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九心一跳, 他几乎是毫无犹豫,立马接下去道:“大人更加气度不凡。”

    他说的是府城口音的官话,把后半句话直接跳了过去, 只回答了前半句,至少胡善龙听不出来问题,这就真的像一个普通的府城伙计了。

    府城的商户们,大多都听得懂汴京城的官话, 自己说得并不雅正,但别人也听得懂。

    而如果白九回答了后半句, 那就很麻烦, 他一个府城出身的伙计, 怎么能听得懂江南口音?

    胡善龙这个试探只能算是阳谋,他当年在谢让府中求学,师兄弟们就很爱这样玩笑, 看他人能否反应过来,就算是思维敏捷的小师侄谢嘉鹿,偶尔都要顿一下。

    但陆伙计接的很好,固然说的只是平常客气,但没有出纰漏,就算过了第一关。

    胡善龙也就不再直接试探, 他提问了白九几句经义,眼睛却在不住打量面前的少年。

    太像故人了。

    他跟着谢让读了十几年书,说句实在话,谢让的长相,比他亲爹记得还清。

    胡善龙三年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像谢家人的人,一个荒谬的念头忽然浮现起来, 是不是谢家也像当年的范氏一样,留下来一个后辈?

    范氏犯上,连累家族,天子念在昔日情分,并未对漏网之鱼处理,反而加以恩宠,以示仁德之心,可范家子却是个不知道好坏的,不但在后宫妃嫔咒杀天子时掺了一脚,还害死了年幼的十一皇子。

    谢妃亦连累家族,若真有小鱼小虾逃出生天,倒是和范家子境遇类似。

    他又简直要大笑出声来,谢家的案子,是他动的手,青巷案的卷宗,是他深夜回京,呈到天子案前的,谢家从哪里留下来一个后辈!

    面前的少年还在看着自己,胡善龙忽然笑了,他招呼管事去后厨做些点心,自己则温声道:“我见了你们后生就亲切,不如陪我去后面走走。”

    又问:“你可有字?”

    白九道:“家里人说,等加冠时再取。”

    白九其实也在等。

    他想来,胡善龙会问的,肯定是家境籍贯这些,虽然江六已经帮他弄好了身份,但能不能瞒过胡善龙,白九心里其实没底。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胡善龙居然没有问一句。

    某种意义上,胡善龙可以说是避开了这些。

    他心里有了几种猜测,脑子转得飞快,但面上分毫不够,他和胡善龙各有不了解的地方,说不上谁明谁暗,白九略后退一步,跟在胡善龙身后。

    他自然还是恨着面前人的,可此时更多的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见到胡善龙他很难不想起年幼的时候,那时候在谢家,胡善龙胡师叔带他读书的时候,好像也要走过这样一条路。

    年轻的胡善龙还很听谢让的话,对他们这些后辈也很温和,甚至会讲些游学的见闻给他们听。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回忆起来了过去,胡善龙在绿荫里道:“后生听我讲个故事吧。”

    这句话曾经也是谢嘉鹿听了太多次的。

    可惜物是人非,如今白九依然求之不得,却是因为少说少错,在能轻易将他斩杀的胡善龙面前,他收敛了近乎一切的脾气。

    “前朝有个范氏,”胡善龙平静道,“范氏有个弟弟,听说姐姐犯了错身死后,认为肯定有问题,于是便要求个公道,可他姐姐的死本来就是公平处置,范家子怀恨在心,就杀死了主家的孩子。”

    这段话是语焉不详的,甚至于白九和胡善龙都知道,只要白九听懂了一点,那么今天他恐怕就出不了胡府的大门。

    而就算如此,白九也不明白,以胡善龙的心机与谨慎,怎么会说这些?

    白九自然是知道范氏是谁的,谢家同辈的大姐姐,和范氏一样都是当今天子的妃子,谢嘉鹿与大姐姐关系不错,年少时也两次陪着祖母去京城看望大姐姐,自然要对宫里的事有些了解。

    甚至他知道的是,大姐姐和范氏的关系也是不错的。

    范氏之死,白九不知道原因……只知道是犯上的缘故。

    不对!

    白九没见过范家子,但他知道京中皇子们的情况。

    范氏所出的大皇子早逝,二皇子和七皇子关系不睦,但至少都长成了。

    然后就是十一殿下,也就是大姐姐所生的空照。

    范家子杀死的主家孩子是谁?

    京城里哪还有其他小皇子?

    胡善龙继续道:“ 这世上最让人厌烦的就是僧道之流,入则前罪尽消,真是再好不过的事,可若真是犯了重罪,佛陀就很保佑他么?怕也不尽然。”

    范家子扮作僧人接近天子,又因做了和尚便无人管他俗世是否犯了事,居然一直让他到了天子面前。

    范家子年少时也是当地有名的俊秀博学,就算过了多年,也不是其余和尚能比较的,于是就这样成了天子宠臣,甚至知道了他是范家子后,天子都没舍得斩草除根。

    这才有了后来那么多事,从巫蛊案到谢、王等妃子的死,再到被牵连的谢家。

    胡善龙悠悠道:“天下不知还有没有范家子这样的人,后人还是要引以为戒。”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和面前的少年说,毕竟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个范家子这样的人。

    胡善龙谨慎狡猾,可他也记得三年前,他做了满心腹稿,推开门却发现谢让已经死去。

    那时候这段话就已经憋在他心里。

    他离开谢家去汴京城讨生活的时候,谢让冷冰冰告诉他,汴京城不是治学的人该去的地方,他不如还留在谢家,他那时候就很想说,会治学,又有什么用?

    他和谢让大吵了一架,最终还是谢让让步,托人照应他,但胡善龙也没脸去找谢让所托之人,就自己咬牙,换了笑脸走下去。

    幸好他走出来了。

    抄家谢家后他回京,说自己手刃恩师,直到今日,当初他想说的很多都不能说出口,比如官家为什么要处置范氏,比如后来的谢家为什么会落到类似的地步。

    毕竟巫蛊案还没过去,十一皇子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就只能讲范家。

    但至少他可以说两句范氏,可以说两句不怕这个离不开府城的少年人听到的话,只要他不真的是谢让的孙辈,胡善龙也没兴趣下杀手,反正他们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这个少年明显还是白身,而官家已经被二皇子说服,这几年参议好就要下令,禁止商户科举了。

    商铺伙计就老老实实行商,到不了汴京城了。

    而白九的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谁带空照出的京,谁又让空照剃的度?空照年纪小,白九其实问过他一些东西,但空照自己也不太清楚,可现在白九却觉得,一切都让他头皮发麻。

    那个和他境遇类似的范家子,是不是被石三郎带回去的人?

    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可他依然要装作真的只是听了一个没有听懂的故事的少年,干巴巴地附和一句:“范家子不是个拎得清的。”

    胡善龙朗声大笑起来:“这世上还是做直臣好!”

    他眼前的白九化作昔日恩师,胡善龙一字一顿道:“做直臣无愧于心,怕什么!”

    他本来什么都不怕,他在京城的第二年就想告诉谢让,谢让的道是错的,如今已经又多少年了,他再也找不到一个谢家子,所以他只能对面前人说:“某行的都是正道,后辈自当自勉。”

    可我和你并不是一条道,一个念头忽然在白九心中浮现。

    他曾经的师叔终于呼出一口浊气,把一切都收拢在平静里,他依然还是那个清流直臣,谁也挑不出来毛病,甚至就算刚刚那段话,都没有说一个不该说的字。

    白九则很平静的看向胡善龙。

    他的确恨胡善龙,没有人听到这种手刃恩师的事情会不恨这个学生,在离开沥江府逃亡的日子里,他在梦中不止一次质问过胡善龙。

    “我祖父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你这样对他?”

    为什么带着人抄家的得是你?

    可现在,这句直臣让白九忽然懂了一部分真相。

    他心直接沉到最深处。

    “后生啊,”他们终于走出到了凉亭,管事送来了热茶,两个人坐在石凳上,胡善龙也终于放下了大部分的戒心。

    面前少年的神色,是没什么问题的。

    若真的是那个少有才名的谢嘉鹿侥幸活到现在,胡善龙就可以相信之前和自己交手的是谢嘉鹿了,而谢嘉鹿既然找上他,肯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说不定匪首白九就是谢嘉鹿的暗线。

    但是面前的陆伙计的懵懂做不了假。

    他简直就要生出冲动,收面前的人做弟子,不为别的,就为了这张脸,不管他是真的谢家后辈还真的只是机缘巧合,都得放自己眼皮子底下。

    可惜了,他想,来前官家刚刚和他商议过商户科举的的事,这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孩子带回去的。

    他最终和气笑了,还是那个位高权重却温和的胡大人:“人老了就忍不住絮叨,后生也会有这一天的。”

    面前的少年果然连声忙道大人还年轻,眼中也是胡善龙熟悉的年轻学子们看他的仰慕,而他心中索然无味,把攒了多年的话能说出口的都说出来后,他现在只想大梦一场。

    他吩咐管事送客,又示意对方派两个人盯着,看这伙计去哪里。

    而白九踏出胡府的大门,他茫茫然的朝前走去,半天了,最终走去了胡伙计的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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