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所有人最关心的, 无非也就是乡试了。
石雁城是个边城,相对于中原重武亲文,但再怎么样, 对于贫家子来说,科举依然是最好的出路。
十年寒窗求的也就是几天。
而对于谢子介来说,他这次也必须上榜,才能回到汴京城。
无论他到底打算怎么做, 回到汴京城。是都是第一步。
事实上由于白九的出现已经打乱了他很多计划,或者准确点, 从他刺杀石三开始, 这件事就已经有了波折。
本来石三根本不会有机会走出府城, 而他则该和胡善龙提早相遇的。
不过之后还有机会,谢子介想,这世上的事从来没有那么周全, 又那么尽如人意。
而这些日子,得了说法的通皆人也大摇大摆的进了石雁城,好几次空照都心惊胆战,生怕察吉额伏被发现,反而察吉额伏只是撇撇嘴,带着空照躲开了他们。
察吉额伏告诉空照, 通皆人对察吉部是很忠心的,但是可汗有不止一个儿子,而不同的部族也臣服于不同的王子,比如说,通皆就是大王子最亲近的属下。
“那小王子呢,”空照有些好奇。
“小王子的母族很厉害,他的牵马人也是被精心挑选的, 也就是因此一直有说可汗可能想把位置传给小王子。”
“只不过,”察吉额伏道,“现在已经有新的小王子了。”
可汗的孩子是越来越多的,他曾经心爱的孩子回去也不一定会继续受到喜爱。
孩子们和读书人们的惊心动魄暂且不提,对于通判来说,他的心依然沉甸甸。
通判本人已经年近五旬,快要到致仕的年龄了,因为边地苦寒,看起来比在汴京城的同龄官员更加苍老,两鬓花白。
他曾经也有登阁拜相的野望,可是最终兢兢业业地守了二十多年的石雁城。
这些天这个老大人用他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时时刻刻不忘关注西域的经验来判断,石雁城和关外已经到了很紧张的局面。
老大人心里其实也有些猜测,但是这为官之道有时也是无奈,他根本没能力去对抗那些京都贵人们。
老大人能做的也就是去和边地的驻军打好关系,请他们来石雁城驻守。
其实按理来说他这样做也是越矩了,但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待了二十多年,老大人怎么也不愿意看到石雁城成为战争的首发地。
驻军的首领姓梁,他父亲当年也是颇有才干的大将,只是受当今天子猜忌,所以辞了官,没想到的是儿子哭着闹着还是要从军,最后父亲舍了老脸把他安排到旧部的麾下。
梁小将军自己武功兵略都不错,但他最大的问题是从来没有打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仗,通判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希望虎父无犬子,梁小将军能撑得起石雁城。
在知道了江家给他提供的信息后,老通判只长叹了一声气,却没有太多的意外。
“苦的还是百姓啊,”老人家喃喃自语。
而与此同时,老大人制止了通皆人进石雁城,并且揪出来了与之牵连的几户商户和一些官吏。
吕家也在其中,吕老太太听说吕大郎被带走的时候放声大哭,唐家倒是没受什么牵连,因为吕老太太的人已经被全部清了出去,且有江家给唐家作保。
听说了唐家和吕家的事儿,周围街坊也很震惊,万万没想到吕老太太居然抱着这样的心思,唐玄善和鹿芝最近忙得脚不沾地,但是也算是有了成效,不枉这一阵子的忙碌。
通皆人离开石雁城的时候,很是愤愤不平,嘴里用着他们那边的语言叽里咕噜的骂着些什么,周围有精通西域话的官员愤而拔刀,却又被通判制止。
他摇摇头,沉静道:“让他们离开吧。城里不能留一个通皆人。”
通皆人都被驱逐出城那一天,空照和察吉额伏一起去看了,看着那些熟悉的装束离开石雁城,察吉额伏轻轻叹了口气。
没有人知道察吉额伏那时候在想什么。
幸好虽然风雨欲来,但是石雁城还是又平静了一段时间,很快就到了放榜的时候,鹿琼也很是心焦,倒是谢子介还挺淡然的。
鹿小掌柜难得登了江家的门,要找江二公子喝茶,被拖出来做引子的空照和察吉额伏只能无奈的喊了声夫子,自己去后院了。
察吉额伏今日倒也真有正事。
而对于鹿琼和谢子介说,那天谈完死局之后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其他,自然没有提起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鹿琼只是突然明白自己提是没有意义的,这个局谢子介困在其中,走不出来也不想走出来,他给了自己太多的枷锁。
那只能谢子介自己走出来。
她觉得自己有一些释然了。
假如过完正旦,谢子介还没有想好的话,她就带着空照回府城吧。
如果谢子介自己想通了,那么不管面对的是谁,鹿琼都敢和他一同试一试,可是如果谢子介依然停留在他自己的枷锁当中,鹿琼实在是想不到办法。
她在等谢子介的回答。
江大派了家人去看榜,不出所料,谢子介高悬榜首。
谢十三郎似乎并不意外,因此依然在静静喝他的茶,如果不是差点把墨汁倒进茶杯里,鹿琼都要以为他真的那么平静了。
“谢秀才之后打算去哪呢?鹿琼问他。
“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下个月就要启程去汴京城了,”谢子介回答说。
鹿琼沉默了。
谢子介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又换了个话题。
“塔托他们今天就要回西域了,察吉额伏正在告别,你要一起去看看吗?、
谢子介又补充说:“察吉额伏的身份我觉得还是不一般,你要是觉得危险,不如把他留在江家这里,不要跟你一同回府城了。”
鹿琼抬眼看了他。
他们两个都不再说话。
在温书的这些日子里,谢子介无数次想起鹿琼那天说的话,反反复复的回想,甚至连当时鹿琼生动的表情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可是每次回想下去,鹿琼说的话却不敢深思。
他从谢家离开后,就一直处于狼狈逃命的状态,三年来他不甘过,怨恨过,后来他和范家子见面,见到了自己世上最后的亲人。
但他依然是孤独的,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
谢子介不得不承认鹿琼说的话,其实根本上他都没有想过其他的选择。
他并不是不会心动,也并不是不会留恋,但是他还是选择了蜷缩起来,不思不想,只管迎着最开始的路走。
仔细想想,这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
他嘲笑白九,嘲笑曾经的自己,他不愿意正视过去,是因为他知道那些天他都想过什么,放弃过,哭过,幼稚过。
后来他自认为成熟,于是把自己和那个白九割裂开来。
他是吃了七个饼的胖子,坚决不愿意承认前面那六个饼。
谢子介继续想下去,甚至有一些惶恐了,初遇鹿琼时,他愿意救鹿琼,固然是因为各种原因的综合,但后来的日常相处里,谢子介又何曾没有故意显露出来自己的无所不能呢?
那时候他面对的人,是从来没有见过更遥远世界,不像范家子、空照、甚至陆妈妈一样,见过曾经的谢嘉鹿或者白九的。
谢子介发现,其实当时的自己很享受那种完全的崇拜。
好像他真的是无所不能的完人,好像他从来没有愚蠢过。
这更让谢子介无地自容了。
谢子介知道鹿琼在等他的回答,有关这个破局之道,谢子介是否能够接受?
或者换句话来说,谢子介愿不愿意放下来,从他的枷锁里走出去。
走出去,换别的办法,不用最同归于尽的方式。
他心中其实有了倾向,但是却说不出口。正是意识到了自己过去的愚蠢,反而没有了敢说出口的自信。
他想先确认一件事。
同时也是他内心深处的隐忧与渴望。
鹿琼喜欢他,到底是这个愚蠢的会犯错误,在这场关系里一直处于狼狈地位的谢子介,还是那个初遇时冷静从容,近乎完人的谢书生。
其实在今日之前,他已经想了好几种打开这个询问的办法,可是面对着沉稳的鹿琼,谢子介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无论怎么说,好像还是太愚蠢了一点,他觉得自己已经够蠢了,不需要在对方面前显得更蠢。
而鹿琼叹息了一声,换过了这个话题:“走吧,咱们去看察吉额伏。”
谢子介隐隐松了口气:“那先走吧。”
塔托领着一众孩子和察吉额伏拥抱,又低声问他,“你真的不打算回去吗?”
察吉额伏摇头。
塔托张了张嘴,最终道:“可是……”
“我还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去,”察吉额伏说,“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回去的话,也无非是再来一次这个结果而已。”
他一直都是这些孩子当中领头的那个,意识到了分别,孩子们都在哭。
只有塔托和察吉额伏还算镇静,最终塔托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向他行了一个礼,“我永远等你回来。”
这一回察吉额伏没有拒绝。
在场最冷静也最迷茫的大概就是空照了,等到孩子们跟着江家商队的马车离开,察吉额伏才问空照:“你好像很不适应。”
“我没有这么多朋友,”空照很坦率。
“你不是说你和铺子里另一个伙计关系很好吗?”
“那是遇到鹿娘子之后的事情了,”空照回忆说:“在那之前我只有过一个朋友。”
既然这样说,那空照肯定要讲什么,察吉额伏做出倾听的姿态。
“后来我们又遇到的时候,他认出来了我,”空照说,“然后他保护了我,这让我很意外,我才知道他把我当朋友。”
他语焉不详的说了两句,察吉额伏说:“你很羡慕我。”
“是有一些,”空照回答,“如果哪一天你回去的话,他们依然会是你的朋友。”
察吉额伏道:“那也得先能回去。”
空照也不再说话了。
*
还没等谢子介想好怎么和鹿琼说,谢子介离开的计划再次受到了阻碍。
通皆人要来攻城了,这天开始,石雁城大门紧闭,所有人不准出去。
察吉部没有动手,毫无疑问也在观望,只要他们不动手,那么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但是战争也已经是箭在弦上。
而让谢子介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城门紧闭的这天,鹿芝居然会找上他。
鹿琼空照和察吉额伏居然还没有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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