轺车之上,向华予摆弄着手上的折扇,微微眯起眼,瞧向坐在身边的“小师弟”。


    一张脸只能说得上是清秀,满头黑发整整齐齐地编在背后,身姿倒是挺拔,但脸上却总是带着一股呆气。单看外表,这种容貌的人在小光明镜,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连几个老祖家里豢养的侍宠,也比他出色十倍。


    要说资质修为,也只是平平。早在这张师弟登车时,他就借着法宝灵气的掩饰,悄悄探了探底,结果令人大失所望。不过是个连金丹境界都不到的小子,又有什么资格来跟他争?


    性情呆板,容貌平凡,就连根骨也是平平,师尊到底看上了他哪里,还刻意把他从杂役堆里提拔起来,列入门墙?


    美人扇啪地一声合拢,向华予捏着扇骨,俊朗面容微微扭曲。


    轺车在空中灵活地转了个弯,径直向兽苑而去。


    见法器按自己心意行动,向华予这才松了眉头,笑意盈然地看向端木灵修。


    “师弟才拜师不久,想必一直在师尊座下,没怎么好好逛逛外面吧?我这个师兄做的也是失职,竟没好好指导指导师弟,不如今天我带着师弟好好逛逛,就当做赔罪了。”


    他语气温和如三月春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正凝神看着外界的端木灵修转头,乌溜溜的眼珠终于落到了“师兄”身上。


    白发红眸,轻裘缓带,还拿着一柄美人扇,活脱脱是个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只可惜周身红雾缭绕,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腥甜味道。端木灵修只轻嗅了一下,便明白那雾到底是什么了。


    那是血,是人血,并且比上次见面时,味道更浓郁了。


    不知怎么的,端木灵修忽然怀念起自家师尊和洞天里的魔主来了。自家师尊身上一般是山里青草的味道,因为师尊很喜欢在草丛里打坐,而魔主衣袖上,则有一丝腊梅香。


    都是极清淡渺远,和杀戮毫不沾边的气息。


    视线在落到脸上,只看到一双毫无笑意的眼睛忠实地反映着一切,他眨眼,镜子里的自己也跟着眨眼,连发丝晃动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那就……多谢师兄了。”


    端木灵修搓了搓手,做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朴实模样。这么几年下来,他多少也长了些见识,更何况他还亲眼见过向华予凶残嗜杀的模样。


    那天魔修倾巢出动,在末那山布下阵法伏击仙道,正是眼前这位向师兄在调兵遣将,而后更是亲身下场,拦截前来支援的仙门同道。


    他虽然和师尊还有几位真人困在石室里,可眼神却不差,他看得清清楚楚,那片红雾凝成血浪,只用往人身上轻轻一卷,就是血肉尽消,连灰都不剩下的结果。杀到后来更是红了眼,就连自家手下也不放过,同样吞进血浪。


    如今刻意把自己约出来,怕也是不怀好意。


    端木灵修压下疯狂示警的灵觉,看着外面逐渐稀落的灯火之光,又好奇问道:


    “不知道师兄这次,要带我到何处游览?”


    向华予呵呵一笑,亲切道:


    “去兽苑怎么样?兽苑是咱们宗门里饲养异兽的地方,既有拉车的龙马,也有罗罗、九婴之类的上古大妖。师弟既然入了师尊门墙,不如去挑一头坐骑回来,看起来又威风,又能护法。”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端木灵修暗暗在袖子里掐了个诀,把魔主赐下的护身宝物激活,这才点了点头,天真道:


    “那就多谢师兄了,只是师弟见识短浅,到时候恐怕还得靠师兄提点师弟。”


    “那是当然。”


    向华予垂下眼皮,掩去眸中残酷神色。


    ……


    拉车龙马脚程极快,不多时就到了兽苑。


    刚从暖意融融的车架上下来,端木灵修就觉得罡风凛冽,吹到脸上如钢刀一般。四下一看,不夜城灯火早已远在天边,眼前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再极目远眺,就能看见前代魔主们用大法力移来的铁围山,皑皑白雪覆在山巅,偶尔被天幕舞动的光带照亮。


    或低沉、或刺耳的兽吼从苑内传来,摄人心魄。


    端木灵修凝视了兽苑一会儿,才抬脚走了进去。


    一进兽苑,里面的管事就立刻点头哈腰地凑过来,吩咐杂役把苑里最好的几匹坐骑拉过来,挨个在他面前展示。拉过来的坐骑似是被下了药,分明牙尖爪利,却都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兽苑中异兽繁多,不止有能够危害人间的妖兽,更有象征祥瑞的仙兽灵禽,端木灵修看得眼花,干脆随手一指,选了一只关在笼子里,奄奄一息的重明鸟。


    见他挑了一只仙禽,兽苑管事脸色就是一苦,小声道:


    “大人,您挑的是仙禽啊。再一个,自从咱们捉到这鸟,它就不吃不喝,连毛都掉了大半,眼看就要养不活了。就这么送到您这儿,我怕圣君见了生气,圣君要是一生气,那咱们就……”


    管事收声,在脖子边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不必了,我就要这只鸟,要是师尊怪罪下来,自有我去说。”


    端木灵修一口回绝,接着更是亲自拿了琼膏送到笼子里,谁知重明鸟竟然伸长了脖子,啄了些琼膏,又引得众人啧啧称奇。他把重明鸟从笼子里放出来,架到肩上,正好跟向华予略显阴沉的眼神相撞,顿时微微一笑。


    生有重瞳,鸣声如凤,力搏虎豹,辟除妖邪……这分明是仙道的灵禽,只要重明一叫,在场所有魔修都要受创。恐怕他这个大师兄也想不到,这次兽苑一行,竟给他增添了一份助力吧?


    但向华予毕竟年长数百年,城府非一般人可比,转瞬又换上一副温和表情,关切道:


    “这重明鸟倒是不错,将来也可成为师弟的一大助力。只是这鸟毕竟和咱们天生不合,只要开口一叫,便会伤人,我这里正巧有一道法门,能让这鸟儿闭嘴。”


    “那就多谢师兄了。”


    端木灵修点头道谢,暗中决定如非必要,绝不使用,接着又抚着重明稀疏的鸟羽,等着向华予的下一步。


    这些年来,夜摩天叫他开阔眼界,而他也着实沉下心,好好了解了一番魔道生态。


    什么兄友弟恭,父慈子孝都是虚的,师门上下团结一心更是天方夜谭。在魔道里,不是师父拿徒弟做了献祭魔神的牺牲,就是徒弟欺师灭祖,把魂魄都物尽其用。相比之下,他现在的师父——夜摩天反倒是个异类了。


    向华予作为魔修,自然也是魔修常见的性子,纵情重欲,且极为冷酷残忍,又因为夜摩天膝下只有他一个弟子,因而早就将魔主之位视为囊中之物。自己突然杀出,又被魔主十分看重,定然会被他视作威胁,而铲除威胁最直接的办法就是——


    杀人。


    只要他一死,就无人可以竞争魔主,夜摩天又不可能因为一个死了的弟子,去责罚板上钉钉的未来魔主。此地又是兽苑,豢养了不少毒虫猛兽,要是折在这里,向华予大可以编个仆役看守不力,导致妖兽吃人的理由,受点责罚轻轻揭过。


    他要是死了,就是真的无人关心了。


    端木灵修心中凛然,一边提高戒备,一边毫无异样地随着“大师兄”漫步在兽苑中。


    兽苑占地极广,除开专门供贵客挑选的百灵堂,还分了数个区域。最外围的是些无害的野兽,中间则关着诸如夫诸、蛊雕一类的猛兽,内部则养着修蛇、九婴一类难缠的凶兽。


    但最里面,却是一片黑沉沉的湖泊。


    “师兄,这里是……”


    端木灵修站在金桥上,悄然将夜摩天给的法宝笼在袖中。


    举目四望,湖水湛蓝近黑,波涛不起,连一丝鱼影也看不到,更有浓绿瘴气浮在水面,显然凶煞异常。他偷偷洒了一片重明鸟羽下去,却见鸟羽一出金桥,就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一样直往下沉,连滴水花都没有就沉了下去。


    难怪他看不见鱼,这水分明就是鹅毛不起的弱水!


    向华予站在身边,笑着看他把羽毛抛出,等羽毛沉水后,才笑吟吟道:


    “师弟可曾听说过龙鲤池?这里就是了。”


    这里就是夜摩天要拿他来喂鱼的龙鲤池?


    端木灵修一怔,又听他拍了拍掌,道:


    “这里倒也没什么别的东西,只不过是困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罢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桥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端木灵修大着胆子往下一看,却见一群女人破了弱水限制,硬生生从湖底浮了上来,扬起惨白浮肿的头看着他。


    再仔细端详,这些女人腰部以下,全都是虫子的节肢!


    而在更远处,还浮起了许多似龙似蛇,总之奇形怪状的东西。


    “……这些可都是上代圣君,自在天的杰作。”向华予微笑道,语调说不出的柔和,“自在天在位四百二十一年,统共有一百七十六子,儿子九十一,女儿八十五,咱们的师尊,只不过是自在天诸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个罢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被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注视着,端木灵修只觉嗓子发紧,头皮发麻。他一扬手,重明鸟立即抬头鸣叫,但池子里的怪东西却只是震了一震,并没受到多大伤害。


    “小师弟,你该知道的。”


    向华予依旧在慢慢说,但眼里已闪动着残忍的光芒。


    “这池子里的可都是咱们师尊的兄弟姊妹呢,自从师尊继位后,就把这里划成了禁地,再不许任何人出入。从前还有血食扔进来填肚子,可自从这里变成禁地后,就再也没有任何食物了,您的师伯师叔们……可是饿的很呢!”


    “呢”字余音未落,一道流光就闪电般刺了过去,却扑了个空。


    与此同时,足下金桥猛然崩裂,端木灵修顿时连人带法宝地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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