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实在的话, 谢子介说的这些让鹿琼一时间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世上不存在无法破的局,是实话,这局摊开摆在那里, 谢子介要做的其实很简单,就是为家人复仇。
甚至连仇人都是很明显的。
他不能接受的是挑起来战火让更多的人家破人亡,攻城拔寨不可能没有伤亡,特别在这个皇帝并不是没有头脑的昏君的时候, 不管谢子介能不能成功,到那时候便不是几百人的事了。
鹿琼立马明白了谢子介的意思, 可是鹿琼还是觉得谢子介说的不对, 尽管谢子介描述的这个死局天衣无缝, 但依然不对。
她一时间并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谢子介,因此只能皱着眉,站在那里不说话。
其实鹿琼来找谢子介之前, 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小王子也好或者空照也好,这些人的出现都让她知道,这件事恐怕并不那么简单。
放在过去鹿琼根本没有想办法想象这个层次的人物,汴京城太遥远了,她能想到最繁华的地方也不过是府城。
但是人总是要继续向前的,没有人能停滞不前, 就好像鹿琼想要活着,但是活着这件事她在鹿家村的时候以为在府城里做一个小伙计,就肯定能活得很好。
但事实上鹿琼后来做了铺子的东家,却要担心铺子长远的生意,不敢说就一定能过的继续安稳。
而如今鹿琼意识到想让身边的人过得安稳,想让自己能问心无愧的活着,她还需要面对更强大的人。
鹿琼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而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来了, 很久之前,当她还不知道老和尚是谁的时候,对方所说的话。
他告诉鹿琼,因为两位皇子都不会再让商户参加科举,蒙书铺子的生意是没法长久的,这到底是什么居心呢?
这是让鹿琼至今无法完全放下心的一件事,因为她找不到改变的办法。
“谢秀才,”鹿琼突然道,“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是局外人。”
谢子介点头。
这是当然的。
“那你记得大皇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大殿下生性敦厚,”谢子介道,“群臣爱戴,只是寡言少语,且范妃与前夫所生之子更为聪明,天子便对他有些芥蒂。”
按理说这没什么可比较的,但当娘的是一个人,孩子却区别很大,就只能让人怀疑是爹的问题了。
先前头生的那个孩子是京城里小有名气的少年英才,与木讷寡言长相普通的大殿下比起来,除了不是天家子,各方面都能压大皇子一头。
所以天子不爱大皇子。
“若是大皇子即位,会不允许商户参加科举吗?”
“不会,大皇子性子是很温和的,而且他在王府里长大,和后面两位由太傅教着的皇子脾性不太一样。”
“谢秀才,你看,”鹿琼说,“谁说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呢,若没有那一位要求的长生不老,现在大皇子也许已经是太子了,那么我就不用忧虑蒙书铺子会不会因为商户无法科举,生意就此低沉了。”
“我想知道小王子要被送到京城和那一位有关系吗?”鹿琼又问。
“石雁城通判就是天子自己选的,是曾经很亲厚的近臣,通判也的确做得不错,以他的脾性若真打算对可汗的孩子下手,那么就该让通判去做事,这件事天子自己知道的可能性不大。”
“那就是他身边的近臣想要借此讨好那一位。”
“不错。”
“但若不是知道能以此讨得他欢心,近臣了也不会这样做。”
“不错。”
鹿琼终于理清了自己到底要说什么:“那我觉得能做的比他好的皇帝可就太多了。”
“说白了,近臣还是因为他才会这样做,若边城真有了什么动荡,还是因为他的缘故,他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他自己的孩子也好,别人的孩子也好,天子眼中只不过都是一句能求得的新鲜而已。
她对天子只知道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地位,但到底多厉害并没有概念,自然也不觉得这话有多么大逆不道,和从小被教导着谨言慎行,家中随时可能有汴京城来的探子的谢子介不同,对鹿琼来说天子的威慑力可能还没有村长大。
她所感到心惊胆战的是天子这两个字,而不是天子这个人。
“你应该也猜到了,”谢子介说,“空照就是十一皇子。我和范家子境遇相似,而范家子刺杀他,也下过毒,都没有用。”
鹿琼当然猜到了,和谢子介相关的孩子,还能有哪一个。
虽然只看空照,实在看不出来,空照看着比鹿秀还皮实。
谢子介心想这也多亏是足够安全的江家和几乎没什么探子的石雁城,鹿琼才能这样说话。
“那谢秀才你也是打算这样做吗?”
“我想不出比范家子更好的办法。”谢子介没有否认。
以禁军的实力,他想要从其他方面突破很难的,其实能利用的也就是布置出来的一些机会。
而这些办法,无论哪种都是要拼上他自己的性命的。
“可是我觉得,”鹿琼若有所思,“人都是会死的,无论如何也是这样。”
人当然是会死的,不会死,求什么长生呢,谢子介失笑,然后才反应过来鹿琼的意思。
这世上有人是不信人会死的,也就是因为他不相信这一点,才有这么多的事。
能够为了长生两个字,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要上可见这已经是冷漠和疯狂到了极致,他对长生也绝对是深信不疑的,一切的源头都在这里,从这里解决也是最合适的。
攻心为上,如今是僧道们把持着天子的心,而他既然想要接近天子,那么自然该碎了这颗心。
难吗?自然是难的,天子的弱点无人不知,但这么多年他信重的还是僧道。
但他谢子介要的,不就是复仇吗?
让御座上的人死,固然是复仇,但若是打破了对方这些年的坚持,让他前功尽弃自己了悟,才是完全的复仇。
就像鹿琼说的,天子的手段,心计策略都是一等一的,但是于他而言,子孙也好还是别的也好,本质都是为了他自己的荣华富贵。
他治天下也是为了能永远的享受着民脂民膏。
可是这世上事并不能永不冲突的,天子既然要求更大的富贵,那么毁损他要治的天下也正常。
那自然也不是谢子介所说的明君。
谢子介长久不语。
“我不觉得这是很难想到的事,”鹿琼问谢子介,“谢秀才,你既然为此筹谋了这么久,想了这么多种办法,为什么先要用最同归于尽的一种呢?”
她的话简直是尖锐的,让谢子介无法招架,而鹿琼还在说,“你是在悔恨什么吗?”
有那么一瞬间,谢子介很想让鹿琼不要再说了,但他只是继续沉默着,心中蒸腾一点苦意。
他在恨什么?在悔什么?
在日日夜夜里,他是不是也想过,其实若当初和谢家一同死在三年前,也是一种不错的结局呢?
孑然一身者往往更孤独痛苦。
他想报仇,从一开始就选了这种办法,是因为他觉得世间已无牵挂,已无所顾虑,而后来似乎脑子里就只剩下了这一种办法,便是遇到了新的牵挂,也因为这办法而再不去想其他。
直到今日猛然惊醒,谢子介手脚发凉,甚至不敢再看鹿琼。
枷锁是他自己戴上的。
“说起来在有一旬多就是乡试了吧?”鹿琼道,“这些日子谢秀秀才,还是先好好温书吧。”
谢子介依然没有动弹,他目光落向南方,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
乡试之前他们没有再见过面,就算是谢子介也真的得好好温书了。
这些日子里,鹿芝和唐玄善也忙着处理和吕老太太那边的事,家里也不适合继续让读书,唐毅鸿和大姐儿直接被送去了他们祖父祖母家,鹿芝其实也想让鹿琼他们先离开石雁城这个形势谁也说不准,未来会怎么样的。
鹿琼拒绝了,现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的,谢子介、空照、察吉额伏都在,还有姐姐这一家子都在这边。
她这些天就帮着姐姐姐夫处理生意,开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的蒙书铺子,鹿琼自己还聪明,也的确帮了不少忙。
空照和察吉额伏这几天,则一直出去玩。
空照带着察吉额伏,转了很久的石雁城,他俩是从江六那边借了个小伙计引路,两个孩子玩一路吃一路,还看各种有趣的玩意儿。
察吉额伏也开朗了很多,空照就很得意,“你看是不是跟着我们回去当蒙书铺子的小伙计也很好?中原还有更多好玩的呢。”
察吉额伏反问:“我不是肯定要过去吗?”
“但你不想走啊,”空照轻描淡写道,“你只想留在这边的。”
察吉额伏不说话了。
两个孩子又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隔壁的白娘子拿了一篮子的糕点招呼他们。
白娘子是白后生的母亲,老太太们本来就喜欢小孩子,这些天给了两个孩子不少吃食。
这两个孩子都是长得可爱且嘴甜的,连声夸着白娘子,让老太太这些天一直念叨。
拿了糕点,两个孩子一边吃,一边逛着石雁城,察吉额伏发现这里很多人都是很友善的。
虽然唐毅鸿去别的城市了,但是一同去边市的小伙伴们还都在石雁城,空照带着察吉额伏和他们一起玩。
察吉额伏有时候也会讲一些草原里面的故事,孩子们也都很喜欢听,现在除了空照,孩子们心里第二见多识广的就是察吉额伏了。
石雁城对于察吉额伏来说是个很好的地方。
尽管不太愿意承认,但是他也觉得能一直这样安宁的下生活下去,似乎也不错,尽管他和空照还是不一样。
察吉额伏还是渴望回去。
于是察吉额伏反击道:“我还不知道你家是什么情况呢,你就不想回去吗?你才这个年纪就安心当铺子里的小伙计?”
这也太胸无大志了,虽然察吉额伏自己年纪也不大,但对自己这个小伙伴却实在是恨铁不成钢。
空照漠然道:“我没有爹,我娘已经为了护我死了,我能回去哪儿呢?跟着鹿娘子过挺好的。”
“那边不缺我一个,我回去反而还不一定能活着,我娘已经为了让我活着而死,我再回去送死也对不起她。”
空照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逃,他娘说他不走就活不下去了,就把他交给了师父。
至于师父,他也不愿意说到底为什么,空照自己想来,无非是那两位哥哥不想再见到一个成年的皇子,而自己那个父皇也从来不喜欢自己。
这样的偏心空照肯定还是恨的,但是他只想这样糊涂的快乐下去,他还是个孩子呢,想那么多做什么?
“你在把耳朵堵起来,”察吉额伏一针见血。
“有段时间,我见了一个朋友的样子,也生出来过一些不甘,”空照补充了一句,“后来他找到了他的路,我也很为他高兴,但那不是我的路。”
空照看了眼察吉额伏的眼神,强调道:“我真有个这样的朋友,你要是和我一同去了府城,就能看见他了,他也是铺子里的伙计。”
察吉额伏笑了一声。
他们已经进了商市里,这两个孩子天天往这边走,不少铺子里的伙计掌柜已经认识他们。
见着两个孩子蹦蹦跳跳的过来,有不少大娘大叔便向他们塞了些果子,让他们去玩耍。
孩子们也不拒绝,不过空照都给他们写了字,他的字是很好看的,挂起来绝对不见丑。
“以后我们铺子要是也开到石雁城”空照大言不惭,“我来这边做掌柜。”
“到时候凭我的字,大叔大娘们都能用这字去铺子里换东西,我的字就值钱了。”
孩子嘛,大叔大娘们也很宽容,笑眯眯地表示一定会收好。
察吉额伏扶额,替鹿娘子心疼了一会儿铺子。
“至少有一点,你是对的,”察吉额伏对空照道,“石雁城是个好地方,如果真的要去当铺子掌柜的话,我还是愿意待在石雁城。”
转眼间,乡试就要开始了,主持乡试的通判大人也终于在乡试的前一天匆匆赶回了石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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