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前十几年一直长在山上,在神霄道君膝下修行道法,端木灵修也不是一张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白纸。


    仙道修士虽然大多外表出尘,可也不是个个都像古刹老僧那样断情绝爱,同样也有凡人的七情六欲,不过是更淡一些罢了。每过几十上百年,就有几对情投意合的眷侣合籍双修,《素女经》更是作为一门双修功法,堂而皇之地流传在修士间。


    只要适当,双修之术不仅不会伤身,相反还会增长双方修为,称得上修行路上不是捷径的捷径。


    但魔门却未必如此,除却将人当做宠物一般豢养取乐外,还会把人当成炉鼎,肆意榨取功力,等人成了药渣,就随意扔出去,连皮毛骨血都能卖个好价钱。宗门怕他们年轻气盛,着了魔道妖女的道,还专门拿了东西让他分辨。


    而焚情膏,正好就在他见识过的东西之列。


    端木灵修死死盯着桌上的玉盒,心里既羞耻,又愤懑,过了好半天,才把涌上脸的血红压下去,若无其事地绕开书桌,继续扫着地上并不存在的微尘。


    不多时,重黎从洞天宝库里返回,见寝殿已然空无一人,只有个杂役在此扫洒,不由眼神一沉。


    “楼里就只有你一个?”


    阴冷又熟悉的气息靠近,端木灵修连忙垂首,低声答道:


    “回……回重黎大人,小的被金姝长老带上来的时候,这里就没人了。”


    重黎又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才若有深意地吩咐道:


    “你一介凡人,不知道主人去向也是正常,在此安心做事就是了。看见有什么古怪危险的东西,也不要去碰,免得一不小心,就被什么魔头吃了。”


    说罢跃下高楼,化作一道电光飞纵离去。


    只留端木灵修低着头僵在原地,垂在袖中的手不知何时,又悄悄攥成了拳头。


    ……


    重黎循着二人心神间的联系,很快就找到了在水边赏鱼的杨檀。


    洞天日月朗照下,水面泛起万顷波光,又有鲛人贝女破水而出,或是婉转吟唱,又或将手中明珠高悬,洒下一片如梦似幻的清辉。杨檀就倚在此处,闲看水族轻歌曼舞,间或弹出几枚丹药,引得浪花一阵飞溅。


    感应到背后有人靠近,杨檀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声何事,接着就听见衣袍簌簌作响,竟是重黎在身后单膝跪了下来。


    “主人,有仙道的人混进来了,而且进了卧云楼。”


    傀儡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就连心海也是不起波澜,但他还是从话里品出了些不一样的味道。随手把最后几枚丹药洒出,杨檀回身看向重黎,只见傀儡恭顺地伏在身边,一头末尾带赤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身后。


    “怎么了?”他伸手虚扶,重黎心领神会地起了身,继续认真无比地瞧着他,“仙魔本就势不两立,既然捉到了玄门卧底,那随便把人打发到暗牢不就行了,何必又来问我?难道说——”


    他伸出手,把重黎额前碎发别到耳后,拖长了声音半开玩笑道:


    “你是怕那个玄门卧底突然暴起,拿宝贝把我杀了?又或者,在我东西里下毒,让我一天天衰弱下去,最后不治身亡?”


    “都不是。”


    重黎神情一肃,轻轻捧住那只抚上脸的手,放到膝上用双手小心暖着。刚暖到一半,又想起自己身躯冰冷,又急急用了一个火咒。


    傀儡十指冷硬,被握在其中并不好受,哪怕用了火咒也是如此,但被人珍视的感觉实在太好,杨檀并不想收回手。


    “是主人你之前见过的端木灵修。”


    端木灵修?


    杨檀禁不住挑了挑眉,露出诧异表情。


    他思来想去,把小说剧情嚼透了都不记得,那小子什么时候干过卧底的事。那小子不是一直待在仙道阵营,作为光芒万丈的明日之星存在么?


    这么冒冒失失地跑到魔道地盘,还成功混进了魔门圣君的洞天,是该说他莽呢,还是该说不愧是主角,天生自带光环加身,一混就混到了魔道巨擘身边?


    上次去末那山争抢心灯时,端木灵修不过才筑基修为,怎么就敢跑到小光明镜来?重黎如此郑重,是因为想起了前世么?


    他刚起心动念,气息就是一滞,重黎手上一紧,几乎有些口不择言道:


    “我过来向主人报告,不过是因为主人几次向我提起他罢了,并未有其他心思。假如主人厌恶此人,那我现在就可以把他杀死。”


    说着便松了手,长刀嗡鸣着跳入掌心,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模样。杨檀眉心一蹙,立刻就喝止了傀儡,他是不喜欢端木灵修,但这种不喜,也不过是因为立场,他也没有刻意挑起师徒相残的兴趣。


    追根究底,他不过是个凡人罢了,哪里能和杀人如麻的原身相比。


    但什么都不做,未免又对不起魔门的名头。


    他思绪一转,顿时就有了个绝妙的主意。


    ……


    和在其他魔门修士手下不同,洞天杂役的工作并不繁重,端木灵修扫完了地,甚至还有大把时间用来休息。就在他混在人群里,试图从其他人口中套出些情报时,余光猛然瞥见两道熟悉人影翩然而来,说笑着离去。


    少年不甘地低了头,却只能与其他仆役一起,与自己从前最崇敬的师尊擦肩而过。


    等魔君背影消失在重重珠帘后,他才心有余悸地伸出手,擦干头上渗出的细汗,顺便摸了摸藏在胸口的隐匿符。


    就在刚才,他分明感到一道目光落到身上。那目光无悲无喜,却像刀子一样锋利,几乎要把他披在外面的伪装悉数破去。胸口玉符也是一阵发烫,显然已经运转到极限。


    旁边几个资历深些的杂役见他脸色苍白,还以为他惊吓过度,忙笑着安抚:


    “莫怕,咱们这儿跟别的地方不同,只要做完了手上的活,又不闹事,圣君一般懒得管咱们的。”


    “等等,我之前不是听说,魔……圣门里头的大人修炼法术,不都是要杂役的人命来填吗?”端木灵修皱了眉,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怎么这里和外头说的又不一样了?”


    那几个老杂役闻言就笑了,笑里还带着点微妙的鄙夷情绪。


    “那是外面那群穷酸货才干的事!就算要拿人命去填咱们圣门的法术,那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有的要特殊生辰八字,有的要特殊体质,有的干脆要玄门修士……咱们这群什么都没有的东西,就算拿给圣君,圣君都不要,也就是外头那群穷酸,没人又没钱,才逮着一个就搞血祭。”


    所以,传说里嗜血残暴的魔门圣君,就把你们这么……放着了?


    初次下山的所见所闻不觉又浮现眼前,过往与现实交错重合,端木灵修不觉微微发怔,某些既定印象似乎正在慢慢瓦解。


    “哦……”


    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蠢蠢地应了一声,很快把话题转到了自家师尊身上,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那是重黎大人,虽说只是最近才来,却深得圣君信任,你要是见了他,可要记得行礼问好。”说话那人想了想,又道,“说起来,自打圣君从外面回来后,脾气就好了不少。从前总爱闷在楼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待上一整天,如今倒是会出来走走了,也正眼瞧人了。”


    说着又往端木灵修身上一看,眼中露出几分揶揄。


    “刚才我瞧见圣君看了你几眼呢,莫不是觉得你这人不错,要提拔你?”


    话音未落,人群就突地一静,端木灵修转头望过去,正看见重黎靠在门边,对他招了招手。


    “主人要见你,你跟我来。”


    ……


    卧云楼中,淡香缭绕。


    端木灵修进来时,杨檀披了一件鹤氅,正拈了几枚玉实饲喂青鸾,听见帘栊响动,便回过头,淡淡往人身上一扫。


    “你就是张大眼?”


    “是,小的就是张大眼。”


    端木灵修低了低头,尽力做出一副畏缩的样子,但他修为毕竟太差,尽管有隐匿符相助,仍是被重黎找到了破绽。


    杨檀瞧他梳着小辫的后脑,无声地勾了勾唇角,又和重黎交换了个眼神。


    “这身根骨不错,金姝挑人的时候,倒是有些眼光。你既然有这样高的资质,一辈子当牛做马实在可惜,不如我把你收到坐下,当个徒儿如何?”


    原身弟子不安分他是知道的,因此他也没指望向华予能尊师重道,按照上辈子的逻辑,一个号练废了,最好的做法是什么?


    是练下一个号。


    端木灵修无论是品性,还是气运,都是万中无一的上上之选,更何况重黎还在自己手里。收他做弟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还能恶心一把仙道,又何乐而不为?


    唯一的缺点,就是他本人可能不大乐意。


    “小,小人……”端木灵修忍不住抬头,一双眼睛定定地瞪着魔主,差点连伪装都忘了做,“小人就是个种地的,怎么好当……当大人的徒弟……”


    声音越来越弱,后半截干脆就吞进了肚,少年失措地四处打量,却只见魔主笑得愈发灿烂。


    “本座不是在问你,本座只是来告诉你一声,你要是乐意,就点点头,要是不乐意,你现在就可以去龙鲤池,拿这身皮肉去喂鱼。”


    杨檀说得平淡,而落在端木灵修耳中,却又是一番心惊肉跳。


    我是谁,我到底在干什么?


    怎么刚来魔道卧底,就要被魔主收徒了?


    以后还回得去宗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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