舍不得你。“

    本来心软的鹿琼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算了,这家伙还是不用同情的。

    白九还在絮絮叨叨:“胡善龙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他居然舍得离开汴京城?”

    谢子介不会苦恼,至少不会在鹿琼面前表现这些,鹿琼一直觉得,谢子介那张如玉面孔,其实本质上是没什么表情的,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也只能远远仰望。

    因此一开始,她看着白九就不顺眼,怎么能用这张脸做这些表情呢?

    可偏白九也是谢子介,他理直气壮可以告诉鹿琼,他就是这样。

    但这样一日日相处下来,鹿琼不得不承认,她已经习惯了这张生动的脸。

    她最终叹了口气:“也不用非要今晚想明白,反正你每天都在这儿。”

    说这么多,不就是怕她赶他走吗?

    鹿琼无可奈何地承认,哪怕明知道这人是在卖可怜,她也没办法。

    谁叫他长了这样一张脸。

    谁让白九是个张口混话的无赖,但谢秀才却那样帮过她呢?

    *

    鹿琼的蒙书铺子突然又红火了起来,比之前所有时候都红火。

    原因非常简单,胡善龙胡大人是谁,全府城都知道了,他任通平路转运使,因石三重伤未愈,暂时接管了昌应府通判的事务。

    这样的大人物盛赞鹿琼的铺子,这是如何的殊荣!

    银子哗啦哗啦地进账,按理说,借了胡善龙的光,鹿琼该去拜谢,可她去见了于大娘,于大人却否决了她们。

    “胡大人是清流,他指点你们可以,商户上门他家门房都不会让你们进去,这样吧,我过几天要去拜见上峰,倒时候提一句就行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若他问起来谁指点的,我抢份功劳无妨吧。”

    说是抢功劳,其实是瞒下了谢子介这个和匪首有关的人,的确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于大人称得上用心良苦。

    鹿琼自然连声道谢。

    于大人又说:“按理通判出事,此年的乡试该我这个知府管,但胡大人说了,他暂代通判职,自然要看看府里英才,谢秀才不是出去游学了么?要是还想继续考,记得回来。”

    最好是回来后好好考试,和白九摘清了关系,他和于大娘就和匪首也没什么关系了。

    鹿琼也在愁这事,谢子介去乡试,自然是没问题的,白九那行吗?

    回来后却不见白九的踪影,直到半夜,这人才翻墙进来,鹿琼心里害怕了半天,唯恐他出事,还没等问他去哪,白九先开口了。

    “我在想石三的病怎么还不好,就去看了他,结果你知道么?通判府里根本没有石三!”

    鹿琼一下子就明了了,石三恐怕是已经变服,在查人。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你这些日子不要去铺子了。”

    白九摆摆手:“还是要去的,我什么也不做才可疑,你放心,通判府我都能跑个来回,怕什么。”

    他有种紧迫感,时间是不多的,他得赶紧查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有做过什么。

    鹿琼也没法再劝,就说了乡试的事,白九毫不害怕:“我去书铺买些书来看,你放心,考进士我不敢有十成的把握,举人还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鹿琼也算开书铺的,同行不好进别人家铺子,只好白九一个人去,他这天提了一摞书回铺子里,脸色古怪。

    “琼娘,你可知道我听到了什么?”

    正在工坊里盯新雕版的鹿琼抬头。

    白九道:“他们找了书生,要来砸场子。”

    “砸场子?”鹿琼愕然。

    而下句话一出口,鹿琼终于知道了白九脸色古怪的原因了。

    “请的书生,自称是江南的才子,师承一代名儒谢让。”

    谢让之名,海内外无人不知,他人虽然被牵连死在要案里,但谢让一脉从未断绝,弟子众多,他自己也是被诸位朝臣叹一句可惜的。

    但要论起师承,能和面前的谢嘉鹿相比较的,除了那位刚刚上任的转运使胡善龙胡大人,也没几个人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啼笑皆非,就听见门口有人大声吆喝道:“掌柜呢?你家书是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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