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还是不当魔主的弟子,这是个问题。


    端木灵修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一时天人交战。


    他虽去了魔道卧底,可里子到底还是玄门弟子,若是就这样拜魔主为师,无异于叛门而出,从人人羡慕的仙宗弟子变成臭名昭著的魔道修士。可要是嘴硬,他就得被扔去喂鱼。


    死,对他而言并不是件很难接受的事,但死得毫无意义,他却无法容忍。师尊……师尊遗骸还没有入土为安,还在被魔主肆意玩弄,将来还不知道要遭遇什么,他这个做弟子的就算死了,恐怕也难以瞑目。


    两种观点在脑中激烈交锋,端木灵修跪在地上,迟迟得不出答案。杨檀见状,不禁在心底叹息一声,又撇过头,和重黎交换了个眼神。


    主角资质人品固然上等,可性情却着实有些倔强了,甚至还有些呆气,遇上需要变通的事情,往往脑子转不过弯。他刚醒那段日子,也查阅过仙魔两道对战的记录,发现几千年来仙魔两道手段频出,互相掺沙子、埋暗桩,根本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手段。


    而埋进魔道的仙道暗桩,照理说是能便宜行事的。


    既然能便宜行事,那修习魔道法门,也是可以的。


    杨檀刚起心动念,青鸾便通灵地扬起了头,冲着少年咕咕几声。


    端木灵修猛然惊醒,紧跟着就瞧见了上首魔主渐冷的表情,后背顿时就出了一身细汗。再悄悄用余光打量傀儡,却见自己“师尊”有意无意地点了点头,表情不复平时冷峻。


    似是在同意他拜入魔主门下。


    一股暖流蓦地划过心底,纷乱的思绪瞬间平息下来,端木灵修闭了闭眼,吐气开声:


    “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


    时隔百年,魔门圣君再度收徒的消息,震撼了整个魔道。


    凡是寿数超过两百的魔修,都知道这代圣君正好和上代相反,从不广撒网多捞鱼,这辈子就只有向华予一根独苗,显见是要把圣君之位传给他的。这次破天荒地收了小弟子,还是个随手指的杂役,难道少主哪里触怒了圣君,让圣君起了换人的心思?


    好奇之下,不少魔修特意从洞府里爬出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守在洞天外面,就为了瞧瞧那个能搏圣君欢心的小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就在外界谣言漫天飞舞的同时,被关在洞天里修行的端木灵修,却止不住地从心底生出怪异感觉。


    魔道功法邪异残忍,魔修更是毫无人性,这是各大仙门的共识。在被魔主收为徒弟之后,他都做好了被“师父”拿去血祭的准备,可没成想,在这里的日子,甚至比在沧溟宗还要逍遥百倍。


    若说在坐忘峰的日子是粗茶淡饭,闲云野鹤,那在此地修行,便是温柔富贵,软红十丈。


    从收徒的第一天起,魔主就没有过给他任何一本魔道功法,反而叫他去肆意挥霍,斗鸡走马。


    玛瑙床,象牙簟,水精帘,香车宝马,明珠美人。


    但凡有所求,魔主都会尽力满足,不像是冷酷残忍的魔道至尊,倒像个溺爱孩子的长辈。


    托这段日子的福,他已经从一个只会修炼的朴实少年,进化成了一个什么都见识过的老油条。以前还会让他情绪不稳的事物,如今早已无法激起他心底波澜。


    “小主人,这是主人托我给你的东西。”


    傀儡裹着一身阴气飘然而至,随手抛给了他一样泛着金铁之色的帛书,端木灵修展开来一看,脑海中立即蹦出几个大字——《白骨不净观》。端木灵修心下一松,暗道魔主总算给功法了,在请教几个问题之后,就自顾自地在老树下摸索了起来。


    而重黎也不恼,又足不沾地的渡过花海,自然而然地坐到了魔主身边。


    端木灵修悄悄睁开眼睛,看向游廊里并肩而坐的两人。


    这便是第二重蹊跷了,魔主和“师尊”他……关系似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不堪。


    婆娑树影下,少年又想起了更多被他所忽略的细节。


    比如那盒摆在外面的焚情膏并没有使用痕迹,又比如魔主对师尊虽然亲昵,却并不像其他魔修那样,宠爱中总带着亵玩的意味,更不肯轻易把傀儡拿出,让他到外面搏命。


    魔主对于师尊,总是带着一股珍视,平日里也从未对师尊颐指气使,反倒言语温柔,多有关心。就连在教导小徒弟一事上,也多是顺着傀儡心意,让他亲自教导,自己则更多地带人去吃喝玩乐。


    这就造成了他在被重黎修理得鼻青脸肿的同时,曾不止一次产生“严父慈母”的幻觉。


    当然了,幻觉只是幻觉,端木灵修每每想到这个形容,总是会酸得浑身一抖,接着拼命把这个念头甩出脑袋。


    师尊固然能提着荆条追得他绕着坐忘峰跑,可是也会大笑着把他抛到半空,魔主就更和“慈”沾不上边了,几百年下来,就算再不好杀的人,手底下怕也有不少血债。更何况两人立场不同,每次对上必然争斗,关系又怎么好得起来?


    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师尊前尘皆忘,成了人家的傀儡罢了。


    端木灵修按下浮动心思,又忍不住多瞧了一眼,结果正好看见自家师尊把人抱了个满怀,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这这这……一定是他眼花了!


    师尊之所以变成这样,肯定是魔主把人炼成傀儡的错!


    ……


    清风送爽,花香浅淡。


    杨檀睁开眼,只见身前傀儡齿发摇落,血肉腐烂,最后化作一抔尘土。


    “主人,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经把功法给他了。”


    一刹那间,眼前人又白骨生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重黎分开花海,自然又亲热地坐到她身边,亲昵中带着几分疑惑。


    “端木灵修此人根骨不凡,性格也好,称得上是块可造之材,主人为何不亲自教导呢?”


    “自然是因为他还没到要我亲自教导的地步。”杨檀拈去重黎头上的一朵落花,眼神微暗,“他那修为,你随手点拨两下也就够了。”


    每当他想要亲自指点主角时,心里总会涌起一股莫大抵触,仿佛原主并未消失,仍旧时刻主宰着他的行为。只有他让重黎去指点主角时,那股躁动才会平息,并转为一股隐隐愧疚。


    淡黄花瓣离了指尖,轻飘飘地飞到远处,杨檀收回手,下意识又想捂住伤口。


    自从醒来后,神霄道君留给他的剑伤就日日折磨着他,就算用天一真水治好,也时不时冒出来刺他两下。起初这隐痛发作得并不频繁,可拖得越久,这疼痛就愈发剧烈,甚至到了他一起心动念,就如同万剑穿身的地步。


    偏偏伤口又已经愈合,连剑气都没有一丝。


    他心里烦闷得紧,便无视了重黎担忧的眼神,摆手让人继续,结果下一刻猛地被人圈进怀里,又突的一暖,竟是重黎倒转功法,将自己赋予的生机又吐了回来。


    “你?!”


    杨檀伸手用力去推,却只觉傀儡身子僵冷如石,双手也像树上老藤一般,紧紧将他缚住。重黎把人抱得死紧,杨檀只好把脸埋在他肩上,只看得见傀儡宽阔坚实的后背,以及被束在身后,末梢泛红的长发。


    “主人的命令,就是我的意志,主人要我去死,我也没有怨言,但主人这样不爱惜身体,却是我不能忍受的。”


    一缕暖意忽地吐了过来,在他经络游走了一个周天,又无比自然地融进了身体里。


    腰间重压陡然一松,重黎半跪在两步远的地方,身上阴气涌动,体表结出了一层黑霜,杨檀定定瞧着他,几乎要被他胆大妄为的举止气笑了。


    “你以为我会感激?擅自把我给你的东西还回来,导致阴气凝结,修为倒退,最后还要我给你收拾烂摊子?傀儡就该有傀儡的样子,不要打着为我好的名义,自作主张。”


    “那不随便就可以了吗?”


    傀儡认真发问。


    杨檀眯着眼,刚要开口,却忽然发现,刚才还刺痛不已的旧伤,此刻竟已好转了大半。


    “也不许。”


    他向前欠了欠身,伸手勾着傀儡下巴,迫着人和他对视。


    “你要记住,你本来就死了,又何来粉身碎骨?你是本座从水府里捞出来的人,是本座耗尽心力唤醒的傀儡,就算本座死了,烂了,没有本座的允许,你也不能自作主张。”


    话音未落,眼前又是一花,却是傀儡喜孜孜地从地上跃起,又开始重复上一轮动作,而且这次更过分,不仅圈着人,还蹭过来蹭过去。他身量本就不算高,此刻被人高马大的傀儡抱住,圈在怀里,更显得娇小瘦弱。


    活像只撒欢的狗。


    杨檀暗骂一声,不过却没什么怒意。


    神识外放出去,发现主角已经坐在大树下,两眼紧闭,五心向天,腿上搭着玄金帛书后,才渐渐松弛下来,一只手轻轻绕到重黎腰间,同样回抱了过去。


    重黎能如此为他着想,实在是令人欣慰,就让他放松一下吧。


    一会儿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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