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老太太心生烦躁。

    在她看来, 那些胡人孩子长得都一个样,找一个能够代替小王子送进汴京城的孩子应该很简单。

    但事实上等真的来这里看的时候,老太太才发现并不是。

    她说出来要的那样特征的孩子, 却被伙计嘲笑了。

    “老太太你说的这种,得察吉部的人吧。察吉部的人怎么可能沦落到这里呢?”

    吕老太太当然知道是察吉部的人,毕竟他们要的本来就是可汗的小王子,但是这些是没有办法说出来的, 于是她只能用拐杖重重的敲了两下地面,叹着气走了出去。

    老太太年纪大了, 也没有发现有人跟着他, 直到转出来了一条街, 她看见吕家家主的小儿子,被人叫做吕四的,这个青年此时却一脸怒色走到他身边, 低声道:“没发现吗?你身后还跟着人呢?”

    老太太心里一惊,一扭头果然看见了一个面生的伙计。

    江六派来的这个伙计此时笑眯眯的走上前。

    “我听到了吕太太刚刚说的话,”伙计开门见山,“察吉部的孩子我有办法弄到。”

    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老太太眯着眼心里并没有感到惊喜。

    “商人求财,”伙计依然很坦然, “只要你们给得起百两黄金,察吉部的孩子而已,怎么可能求不到?”

    百两黄金?有这钱还不如和通皆人合作一次呢。

    而吕四更是过来动手,碗大的拳头就朝伙计砸来。

    也就是这时候,一根木棍朝他后脑勺猛地一砸。

    江小掌柜刚刚从铺子里出来,还是那身富家公子的打扮,但做这种事却依然很熟练。

    他身边站着的就是鹿琼。

    两面夹击之下, 吕老太太无处可逃,她就看见那个唐家门前见过的姑娘朝她走了过来。

    “芝麻,胡椒,西域罗纱……”鹿琼叹息到道,“这些年,唐家用这些可谓是挣下了不小的富贵,老太太你还是贪心啊。”

    唐家当年从西域那边弄了不少新奇货物,就是靠这些发家的,按照道理来说做这种生意也能过得下去。

    吕老太太只是漠然道:“你已经知道了,那我还有什么能说的呢。”

    江六其实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鹿琼简单和他解释:“唐家这边老太太的人一直都没撤走,我姐夫他们也没有在意,恐怕现在账目上也瞒不下去了。”

    鹿琼不知道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但很明显与老太太和唐家这边的人从来都不是一条心的。

    老太太第一次借着吕七娘的婚事和他们交恶,其实是为了把自己从唐家的生意里摘出来。

    鹿芝和唐玄善所谓的孝心和报答,老太太恐怕早就不耐烦了,她得想办法和吕家联系。

    跟着唐玄善他们住显然是不行的。

    她想唐老太太其实把唐玄善找出来也是无奈之举,她自己还没有能耐不找出来下一个唐家家主,最起码她也得过继一个孩子。

    但如果孩子的父母太强势就不好办了。

    唐家毕竟不是那种大家族,能让吕老太太好好挑一挑,唐玄善虽然年纪有些大了,但至少但他们夫妻根基薄弱,已经是唐老太太最好的选择。

    而老太太今年刚开始和鹿芝他们闹,恐怕是想借机把自己的人撤走,好解决账目问题。

    这恐怕也就是谢子介花一个晚上就调查到的真相。

    算不上什么稀罕事,但是怎么解决问题,弥补那么多伙计掌柜离开,也的确有一些难度。

    但如果和察吉额伏这件事联系起来,恐怕吕老太太她已经不需要借助唐家什么了,但是她需要把这件事天衣无缝的混过去,最好真被查什么的话,能栽到唐玄善他们头上,吕家反而是没有事情的。

    所以真正的变数其实是出现在空照帮忙,把察吉额伏等人救出来的时候。

    察吉额伏明显是察吉部的大贵族子弟,他身边那个身份不一般,夸口解决石雁城问题的塔托都对察吉额伏马首是瞻。

    再想到最近石雁城这边的紧张分身,鹿琼想一定是汴京城那边给出来了足够大的利益,让这群依靠着西域珍稀货物生存的商人都觉得,做完这一次都足够了。

    这么大的利益,吕家恐怕是吃不下的,但是到底是谁参与了这些事呢?

    此外又是多大的利益,能让这群人动手?

    鹿琼当机立断:“江小掌柜,这边的事拜托你了。发生了什么谢秀才都是知道的,更具体的你可以问他,我得先回去。”

    她步履匆匆。

    *

    鹿芝前几天就和唐玄善已经把铺子里面的账目对了一遍,果然发现了不少问题。

    敲打和更换了一批伙计,这样子大动作,让很多唐家的老人都过来问他们夫妻是要做什么。

    唐玄善有苦难言,一个说不好,这群人是会闹的,能让伙计们做到这一步,的确是他失职,主要谁也没想到吕老太太会这样做。

    吕老太太让自己显得热衷于小辈的婚事,的确让人觉得只要解决了吕七娘的婚事,吕老太太就没有别的目的了。

    此时鹿琼急匆匆地走进来对鹿芝说,让他们查一查这些天唐家那些往西域拉货的车的痕迹。

    还有车子破损程度。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

    可能这些人运货靠的只有唐家这些车子,这是最好的靶子。

    唐玄善和鹿芝脸色更难看了。

    他们忙着去处理铺子里的这些事情,而鹿琼则进了后院去找空照和察吉额伏。

    他得问问察吉额伏知不知道,到底那些人要拿他们做什么?

    这一回没有察吉额伏拿“小王子死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种话来推脱,而是很冷静的说道:“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们很害怕提起来,但是我听他们说过要好好治小王子,因为他们要保证我们新鲜。”

    这个词就很耐人寻味,新鲜相对的是什么呢?

    绝对不是人。

    如果换一个人不一定能想明白对应的是什么,但是讽刺的是鹿琼这时候却明白了,因为在她还在鹿家村的时候,她也见过这样的话。

    取的恐怕是小王子身上某个部件。

    她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部件,但是这也并不重要。

    这些信息足够她去找谢子介了。

    而空照则一直默然地听着,此时突然问鹿琼:“我们能出去玩吗?”

    按理说这时候最好是待在家里的,万一吕老太太又想做别的呢?

    但空照一向是懂事的孩子,并不会轻易提出这样的要求,就算偷偷溜出去,也帮了大人们大忙,因此鹿琼还是欣然答应了。

    唐毅鸿还要应付功课,因此只有察吉额伏和空照一起出去。

    两个孩子带了几个护院,说要去商市玩,鹿琼则呆坐了一会儿。

    她突然意识到,恐怕谢子介的死局和死自己想象的并不是同一个。

    鹿琼想象的那应该是一个精巧到驳杂,连谢书生这样的人都难以找出头绪的情况。

    可是只要是谋局,总是有办法解决的。

    但如果反过来呢,这甚至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很简单,大大方方的甚至能摆出来,只是没有人有解决的办法而已。

    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那该怎么办?

    而谢子介也的确在等鹿琼了。

    其实鹿琼如果不来江家找谢子介,谢子介也会出门去找她。

    谢子介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哪怕是现在,他在理智上都不觉得让鹿琼知道能够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影响。

    也就是因此他选择了不告知。

    知道这样的真相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尽管人人都有对真相的探知欲,可是假如得到的并不是期待的回答,却往往会反过来悔恨自己为什么当时非要去探听。

    就算不后悔,与之而来的各种心境,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谢子介知道那种感受。

    可事到如今,鹿琼已经被卷进这个局了,不管是空照还是那个察吉额伏,都注定她已经无法完全脱身。

    那好像也没有完全隐瞒的必要,他突然明白过来,与其让鹿琼继续猜着,倒不如直接说开,反正……

    鹿琼知道后很大可能也就该放他离开了,就像当初范家子和白九分道扬镳一样。

    鹿琼就是这时候来的。

    “我猜到了,”她直截了当的说。

    “察吉额伏说,当初那些人说他们得要新鲜的。”

    鹿琼道:“谢秀才,你的死局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鹿琼看着谢子介,想听到对方的回答,而谢子介脸色变化了几次。

    新鲜,当这两个字一出口,谢子介就忽然把一切都串起来了。

    那一瞬间他的心简直是发寒的,在他看来皇座上那位在正事上是非常明白的,但是此举却简直是连边境安危都不顾了。

    他就没有想过假如事败会发生什么?

    “你觉得当今天子是什么样的人,”谢子介突然问道。

    鹿琼哪知道呀,大人物与她太远了,她对那一家子最大的印象就是,不管哪个皇子上去,她的蒙书铺子生意都会受影响。

    “汴京城那位,”谢子介淡淡道,“一直在求长生不老。”

    他向鹿琼解释。

    天子沉迷僧道之说,据说当年圣山真人飞升之前,给他提过人间帝王若要成仙,得用有王气的龙子的心头血做引,炼就丹药。

    这世上已无什么能满足他,除了长生不老,若能永远的掌握这无边富贵,子孙也不是很重要的。

    “只是,”谢子介了冰冰的笑了笑,“那一位也知道求长生并不是那么保险的,所以才留下了最后两个儿子。”

    范妃所生的大皇子,按理说王气最盛,这孩子几次被诸大臣请立为太子,只是天子本来就不太喜欢他,所以一直按下不语。

    但做父亲的可以不喜欢儿子,做儿子的若父亲有需要,却是要献出自己的心头血的。

    可还没有等到父亲取他的血,大皇子便自己先病死了。

    明面上是这样说的,太医也是给大臣们这样解释的,但实际上靠后来以僧人身份行走宫闱多年的范家子所言,其实大皇子是自裁。

    “他不慈非我父,我即非他子。”

    大皇子已然心死,却也不想便宜了自己父亲,说完这话之后便自刎了。

    而天子对此只回了一句,“若不是新鲜取出的心头血,哪还有用呢?”

    天子话说的冷,心里更是震怒,他认定这事肯定是范妃挑唆的,不然向来憨笨的大皇子,怎么可能这样刚烈。

    可惜就算迁怒整个范家也与世无补。

    而皇帝本来也歇了几年杀儿子求血的心思,不然空照也长不了这么大。

    但是无边的富贵在眼前,国师们又有几个能撑得住呢,他们自己也有些觉得唯一能让天子听信他们的办法便是圣山真人所言了。

    这样惨烈的代价才能将皇帝和他们绑在一条船上,一个皇子都没了,这么大的代价,那皇帝也就只能求仙了。

    可惜的是御座上那位并不傻,老大和小十一先后出事,皇帝便放弃了这条路子。

    谢子介冷静下来又想,恐怕这并不是那一位自己的意思,只是上之所好,下必从之。

    总有想要讨皇帝欢心的人,会认为可汗的儿子,算起来也是有王气在身的。

    “其实并没有什么复杂的,”谢子介平静道,“只是天子虽然沉迷僧道之说,在政事上做的却很不错,这些年边城安稳,大部分时候百姓安居乐业,就算偶有三年前江南那样的事情发生,也都能平息下来。”

    甚至当初白九把人送进城后才知道,其实汴京城也已经很快派了人来收拾局面。

    当地豪强们的百般计策在两面夹击之下,最终和官府咬牙切齿,没有得到任何好处。

    当然汴京城也是不高兴的,觉得自己天威被冒犯了。

    “他若样样做不好,那早就失了这天下民心了。可当初范家子刺杀他,却也有禁军感恩天子平日体恤,以身报之。”

    谢子介道:“他至今真正算得上负的,也就是范谢二妃的母族还有他自己的孩子。”

    比昏君难对付太多的,是积威深重的明君。

    明君就算偶尔昏庸,迁怒了两家人上百口,但汴京城的老大人一算,这上百人能保剩下两个皇子的性命,还让天子不再沉迷僧道之说,也是划算的。

    谢子介一笑:“不管是振臂一呼还是别的,他是明君,所以我才是失助的一方,只会有无数人骂我,以一己私欲变天下为焦土。而刺杀下毒,空照他师父都试过,没用的。”

    “这是一个简单的死局,”谢子介看着鹿琼,“其实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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