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度是要拿捏的很好的, 既不能情深似海也不能过分凉薄,谢子介心里生出恶心感。

    他非常讨厌这种拿捏感情的做法,无论是什么人, 对自己珍重的事情都是不想作为谋划的。

    谢子介也一样,他算计了很多,但从来没打算过算计真心。

    这种事情又让他心中生出来了烦躁,带着一点自厌, 那皇城中的人来看,他们恐怕就是那笼子里的小兽, 把剑伸进笼子里, 小兽便是知道了刀锋会刺伤人, 又能怎么办呢?

    他谢子介难道不知道天子想听到什么吗?自然是知道的,但这并不能阻止他此时的微妙情绪。

    若是按照白九的脾气,他恨不得直接从腰间抽出来剑砍倒这个毕叔, 但是这世上的事情到底是不如白九那样可以肆无忌惮的。

    他自然也可以冷冷,拒绝一句话不说,或者强迫毕叔换个话题,但是如果这样的话,万一天子又起了新的兴趣呢,谢子介不敢赌。

    他甚至不能继续沉默, 长久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落入下乘,因此谢子介说道:“相敬如宾,彼此安好,也就是一辈子了。”

    毕叔知道问不出来更多了,只好无奈道:“我与公子有缘分,说起来我主家那个孩子也会是这样想的吧。”

    谢子介一笑:“谢圣恩吗?那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娘子了,有二殿下在, 一定是很好的。”

    毕叔本来以为,不管谢子介评论谢圣恩本人什么,他都能顺势让谢子介作为长辈去为谢圣恩掌眼,这样顺理成章的,便定了谢圣恩的身份。

    当然若是谢子介理解成谢嘉鹿,那就更好了。

    但是搬出来二皇子,毕叔又被噎到了,谢子介已经要走,毕叔拦不住,只好愤愤的说了一句:“圣恩那孩子,现在应该还在你娘子的铺子里。”

    他看见谢子介眼中的厉色,顿时又笑了起来。

    *

    “当初他便能因为我出生农家而看不起我,你就不怕他也看不起你吗?”

    鹿琼觉得谢圣恩的挑拨真的是拙劣极了,让她甚至懒得回话。

    可谢圣恩继续叨叨:“谢家这群人书读得太多,一个个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做什么都仿佛是在施舍别人,他救你恐怕也是同样道理。”

    这个人调查过自己,鹿琼在心中想。

    只不过有些话,她还是想打断谢圣恩:“那不是什么我夫君,是你们谢家的人……他如何施舍你,让你如此深仇大恨?”

    谢圣恩不计较她并不承认,嬉笑了一声:“他和他堂哥打赌,说我在他家里是读不出来什么的,然后他堂哥就把我放到了全是曾经主家的学堂让我读书。”

    鹿琼沉默了一会儿有点惊奇:“那你读出来了吗?”

    谢圣恩这个逻辑实在荒谬,让鹿琼不知道怎么回答。

    谢圣恩气恼道:“你关注这个做什么?那种情况,我哪有心思读书?他们就是看不起我出身农家。”

    鹿琼此刻简直要怜悯着人了,于是她便略带嘲弄地说了句:“那我倒是觉得你以后也读不出来呢,毕竟在你看来,全京城都在关注你的出身。”

    小鹿掌柜虽然不算是脾气特别绵软的人,但也很少这样直接嘲讽到别人脸上,只是谢圣恩这个逻辑,让她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她曾经也是被救过的人,所以反而更不能理解。

    谢圣恩怒道:“你什么意思!”

    他上前一步,但铺子里面又不是只有鹿琼,立马便有两个伙计出手拦住他。

    鹿琼语气依然很平淡:“你若是读了出来,你这样说还有几分道理,可你做的事情,哪里有道理呢?”

    鹿琼其实并不是特别清楚谢圣恩到底和谢子介是什么关系,但总归听这语气,两方是有仇的。

    而且谢圣恩脑子不太清楚。

    果然谢圣恩又怒道:“我马上便要拜胡大人为师了,有胡大人指点,怎么可能读不出来!”

    马上两个字就很有意思,鹿琼只是继续怜悯地摇了摇头,劝道:“读书也不是唯一的路子,你还是做别的吧。”

    谢圣恩气急败坏:“你们等着吧,有你们好看!你这样的出身,他迟早会抛弃你的!”

    又蠢还心思歹毒,此外还心比天高,鹿琼抬眼看着谢圣恩,忍不住感叹:“那人说的可真不错。”

    三言两语气走了谢圣恩,鹿琼心里却依然产生了一种不安感。

    她倒不是怕发现谢子介瞧不起自己之类的,以他们最开始在宝丰的情况,如果谢子介真的瞧不上自己,或者有别的心思,特意打压自己,鹿琼今日绝对不会有机会来到京城。

    她所不安的则是谢圣恩句子里透露出来的消息,能调查到这些,并且这样说,鹿琼和谢子介是推敲过,这算是哪一步的。

    毫无疑问,有大人物已经注意到了他们,并且动手了。

    鹿琼抬眼看了看内宫的方向,她并不恐惧,也并不茫然。

    朋友有于大娘,爱人如谢子介,包括亦亲亦友的空照,早都身在这漩涡当中。

    她便是能退到漩涡的边缘,又怎么可能真的那样做呢?

    *

    等谢子介回来看到的,便是沉思的鹿琼。

    他掀了帘子扬眉笑道:“琼娘,在想什么呢?”

    鹿琼抬眼,仔细打量着他。

    谢子介摸了摸自己脸庞,若无其事的问:“可是上面沾了些什么?”

    鹿琼也一笑,指了指布巾说道:“先去洗把脸吧,等会再说。”

    谢子介便去用温水洗了脸,他把脸埋进布巾的时候深深吐了口气,感觉一天的紧绷终于能略微放松一下,虽然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巨大的紧张。

    带着疲惫,自厌以及说不出来的其他情绪,他甚至有些后悔今天去见毕叔了,谢子介一直觉得自己是十分刚强的人,便是遇到什么情况都能冷静自若。

    但此时他发现也并不是如此,毕叔的几个问句他,虽然能凭着理智沉着回答,但是依然也会被其击中。

    天子的恶意就和俯瞰他们带来的嘲弄,让谢子介感受到一种更深的愤怒,焦躁和疲倦。

    这样简直是明晃晃的嘲弄了。

    “琼娘,”他坐到鹿琼身边,低声道,“陪陪我。”

    鹿琼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便一同沉默着。

    “我今天……”谢子介开口,他声音很艰涩,带着干枯。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简单地把谢圣恩的事情讲了,鹿琼安静听着,又听见谢子介说道:“他还问了你,是我的错,本来还是不该把你卷进来。”

    理智上来讲,他知道自己每一步都没有错,但从感情上来讲,他还是后悔把鹿琼牵扯了进来。

    鹿琼突然冷静了下来,她似笑非笑道:“你说了什么?”

    那一瞬间她觉得谢子介简直要回到石雁城之前的状态。

    谢十三郎一个激灵,对上了鹿琼的眼神。

    他强撑着说了。

    听完谢子介讲了之后,鹿琼只是“哦”了,一声,谢子介看向鹿琼,感觉更加毛骨悚然。

    “既然你觉得自己做的没有错,又在后悔什么呢?”鹿琼反问道,“还是说你没有信心?”

    谢子介在沉默后回答她:“我自然是没有信心的。就算是再好的计划,当设身处境的时候,感觉还是不同,我怕我害了你。”

    “你从来都没有害了我,”鹿琼坦率地说,“若你这样说,那么我也可以告诉你,就算不只是为了你,我也在这个漩涡里了。”

    “空照、于大娘,你要我怎么舍弃他们呢?而如果再往前推,你要我离开这个漩涡,那就不该在宝丰救下我,”鹿琼笑了笑,剩下的话没有继续说。

    从他们相遇开始,很多事情就注定了。

    鹿琼看着谢子介,似笑非笑的调侃:“今天谢圣恩说,你会因为我出身农家而抛弃我,因为你当初就这样厌弃过他,是这么回事么?”

    谢子介当然要赶紧为自己证明,其实他也有点意外,甚至觉得谢圣恩荒谬:“他居然是这样想的?我哪会这样做,是他自己的性子有问题。”

    “那你看人也算明白,”鹿琼点评。

    鹿琼说:“我们已经推敲好了一切,你难道就没有信心吗?便是真输了又如何呢?从宝丰到这里已经很长很好了。”

    谢子介忽然又找到了初见时候的感觉,那时候他便羡慕鹿琼这永远不会怕,敢于拼一把不甘心的样子。

    这么多日子过去,他们的人生都与当初大不相同,可是面前的人却依然没有改变,谢十三郎自负聪明才智,可是鹿琼才是真正外柔内刚的那个。

    他关心则乱,可是就像鹿琼说的,从一开始便注定走到这条路上,他能做的也就是更好更快的解决这些事。

    “都会好起来的,”鹿琼看着他认真道,“我们不会输的。”

    只是变故比两个人想象的来的都快。

    *

    空照在家里待得实在烦了,这阵子便要上街去逛逛,刚开始其他人还劝劝他,后来空照不知道怎么地说服了燕叔柠,有了燕叔柠这个沉稳可靠的人看顾,其他人也就放心了。

    谢子介特意和空照聊了一会,鹿琼当时也在,两个人问空照到底还要不要回去府城。

    空照则很坦率的说:“我还不知道。”

    空照毕竟不是寻常孩子,幼年他于宫中学了帝王心术,后些年又跟着范家子走过很多路,见多识广。

    因此谢子介和鹿琼对他的决定是报以尊重,而不会特意去说的。

    但是这一回,谢子介简直要忍不住开口,让空照回去了,只是他对上空照的眼睛,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而鹿琼则是说:“若是累了,也可以来铺子里坐坐。”

    空照笑了:“那敢情好。”

    燕叔柠带着他,几天逛完了汴京城几个大的商市,还变了身份,参加了几场游园,衙内贵女们的爱好还是那些,说的话题也让空照熟悉的有些厌烦。

    两个人看了很多地方,甚至还悄悄见了空照的两个哥哥。

    在又一次围观了周围百姓作鸟兽散后,空照沉默了。

    燕叔柠带着他到了旁边的茶铺里喝茶,他自己却没有喝两口,此时弯着眼问空照:“你是怎么想的呢?”

    空照抬眼:“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你是打算回去了吗?”燕叔柠问他。

    他们都知道燕叔柠说的回去和谢子介的回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燕叔柠说的则是回皇宫。

    而谢子介说的却是回归在京城之外的生活。

    空照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不回去,”他说,“但是我知道他要问你,你去告诉他吧。”

    他指了指那些铺子。

    “故意带我逛这些,是因为他要看看我现在的脾气,若是市侩或者别的丢他脸的样子,那么你就要回王府了。”

    燕叔柠眼神很沉静:“我不会回去,我永远是您的属臣。”

    空照干脆道:“你直接点。”

    燕叔柠坦然自若:“一开始与你相遇的确是巧合,我也不可能知道你要来京城,我的确是想带夫人去换个地方过日子。”

    万万没想到的是却招惹了空照,然后他便被天子召见了,燕叔柠想活着,此外他作为十一皇子的属臣,对于天子要培养空照的任务其实是没有抵触的。

    他立场跳得很快。

    特别在得知,二皇子和七皇子最近做的一些事情,惹了天子不愉快之后,燕叔柠便生出来了属于十一皇子属臣的野心。

    但是作为谢妃托付过的人,燕叔柠也没有直接撺掇空照要怎么做,而是沉默看着,直到确认空照自己有想法才站了出来。

    “我的两个哥哥和我父亲是一路的,”空照想到最近这些天见过的膏粱子弟,眼神厌倦,“我那些堂兄堂弟,和他们也很一类人。”

    “我不喜欢他们。”我能做得更好。

    空照突然明白了察吉额伏的意思,尽管他们面对的情况很不相同,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当初会被对方所打中动。

    因为就像察吉额伏觉得他能比大王子做的好很多一样,空照其实也觉得他和他父亲其他的儿子,甚至他父亲是不一样。

    至少他不会像他的两位哥哥一样,为了争吵这种荒谬的理由,就毁了三座商市是半天的生意。

    这种话肯定是不能说的,燕叔柠对自己是十一皇子属臣的身份很有认知,此时虚心的求教:“那么我该怎么说呢?”

    空照给了答复后又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你那个夫人也真是倒霉。”

    燕叔柠知道他的意思,俞五娘可不是倒霉吗?本来就已经是别人要她做棋子而导致的一场不明不白的糊涂婚事,夫君居然又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两副面孔的人。

    燕叔柠头疼:“不聊这个,我哪敢让她倒霉,怕不是她打死我。”

    惧内这种事,能让这个心机深沉的肃王第三子,也变得有人情味起来,只是不知道有几分真假,空照居然想到了这个,但是他最终只是安静的点了点头:“那你回去复命吧。”

    *

    长松殿的桌子前立了两个青年。

    桌子后的天子此时微微闭眼,正在养神。

    磨刀自然不能只拿一件事来磨,这两个月他有意放手,让二皇子和七皇子各自接了些任务。

    效果并不是很好,以至于他不得不在让探子首领确认了十一皇子身份后,也一起磨刀。

    天子心中还是要追求长生的,他也不觉得自己会死,但孩子大了总让他们闲着,也不是什么好事。

    天子在这种事上有种奇怪的苛刻,作为一个自认为的明君,他要一个完美的继承人,但是却又不准这个继承人对他的位置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渴望。

    这无疑是非常难的,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做得好。

    二皇子和七皇子已经尽可能的恭谨,垂手而立。

    二皇子身材很高,虎背熊腰,他的母妃也是将门虎女,只是四海升平,二皇子也没什么立下战功的机会,三年前的江南流民之事,本来倒是很好用,结果还没等二皇子出手,居然就被一个匪首给劫胡了,这让二皇子,以及支持二皇子的石大都耿耿于怀了很久。

    与之相比,七皇子称得上是瘦弱了,他的骑射功夫其实并不比二哥差,但是战功连二哥都没有机会,更不要说他,七皇子便打一开始没朝这方面努力,这些年来,一直努力结交各位相公,以及读书人们。

    本朝重文轻武,因此七皇子便要比二皇子略占些上风。

    当然,在天子看来,两个孩子是没什么区别的,唯一的优点就是对他这个当爹的保持有足够的敬畏。

    他先温和问了两个人最近的功课以及处理的事务,觉得这回做的还都不错,因此便点了点头,又拿了谢子介的事和他们说,问他们怎么想,以及若他们处在谢子介的位置,又要怎么做?

    天子故意隐去了谢子介是十一皇子的母族亲人。

    二皇子沉吟一会儿,要他来说直接上禁军,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但是父皇肯定不要这种回答,怕招惹天子不喜,他干脆闭嘴,等七皇子说话。

    七皇子第一反应是这也是个读书人能否收容,差点脱口而出的时候想到了这是个什么人,好容易才收住口。

    他知道二皇子想说什么,但是当初宫里那个和尚,不也在禁军的包围下逃跑了吗?

    禁军没用。

    但七皇子也想不出来什么办法,他见二皇子直愣愣杵着,也怕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因此硬是撑着不开口。

    天子亲切笑道:“这只是咱们父子间的闲聊消遣,别弄得跟做什么任务似的。”

    天子道:“要他死,是动动手指头便可以的事,这个人曾经也算聪明,你们不妨练练手,倒也不急着直接处理他,和他斗几回也无妨。”

    七皇子乖觉,此时,一拱手欣然道:“儿臣先去试试。”

    二皇子才意识到自己慢了一步,也叫道:“我也去试试。!”

    天子一抬手又微微下压:“不急。”

    “回去好好想想再做事吧,”天子意味深长道。

    待两位皇子走了,屏风后面探子首领才出来。

    天子脸色也沉了下来,连句话都不说。

    “这么多年都学了点什么,”他心里是有些生气的,两个皇子,被他这么一句闲聊,居然问到了什么也不敢说,这点勇气也没有,能做成什么大事。

    殊不知这事儿是真的他错怪两个皇子了,以天子的喜怒不定,谨慎固然会让他不高兴,但若是太冒进,那就不仅仅是不高兴了。

    探子首领从来不回答这种话,此时也是微微弯腰,递上了空照的情况,天子随意翻了两眼。

    他对探子首领说::让燕叔柠过来。”

    他不让二皇子和七皇子直接动手,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因为谢子介算是十一皇子的力量。

    磨刀自然不只是从一面开始磨的,太温和的磨刀也没什么用。

    于他而言,谢子介也不过是十一皇子的一个附属,而三位皇子都不过是在他的鼓掌之间。

    十一皇子与二皇子和七皇子,便因为二皇子和七皇子要对付谢子介,已经站到了对立面。

    天子想知道他们都会怎么做,到底谁磨了谁。

    天子并不感到厌倦,他无聊太久了。

    四海承平,也就几个子孙能让他看着斗一斗,他这个执棋,人并不介意输赢,毕竟二皇子和七皇子那几个偷偷送走的皇孙,其实也在他的监视之中。

    只是那些在他看来就比在外面跑了几年的空照还要粗野。

    燕叔柠来得很快,微微躬身说:“十一殿下觉得他能做的很好。”

    “他有什么能做的,”天子有些不屑,“整日溜溜达达的小人儿而已。”

    作为十一皇子的属臣,燕叔柠不接话。

    皇帝这也想起来,他倒也不苛求燕叔柠必须回答,只是想到二皇子和七皇子接下来要做的事,最后失笑。

    “他若是想做事,那便做吧。”

    若真的做的好,他不介意大发慈悲,把十一皇子接近宫里。

    这些都是空照和谢子介不知道的,皇帝不让燕叔柠往外说,他也不敢。

    不过就算知道空照也只会说一句,用不着他大发慈悲。

    天子见过燕叔柠的第三日,于大娘给鹿琼递信,请鹿琼陪她去七皇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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