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重黎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有些拘谨地坐得远了些,黑沉沉的眼睛里有未尽的喜悦,更有惶恐。


    “主人——”


    “闭嘴。”


    杨檀转过头,面上涌起血色,又瞧着远处修炼的主角,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


    早知道重黎会做出这种举动,就该把那小子打发得远远的,免得搅了他的兴致。


    而双颊微红的模样落到重黎眼里,又让傀儡眼神重新亮了起来。


    死人是不会像活人一样渴求肌肤之亲的,有的只是对生机的无尽贪婪,而他也从未生出什么不堪的欲望,只是想着,要是有什么法子,能够散开主人总是拧着的眉头就好了。


    也许连主人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从去沧溟宗见了神霄道君的衣冠冢后,主人的心情便坏了下来,做什么都是懒懒的。争夺心灯如此,回归魔道更是如此,明明厌弃眼前这一切,却不得不打起精神,用自己最不擅长的冷漠面孔应对魔修。


    哪怕一个人待着,也总是双眼空茫地望着窗外,一坐就是一天。


    仔细想来,主人最开心的,分明是他还在七香海诸岛游历的时候。那时他和主人两人一起,既没有所谓名门正派纠缠不休,更没有魔修心怀不轨,就连主人的大弟子,也渺远得像是天边的云。


    想起那双扭曲的血色眼瞳,一丝杀机飞快从重黎眼中闪过。


    折辱他不算什么,可是对主人动歪念头,就算天打雷劈也难赎其罪。纵然并不知道向华予到底在谋划着什么,可并不妨碍他在混迹人群时,偶有只言片语飘入他耳中。


    比如少主拉拢了自在门,收服了合欢宗,魔门五宗里有三宗都明里暗里地投靠了他。


    又比如端木灵修入门后,这个魔道少主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向华予野心勃勃,又性情残暴,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重黎,你在听吗?”


    正盘算着怎么给人一个教训,冷不丁就被拉回了现实,重黎转头,正瞧见杨檀支着下巴,微有不悦地瞧着他。


    “没有。”傀儡心不跳脸不红,直接坦白,“我刚才在想,到底有什么法子,能让主人开心一些。”


    杨檀脸上冰霜化了一些,扬扬下巴。


    “还有呢?”


    “我还在想,主人对于向……少主是不是太宽纵了,此人并不安分,恐怕会对主人不利。”


    末了,又怕他多心,加了句属下并无诋毁向少主的意思。


    向华予并不安分,恐怕会对他不利。


    杨檀眉头微挑,并不回答,而是指了指正在修炼的端木灵修。


    “你觉得这小子怎么样?”


    “良才美玉。”


    “良才美玉,恐怕不足以形容他吧?”杨檀轻笑一声,拍了拍身边位置,示意重黎坐过来些,“天纵之才还差不多。我从前只道他修行仙道功法有些天赋,现在看来,他对于魔道的悟性,怕也不在仙道之下。”


    仙魔两道自古以来势不两立,就连功法也是水火不容。一般人修了仙道功法,便无法转修魔道,要是魔修想弃暗投明,就得狠心废掉一身魔功,从头再来。


    即便有人身怀特殊体质,能够仙魔同修,往往也是道长魔消,或是道消魔长。久而久之,修士不可两者同修的说法,就悄悄流传了出来。


    可端木灵修偏偏破了这个铁则。


    这几年他常有意无意地将魔气打入小弟子经脉,本以为会激起玄门真气剧烈反应,却没想到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再看那小子表情,仍是一脸正直地四处张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小子能仙魔同修,并且不受任何反噬。”杨檀低叹一声,“我原本以为,我俩就算是仙道魔道里天赋顶尖的人物了,却没想到你这弟子更胜一筹。也许,再过几年,你我仙魔两道第一人的位置,就都得让给他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


    “又或许,他还会是魔道飞升的第一人。”


    语气里道不尽的黯然低落,听得傀儡又狠狠揪起了心,悄悄伸过手,握住对方微凉的指尖。


    “主人修为深厚,为何就不能是您飞升呢?”


    杨檀闻言抬眸,唇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


    “我?飞升?别想了,从建立魔道的第一代圣君起,就从未有过人飞升。不仅是我们,就连其他人也无一飞升。我父亲倒是痴心妄想过,还花了大力气创了一门功法,结果还是镜中花,水中月。”


    ……


    关于这件事的记载,他是在书房架子上的日记里找到的。


    虽然不明白原主都是修为通天彻地的大修士了,为何还要用这种手段记录事物,还放在格外显眼的位置上,但他的确从中找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第一页是篇简易的行气功法,才一翻开,就化作流光钻入他泥丸宫,让他明白了何为修炼。第二页通篇都是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刚开蒙的孩童写就,内容则是些天气、心情、又受欺负了之类的琐事。


    越往后看,字迹也就越工整,最后变成一种细瘦冷硬的字体,内容也多了各地奇闻和修行体悟。除此之外,还有些地方或被涂黑,或被撕去,留给人无限遐想。而日记的最后一页,则详细记录了上代魔主自在天陨落的前因后果。


    彼时他小心地把书取下来,还做了个假的放在架上,自己则把真本藏进枕下,借口重伤未愈需要静养,将前来伺候的下人赶走。等房间空无一人,才大着胆子把书拿出,如饥似渴地了解着此世的一切隐秘。


    自在天的陨落,一半应归结于原主辣手突袭,另一半,则归功于他自己寻死。


    从魔道建立起,魔门五宗就如同被诅咒了一般,从未出过一个飞升修士。就连开宗立派的忉利天也未曾幸免,被下代圣君化乐天在闭关时暗算,连尸骨都做成了法宝。


    上上代圣君他化天修为横压一时,又见仙道不时就有人飞升,而魔道却无人做到,有心做这个飞升第一人,就把魔门至尊的位置传给了自在天,自己另寻宝地闭关。结果这一去,就了无音讯,等自在天觉得不对,强行打开密室时,人早就成了一具枯骨。


    自在天秉承师父遗志,终生以飞升为目标,苦修多年,终于创出一门惊天动地的功法。他大喜之下,当即决心闭关飞升,打破仙道垄断。


    而原身正是看准了亲爹闭关的机会,带着苦心炼制的七心灯闯入密室。只是他时机选得虽好,修为仍是差了一筹,纵然有七心灯打开破绽,却始终无法一锤定音,反被自在天重创。


    然而就在自在天连通魔界,即将飞升之际,漩涡里却突然伸出一只遮天蔽日的巨手,一把将自在天攥在手中。啪叽一声后,整个人就只剩下了肉糜,竟连元神都没有逃出。


    一代魔道巨擘,就此烟消云散。


    所谓飞升魔界,不过是场彻头彻尾的骗局,魔修视他人为踏脚石,殊不知自己也是域外天魔豢养的血食。


    看过之后,杨檀当即绝了更进一步的心思,前方就是悬崖,又何苦要跳下去。


    不如好好活着,看遍世间大好河山。


    但端木灵修不同,作为气运所钟的主角,兴许他能走出另一条路呢?


    “……他福缘深厚,恐怕能做到咱们做不到的事,而向华予却不行。他虽然拉拢了几个眼界浅薄的,心胸却不够大,圣门落在他手里,恐怕还得走以前的老路。”


    话一出口,杨檀便觉得,自己对魔门的感情又淡了一层。


    他虽对魔门没什么感情,却也不想原身基业毁在自己手里,与其交给向华予,让魔门朝着和主角作对的死路上狂奔,还不如把它交给端木灵修,另开一条新路。


    反正现在向华予是他的弟子,端木灵修也是他的弟子,传给大弟子是传,传给小弟子也不算坏了规矩。


    而端木灵修又性情忠厚,绝不会做出欺师灭祖的事情来,在传位结束后,他大可以带着重黎抽身离去,过他优哉游哉的神仙日子。


    杨檀正漫无目的地想着,忽然转头,往曼陀花馆外望去。


    在花海尽头,一道白发红眸的挺拔身影踏上碎石小道,径直往游廊而来。


    “弟子见过师尊,重黎尊者。”


    向华予先是给两人见了礼,随口说了几句外界发生的趣事,这才状似无意地在花丛里扫了扫,看到在古树下修行的端木灵修时,眼中抖然滑过几丝狠厉。


    “这就是师尊新收的小师弟吗?”垂眸掩去沸腾恶意,白发青年“惊讶”地转过头,皮笑肉不笑道,“这段日子都忙着打理宗门事物,倒是差点忘了给师尊请安了。听说师尊最近新收了个弟子,我这个做师兄的成天在外头,竟然连见面礼都忘了。”


    说着就从袖里拿出一袋亮晶晶的神砂,作势要往花海深处走去。


    古木下,青葱少年已经结束了修行,正神情郑重地对向华予一礼。


    重黎凝神看了一会儿,突然道:


    “主人,向少主周身杀意沸腾,恐怕会对小主人下手。”


    但杨檀对此却毫不上心,就这么看着向华予好言好语地将人哄过来,又把人带上他来时的车架。


    “随他去吧,那小子不会死。要是我大灾小灾都给他挡了,他永远都当不了大任。”


    “还有,我忽然不想听你叫我主人了,我曾经有个小名,叫做檀奴,你就叫那个吧。”


    “是,主……檀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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