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九自然是听出来身后有人跟着的。

    就算没听出来, 他也清楚,以胡善龙的谨慎,就算放下了戒心, 也要亲眼所见才当作真实。

    他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头痛欲裂,但比起躯壳上的痛楚,更难受的则是刚刚听到的话。

    胡善龙是在说给谁呢?到底是陆伙计, 还是别的人?

    而更重要的,则是胡善龙那句直臣。

    胡善龙坦荡, 他的确从头到尾都没愧对过自己, 最多是遗憾, 可这对白九来说反而更痛苦。

    他恨胡善龙,恨他毫不顾恩情,可他也从来知道, 这种事情不是胡善龙一个人能做的来的,他希望胡善龙身后还有的人会是什么王侯权贵,可胡善龙在他面前,直接坦荡的告诉他:他胡善龙固然心冷手狠,但他就是直臣。

    白九敲开胡伙计的门,低声道:“今晚我住你这里。”

    他面色苍白, 胡伙计不敢多问,就让他进来了。

    胡善龙效忠于谁,这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事,白九自然也知道,甚至他更知道的是,就算祖父还活着,也绝对不会说胡善龙做直臣有哪怕一点不对。

    天地君亲师, 做直臣到底有哪里不对?

    不对的只有灯下黑不承认,非要去找那个其实他本该知道的真正动手的人的白九。

    头越来越疼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想起来了什么,他看见了空照小和尚,还没有剃度,头发长长的,眼睛却还如一潭死水。

    他自己则穿着一身短褐,手中是一截刀。

    好听的话叫做刀,不好听的话,其实就是一块缠了布条的铁片。

    他的刀对准了另一个人的喉咙。

    那是个僧人,满面风霜之色,他眼睛里是白九的倒影,那不是现在的还温和的白九,反而满身戾气,一脸脏污。

    持刀的白九声音也是冷的,“你还敢来这边?”

    僧人大笑,指了指身边的空照小和尚:“谢嘉鹿!你都敢在江南,我为什么不敢!至少我知道谁害的我,而我又救了谁!”

    刀刃微微向前,刺破了一点肌肤,一滴血珠将落不落,白九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的只剩下戾气:“范家子!”

    白九额角落下冷汗,他对胡伙计摇摇头,示意他什么也别问,自己坐在椅子上,闭目冷静下来。

    范家子问一身短褐的白九:“你真的不知道你要对付谁么?”

    你真的不知道你要对付谁么?

    白九从椅子上跳起来,记忆如潮落般退去,他知道自己该努力再想一想,也许就能恢复所有记忆,可现在他满脑子都只有那句你到底要对付谁。

    范家子告诉了谢嘉鹿这一切发生的缘由,白九想,而那一定是一个非常荒谬的原因,所以谢子介才会走上这样复仇的路。

    他这一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谢子介要离开府城。

    他想到了鹿琼。

    他喜欢她,他清楚,从未有如此清楚过,她喜欢他吗?白九觉得肯定还是有的。

    不然不会答应等他恢复记忆,也不会有后来那么多事,她自然可以把他交给江六,就此别过。

    可她有很爱自己吗?

    白九低笑,他一手支额,垂头闭目。

    她自然是没有的,也幸好没有,她不是谢子介,她该有更好的生活。

    他本来就不该把鹿琼牵扯进来。

    如果他要斗的只是胡善龙,他不用如此,臣与臣的争斗,自然是没什么关系的,可他要挑战的是那个御极几十年的官家,一切就都又不一样了。

    君臣大义名分,只要他今日说出这句话,天下士人便无一人与他同侧。

    更何况不管是现在的白九还是未来的谢子介,都没有想过要靠改朝换代来对付汴京城那一位,先不说如今盛世多少年,就算偶有流民盗匪,到底没有伤了王朝根基。

    且起了战乱,苦的都是天下苍生,若因自己家恨而让更多人有了家仇,他谢嘉鹿又算什么?

    可若不报仇,他又以何面目为人子?

    他心中其实已经知道了未来的自己如何选择,他知道自己会和对方选择同一条路,他只是心中悔恨,从一开始就不该把鹿琼牵扯进来。

    他不该讨婚书的承诺,也不该求未来,他只想精准的复仇一个人,并不想天下动荡,可——

    可他还是迫切的想见见鹿琼。

    他想起来那个下着暴雨的下午,其实白九很少注意鹿琼的长相,谢家出美人,他自己更是谢家里都出挑的那个,从小见多了美人,他对相貌其实并不是很在意的。

    可那天他突然觉得鹿琼很好看。

    鹿琼那天穿了一身青色裙裳,头上戴着的是她一直用的梅花簪子,那簪子用了很久,主人爱护,因此显得花纹细腻,他看见她乌黑的长发被落进伞里的雨珠沾湿了,沉沉梳起来,像大姐姐从宫里赐出来的贡缎。

    他看见她半张柔和的面孔,因为在深思所以轻轻阖眼,多年劳作,鹿琼和肤色白皙是不沾边的,可白九就是觉得她眉眼每处都长得正正好,合在一起比他见过的所有美人都漂亮。

    那时候他想,就算是和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称,艳压后宫的大姐姐比较,他也还是觉得鹿琼好看的。

    他忽然不敢多看鹿琼,就笑着要鹿琼和他过一辈子。

    他当时怎么能求一辈子呢?他独身一人自然可以赴死,但他怎么能在自己未来大可能是死期的时候,要别人的承诺?

    白九枯坐到天明。

    *

    而在白九没有回来的晚上,鹿琼也心烦意乱。

    白九说过,胡善龙多疑,他今晚去和胡伙计睡——伙计们睡一处宅子是很正常的,他不回来鹿琼也不用担心。

    但鹿琼怎么可能不担心,她取了老和尚送的书,随便开了一本,心不在焉地读。

    很快,里面一个章吸引了鹿琼的注意力。

    章应该是被主人努力除去过,但还是留下来了痕迹,鹿琼对着月亮仔细看了看,勉强辨认出来刻章里面一个范字。

    她心里一突,这个“范”字实在是太让她心生警惕了。

    鹿琼去叩响了空照的门。

    小和尚正在抄经,听到范这个字,也显得很惊讶:“我不知道,书是师父的,这个章?章也是师父的,他怎么弄没了?”

    老和尚的私事居然和范氏有关!

    老和尚是范氏的兄长或者父辈们么?按照年龄来看,是兄长的可能性大一点。

    她问道:“空照,你知道你师父年纪么?”

    空照摇摇头:“我们是云游僧,到处跑的,师父也从来没说过。需要的时候他可以刚过而立,也可以耳顺之年。”

    具体是范氏的什么人不好知道,鹿琼拿着书,越发感觉一切的复杂。

    她好像只差一点就能彻底明白了。

    空照犹豫了一下,师父告诫他,无论是谁,哪怕是鹿娘子,都不能告知自己的真实身份,钱帛名利动人心,他瞒住自己身份,对自己和鹿娘子都好。

    可现在他觉得,也许说出来自己的真实身份对鹿娘子是有帮助的。

    要不就说吧,空照想,反正自家舅舅回来后,说不定也就什么都说了,那家伙在鹿娘子面前,什么都瞒不住。

    把谢嘉鹿拖出来当挡箭牌,空照觉得很不错,他正打算开口,鹿琼勉强笑了一下。

    她对空照道:“夜深了,习字也要护眼睛,你也早些睡好不好?”

    小和尚咽下了本来想说的话。

    *

    鹿琼的确是本来想问空照的。

    老和尚的托付,当配上本来无一人幸存的范家的后代身份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的私事是不是和汴京城有关?会不会和鹿琼都不敢继续想下去的大人物们有关?鹿琼读过不少史书,书中帝王将相什么都有,可当这种手覆风云的大人物们和自己牵上关系后,还是让她不禁心惊肉跳。

    那一刻,她差点脱口而出你是谁,可又生生止住。

    罢了,既然当初答应了老和尚,无论如何,她都会好好照顾空照的,那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比起那些,她更关心别的事。

    她希望白九能走到她面前,告诉她一切的真相并且恢复记忆,她愿意和他去领婚书,不必管遥远的汴京城的风云,他们可以住在府城里,读书开开铺子,想来也是很好的一生。

    她想谢子介了,怀念年轻的谢书生,她也喜欢现在的白九,喜欢他的坦率,如果权宜之计不是因为会耽误谢子介前程的话。

    鹿琼终于承认,她是喜欢那个和她住在同个屋檐下的书生的。

    她在等白九回来。

    *

    第二天一早,鸡鸣狗吠,女坊已经热闹起来。

    空照小和尚揉着眼在院子里打了一套五禽戏,陆妈妈买菜回来,可白九依然没有回来。

    鹿琼心急如焚,恨不得冲去胡伙计住处问问是怎么一回事,可她不敢轻举妄动,怕真出了事反而连累了白九。

    又过了两柱香的时候,白九终于回来了,他依然是那个俊秀的少年,只是神气不太一样了,鹿琼抿抿唇,一瞬间以为白九恢复了记忆。

    “我回来了。”

    可是并没有,白九一张口她就知道,他和谢子介的语气还是有区别的,他们默默无言的回到屋子里,然后陷入了一片凝滞。

    白九长久的沉默着,开口变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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