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伙计对铺子里新来的陆伙计很警觉。

    陆伙计好看俊秀, 文采斐然,写得一手好字不说,还精通各种书, 他们铺子里的蒙书,被陆伙计改了几个句读错误,还重新解释了几句意思,改了两三个雕版。

    但不得不说, 这样一来,的确更顺了。

    当初的谢秀才倒也有这个本事, 但秀才有本事多正常, 这个小白脸怎么也有?

    胡伙计如今只想在铺子里呆三十年, 熬死老不死,要是被陆伙计顶了位置——

    胡伙计现在很有危机感。

    更让他有危机感的是,陆伙计对鹿掌柜实在是太殷勤了, 也多亏此人有一张好看的脸,不然那笑得更没眼看了。

    胡伙计实在看不下去,啧了一声,趁着鹿掌柜不在,勾住陆伙计:“咱们聊聊?”

    陆伙计毫无戒心的样子:“好啊。”

    小白脸美却蠢,这让胡伙计稍微安心了一点, 他呲着牙笑:“小陆啊,你是不是很喜欢掌柜啊?”

    他得看看这小白脸会不会抢了他活。

    陆伙计一脸正直:“鹿掌柜是大好人,难道你不崇拜她吗?”

    崇拜啊,能把这间胭脂铺子弄的红红火火,胡伙计毫不犹豫道:“鹿掌柜是个厉害人物。”

    不对,不是他在问小白脸吗?胡伙计拿出来自己作为前辈的风范,继续追问:“小陆啊, 你家在哪啊?你现在在哪住啊?”

    陆伙计笑眯眯的:“在城里住啊,胡哥,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啊,大张师傅小张师傅专门做雕版的,看了那么多蒙书,怎么也没你识字多?”

    胡伙计心里咯噔一声。

    陆伙计和他勾肩搭背:“胡哥啊,你人这么聪明,不能读书可惜了,我去求掌柜放你出奴籍好不好啊,你这么大人了,这种事可要上点心的,掌柜心善,肯定会同意,不过你也得记着点掌柜的好啊。”

    胡伙计冷汗都下来了,一点也不想和这个面善心黑的家伙继续聊,忙起身,一推椅子:“走了,走了,去梨香食肆买绿豆糕了,小陆啊,我也给你买一包吧?”

    小陆伙计,也就是白九,依然笑眯眯的:“哎,谢谢胡哥了。”

    白九虽然吃了胡伙计的绿豆糕,但还是把胡伙计的奇怪之处告诉了鹿琼,没想到鹿琼一点也不意外。

    “谢秀才走之前说过,”鹿琼一点也不担心,“他说胡伙计身上有点小麻烦,但不碍事。”

    谢秀才说不碍事,那肯定真的不碍事,鹿琼就很放心。

    白九虽然自己也有话说一半留一半的毛病,但听到别人这样,哪怕那个人还是他自己,依然烦死了。

    烦死了的白九有新的事要做,不过这就要瞒着鹿琼了,他和鹿琼打了招呼,自己出了门。

    放以前,鹿琼肯定不放心他出去,但这几天府城里实在松懈,石三郎的病反反复复的,他出去也就出去吧。

    不过白九还是戴了个斗笠,才哼着歌出门了。

    胡伙计在铺子看着,总觉得此人身上有种奇异的矛盾,白九挑剔,吃个绿豆糕都要垫着手帕,吃完之后身上一点糕点渣都没有,但他唱着歌,走动的架势,却很像做远行买卖里打磨出来的江湖客。

    不过这小子问得实在让他心惊肉跳,胡伙计就不多想了,免得给自己找事。

    而在白九出门的时候,鹿琼遇见了意外又不意外的客人。

    是江六。

    没有人知道这些天他躲在了哪里,但反正他悄悄出现在蒙书铺子,示意鹿琼和他一起出来,有话要和鹿琼说的时候,鹿琼毫不犹豫的赶忙出门。

    她也有很多话想问江六。

    几天不见,江六换了一身衣裳,穿着打扮像是富户人家的小公子了,他眼睛环视了铺子一圈,没看到白九,面露失望之色。

    此时这小公子请鹿琼喝茶,就在旁边的如意茶坊。

    这自然是要去的。

    江六要了如意茶坊深处的一间屋子,看了熟悉的茶坊布置,鹿琼心里也就明白了,恐怕这里就是江六在府城的布置了。

    这里是极其僻静的,江六笑道:“我知道嫂嫂有很多话要问。”

    鹿琼道:“谢秀才是怎么回事?”

    江六“嘶”了一声,面上神情复杂。

    “嫂嫂可知道他还有另一个名字?”

    鹿琼自然是知道的,但她并没有说话,而是等江六继续讲。

    “谢书生和府城被悬赏的匪首白九,是一个人,”江六郑重道,“白九爷的赫赫威名,是江湖客们没有不敬仰的,嫂嫂没去过南边不知道,当初沥江府通判和当地豪强关系极好,三年前南边动荡,清出了一批隐户,这些人一点也不想造黄册,只想把隐户们重新收到他们下面,结果出了乱子。”

    “我们跑商的要愁死了,我大哥带着人过去看什么情况,也多亏白九爷收拢这些人,又逼迫沥江府好好定户籍,才算是解决了这事。”

    江六年纪小,并没有真的经历过这些,但此时说出来,也是让鹿琼心惊肉跳,她想起之前谢子介轻描淡写说白九必须死,此时才真正明白了其中含义。

    上万流民,要不和白九一起做土匪,要不就沥江府开门收人,这种事沥江府是没有选择的,流民有了去处,可白九这种举措,稍微进一步,就是裂土称王了。

    本来想吃掉倒下的世族的隐户的当地豪强忍不了。

    汴京城也忍不了。

    这样的通天之能,自然该是老谋深算善于隐忍的人才能做出来,可想起现在的“白九”,鹿琼简直觉得匪夷所思。

    这个白九要怎么变成匪首白九?

    江六面露歉色:“嫂嫂,我得替九爷陪个罪,其实我之前也只道谢书生和我大哥关系不错,而谢书生是白九爷的手下,也就是前些天,我大哥叫我来这边接应白九,才知道他就是白九爷那种大人物。”

    想起自己还抱怨过明明大哥让他接应白九爷,他却只见了个文弱书生,江六也感觉好笑。

    白九是白九,谢书生是谢书生,江六分的很清楚,鹿掌柜可以接受一个谢书生做前夫,但若是加上白九这身份,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虽然他还叫嫂嫂,但单纯就是为了亲切些,实际上他很自然的把白九纳入了江家的范围,在替白九说话。

    江六吐露出来他真实目的:“前些天是真的没办法了,如今江家已经可以接应我们,江家拿百两黄金向嫂嫂赔罪,嫂嫂我这就带九爷离开。”

    “我不走。”

    门开了,白九走进来,大大咧咧坐下。

    他无可奈何的样子:“琼娘让我找的好苦。”

    江六匪夷所思,这茶坊自然是江家的产业,里面的人为了支应白九,全是大哥的心腹,闲杂人根本进不来啊。

    白九看出来他所想,指了指自己的脸:“看见这张脸,他们就让我进来了。”

    是了,江六无言,正因为是大哥的心腹,白九才能进来的这样容易,才能堂而皇之的偷听。

    “琼娘你可不能不要我,”白九委屈,“我就呆你这里,哪儿也不去。”

    江六左转转看看,右转转看看,干笑。

    而鹿琼也沉沉叹了口气:“江小掌柜——我先这样叫你,恐怕你的白九爷,现在的确不能同你回去。”

    江六心想,你们既然还是夫妻,我自然没有带走他的道理,然后他就听见鹿琼道:“你说的白九爷失忆了,现在只有十六岁,就是这样。”

    她指了指白九,看着笑得一脸少年气的白九,再想起自己接应的那个眼神锋锐冷厉的杀神,江六缓缓捂住了头。

    这都什么事,他现在能也失忆一次吗?

    *

    白九出门,本来是想去查最近铺子旁边探头探脑的人的,结果却看见一个少年带着鹿琼去了茶坊。

    他能看出来,那少年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大,但已经是老道的江湖客,白九担心鹿琼吃亏,忙跟了过去。

    结果居然听到了这些。

    匪首和白九联系起来,其实也有很多天了,但白九这还是第一次真切意识到,三年后的自己到底都做了什么。

    这世上万事,很多都是顺势而为,白九心知,江六没有说谎,但他知道的肯定也不是完全的真相。

    若真的收拢数万人进山,先不提这种事他能不能在两年里做到,但汴京城居然不派兵剿匪,而是派出石三郎这种人来查探?

    石三郎虽然也天天说着剿匪,但白九对自己那位大姐夫还是有点了解的,真要是恨土匪,汴京城里那位不会是这么慢悠悠的。

    临阳路的驻军都没有动,却在几百里外的这里寻人?

    简直是笑话。

    之前白九就已经有所猜测,此时更是确定。

    石三郎与其说是剿匪,不如说是寻人。

    只是如今的白九其实对未来自己的印象是越来越模糊的,他没有那些记忆,想象不出来具体形势。某些细节里似乎有他自己的笔手,仔细想来又觉得荒谬。

    这实在麻烦,白九皱眉。

    他眼前似乎有什么景色闪过,焦土,荒地,远远的看不清的人,他心在一瞬间是绝望的,带着极致的不甘和愤慨,直到看到身边的鹿琼。

    鹿琼低头沉思,一头乌发垂在耳边,露出半张安静的脸。

    他终于也平静了下来,被牵引回了现实。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鹿琼也在担心“白九”。

    不是他,是那个过去三年里经历了他自己也无法完全得知一切的“白九”。

    这件事就这样横在白九的心上,两人一路无言的回了铺子,胡伙计正在满脸堆笑地招呼一个员外打扮的中年人,那人清癯高寿,一身翠衣,眉毛很浓,自带三分正气。

    他雅言说的很好,此时正在说自己对这套蒙书很是感兴趣,连连称赞说能想出这样法子的,一定是奇才,这种溢美之词胡伙计自然替鹿掌柜全收了,两个人相谈甚欢。

    鹿琼急忙进去,准备招待贵客,一回头却发现白九并没有进来。

    白九站在不远处,轻轻摇头,面色苍白。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里面的人是谁,昔日祖父的得意弟子,如今天子宫中客,一代清流肃臣,胡善龙。

    他恨不得生啖其肉,可也想不到,能在汴京城外的地方遇到胡善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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