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很主动的开口:“后生叫我一声毕叔就好了。”

    谢子介看了他一眼, 眼睛微微弯下,却没有笑意:“看来您姓毕了。”

    毕叔摇头道:“不,我姓谢, 唤做毕忠。”

    这名字配合着毕叔现在的身份,简直要让谢子介笑出声来。

    他们去的是京城一家挺有名的茶铺子,毕叔很主动的要了两份茶点,说都是江南那边有名的手艺。

    谢子介看了一眼, 颇为好笑,这两种倒的确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

    这个毕叔他是有一点印象的, 但是不多, 肯定是谢家里的仆人, 哪里的他就不知道了。

    反正肯定和谢圣恩是一个路子的。

    “我从石雁城来,的确还没有尝过南方的手艺,”谢子介说的。

    “是了, 那您可要多尝尝,”毕叔说,“我家小主人,还有阿忆,也都喜欢这些呢。”

    说到阿忆的时候,毕叔仔细看着谢子介的表情, 然而谢子介只是沉默地尝着糕点,不发一言。

    过了半晌,在一室尴尬的沉默里,谢子介才缓缓开口:“您说了,他叫谢圣恩呢。”

    老人笑呵呵的:“是啊,他现在叫做谢圣恩了。”

    *

    “你就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谢圣恩问鹿琼。

    鹿琼语调不急不缓,并不是很好奇:“你如果想说, 可以说,不想说,也可以在那儿看书去。”

    鹿琼本来想去后院,再一想,谢圣恩这脾气和身份,如果她不在这里看着,怕他再说些别的出来。

    谢圣恩明显也想到了这点,此时笑嘻嘻的说道:“鹿掌柜还是在这儿陪着我吧,不然我说出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虽然本来也不打算走,但听谢圣恩这样说,鹿琼心里还是生出来了几分怒气。

    谢圣恩又笑了一声,却说道:“你知道你夫君真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

    谢十三公子貌如珠玉,秀出班行,是谢家同辈里最出色的子弟。

    毕叔给自己砌了杯茶,又很自然地要给谢子介续茶,谢子介不动声色的挡住,毕叔也没有继续,放下了茶壶,依然笑呵呵的。

    “十三公子出生之前,最出色的就是九公子了,因而不少人便说九公子肯定不喜欢十三公子,可要老奴看来,他们两个关系却是极好的。”

    谢子介抿了口茶,茶味苦涩。

    他和九哥的确是同辈里关系最好的两个。

    毕叔看着他的神情,心里越发确定了,因此便悠悠然道:九公子当年知道自己争不过十三公子,便笑着说自己争不过,那便找个下一代来试试,他年纪还小,尚未婚配,便收了个学生。”

    毕叔叹了口气:“您说您与谢家没什么关系,只是我看了您的脸便想起来故人,想多说一些,公子想来不会介意吧。”

    谢子介知道自己此时不能一走了之,拔腿就走那么便落了下乘。

    这攻心之计,虽然他心中早有预料,并且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但真听到了这些话,还是觉得一阵苦涩。

    便是知道又如何,人都知道痛是什么感觉,但被砍伤的时候,还是会痛的。

    “我们家小公子谢圣恩,”毕叔悠悠道,“便是九公子的学生,只不过当时别人不知道的是,他还是九公子的孩子。”

    他紧紧盯着谢子介的脸,想要寻找怒气,然而谢子介只是一言不发,又喝了一盏茶。

    毕叔笑了一声。

    “圣恩这孩子一直很懂事,谢家只剩下他一个,他就要担起些责任,谢家的东西该他拿的,他一个也不会少拿。谢让的书,他已经打算全交给二殿下了。”

    众所周知,二殿下勇猛过人,但是碰到书就头大如斗,再珍贵的古籍被他拿到手,也逃不过被虫鼠啃咬的命。

    谢让的毕生心血,恐怕也流传不下来了。

    毕叔幽幽道:“不然的话,那些珍贵古籍又该落到谁手里呢?”

    *

    “比起这个,”鹿琼又拨弄了一下算盘,语气依然很平和,“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谢圣恩明显没想到鹿琼会这样问,先是愕然,随后居然愉快地笑了起来:“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谢圣恩笑盈盈的:“我爹呢,是谢家的九郎,我自己呢,还是他唯一的学生,谢九郎不肯把我认在他膝下,假托了个师生的名义,不过谢家现在只活了我一个那么就没什么可说了。”

    “谢家为什么会只剩你一个?”鹿琼很平静的问。

    “因为我大义灭亲,”谢圣恩道,“谢家做错了事情,我自然要帮忙指出来的,既然如此,天子仁厚,自然也要我活下来。”

    “你就是因此改了名字,”鹿琼看着他。

    “对呀,”谢圣恩点头。

    全天下人都知道这是个假的,谢九郎的年纪想要生出来谢圣恩,也不是不行,但考虑到谢九郎每天被祖父压着读书,稍有闲暇也不过和十三郎一同去看景,谢圣恩真不是他孩子。

    但是谢家其他人都已经死去,又有谁能来作证呢?天子说他是那就是了。

    “你夫君,”谢圣恩慢吞吞道,“算起来我该叫做十三叔呢,我爹生我,也是因为和十三叔的矛盾。”

    “我不认识你十三叔,”鹿琼打断道,“我丈夫祖籍是在石雁城的。”

    谢圣恩哈哈一笑:“你还在维护他呀。鹿掌柜,你本来也不就是个农女吗?你猜他会怎么说你?”

    *

    救下阿忆那天应该是个雨夜。

    谢子介的记忆里,他和九哥那天一同去山寺里面玩耍,回来的时候九哥突发奇想,说要换条路走。

    他自然没什么不愿意的,两个人便带着小厮从另一边回家。

    他们也就是在那儿看到了,紧紧抱着书,被几个大孩子打进泥地里的阿忆。

    他们救下阿忆后,才知道他父母双亡,已经被族里赶了出来,因为想去听课却被诬陷,偷别人的书,马上就要被打死。

    九哥心善,便收了阿忆,说是叫做书童,但差了十五六岁,其实算当半个儿子养。

    阿忆这个名字是九哥后来起的,九哥惯爱些风花雪月,身边三个书童,阿怜,阿悦,阿悟,然后就是阿忆了。

    阿忆也不过七八岁,比其他人都小一点。

    其余三个都天资平平,唯独阿忆却颇为聪明,被人打到了泥里依然不忘读书,九哥那时候刚刚中了进士心血来潮,便收了阿忆做学生。

    谢子介劝他最好不要,说你若是有心帮他,也可替他另找了老师,但他本来是你的书童,现在是你的学生,和谢家小辈们一同在谢家读书,很难让他不多想。

    九哥便有些恼火,说我自己救的人我能不懂吗?阿忆不是那样的人。

    谢子介那时候也不过十四岁,还是年少轻狂的年纪,他比别人都更聪明,看人也更精准,便从来不觉得自己会错。

    阿忆虽然年幼,但早熟,是个敏感的孩子,为彼此好,该让他去别的地方求学的。

    于是谢子介冷笑着说:“你若是被他害了,可别拉上我们。”

    那时候谢子介还不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用来当做赌约的。

    后来他也没再说什么,和九哥也依然一同出去玩耍,只是再也回不到当初那样亲密无间了。

    九哥是有些生气的,觉得谢子介不信,他,谢子介也知道。

    但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因此也只是冷眼看着。

    九哥则收了阿忆做义子,让阿忆改姓谢,因为阿忆抱怨,谢家族学里他身份很尴尬。

    直到再后来,他才知道,阿忆居然和石大有了联系,为石大调查作证巫蛊案。

    谢妃参与了咒杀天子,远在天边的谢家人知情吗?

    石大觉得,阿忆这个身份刚刚好,便说动了他作证。

    石大需要谢家参与进巫蛊案,至于谢家到底有没有真的参与,反而不重要。

    其余世族倒下是因为青巷案,唯独谢家却还处在巫蛊案的余波之中。

    他的确是对的,阿忆恨谢家,哪怕谢九郎救了他,给他另立了户籍,让他读书。

    但他依然为石大添油加醋了那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巫蛊案。

    十七岁那年,匪首白九准备前去宝丰,也就是那时候,他终于查到了当初谢家所有的事。

    阿忆说的是:“若那天他们没救下我就好了,若是没有救下来,我也不至于后面落到那个地步。”

    谢子介痛恨阿忆的同时,也忍不住痛恨曾经的自己。

    他本来有无数次的机会改变这一切,不管是从阿忆那边入手,还是从九哥那边入手,再或者去和祖父说这些。

    他不该做的,便是拿阿忆是个什么样的人去证明,九哥是错的,自己是对的。

    理智上来讲,他那时候知道的不止这些,还有谢妃咒杀天子和天子要取十一皇子心头血有关,知道天子因此已经对谢家不喜,石大只是揣摩上意,递了道折子,说谢家参与了巫蛊案,请天子抄家以示天下。

    所以阿忆到底作不作证其实不重要,皇帝也好,石大也好,要的都只是谢家参与了巫蛊案这个结果。

    但谢子介还是忍不住恨当年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

    他从不是完人恰恰相反,他和完人差了太多。

    十四岁的谢嘉鹿可以对着九哥说:“你救下的这个农家子,他可会恨你的!”

    十九岁的谢子介却要在听到这个为谢家倒下出了大力的人依然用谢家遗孤的名义招摇过市,还不能反驳。

    他要反驳就要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谢家遗孤,那么这一局他就满盘皆输了。

    他若不反驳,那便是承认了谢圣恩的遗孤名义,哪怕之后他复了仇,谢圣恩也依然是九哥的孩子,谢家的继承人。

    这就是天子给他出的难题。

    你要让谢家——哪怕现在只是个壳子了——落在深恨谢家的谢圣恩手里吗?

    *

    毕叔还在等谢子介的回答。

    他刚刚问了谢子介,你对谢圣恩怎么看呢?

    如他所料,谢子介陷入了更长的沉默。

    毕叔便悠然道:“那便不提这个,后生既然是胡大人的弟子,以后咱们相遇的机会还很多呢,毕竟圣恩也很想带到胡大人的名下。“

    以谢圣恩的资质想入胡善龙的门,那简直比登天还难,胡善龙愿意收下一个不知真假的谢嘉鹿,都要先看看谢子介的文章,谢子介敢保证,若那天他给的文章不够好,胡善龙肯定二话不说放他走。

    听这意思,毕叔是要拿谢圣恩是谢让唯一的后代来逼迫胡善龙收下他了。

    这是做的,估计会让谢让还活着的其他弟子,对于谢家这个唯一的后裔感官更加不好。

    谢圣恩倒是无所顾忌,那又如何呢?他拜了一个未来的丞相为师,知道这个就够了。

    谢子介轻笑了一声:“老师是很严厉的,那圣恩可要勤勉些了。”

    他评价道:“这个年纪了,居然还抱着蒙书看得津津有味,若是寻常衙内也就算了,但既然想拜入老师门下,这可不行。”

    毕叔被噎了一下,有点后悔提到胡善龙了,谢子介把谢圣恩这个人的问题巧妙的绕成了谢圣恩在读书上的资质问题。

    他也好,谢圣恩也好,这次来是有任务的。

    现在这个回答,天子可不会满意。

    毕叔心里着急,也维持不住他八风不动的表情了。

    他道:“这话可能有点不好听,但后生可以想想,你是胡大人的弟子,才学不凡,下一榜肯定进士有名的,说起来榜下捉婿也是本朝惯例了,商铺掌柜。与你官途可没什么作用,后生以为如何呢?”

    谢子介就要脱口而出,家中已有妻室,不牢费心,他口型已经张口,忽然冷汗涔涔,又僵住。

    他和毕叔在谈,也是在和毕叔身后的天子在谈,他们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这场无情交锋里的一部分。

    他一直觉得,这场交锋里——当然在天子的眼里,这恐怕算不上交锋,只是一场游戏,他才是唯一立于对侧的,鹿琼就算被波及进来,他也绝对能护好他,毕竟天子的傲慢,并不会把商铺掌柜放在眼里。

    但或许是二皇子妃那道折子给了天子灵感,天子比谢子介想象的更为阴毒。

    他肯定不会答应,但他该如何回答,才能把鹿琼从漩涡中心摘到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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