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新二年,三月初五,天气晴。


    阳光穿过太安殿的朱漆大门投射到殿内的金砖之上,将那一块儿地方照得明晃晃,却也因此在整个大殿划分出明显的光影界限。


    “陛下!”当中大臣的一声喊,惊醒了御座上懵懂的小皇帝,“忠王以权压人、以势凌人,竟使计大人不惜自戕。此举不只藐视皇权冒犯天威,更使朝野侧目。势高益危,长此以往我大郑天下只知有忠王而不知陛下啊!”


    “胡言乱语!计讯小吏在其位不谋其职,被王爷揭露从而畏罪自杀,此等行径为人不齿,你竟敢在此颠倒黑白,试图蒙蔽圣听,臣请陛下罢黜此獠,还官场清白!”一官员紧随其后大声言道。


    另一人不甘示弱驳斥道:“阿权膴仕、附势趋炎之徒,朝堂之上何人不知你李世清是如何当上这个御使的?这就迫不及待跳出来吠叫了?”


    名叫李世清的御使恼怒道:“休要在此血口喷人,我倒是听说邢大人的官位是左相大人保的,莫非你是在以己度人?”


    骂战很快被掀起,整个朝会与菜市场无异,参与双方就对方的品行与私德展开了热烈地探讨,这个说你家侄子纵马伤人,那个说你纵容下人欺压良民,涉及对象包括但不限于亲眷家人。


    每个爆料都又臭又脏,宛如从臭粪坑里捡来的石头,不止要臭到别人还要塞人嘴里,虽不致命,但足够恶心。


    这么一团糟的朝会已是大郑朝的常态,两年前惠文帝仙逝之后,留下个年仅三岁的继承人,主少国疑,惠文帝遗诏忠王摄政,又分设左右二相,以图制衡朝堂。


    当朝左相是小皇帝的外公,极怕忠王擅权专政,一直拉拢右相共同对抗忠王,右相作为一个墙头草,随风吹跟风倒,正事没做多少,好处捞了不少。


    以上就是宴云河穿来之后得到的信息。


    天知道,他只是去地里看看自己的毕业作业,怎么就被从天而降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砸到了这里?


    想到再也见不到地里的绿苗,宴云河心情更加不好了。


    开局就是朝堂权谋模式也是他没想到的,封建社会这块他是真的不熟,对权谋更是一窍不通,就这样听这些大臣吵了半个月,他已经觉得大郑朝无可救药了,赶紧毁灭吧。


    宴云河想象中的朝堂争斗:尔虞我诈、不动声色、暗流涌动、将一切杀机掩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即便不是《雍正王朝》,那也应该是《铁齿铜牙纪晓岚》。


    而现实中:激情对骂、互喷口水,将好好一个朝堂吵成了菜市口,先帝见了也得说一句“幸好朕死得早”。


    怀着对这乱糟糟朝堂的厌烦,宴云河再一次打开了更文系统,这是他穿越之后才出现的,对于这种玄幻与科幻混杂的设定,宴云河表示不接受也得接受,更别说他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也是有了这个更文系统,宴云河才知道自己是穿进了一本小说中,这个系统每日更新他在这个世界的动态,就像在写一部小说,还给起了个名——《我是摄政王》。


    像是被监视的生活状态让宴云河极不舒适,但这个系统却是他取得重要信息的唯一途径。


    他在系统评论区找到名为“农大学妹”的id,仔细阅读她的留言。


    宴云河不知道这个id背后的人是谁,但他直觉与自己有些关系,穿越之前他就是农大的学生,对农大这两个字有些敏感。


    一个月前,忠王宴云河坠马受伤昏迷,醒来就变成了现代人宴云河,也是在那天,宴云河发现自己穿进了一本名为《青云掩月》的书中。


    这个信息正是“农大学妹”传递给他的,她在更文系统第一章下留下足足三篇长评,将《青云掩月》的剧情人物概括了一遍,并着重介绍了宴云河此时的身份——一个注定被主角打倒的反派摄政王。


    这个和宴云河同名的角色还有着和他同样的一张脸,他在书中一手遮天,是主角小皇帝亲政路上最大的一块绊脚石,最后被小皇帝一杯鸠酒赐死。


    虽然这个结局距离宴云河还有些远,如今的小皇帝才五岁,离小说开篇还有十年,但这并不能使宴云河放松,事实上,他快要死了。


    只这么会儿功夫,宴云河就感到注意力无法集中,眼皮要往下掉,再过一会儿,怕不是要当朝睡着了。


    宴云河打起精神看向更文系统上方的状态栏,上面有一行小字。


    人气:10045名望:300


    人气从观看这篇文的读者中获取,累积人气值可以自系统商店中兑换植物种子,而名望则需在宴云河所处世界获得,名望值与宴云河的寿命直接挂钩,名望高则寿命长、身强体健,反之则离死不远。


    300的名望值显然不高,就在宴云河查看系统的空荡,名望值又减去了一点,宴云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流逝,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虚弱无力,像是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


    农大学妹像是知道宴云河的处境,前几天的留言还是写网络小说的要点,什么黄金三章、如何设置剧情节点冲突等等。现在已经变成了如何快速扬名、水军洗白套路、玩转舆论场这样充满营销味的长评,但显然,她对这块也不怎么熟悉。


    剩下的评论除去打卡留爪的、莫名其妙喊“美人”的,不是在说剧情平淡没意思,就是在说作者花费太多篇幅描写主角容貌很尬,迫切地希望主角搞事。这应该也是之前农大学妹留评如何写小说的原因。


    宴云河对亲身“书写”同人文毫无经验,加上原身坠马之后脑震荡,他整日浑浑噩噩,一直处于养病的状态,日常自然没什么爆点,也不知更文系统是如何选择情节的,宴云河看过之后发现过半篇幅都在描写他的外貌。


    睡觉的、吃饭的、发呆的,从头发丝到脚趾尖,把他描绘成了一个整天躺在床上的病弱废物,除了容貌简直一无是处。


    当然还有别人对他容貌的痴迷,身边的侍女和侍从尤其是重灾区,每日都在对着宴云河看呆流口水中。


    别说读者了,宴云河自己看了也一言难尽,坚决地拒绝了下人的贴身侍候。


    于是,更文系统中出现了这样的文字:小蜘蛛看着眼前的人类,加快了织网的步伐,它要将这个人类永远困在自己的网中,收藏他,将他的美貌据为己有。


    宴云河:……


    默默翻找,找到织网的蜘蛛,一脚踩死。


    因此,在身体稍有好转之后,宴云河迫不及待地起来活动了,顺便找机会刷名望值,恰逢春耕来临,耕藉礼这个传统项目也是很值得书写一番的。


    那日宴云河拖着未愈的右臂,出现在了春耕现场,本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宴云河全程端着王爷的架子,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逼退了想要套近乎的大小官员。


    然而在看见种子的那一刻,宴云河破功了。


    作为一名农大的学生,宴云河所学自然也和种子相关,他曾看过《齐民要术》一书,记得上面有用砒|霜给小麦拌种的记载。当装有种子的青箱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刻,他不由好奇心起,问了一句:“拌种了吗?”


    彼时的他还不知道就因为这一句话会葬送一条人命,只知当时抱着青箱的小吏脸色瞬间就白了,双膝颤抖冷汗直冒,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手中的青箱也跟着掉落在地。


    一场亲耕礼就此混乱开始,而那名叫计讯的小吏也于三天前自杀身亡,今日朝堂上吵的就是这件事。


    左相一党说计讯虽有错在先,但忠王倚势凌人,使计讯不堪忍受只得一死。左相很是拉拢了一批清流名士,宴云河这段时间没少被这些人攻击,这也是他的名望值仅剩三百点的原因之一。


    忠王一党则认为是计讯有错在先,自己畏罪自杀,如何能怨怪到王爷身上,更有甚者,计讯这种自杀行为置朝廷律法于何地?不能一死百了,更应流放其家人亲眷,以儆效尤。


    矛盾再一次不可避免地转向了左相楚海德与摄政王宴云河身上,两派人士就二人是否妄图把持朝政争辩不休。


    这整件事在宴云河看来是如此的荒诞不经,一个人就这样放弃了生命,而活着的人正在用他的死互相攻讦。


    不该是这样的,死生无小事,宴云河热爱生命敬畏生命,下面这群人却将一条命视作利益相关,就连死者本人的做法也让他无法理解,他觉得自己与这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于是愈发的倦怠。


    但他同样不想死,他的视线在名望值上停留片刻,心中做出了决断,他没必要在自己完全不熟悉的领域与别人决斗,他应该跳出这个泥潭,他所求非权非利,唯有自己的一条命而已。


    想到此处,宴云河站起身来,他的王座就在御座的左首,任何举动都能被底下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他一动,整个朝堂瞬间一静,仿佛之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事实也确实如此,都说忠王自月前坠马事件之后脑子就不大清醒了,朝臣自然免不了试探一番,计讯一事只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其根本目的还是左相一党想要借此试探忠王深浅。


    之前忠王一直斜靠座椅扶手上默不作声,对满堂嘈杂无动于衷,看上去就像在发呆,他低垂的凤眼弯出温柔多情的曲线,苍白的面容虽不减风姿,却也因病显得如瓷人般脆弱易碎。


    倦怠的神色怎么也掩饰不住,与传闻中重伤的情形颇有几分相似,此时突然有所动作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宴云河行至丹陛下,面向众臣而站,前一刻的嘈杂已静得落针可闻。


    扫视群臣,宴云河缓缓开口道:“德佑三年孤遵先皇遗诏协理朝政,奉先皇旨意东荡西驰诛八王,两年内尽收天下之兵,遂止兵戈。先皇平生志向只愿百姓安居乐业,孤承先皇遗志,谨记在心时时挂念,皇上年幼,孤唯恐有所疏漏,勤于案牍事必躬亲。”


    他说着转身面向御座之上的小皇帝,躬身一礼之后抬手解冠,“孤之前所作所为皆为大郑天下,感念先皇信任。未曾想,如今竟使众多朝臣误会,使得朝堂一片混乱,此乃孤之错,再无颜面对先皇与皇上。今日孤自请离朝,以证孤之心迹。”


    说罢将解下的冠冕放于丹陛之上,转身大步朝外走去,行至殿门之时,他突然停在了那光与影交汇处,转身面向惊愕的众人,晴朗的日光为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竟似画中仙一般,他微微一笑道:“孤相信左相大人也必定一心为公,非是擅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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