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空月沉默地看着她, 什么也没说。他的眼神幽深如古井,让人无法猜透他心中到底想着什么。
话既然已经说开,徐问兰所幸豁了出去, 无比直白。“我不喜欢皎皎,也不会喜欢任何女人嫁给你。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既然别的女人能嫁给你,我为什么不能?”他们虽然同姓, 却并非同宗,况且父亲也曾有意, 凭什么她就不能?
徐空月的目光轻飘飘掠过她, 落到不知名的地方。在徐问兰心底开始忐忑起来时,才静静问道:“你这些年总是拒绝那些上门提亲的,原来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她是徐家小姐,虽不算权贵,可好歹也攀附了南嘉长公主这门亲,加上她贤良淑德的名声在外, 每年前来提亲的人都不在少数。
可无一例外, 这些婚事一门都没能成。
“这样的心思有什么不对吗?”徐问兰反问,“长安城中未出阁的少女,谁不想嫁给你?即便是你娶了皎皎, 他们也从未断绝过这样的心思。他们既然能,我又为什么不能?”
喜欢徐空月, 想嫁给他的女子比比皆是, 从前她虽然满怀嫉妒, 却从未怨恨。因为知道不管她们不管有多认真执着,哥哥都不会同意的。
可偏偏就出现了一个皎皎。不但求来了圣旨,还能打压得长安城中所有女子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她那样霸道任性, 胡搅蛮缠,硬生生将原本不属于她的婚事抢走。长安城中厌恶讨厌她的,比比皆是,根本就不多她一个。
听了她的话,徐空月的神情微怔。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徐问兰的身上,“或许是怪我从前没有明说,我以为你是知道的。”徐空月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波澜不惊,“我从未想过要娶你,我一直把你当做家人,当做我的亲妹妹。”一同长大情义是无法抹去的,况且对于徐家的出手搭救,他始终铭记于心,不敢忘却。
可徐问兰却猛地站起来,她脸色涨红,吼道:“我不要做你的妹妹!”她想做的是他的妻子,而不是一个不咸不淡的妹妹。即便他口口声声说把她当做“亲妹妹”,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如何能亲密得过一个朝夕相对的妻子?
“你从前就不愿意做的我妹妹。”徐空月却没有半点意外的神色,他甚至露出了一丝淡淡笑意,“只是那时你讨厌我,恨不得立刻将我扫地出门。”他始终记得,在父亲与母亲看不到的地方,年幼的徐问兰面带怨怒,对他说:“你为什么要待在我家?你什么才能离开?”
徐问兰脸色发白,她没有想到徐空月竟然还记得年少时期的事。她的目光微微躲闪,声音也不由得低了低,嗫嚅道:“那时我年少无知,我……”
徐空月摇了摇头,“是不是年少无知并不重要。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我。”那时的他不过是被父亲捡回来的孤儿,孤苦无依,寡言沉默,甚至被外人认为是痴傻。
这样的一个孩子,如何能让人喜欢得起来?而她自幼在父母的宠爱中长大,所见皆是花团锦簇、山河秀丽,贸然来了一个孤儿,分走了父母原本的独宠,她心中如何会没有怨言?
更何况,因为这样一个孩子,父母更是饱受非议,她如何对他喜欢得起来?
“我没有!”徐问兰却像是被人揭穿了心底最不堪的秘密,面色涨得通红。她猛地站起来,双手紧紧握成拳,怒吼着:“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
“你有。”徐空月的语气平淡如水,似冬日寒风拂过结了寒冰的湖面,激不起半点涟漪。“你扪心自问,你口口声声说要嫁给我,真的是因为喜欢我吗?”
徐问兰被他问得到退一步。
她喜欢他吗?一时之间,她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徐空月刚开的时候,瘦骨嶙峋,双目无神,很是可怜的样子。她虽然年纪小,却也记得,当她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时,他投递过来的目光,如一潭死水,幽深黑暗到吓人。
可他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垂落了目光,仿佛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那时她便有些不喜欢他。只是父亲与母亲希望她能跟他一起玩。于是她便经常坐在他身边。
那时府里有一方荷塘,夏天会开满一池荷华,煞是好看。可他从春坐到秋,从早坐到晚,面前花开花谢,叶青叶黄,眼底始终只要那么一点儿景色。时间久了,即便她想做个听话的孩子,也再不想陪在他身边浪费时间。
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就出落的越发优秀,几乎招惹了半数长安城姑娘的喜欢。她顿时妒忌得不得了,有种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他人觊觎的不悦感。
也就是在这时,母亲看着络绎不绝上门说媒的人,偶然感慨了一句:“早知道空月如今这般优秀,我就该将你们二人的婚事定下来。”
母亲似是随口一提,之后也再没说过。可她却不能当做没有听过。有时午夜梦回,就会梦见他骑着马朝她本来,满脸欣喜笑意。
更何况,他对其他女子,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冷漠。不管那些人如何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也得不到他半点目光的垂怜。而他对她,就几乎是另一种模样,在和颜悦色的基础上,更添温柔体贴。惹得一众心悦他的女子艳羡不已。
她一边享受着他的体贴,一边觉得被那种艳羡目光盯着的感觉真好。从此往后,她便总是满怀雀跃等待他的归来。
有时,也会有女子信誓旦旦,终有一日会成为她的嫂子。她只觉可笑至极,他是什么样的人,她还不了解吗?他怎么会看得上这样的庸脂俗粉?
另一方面,她几乎将他当做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喜人觊觎,却又享受被人惦记的感觉。说到底,她始终不曾觉得,他会不属于他。
可谁能知晓,这个世间总会有些出乎意料的事。皎皎就是那个造成意外结果的人。
当赐婚的圣旨下到徐府,她这才恍然惊觉,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人能从她的手中抢走属于她的东西,她甚至根本无力与之抗衡。
可谁又能想到,强求来的东西终究不会那么贴合人意。皎皎是嫁给了他,却也独守了三年的空房。于是她便像是看到了希望,一方面想要时时刻刻黏在他的身边,得到他所有的温柔缱绻;另一方面,又对时时出现在眼前的皎皎心存怨恨,恨不得她立即消失不见,永远不会再出现在她的眼前。
母亲得知她的心思后,也曾劝过两句:“他如今被皇帝赐婚,皎皎又是郡主,你便歇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吧。”
什么叫“不该有的心思”?她不明白,明明不管是母亲还是父亲,都曾有意将她嫁给徐空月,凭什么来了一个皎皎,她满心的欢喜就变成了不该有的心思?
难道就凭皎皎是皇帝亲封的荣惠郡主,背后有着一个当长公主的母亲吗?
她不服!
于是她盯着徐空月的眼睛,一字一顿宣告:“我自然是喜欢你的,我也是真心想做你妻子的。”
可徐空月唇角却露出一点儿讥讽的笑意,“这不过是你的虚荣心与不甘,根本算不得是真的喜欢。”
徐问兰被他说得几乎恼羞成怒,于是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那什么才是真的喜欢?像皎皎那样强取豪夺、胡搅蛮缠?”
徐空月的眸光一下子沉了下来。他的眼睛本是很好看的,仿佛有繁星坠入其中。可此时,他的眼底漆黑一片,那些繁星再也找寻不见。仿佛一个无底的深渊,一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
徐问兰几乎仓皇的后退了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子。而后她强撑着气势,“你为什么这么看我?我说的难度不是事实吗?”
那当然是事实,还是徐空月无法辩驳的事实。
他的目光微微垂落,像是猎犬藏起了它尖利的爪牙,像是雄鹰收起了它强大有力的翅膀。他用一种近乎平淡的语气说:“我会告诉母亲,尽快为你择一门亲事。”
徐问兰被他这句话打得措手不及,想也不想就吼道:“我不要!”
“要不要由不得你。”徐空月的语气仍然轻描淡写,却很是认真。“三个月之内,我要你尽快嫁出去。”
进入军中之后,他几乎养成了说一不二的习惯。虽然他对父亲母亲仍然尊重,可对于他自己的事,却少有人能插手。母亲曾经觉得他卧房的布置不够舒适,尤其是那张如同铁板一样硬的床。于是让人撤掉了大半,费了不少心思重新布置了一番。
这不过是一件小事,而且以母亲主管内宅的身份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是徐空月从外回来之后,看见他的卧房中的东西被换掉了大半,顿时勃然大怒。
他发怒时也是一副冷静沉着的模样,只是沉着脸,将院中所有伺候的下人都杖责了三十棍。
那一日,他院里的哀嚎声几乎响彻整个徐府。
自此之后,母亲再也不敢动他的东西。
即便是蛮横霸道的皎皎,也不敢轻易乱动。
可一想到自己将会被嫁给一个毫不熟知的人,徐问兰就浑身发抖,她几乎怒吼着哭泣。“你休想!我是绝对不会嫁出去的!”
而徐空月已懒得再同她多说一个字。
就像她从前不喜自己一样,徐空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难以喜欢她。她虽然表面乖巧,却很是顽皮,总是在他眼前胡乱晃着,有时还会故意撞翻他的饭菜,甚至在里面加上一把石子,就为了看他会不会吃下去。
他虽然不想说话,不想动,但并不是傻子,这种小孩子一般的恶作剧,也是他早前乐此不疲的事。只是她每每捉弄完了,总会问上一句:“你的爹娘在哪里,你为什么要留在我家?”
或许她是无心,不过是一个孩子的不待见。可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却是印象深刻到难以忘怀。
——那些话在时刻提醒他,他的父母死在了莫北城破的那一天,他如今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孤儿。
于是在慢慢长大的那些年里,他将全身心都投进了习武练字中去,刻苦的模样连父亲都忍不住惊叹。没有人知道,他不过是以此方法,让自己忘却曾经的苦痛。
后来,他以徐成南长子的身份投身军中,经历了无数场战斗,才恍然觉得当年的自己也幼稚得可笑。
可终究还是难以释怀。
所谓的和善温柔,不过是不想让父亲与母亲为难的做法。谁曾想竟让她误会了这么久。
他一边朝外走去,一边在心底思索着,长安城有哪些才俊青年,能足以匹配他的“妹妹”。
细雨绵绵,风吹湿衣。他撑着一把伞出府门,所见皆是细雨蒙蒙,行人脚步匆匆。
许久没有出过府,顿时有种恍然隔世之感。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有个熟悉的悦耳之声在耳边响起:“风雨虽不大,可是也不适宜出门。”
他回首望去,却只见身侧空空如也,什么都找寻不见。
心头无端升起一股茫然失落,他甚至分不清这失落从何而来。垂下的目光微微抬起,他抬脚踏进雨里,眼角却瞥见府门外不远处的转角路边,有一身着素衣的女子半蹲于地,正在烧着什么。
不知怎么的,他的脚步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朝着那个转角走去。
走进了才发现,那女子烧得是纸钱。她一边烧着,一边低声念叨着什么。细雨微风,那火很难烧起,所以她几乎将伞都遮在了火堆上方。他无端觉得有些厌恶,却又说不清为什么厌恶。于是掐了掐眉心,问道:“你在做什么?”
那女子像是没有料到会有人来,徒然一惊,面色苍白。
徐空月其实见不得女子这幅慌张失措的模样,眉心微微皱着,放缓了声音再次问道:“你为何在这里烧纸钱?”
那女子见他似乎并无责怪的意思,于是稍稍安心,低敛着眉目,轻声回答:“今日郡主出殡,我不过一介小民,无权无势,不能前去送她。听闻她出嫁后住在这里,我便想着在这里为她烧些纸钱。”
徐空月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问:“你说,你是给荣惠郡主烧的纸钱?”他像是沉浸在一个虚假的梦里,对现实有种执拗的抵触,“你为什么要给她烧纸钱?”
那女子被问得微微一怔,目光先是轻轻抬起,而后又缓缓垂落。“公子您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问这些?”她能看出徐空月所穿之物皆是不菲,通身的贵气,只是却不知道他的身份。
徐空月张了张嘴,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那女子没能等到他的回答,有些疑惑,抬起眉眼,就见他紧紧拧着眉,一副难以回答的模样。她打量了一番,试探般问道:“您可是从那府里出来的?”她方才专心烧着纸钱,并未留意,但瞧他衣角沾湿不多,想来不会走很远。
距离这里最近的,除了那一座徐府外,并未其他。而她在这里,也并未听见马车驶过的声音,于是这样猜想。
徐空月闻言,微微颔首。
那女子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而后道:“您既然是从那府里出来,想来同荣惠郡主的关系也很好了。”
徐空月几乎张口结舌,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倘若是以前,他自然能坦然回答“我与她并无什么关系”,可如今……
他目光微微低垂,无端显露出几分孤苦凄凉。
那女子见状,又想到今日是荣惠郡主下葬的日子,便自以为他是为郡主过世而难过。于是答道:“郡主曾与我有恩,所以我才想着送送她。”
“她与你有恩?”徐空月微微露出讶色,“什么恩情?”他为何什么都不知晓?
那女子又低敛了眉眼,神色透着几分哀伤。“郡主将我从恶人手中救出,又将我安置在了一家绣坊,让我有了能安身立命的地方。”
她说得含糊不清,可徐空月却蓦地想起皎皎曾当街鞭打一百姓。他心中微紧,语调又轻又急,“你说的恶人,可是朱丑?”
当年朱丑被皎皎当众鞭打之后,众人皆知他得罪了荣惠郡主,于是他被原先的铺子辞退,还被房东赶出了屋子,流落街头。徐空月巡防之时瞧见他躺在一堆被丢弃的破旧棉絮里,身上脸上鞭痕仍在,心生不忍,于是将他安置到了郊外的庄子里。
虽然此人有些好吃懒做,但能说会道,曲意逢迎,如今在庄子里混得几乎风生水起。
“公子也知道朱丑?”那女子猛地抬起头,目光有恨有怨。徐空月这才发现,她一直低着头,是为了掩盖额头上的伤疤。
那是半块巴掌大的伤疤,横在额头上,破坏了她原本姣好的容颜。
他想到当年之事,心中生出不少疑虑。当年他将朱丑安置到庄子前,那朱丑自来熟一般絮叨着:“倘若不是我得罪了荣惠郡主那刁蛮任性的贵人,也不会落得这种流落街头的下场。”
说着又长吁短叹,“那郡主下手也是真的恨,这都几天了,我身上的鞭伤还没好……”
徐空月几乎不需询问,便勾勒出了一个蛮横霸道的郡主模样。自此之后,他才对皎皎几乎深恶痛绝。
而如果眼前女子所说之事才属实,那么他对皎皎的误会究竟有多深?他几个竭力才能稳住声线,不让自己的颤抖暴露人前。“朱丑……他到底做过什么?”
那女子抬头之后又连忙低下头,像是担心自己面目丑恶,吓到别人。她似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低敛着眉目轻声道:“没什么……”
徐空月却骤然失去了所有耐性,几乎低吼道:“说!”
他出身军中,本就自带威严,先前他满身凄凉哀伤,这才掩盖了原本的威势。
女子被吓了一跳,身子微微瑟缩一下,迟疑片刻,还是回答道:“那朱丑本是我的表哥,父母亡故之后,我父母时常多加照顾。”可谁知,有时好心善意并不能得来好报善果。朱丑整天游手好闲,还与一帮泼皮无赖拉帮结派。父亲时常劝说,都被他搪塞过去了。
后来,她父亲亡故,朱丑便惦记起了她家家财,意图霸占老宅。
“我母亲不愿,被他推倒在地,重伤不治而亡。”想到当日景象,她字字泣血。
“我去官府衙门告状,谁知里面的大老爷早就被他收买,根本不听我的状词,还将我打了二十大板,扔了出去。”
她一个女子,受此屈辱,几乎不想活了。而那朱丑更是将她羞辱一顿,还宣称,与其她就这样死了,还不如先让他爽一把……
她羞愤欲死,拿着烛台就朝朱丑身上扔去。可谁知烛台落地,顿时燃起大火。朱丑见状,顿时跑了,留下她一人身在火海。
她好不容易拖着未痊愈的身子逃出火海,却瞧见朱丑正在未起火的宅子处肆意偷窃她家财物。
他明目张胆的趁火打劫,让她几乎暴怒,想也不想就扑上去与他扭打起来。
可她一个女子,如何比得过男子的力气,于是被朱丑一把推进火海里,撞伤了额头。
而这时火势冲天,终于有人察觉到了动静,奔赴过来。朱丑这才骂骂咧咧走了。
一场大火将老宅焚毁殆尽,她投诉无门,站在城外的河边,思考许久,才朝着河中央缓缓走去。
“或许是天不亡我,我才踏进水里,就听见有人喊‘天虽然炎热,可光天化日之下你就这么走进水里,也不怕被登徒子瞧见了,有损清白?’”
她是学着皎皎的强调说话,虽不是惟妙惟肖,却足以让徐空月的眼前浮现出了一个娇俏可人的形象。
他忍不住想,原来这么久以来,他都是错的。而且他固执,不知悔改,直到越错越离谱,才酿成这样惨痛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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