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龙在府城的宅邸, 与于大人的宅子其实离得不远,但胡善龙是很少去的。
倒不是不够奢华,恰好相反, 下面的人给天子宠臣准备的居所,怎么可能不够奢华,只是他这个转运使,并不会干的太久, 因此妻子还在京中,只有一个官家赐给他的管事陪着他过来, 宅子固然也雇佣了门房, 但到底还是冷清。
既然这样, 也没有必要回到宅子里,他是直臣,也不用讲究别人怎么看他, 每日住在官府里备的小床上,管事则在旁边屋子里睡,还方便省事。
他和汴京城那位都知道,他来是为了处理下石三郎留下的烂摊子,把害死了十一皇子的妖僧押送回京,然后有空的话把白九这种小蚊子捏死, 没时间的话就交给下个通判,足够了。
他这样的刚刀利刃,官家是不舍得一直把他留在外面的。
其实胡善龙已经可以回去,他留下来是一点私心。
他嗅到了熟悉的布局方式。
他来府城途中,就已经和对方来回交手了几次,彼此都是点到为止,并不讲究输赢, 事实上,他们都感觉到的了对彼此手段的亲切——那是谢让弟子才有的默契。
那么就像胡善龙说的,对方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被他引荐给天子,二则是被他斩草除根。
这对胡善龙来说,要比处置白九更重要,但自从来了府城,对方便几乎没有再出手了,胡善龙把这视为一种心照不宣,等他正事结束后,再以敌或友的方式出现。
可他却一直等到了现在。
而除了陆伙计,其实胡善龙还见了其他人,大多数都是让他有所怀疑是和他交手的那位。
这些管事是不知道的。
此时,胡大人正在听管事说:“陛下的意思是,您呆到乡试考完,见见学生们再走。”
这就是天子的施恩了,胡善龙做为直臣,不结党,不营私,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故交,对他有再造之恩的谢让更是死在他手中,而天子让他留过乡试给举人们做座师,便是关切他的孤直。
胡善龙走的不是诤臣路子,没必要时刻绷着,什么人也不沾,连天子对自己的关心都要谏一谏,因此他坦然谢过天子恩惠,接受了好意。
而胡善龙不可能知道,他认为是释放了善意的谢子介,其实只是阴差阳错地丢掉了所有记忆。
白九先去找了江六。
他这些天跟着江六和江六大哥派来的人,重新学了未来的自己留下来的一些东西,不得不说还是很有用的,至少白九能清楚自己的一部分布局。
只是江六也说了,很多事情,恐怕只有谢子介自己才知道,比如白九最关心的,谢子介到底要对付谁。
江六不知道,江大也不知道,白九突然发现,他想知道的话,可能还得靠胡善龙。
这可就太讽刺了,白九想,可是就像鹿琼说的,他们必须找到为什么,谢子介的局和对方的局都在向前推动,什么都不知道其实非常危险。
白九不再想这些,他请江六帮忙,一旦发生了什么事,不用管他,先照顾好鹿琼,他不知道谢子介到底和江家有什么约定,但若他无法活着回来,请将其中他该获得的利益给鹿琼。
白九看得出来,江家,或者至少那位江家家主,是欠了自己什么,江家和谢子介牵扯太深了,这种感觉其实白九也不是很舒服,但不得不承认,这时候能让□□帮鹿琼,他还是很欣喜的。
江六崇拜白九两年有余,甚至他不自称自己名字,而是非要叫自己江六都是因为白九自称白九,此时也忘了大哥的吩咐,自己就先答应下来。
答应完了他咂摸了刚刚白九说的话,热切问道:“白九爷,您和鹿嫂嫂是……?”
适当联系紧密一点自己和鹿琼,无疑会显得他这段话更理所当然,再说了,白九看来,自己和鹿琼也就差一个恢复记忆而已,因此他很含蓄的笑了一笑。
江六恍然大悟。
而白九则出了门,他看了眼天空,心情居然异常平静。
去一趟也好,他也有话要问胡善龙。
*
胡大人简朴得坦荡,他的确不太在意钱财,只要能吃得饱穿得暖,至于让自己太舒服,他是没这个需求的。
除此以外也发自内心的做清流,别说美色,就连子嗣都不看重。
他家中只有一发妻,生有一子,三年前孩子去世,胡大人自然也悲痛,但也松了口气,并不纳妾,也不强求后嗣,依然治学做官,做他的直臣。
其中连老妻都不能道的是,时人尊师如父,他虽然自诩行得直坐得正,但是被自己其余师兄弟骂所行之事必遭天谴,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可以,不得好死不行,胡大人很通透,儿子没了,还能过继侄子,但自己没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儿子在自己回京后不久过世,胡大人便觉得这是一片孝心,替自己担了手刃恩师的天罚,因此他更是觉得要对得起儿子,就得好好做他的直臣,等以后封侯拜相,给儿子做些功德,让孝子能投个好胎。
此时这宅子的门房通报,陆伙计来了。
胡善龙自然不可能去迎,是身边的管事代他去的,远远的看见这个陆伙计是个俊秀的少年,管事就在心里喝了一声彩。
他之前在皇宫里伺候了不少贵人,不乏有貌美如潘安宋玉之辈,可和这个京外伙计比起来,居然都逊色三分。
可仔细瞧过去,管事便觉得索然无味了,虽然貌美,但陆伙计行动粗野,像是那些风尘仆仆的行商,虽然知道商铺伙计这才是正常的,但管事还是觉得暗自可惜。
这自然是白九故意的。
陆伙计可以俊秀如谢家子弟,但不能举手投足都是书香世家谢家的气度。
管事把他引到前厅落座,白九看着面前悠然的胡善龙,恨得眼睛都发红,可面上依然一丝都不能带出来。
而胡善龙,也远远没有那么悠然。
这张脸太容易让他想起来谢让了。
他拜谢让为师时,谢让也不过三十五六,谢家人都老得慢,除非是入了仕途需要显得老成持重,不然很少蓄须。
谢让那时候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五六,和十几岁的胡善龙走在一起,一点儿也不显老,而面前的少年呢,又活脱脱是一个稚气未脱的谢让。
顾盼生辉,俊秀洒脱,哪怕是有些粗野不知礼,配上这张脸,都化作不拘小节的名士风度了。
一个名字已经到来胡善龙唇舌之间,又被他咽了下去。
谢家最出众的孩子,那个死在江南,死在胡善龙面前的少年谢嘉鹿,和陆伙计也差不多大。
胡善龙只信亲眼所见,可此时由不得他不多想,因此胡大人很和气地招呼对面的少年。
“你是哪儿的人?这样俊秀的后生,老夫看了都要年轻十来岁呢。”
他面上带笑,语气温和,一句话前面还是汴京官话,后面却换了沥江府的秀丽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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