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样, 鹿琼和空照便匆匆告辞了。
其实时间也不过刚过了一会儿,他们回去的时候,谢子介才吩咐了几个亲信, 把屋子收拾好。
谢子介又替换了本来在这边洒扫的侍从,送去江家,他带来的,是他从山匪里千挑万选出来, 忠心耿耿又沉默的手下,则扮成“小厮”管着内院。
这些弄好, 空照和鹿琼就回来了, 见两个人表情不对, 谢子介便问了什么情况,鹿琼和他简略说了,谢子介沉思一会儿, 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今晚再和你说。”
空照知道这是不想让他听见的意思,撇撇嘴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而又过了几天,转眼间便到了旬末,这一日是朝中官员的休沐日,而子介也终于打算去拜访胡善龙了。
鹿琼问谢子介要不要做什么伪装, 毕竟白九和谢子介长着一张脸,而胡善龙也已经见过了白九。
谢子介摇摇头笑道:“无所谓的。”
他看鹿琼迷茫,解释道:“我不管怎么伪装,胡善龙都能想到谢家的遗孤,所以反而无所谓了。”
既然谢子介这样说,鹿琼便也就信他,鹿琼今日也有别的事情要做, 是打算去拜访一下自己的故交,和自己一起在府城开铺子的于大娘。
于大娘给的地址是在汴京城的善乐坊,这地方是汴京城王公贵族所居,算起来,鹿琼和谢子介还能同行一段路。
两个人便一同过去,等到了一半的时候,鹿琼先下车,谢子介继续往深处走去,胡善龙是天子宠臣,天子亲赐了宅子,和于家在京城里花大价钱买的院子,肯定地点还是不太一样的。
于大娘的爹于大人去年换了个富庶地方任职,官职也变成了通判,现在该叫他于通判了。
这算是高升,他几次考核都不错,下一回应该就能回京里面,算是于家这辈最出色的子弟。
于家门房已经在等鹿琼了,他是于通判特意请来给于大娘撑腰的,省得被其他姐妹欺负,本人其实是于家一位辈分挺高的族人。
这次于家打算送三个女儿进宗室,宫里一个,二皇子和七皇子府里各送一个做贵妾。
剩下两个说起来还和于大娘有关,毕竟于大娘是天子听说了于家女儿好,才给了七皇子,于家当即打算借这个风头。
其中七皇子那边送的是于大娘,二皇子那边送的是于通判堂哥家的女儿,而送给天子的那位辈分比她俩要大一倍,于大娘是要叫一声小姑姑的。
三个女孩都住在一块,除了于大娘,剩下两个都是眼高于顶的娇小姐,彼此之间不出什么矛盾才奇怪,不过因为于通判自己官职高,在族里虽然不是主家,但是也颇有威信,因此于大娘信里说,她过得也挺好。
等跟着门房进去,才发现这地方着实有意思,三个女孩各占了一间,南北中的排布开来,中间的正屋是给那位小姑姑的,两边的屋子则方位好的景色差些,方位差的景色好些,可以说是尽力做到了平均。
于大娘住的是朝南那间,风景虽说一般,但是也已经很不错了,她早早就在等着鹿琼,此时很亲热地握着鹿琼的手,又见了鹿琼的发式,有些惊喜:“你这是又嫁了。”
她是真心为自己好友高兴,问道:“对方是谁?可是石雁城那边的?那边的人是不是和咱们中原这边的不太一样?那边和咱们中原有什么不同的习俗吗?”
她问题很多,连珠炮似地出来,鹿琼一个一个给她解释,从边人的身高长相一直到风俗,最后才顿了顿说:“我和谢秀才在石雁城领的婚书。”
鹿琼想了想,又改口道:“他已经是举人了,这一回也是上京来,准备明年考进士的。”
于大娘更高兴了,虽然她爹一直说谢子介不是个什么好人,但是于大娘看来,谢书生和自己好友那是天生的一对。
她便拉着鹿琼往自己院子里走,又说:“你可得好好给我讲讲发生了什么。”
鹿琼自然含笑应了,两个人把臂朝里走去,路上的时候却撞见了另外一个女孩。
她比于大娘略低一些,相貌很是秀丽,皮肤细腻洁白,一身的环佩叮当,乌云鬓里插了金钗,眼角斜斜飞出来两丝冷意。
于大娘笑容淡了一些,又很恭敬的微微欠身唤了句:“纯秀郡主。”
这位眼高于顶的郡主看了她们一眼,又是略略一抬下巴,冷淡对旁边的侍女道:“给门房说一声,不要什么人都往府里带,有些人就是不行。”
说完便走了。
从头到尾都没有和于大娘说一句话。
这人的气场是有点像俞五娘的,但和这位纯秀郡主比起来,俞五娘都简直称得上娇憨了,至少俞五娘什么事直接都摆脸上的,有话便直说。
“那是纯秀郡主,”于大娘带着鹿琼到了自己的院子里,才给鹿琼解释道,“那个人呀,”于大娘微微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若你出生高门贵族,又是家里的娇小姐,她便也和你做好朋友,整日笑得开心,但若你身份低些,或者如我这般的,那便在她看来如同什么污秽似的,绝不肯多说一句话,怕脏了”自己。
于大娘正屋里那位小姑姑,和这位小郡主认识的时间也不长,但已经是关系很好的手帕交了。
鹿琼有些忧心地看着自己朋友,于大娘苦笑着摆摆手说道:“算了,不说这些了,也挺没意思的。”
她说着但又叹了口气,眼睛看向这一小片院子外的天空。
鹿琼知道,于大娘并不想做什么皇家贵妾,她最惬意的日子应该就是和鹿琼一起开一间小铺子的时候,画些画,能挣些银子,在失散许久的父母跟前承欢膝下,这就是很好的人生了。
可是就连于通判都没有办法救于大娘。
鹿琼很想帮她,但是暂时却也没有办法给出一个绝对的承诺。
不过无论如何,鹿琼都会想办法的。
*
而另一边,谢子介则继续向深处走去。
绕过了好几个巷子,他才到了这位天子宠臣所在的园子。
这边原来是一位郡王的私家园林,后来那位郡王被当今天子抄家,这个园林便被一直收在天子手里,没有一个去处。
直到胡善龙一步步的成了天子宠臣,天子见他两袖清风,一穷二白,便把这园子赐给他,让他能在京城过得容易些。
这地方也的确很适合胡善龙,那个郡王便是精通山水书画的,因此此处风景极佳,园子里有山有水,错落有致,处处都是诗中景,据说天子还特意问过胡善龙,此处是否称得上是汴京城里的一处小江南。
胡善龙本人才情过人,又是一代文宗的亲传弟子,也于此出写了不少颇有名气,书生传唱的诗词,据说当今天子也会时不时拿来品读。
门房看着这书生过来,脸色冷淡,直到谢子介递上了请帖,才稍微变了变。
确认了是真的以后,门房依然还是那副冷淡的语气,冲他一摆手说道:“回去吧,等我家主人有空了你再来。”
也不说让谢子介等到什么时候。
这就是想在京城见胡善龙的难处了,若是按照谢子介的计划,在府城见胡善龙便要轻易很多,一来胡善龙那时候没那么忙,二来也是铺垫足够,也是胡善龙顺理成章想要见他。
谢子介微笑道:“那胡大人何时才有空呢?”
门房一瞪眼睛,便要斥责这小子不礼貌,他家主人的行程那是能随便说的吗?
就在此时,谢子介微微一侧身,便看见一辆马车从身后慢悠悠的走过来,停在了巷口,一个身穿朱色官袍的文士走进了巷子里。
正是刚刚和天子讨论完事务,要回家的胡善龙。
谢子介知道自己猜对了,他记得大姐姐说过,天子有在休沐日的早晨和宠臣们一边用膳一边聊这一旬事务的习惯,京城的官帽子们叫这为小朝会,现在看来这个习惯也没有改。
而他也不怕胡善龙不注意他,毕竟他长着这张脸。
胡善龙走近了,便看见有个青衣的青年在等他,他微微眯眼,心里已经知道是什么情况,这些年想要讨好他这个天子宠臣的的书生才子可太多了。
只是这小子的运气真好,居然真的碰上了自己,有这样的运气,胡善龙也愿意和他多说两句。
胡善龙走近了,微微一笑,偏偏就这时候,胡善龙看清了这青年的脸。
那一瞬间,胡善龙绷紧了脸,以他的心性,已经很少有这样外露的表情,那青年反而很端得住,一点也没有在意,刚刚还微笑的胡善龙怎么突然脸色阴沉,而是俯身一拜,朗声道:“学生谢子介见过胡大人。”
他微微低头的样子,让胡善龙想起来了谢家几个年长些的子弟。
和二皇子家里住的那个谢家遗孤比起来,眼前这个可像真正的谢家人多了,胡善龙近乎漠然的想。
他微微笑了起来,扶住了这后生,轻声道:“我们进去聊吧。”
*
等进了屋子,谢子介便介绍起来自己的身份:家住石雁城,是蓟北路的榜首。
他说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胡善龙面上没有表情,只是微笑听着,眼神都没有波动。
谢子介见此,也不再浪费口舌,两个人都不相信的话,有什么必要继续说呢?
而胡善龙则也在沉思。
他当然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两个人长得都像谢家的遗孤,因此府城那个少年,很大可能性就是面前的青年。
但是对方当时的神情也不似作伪,也没必要作伪——若想隐瞒,今天就不该来。
可见那时候定然是有什么原因的,胡善龙心里想了几个可能性,又觉得都不大可能,不过也无所谓了,这些本来就不重要。
他便缓缓笑道:“既然如此,后生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谢子介道:“我仰慕大人许久,承蒙通判给了机会,便想来请您指点。”
说完拿出来了自己的两篇文章。
胡善龙轻笑了一声,谢让希望子孙都是风骨铮铮的人物,因此对字的要求也是如此,这字圆滑柔润,和他记忆里的谢家子很不一样。
但是这句子却能看出来谢让的影子。
可也就是影子而已,这天底下学谢让上的人太多了,他拿着这两篇文章出去和人说这是谢家的子弟,是没有人会相信的,胡善龙也不打算这样做。
他甚至一瞬间明白了谢子介要做什么,然后觉得有些有趣,因此他只是简单翻了两下,直接说:“既然是老朋友的意思,后生的文章又这样好,你若是愿意,便拜我为师吧。”
师生如父子,他倒要看看谢子介会怎么做。
谢子介脸上露出了惊喜,行礼,又说明日便带着束脩来。
胡善龙再次笑了一声,又道:“你可有字?”
谢子介摇头:“尚无,家中已无父母。”
胡善龙点点头:“既然你已拜入我门下,倒不如我给你起个字吧,就叫嘉鹿可好?”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的青年 。
谢子介答应的很干脆,面上没有看出一丝波动:“谢过老师,以后我就是谢嘉鹿了。”
从他入门到拜师再到取字,两个人根本没说几句话,这儿戏一般的师生之礼便结束了。
不过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反正该让对方知道的,对方也都知道。
胡善龙又随便问了他几句,比如他现在住在哪,谢子介自然不会报出来自己真正住的地方,眼皮都不眨,便说了另一处院子,说租在那里。
胡善龙点点头,便不说其他了,居然真的指点起来谢子介的文章。
不得不说,胡善龙文力之精深,是当世难得的,谢子介与他几句当中也觉得有些感悟,这样子倒像小时候,谢让没有功夫管这群少年,便让胡善龙等几个亲近弟子过去替他去谢家的族学里上课。
谢子介记得,胡善龙那时候讲文章,和现在其实没什么区别。
而胡善龙也不禁惊叹面前这个人的谨慎与细致。
这么长的时间里,谢嘉鹿,或者说谢子介,居然没有露出一丝口风上的破绽。
想起记忆里那个恃傲物的少年,这真是长进了。
清楚也再说不出来什么,胡善龙端茶送客。
谢子介起身告辞。
胡善龙没有送,谢子介快要走出正厅的时候,胡善龙却突兀来了一句:“谢让死之前似乎想看着北边,是这样吗?”
谢子介转身,面上依然没有一丝的错愕,他只是说:“想必谢文宗最后也是想着天子的。”
汴京城也的确在江南的北方,又一个滴水不漏的回答。
待谢子介离开,胡善龙吩咐了两个下人,让他们去看谢子介去了哪里。
一个门客从屏风后走过来,有些惊讶的问道:“那可是真正的谢家遗孤?”
“大人,此人不可不除。”
胡善龙掩去了眼中几分冷意:“他想拜我为师,那就满足他,”胡善龙悠悠道,“不如看看他要做什么。”
从陛下对那位假谢家遗孤的态度来看,他最好还是不要对这位真谢家遗孤立马下了杀手为好,只不过……
胡善龙吹了两口茶上的浮沫,那一位对天子可能没有危险,但矛头定指着胡善龙。
不过蝼蚁一样的谢家遗孤,又能有什么用呢?
胡善龙失笑摆摆手,道:“如果他真的去了那家院子,倒也不必再报了。”
*
鹿琼先回家,等到黄昏了,谢子介才回来,两个人都是心事重重,谢子介见鹿琼这个样子,反而扬眉笑道:“可是有什么事?”
鹿琼有些犹豫,她知道谢子介现在定然也是周旋在众人之中,很不容易,不知道要不要说于大娘的事。
若是徒给谢子介增加烦恼,那就不好了。
谢子介走近,和她一块儿坐在书桌前,看着鹿琼手里捏着的于大娘画的蒙书。
他手轻轻覆在鹿琼手上。
窗外已经是黄昏,冬日天黑得又早,此时看过去一片阴沉,火盆还没到升的时候,屋内也是冷的。
鹿琼发现谢子介手却是很温热的,带来一片暖意。
那张俊美皮相现在却显出了十分的温柔,在烛光下染上一些柔和的橘光,她听见他的声音,也是柔和的:“夫妻本就是一体,你有什么事情也告诉我好不好?”
“我们都互相坦诚,一起来想办法,”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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